郊廟

我接到薛濤的電話，是在晚上十點左右。這個時間點，按理說他不該叫我出去，我得等著鑫鑫小朋友寫完作業(yè)（估計快了），在他的家校聯(lián)系本上簽上我的大名，然后和呂萍同枕共眠。按照我倆名義上的分工，我管孩子的學(xué)習(xí)，她管孩子的生活。薛濤跟我說過，他們家大致上也是這么分工的。我和呂萍算不上有多恩愛，但勉勉強強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對她說了一句“警察找我”，就顧自出門了。

我到了薛濤指定的“愛麗絲夢游”咖啡館。大廳里三三兩兩頗坐了一些人，說明這個城市的夜生活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薛濤不應(yīng)該深夜出現(xiàn)在這里，他是領(lǐng)導(dǎo)干部，而且為人死板，關(guān)鍵是他工作上忙得要死。前些年我還偶爾請他出去和我的一眾狐朋狗友消遣，但除了吃飯喝酒（他的酒量有損于領(lǐng)導(dǎo)威望，朋友們叫他“兩瓶倒”，指的是啤酒），別的他一概謝絕。這哥們兒肯定出啥事了。

他說在四號包廂等我，我還以為有幾個人呢，哪知就他一個。見我出現(xiàn)在包廂門口，他毫無必要地站起來招手。我又不是啥何方神圣。

老方，你真的來了？他明知故問，呂萍沒怎么說吧？

后半句才是他關(guān)心的，他總是擔(dān)心我重蹈覆轍。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倆關(guān)系還行，大男人的基本自由她還是給我的。

我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眼角紅彤彤的，臉也是緋紅一片。“紅”的緣由我也找到了，桌子上擺著四只空啤酒瓶，還有好幾只沒起瓶蓋的。

你一個人喝的？你抽煙了？你出啥事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說，我喝了咖啡，怕夜里睡不著，喝點兒啤酒稀釋稀釋。

你不會喝自來水……

老方你怎么婆婆媽媽的，他打斷說，幾個月沒見了，找你隨便聊聊不行嗎？

行行行，那就聊聊，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是高興還是悲傷？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們的教導(dǎo)員今年到齡要退，你是不是頂上去了？

庸俗！他開了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說，吹了吧？

我拿了杯子倒酒。杯子是現(xiàn)成的，他都給我準(zhǔn)備好了。他這時又給自己開了一瓶，我目瞪口呆。

你把咖啡喝了，我估摸著你快到了，讓服務(wù)員現(xiàn)給你做的。

他指著一杯美式咖啡。同樣的杯子，他面前也有一個，空了。

他沒頭沒腦地說，這是我今天的第二杯咖啡。然后起身、俯身，給我把煙點上，順便給自己也點上一支才坐下。我這才留意到桌子上擱著一包皺巴巴的軟殼中華，里面應(yīng)該沒幾支了。我剛抽上一口煙，聽得他說，哥們兒走一個。

我就把杯中酒喝光了，客氣地說，老薛你隨意，我們基礎(chǔ)不一樣。

啥叫不一樣，人生有酒須盡歡。

我不敢再提他出啥事了之類的蠢話，只陪他喝酒、瞎聊。畢竟我酒量比他好，今天還沒喝過酒。我消滅了兩瓶，他那瓶才見底。

我說，剛才我給你介紹了我近段時間的喝酒情況——你知道陪客戶喝酒是我的分內(nèi)工作之一，我們也聊到了鑫鑫和安安多時不見，你也沒忘等孩子長大了，要把安安許配給鑫鑫，當(dāng)今社會姐弟戀很正常對不對——所以我們近期得安排兩大家子再聚聚，我們甚至還聊了鬼天氣，老薛——請你有話直說。

也沒啥要緊事，和你隨便聊聊。

沒事深更半夜讓我冒著和呂萍吵架的風(fēng)險出來聽你瞎扯？

我才聽你瞎扯，你以為吵架了不起？

剛才確實我說得多，他說得少。我息事寧人地擺手，問，你今天啥時候到這里來的？

他敷衍道，剛來。

我回去了，我做起身狀，提醒說，呂萍輕易不和我吵架，但你可以想象她的臉色。

如果我把事情擺上臺面，你也可以想象林春芳的臉色。

啥？我吃驚地問，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既然你有要求，我就把這一整天我是怎么過來的跟你說說，你別發(fā)話、別提問，我的講述盡量客觀、冷靜，不帶感情色彩、不摻水分——你就當(dāng)我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為了不讓自己打瞌睡，我把剩下一半的美式咖啡一口喝了。

起床后，薛濤有心給安安弄一份簡單的早餐，但腳步就是挪不到廚房去。他拍了拍安安的房門說，起床了懶蟲，太陽都曬到屁股了。里面沒反應(yīng)，他就推門進去了，卻見女兒已經(jīng)穿著完畢。

他說，商量一個事兒。

別假惺惺的，你下達指令就是了。

今天你媽不在家，早餐我們一起去“奶吧”吃，爸送你去學(xué)校。

一起吃我同意，不用送我去學(xué)校，又不是小屁孩兒。

在“奶吧”，薛濤沒胃口，本不想吃，但不想讓女兒有所察覺，只得勉為其難地啃面包、喝牛奶。

你怎么一對熊貓眼？安安問，沒睡好？你不是檢查完我的作業(yè)就回去睡覺了嗎？

是嗎？他擠出一絲笑容，不會的，別瞎說。

你昨天晚上就表現(xiàn)不正常，因為媽媽又在外婆外公家過夜？

他悚然一驚，矢口否認(rèn)說，沒有的事兒。

安安看他那樣，像大人般嘆口氣，同意他送自己去學(xué)校了。

轄區(qū)小學(xué)不遠，念五年級的安安早就不需要父母接送了。兩站地，她有時走路，有時坐公交車，沒準(zhǔn)兒。

父女倆沉默著走路。薛濤一度迷失了心智，忘記了他為何走在這條路上，腳步越來越慢。待到走在前頭的安安停下來等他好一會兒，并且抱怨他看上去怎么像一具行尸走肉時，他才醒悟過來，笑笑說，是有點兒像，趕緊走，就當(dāng)前面有活人可供我們吃。

呸，供你吃就夠了，我不需要。

給我吃給我吃，你在學(xué)校好好的，老爸下午來接你。

發(fā)啥神經(jīng)，誰需要你接了？

老爸下午一定要來接你。

隨便，只要你所里有空，反正你不是真的僵尸。

去年，一家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看美劇《行尸走肉》。有時看得興起，薛濤會和安安爭著扮演僵尸在客廳里走來走去，雙目呆滯，雙手伸在身前，走路一挫一頓。林春芳做裁判，誰也不得罪，充分肯定了兩個人的表演天賦，表示都像極了，就和真的僵尸一樣。

接下來的這一小段路，薛濤緊跟著安安，不讓自己再度落下，眼前浮現(xiàn)上來的是一家人一起看僵尸時的有趣情形。那些溫馨的畫面依然歷歷在目，但從此只能永遠停留在記憶之中了。即便拿一條繩子再把一家三口圈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看僵尸，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也永遠不會再有了。

到了學(xué)校門口，安安朝身后擺擺手，直直地進去了。

薛濤不緊不慢地回家，所里今天好像沒啥急事。即便現(xiàn)在趕去上班，也是遲到了。他在工作上一向兢兢業(yè)業(yè)，除了特殊情況，就沒有遲到早退過，節(jié)假日也沒少加班，加班了也很少調(diào)休。林春芳抱怨他幾乎從不帶母女倆出去玩，符合實際。他花了比剛才更多的時間，終于慢悠悠地回到了尚品居小區(qū)門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站在了超市門前。雖然不明白要買啥，他還是順腳走進了超市，并且直挺挺地站在了柜臺前面，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柜臺后面的營業(yè)員，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在這個小超市里干了有一些年頭了，頗認(rèn)得一些小區(qū)里的業(yè)主，雖然她叫不出他們的名字。薛濤基本上都是到了所里才換上制服，下班換上便服回家，但偶爾在外頭執(zhí)行完公務(wù)就回家了，到了家里才脫制服。估計他穿著制服在超市里出現(xiàn)過，她印象比較深。

警察叔叔還沒去上班？

他瞅了她一眼，沒回答。

我買香煙，一包。

他指著那排香煙，具體哪種煙，指向卻不明確。小姑娘順著他的手勢拿起一包硬殼中華示意了一下，他搖頭。她換了大紅鷹，他搖頭。她換了阿詩瑪，他還是搖頭。

看她還要換香煙，他擺手說，先別拿，哪種香煙最好抽就給我拿哪種。

最好抽？我可不知道，你都沒抽過煙？我印象中警察都是抽煙的。

十幾年前抽過。

你戒煙了？最近都沒抽嗎，那為啥還要抽？案子破不了嗎？

你別管，拿你這里賣得最貴的香煙給我。他心里說，“案子”已經(jīng)破了。

她遞給他一包軟殼中華，說，七十五元。

最貴的了？

最貴了。

他把一張紅色鈔票輕拍在玻璃臺面上說，再來個打火機，有煙缸嗎？

有，打火機一元，煙缸只有一種，玻璃做的，四元，一共收你八十元。

他以歡快的語氣說，OK。

要學(xué)壞可真是容易啊。他漫步在小區(qū)里，一路吞云吐霧，一只手拿香煙，一只手托著煙缸，不失優(yōu)雅地把煙灰彈到煙缸里。一支煙抽完了，他把煙頭掐滅在煙缸里，連著抽第二支。他覺得這種肆無忌憚的感覺真是好，做人嘛，想干啥干啥，不要憋悶自己才好。

抽第二支煙時，他的“文明”之舉把一個跟隨其后、拎著一竹籃子菜的大媽看呆了。她懂得節(jié)能降耗，每次去菜市場都自帶竹籃子，想不到世上還有人抽煙竟然隨身攜帶煙缸，不讓一絲煙灰掉到小區(qū)的道路和草地上——絕了！傳說中的英國紳士亦不過如此吧。

她跟好一會兒了，眼看他就要把第二支香煙抽完了，要與自己分道揚鑣了，一急，緊走幾步超越了他，轉(zhuǎn)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也許是哪個熟人認(rèn)出了他？但他印象中小區(qū)里沒熟人，包括被他辦過案的“對象”，因為該小區(qū)不是自己派出所的轄區(qū)，只能眨巴著困惑的眼睛等待對方先發(fā)話。

她把籃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問，你都是這么抽煙的？

不怎么抽。

這男人不僅抽煙不讓煙灰著地，而且懂得節(jié)制，如果再加一把勁兒，就可以把香煙戒掉了。她說，我女兒在社區(qū)居委會工作，最近社區(qū)要評一批衛(wèi)生家庭，你告訴我?guī)状睅滋?，我要把你的家庭推薦給我女兒。她得意地補充說，這個事基本上我女兒說了算。

尚品居是個人口眾多的小區(qū)，自成一個社區(qū)。社區(qū)居委會、業(yè)委會和物業(yè)都在小區(qū)大門口的物業(yè)樓里辦公，物業(yè)是一樓，二樓是業(yè)委會，居委會是三四樓。他認(rèn)為她的女兒大概是社區(qū)里的啥小領(lǐng)導(dǎo)。他最后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摁滅在煙缸里，說，多謝，不用了。

她嚴(yán)肅地說，為啥？你這個男人，肯定老婆管得嚴(yán)，在小區(qū)里抽煙都不讓煙灰著地，在家里還敢抽煙嗎？即使抽，會當(dāng)著老婆孩子的面抽嗎？不用說，你家里肯定一塵不染。

他總算把事情搞清楚了，原來她是這個意思，熱心腸。如果自己看上去再年輕一點兒，說不定她還要張羅著給自己介紹對象呢。謝謝阿姨，今天我剛買的煙缸。他又抬頭胡亂指了一下上面說，我到家了。

是5幢？

他坦白說，我住5幢1501室，但別叫你女兒給我家評上衛(wèi)生家庭。

他這話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味。她把籃子從右手換回左手。年輕人，我看你不會抽煙，趁早戒了。

我已經(jīng)戒了。

她不相信地打量著他，越看越覺得稀奇，眼神慢慢地就變得玩味了。你已經(jīng)戒了？哈哈，我明明看見你在抽煙，難道我老眼昏花？告訴你小伙子，我去年剛做過白內(nèi)障手術(shù)。

你這個男人？年輕人？小伙子？他終于留意到了她對自己稱謂的變化。如果他們再攀談下去，他就會越來越年輕，最后返老還童也未準(zhǔn)。但他想的是趕緊回到家里，就林春芳這事想個萬全應(yīng)對之策——不過，回到家里就能想出一個萬全應(yīng)對之策？這可比一般的戶籍糾紛或治安糾紛案件難辦多了。他有些遲疑了。

是這樣的阿姨，我也知道抽煙不好，所以在十幾年前我就把香煙戒了，今天——突然懷念香煙的滋味，所以抽一支試試看。

那、那么……

她把籃子從左手換回右手，而且好像為了保持身體平衡，身子還略微往左邊傾斜。他懷疑籃子里的菜很重。尚品居距離最近的菜市場，走路要十幾分鐘，如果籃子確實很重，她從菜市場回來，不知要換上多少回手。

他等待她說些啥，但她卻沒了下文，只瞇起眼睛打量著他。

他被她看得有些窘迫，說，阿姨，我?guī)湍闾峄@子吧？

我就覺得你是個好男人，忠厚善良，樂于助人，你老婆嫁給你是嫁對了——對了，你結(jié)婚了吧，孩子多大了？

他突然就被觸動了，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錯了，氣呼呼地說，別提我老婆，我還沒結(jié)婚呢！

真的啊？她驚喜地叫起來，毫不掩飾。那么你在哪里工作呢？她抬頭看了看上面，那上面有他的家?？茨阋慌杉澥匡L(fēng)范的悠閑勁兒，肯定是事業(yè)有成，年收入有好幾十萬吧？如果你真的還沒結(jié)婚，那就是——怎么說來著？對了，鉆石王老五！

他偷懶，僅回答她其中一個問題。我在派出所上班。

是個警察，她說，是個大警官吧？

或許她以為警察里的領(lǐng)導(dǎo)才可以稱警官，但他懶得說明。他確實算是個領(lǐng)導(dǎo)，排名靠后的副所長，所里除了所長、教導(dǎo)員，還有四位副所長。他不是“大警官”，只有所長是副科級，其他人都是股級。教導(dǎo)員轉(zhuǎn)為所長相對容易，副所長一般比較難馬上提拔為所長。

小警察，小警察而已——所以收入也不高，窮警察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呢，所以戒煙戒了十幾年，今天又開始抽了……

對！她打斷說。她像是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舊事那么興奮。剛才我就想對你說了，我是過來人，我想，如果你十幾年前就戒煙了，今天突然破戒了，肯定事出有因，那么——你、你是不是受了啥刺激？

她說完，得意地把籃子從右手換回左手。

阿姨，我?guī)湍闾峄@子吧？

這個不要緊，我說得不對嗎？好了好了，我沒要求你告訴我出了啥事，人人都有隱私，警察也一樣。

對了，我傻呢。她用空著的右手拍了一下腦袋說。他正不明所以，卻見她已經(jīng)把籃子輕放在了地上，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兩手空空，愜意地?fù)]動幾下手臂，安慰說，年輕人，啥事都要看開點兒，像我女兒池上花（她在“池上花”三個字上加了重音）——池塘上面一朵花，意境多美啊——三十歲了還是剩女一個，眼界高著呢，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人是漂亮了一點兒（她不掩飾得意神情），但歲月不饒人吶……

她是要表達啥？或者僅僅就是喜歡嘮叨？待她終于嘮叨完了，他斟酌著說，阿姨，現(xiàn)在的年輕人結(jié)婚越來越遲了，三十歲算不了啥，我們所里的一個女戶籍警，兩年前就三十了，至今還沒對象。

我看你也三十好幾了吧，不是也沒結(jié)婚嗎，你在派出所是干啥的呢？

目前他在所里分管戶籍和內(nèi)勤，相對輕松，但顯然沒必要向她“匯報”。他說，小警察嘛，干點兒零活兒。

她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如果你是小警察，這個時候了還不去上班？還在小區(qū)閑庭信步？你們所長不批評你？

我請假了，他不得已撒謊說，年休假。

那剛好，有困難找警察，你幫我提回家好嗎？不遠。

她像一個頑童那樣輕踢了一腳籃子，又朝遠處指了一下，隨后像招呼自己的孩子那樣朝他招了招手。

他像一個孤單而疲憊的旅者，遇到了愿意接收他的好心人家。他毫不猶豫地上前兩步提起了籃子。她把他手上的煙缸一把抓了過去，緊了身子，樂顛顛地邁開細腿在前頭帶路。

她感慨道，現(xiàn)在這個社會，像你這樣樂于助人的年輕人太少了，還是警察靠譜。

拉扯著話語，他還沒換過一回手呢，她就仰起頭說，10幢到了，與你家5幢不遠哩。

他考慮著要不要進她家門。她已經(jīng)緊走幾步按住了電梯按鈕，另一只拿著煙缸的手招呼他說，還站在外頭干啥呢，趕緊的。電梯剛好停在一樓，電梯門已開。他只好縮了身子邁開幾步，在她面前進了電梯。

出了電梯，他迎面看見墻壁上有大大的“18”，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她畫蛇添足地說，我們家住18樓。

她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這回他堅決把她喊住了，把手里的籃子遞過去，又朝她擺擺手。

她說，家里沒人，你不用拘束的，走累了，喝杯水再走，你是警察，又不是壞人。

他只得進門。客廳的墻壁上，掛滿了她女兒妖嬈多姿的藝術(shù)照，花兒一般。只是顯得過于年輕了，不像是三十歲的女人。

她意味深長地說，只要有緣分，很快會見面的。

他不接茬兒，說，水不喝了，阿姨再見。

他知道她的目光就落在他背上，強忍住自己不回頭，按了電梯按鈕。他聽見她在身后喊，我叫狄巧玲，我女兒叫池上花，記住了嗎？

他心底里回答“記住了”，還是不回頭，直直地進了電梯。他按了負(fù)一層。

尚品居的地下室是全通的，他朝自家樓下而去。他還是得去上班，家里有電腦，沒打印機。

到了單位，薛濤一頭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第一件事照例是換上制服。他顧不上給自己泡杯茶，立即坐到了電腦前。他要起草一份重要的文件。他新建了一個文檔，腦子卻迷糊了。這東西怎么寫？他可是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他得抽根煙理理思路。他找了一個紙杯權(quán)且當(dāng)煙缸。

思路還沒有理清，有人敲門進來了，他甚至來不及應(yīng)答一聲“請進”。這也怪不了別人，六位所領(lǐng)導(dǎo)，數(shù)他最年輕、最平易近人。

薛所啥時候?qū)W會抽煙的？向振東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薛濤有些惱怒地瞪他一眼，好像對方不該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有事？他硬邦邦地問。

向振東就有些迷糊了。昨天他向薛濤匯報過，今天上午要由他主持調(diào)解一起戶口問題引起的治安糾紛案件。本來也可以由分管治安的副所長主持（房屋買賣雙方打架了），但癥結(jié)是由戶口引起的，所以薛濤就沒有往外推。案情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老孫把房子賣給老吳，中介方是“21世紀(jì)”的小翁。簽訂房屋買賣合同時老吳沒有詢問房子里的戶口情況，老孫就沒有說。而小翁此前私下里詢問過房子里有沒有戶口，老孫說他前妻的戶口在。過戶當(dāng)天老吳付清了大部分房款，承諾拿到不動產(chǎn)權(quán)證書當(dāng)天即付清余款五十萬。因他老婆的提醒，他拿到證書后就去幸福里派出所戶籍窗口查詢，發(fā)現(xiàn)還有戶口在自己的房子內(nèi)。小翁主持雙方調(diào)解，急于撇清自己的責(zé)任，導(dǎo)致三方相互指責(zé)，就打起來了。小翁倒沒啥，但老孫打落了老吳的一顆牙齒，老吳打斷了老孫的一根肋骨。在小翁的極力勸阻下，雙方都沒有當(dāng)場報案。但問題依然得不到解決，老孫和前妻沒有聯(lián)系，無法讓其主動把戶口遷出。過后小翁就帶著雙方到派出所咨詢，能不能把她的戶口強制遷出去。向振東向他們解釋了當(dāng)前的戶口政策，由于該房屋所在的向陽花街道尚沒有建立專門集體戶，除非當(dāng)事人主動遷出，否則他人（包括房屋所有權(quán)人）無法強制把其戶口遷出去，但不影響新房屋所有權(quán)人遷入戶口，不影響其孩子入讀轄區(qū)學(xué)校。薛濤當(dāng)然了解癥結(jié)所在，老戶口留在里面對新主人沒有實質(zhì)性影響，只是心里不舒坦，感覺舊主人還住在里面一樣。

薛濤分管戶籍伊始，向振東就具體負(fù)責(zé)戶籍這一塊，是所里資格最老的戶籍警。他在所里的資格也比薛濤老，后者對他一向是客客氣氣的。

向振東略含譏諷地說，別人抽煙提神，薛所抽煙忘事。

薛濤瞅了他一眼，不知為何嘴里出來的煙直撲對方而去，像有意為之。

向振東下意識地?fù)]手。他不抽煙，聞不得二手煙。不抽煙的男警察在警察隊伍里比較罕見，以往他們兩個在這一點上算是惺惺相惜。他的一臉嫌惡，落入了薛濤的視線。

你不滿我抽煙？他的語氣很不友好。

哪敢——華州市正在創(chuàng)建全國衛(wèi)生城市，想不到薛所頂風(fēng)作案……

你敢教訓(xùn)我？薛濤打斷說，你以為你是哪根蔥？

我是幸福里派出所戶籍警向振東，不是哪根蔥！向振東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轉(zhuǎn)身便走。

站??！

向振東以為對方是要向他道歉，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給自己找臺階下，順便幫對方找臺階下來。不管怎么說，他們是一對老搭檔，對方還是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

薛濤給紙杯里沖了一點水，把煙頭丟進去熄滅了。他再點上一支煙。

向振東已經(jīng)走回來，見他不搭理自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討厭我抽煙對不對？薛濤問。

如果薛所感情上受了啥刺激，倒也可以理解。

你是說我和我老婆吵架了？薛濤說話時站起身，眼睛里簡直要冒出火來。

向振東并不憷他，笑瞇瞇地說，那倒未必，或許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呢？

我和你妹吵架了！

薛濤對自己的話大吃一驚，隨即雙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舔了舔嘴角說，對不起，老向。

向振東愈發(fā)斷定對方神經(jīng)錯亂了，他不好計較。他大度地擺擺手說，不用道歉，我找所長換人。

薛濤雙手抱頭，跌回椅子上。又直起背，雙肘撐在桌子上，雙目緊閉。

向振東佯裝咳嗽一聲，說，薛所，我得提醒你，當(dāng)事人都到了，你今天遲到了。

薛濤立即想起來了，說，去，去，對不起老向。

兩人到了行政調(diào)解室，那三人可能等久了，正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來挪去。

分頭坐好。薛濤主持調(diào)解，向振東協(xié)助，同時負(fù)責(zé)記錄。來龍去脈薛濤都已經(jīng)了解，但一時找不到調(diào)解的方向，湊近向振東問，雙方各有什么要求？

向振東可能還在生氣，不理他，只問，老孫，你有什么要求？

老孫說，我要求他立即把余款五十萬打給我。

向振東問老吳，你的意見呢？

老吳說，他把他前妻戶口從我房子里遷出去，我就立即付給他五十萬。

老孫說，我找不到她，離婚后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薛濤問，是真的聯(lián)系不上還是沒聯(lián)系？

老孫說，聯(lián)系不上，請派出所代為聯(lián)系。

這顯然不是派出所的分內(nèi)職責(zé)。但向振東靠近薛濤，悄悄說，我聯(lián)系過那個女人，她說自己正在辦理出國手續(xù)，目前不能遷移戶口，會影響申請簽證，但她答應(yīng)簽證下來就把戶口遷走。

老孫說，那女人說話不算數(shù)，薛所，你們告訴她，不馬上把戶口遷走，就把她的戶口注銷。

薛濤猜測向振東可能私下里把聯(lián)系其前妻的情況告訴過老孫了。他說，老孫，派出所沒有權(quán)力隨意注銷一個公民的戶口，除非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亡，一種是失蹤達到一定年限。

當(dāng)她死了好了。

老孫你給我閉嘴，向振東呵斥道，薛所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薛濤低聲問向振東，打架的事怎么處理？有意向嗎？

向振東悄聲說，目前還沒提那個。

薛濤希望在自己職責(zé)內(nèi)把事情解決好，不想給分管治安的副所長添麻煩，也不想在自己職責(zé)內(nèi)一天拖一天，把小事拖成大事。他說，老孫、老吳你們聽著，如果我們所里把戶口的事解決好了，你們打架的事是不是可以互不追究了？

那可不行，老孫說，我一根肋骨怎么得比他一顆牙齒貴。

老吳說，狗生的老孫，老子的牙齒是門牙，是門面。

老孫不屑地說，你他媽的又不是一顆金牙，再說老子又沒有把你的臭牙帶走，是你自己吐出去的。

你們閉嘴！向振東拍了拍桌子說，看誰還敢在我們薛所面前張口閉口“老子”、“他媽的”、“狗生的”！

薛濤示意向振東少安毋躁，問，他前妻的簽證啥時候能辦好？

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還有一個問題是，她不一定會兌現(xiàn)諾言。

薛濤心中有數(shù)了。類似的戶口糾紛越來越多，有的鬧到了街道，有的鬧到了信訪辦，有的鬧到了住建局，有的鬧到了法院，更多的是鬧到公安部門，耗去大量基層警力，而且往往事倍功半。他參加過華匯區(qū)公安分局的一次專題協(xié)調(diào)會，議題就是協(xié)調(diào)各街道建立專門的集體戶，“收容”因各種原因在本街道失去住宅類產(chǎn)權(quán)，又不肯或無法遷出本街道的“僵尸”戶口。華匯區(qū)已在另一個街道試點，估計一年內(nèi)會全區(qū)全面鋪開。政策存在變數(shù)，謹(jǐn)小慎微的向振東自然不會向當(dāng)事人透露啥或承諾啥。但薛濤決定冒點兒險，在基本解決好這起戶口糾紛的同時，把治安糾紛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誰能擔(dān)保這兩位不會再打上一架呢），為那位副所長減輕點兒負(fù)擔(dān)。

薛濤說，小翁，這事你有責(zé)任，不主動向買方說明戶口情況，現(xiàn)在不追究，我問你，你們成交的案例中，事先聲明戶口在，買方同意的，一般有什么擔(dān)保措施？

壓錢，小翁說，少則一兩萬，多則五萬、十萬，看房子的本身價值。

老吳說，一定要有個明確期限，現(xiàn)在老孫他媽的一點兒譜也沒有。

薛濤拍了一下桌子，嚴(yán)肅地問，你們聽著，如果戶口問題處理好了，你們打架的事是不是互不追究？或者你們現(xiàn)在就自行協(xié)商好，如果答應(yīng)，我主持你們調(diào)解，不答應(yīng)，你們現(xiàn)在就走人，可以去法院。

薛濤幾乎沒有對群眾拍過桌子，也很少給群眾冷臉。只是今天他既要把這次糾紛處理好，又急著回辦公室寫他那份重要文件。不僅是三個當(dāng)事人，連向振東也被他唬住了，調(diào)解室里鴉雀無聲。

小翁咕噥著說，老吳說過可以補醫(yī)藥費差價給老孫。

老孫說，我答應(yīng)請薛所主持調(diào)解，醫(yī)藥費差價我不要了，我買了新房子急著裝修，手頭沒錢，急死人。

向振東重重地拍桌子（可能薛濤拍桌子給了他心理暗示），問道，老吳，你到底同不同意？

老吳掃了他們幾個一眼，嘟囔道，怎么好像你們和老孫串通好了，我的房子好，得多押幾萬。

五萬！

薛濤又一拍桌子，還沒待老吳表態(tài)，手指戳向了老孫說，暫扣你五萬，馬上拿到四十五萬，趕快裝修新房子去！他又把手指戳向老吳，老吳，這個戶口暫留你房子里押個兩萬就夠了，今天給你占便宜，轄區(qū)里的情況我比你清楚，老孫又不要你的醫(yī)藥費，人家姿態(tài)高。

說完，他飛快地瞟了一眼小翁。

小翁心領(lǐng)神會地說，對，對，本來押兩萬到頂了，那——薛所，老孫得保證他前妻的戶口啥時候遷出去？

一年，薛濤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如果一年后戶口還沒有遷出去，我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解決，還有問題嗎？

那三個人都點頭了。向振東狐疑地看了看薛濤，不知他哪根神經(jīng)出岔子了。

薛濤說，小翁負(fù)責(zé)起草調(diào)解書，老向你審核把關(guān)，你覺得沒問題了拿給我看。

他到了辦公室，點了一下縮在最下面的文檔圖標(biāo)，那個空白文檔立即占滿了電腦屏幕。他面對著空白文檔發(fā)呆，雙手舉在鍵盤上方，下不了手。沒辦法，這事兒太復(fù)雜，他還是得抽根煙理理思路。他連續(xù)抽第二支煙了，卻只寫了一個標(biāo)題，五個字。開頭的彼此稱呼把他難住了，寫“丈夫”、“妻子”、“孩子”，還是直呼其名？也許他得上網(wǎng)搜羅一些范本……

座機鈴聲驟響，把他“吵醒”了。一看來電，是所長項洪波。

小薛你有空嗎？有空就來我辦公室一趟。

項洪波比薛濤大十多歲，稱呼他“小薛”理所當(dāng)然。他自然回答有空。他瞥了一眼那空白文檔，在右上角點了一下，文檔又縮成了一個圖標(biāo)，躲在最下面。

項洪波說，和向振東吵架了？

是。

他要求戶籍工作不再讓你分管。

是——不——好。

項洪波丟給他一支煙，問，起因是你抽煙了？

是。他抓起項洪波丟過來的打火機，嫻熟地點上。

我們所里班子成員六個人，你獨苗尚存，如今你也淪陷了？

他看了看項洪波。

但華州市正在創(chuàng)建全國衛(wèi)生城市，在市里已經(jīng)出臺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辦公場所禁煙令的情況下，我希望單位里抽煙的人越少越好。

我不是向所長看齊嗎？

項洪波吐出一口煙霧說，你應(yīng)該向市委書記、市長看齊。

我抽著玩玩的。

你和向振東的妹妹吵架也是玩玩的？

薛濤糾正說，是說著玩玩的，哪知他當(dāng)真了。

項洪波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把半截香煙丟在煙缸里。

趁現(xiàn)在還是抽著玩玩，你把煙戒了，好好地把精力投入到你那幾項工作——對了，家里出啥事了？

沒出啥事，如果我父母去世了，我會通知工會分會送花圈去。

你——項洪波匪夷所思地盯著他看，你吃槍藥了？

薛濤勉強露出一絲笑，說，沒呢，那今天開始我不管戶籍了？

豈有此理！項洪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憤地說，還沒到你做甩手掌柜的時候，牽一發(fā)動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和向振東是同事關(guān)系，不是你死我活的階級對立關(guān)系！

是我態(tài)度不好。

向振東我會做他思想工作。抽煙不好，趁早別抽了。

項洪波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所里就你最溫文爾雅，今天你竟敢朝群眾瞪眼拍桌子？我真是看走眼了。

薛濤吐出一口煙霧說，我這不是為群眾好嗎？想為群眾辦點兒實事，多大點兒事兒，還把門牙打下來、把肋骨打斷，吃飽了沒事干。

戶籍政策牽涉到千家萬戶的利益，你是不是沒擺正位置？也不要大包大攬，解決不掉的多向分局請示匯報。

我估計向陽花街道一年之內(nèi)可以建立集體戶，這個案例里的賣方前妻即便爽約，不肯把戶口遷走，我也可以把她的戶口強制遷到街道集體戶，我承擔(dān)點兒責(zé)任，幫群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嗎？向振東只是普通民警，他犯不著承擔(dān)責(zé)任。

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你也無須沖群眾發(fā)火——你到底受了啥刺激，竟然和所里資格最老、脾氣最好的戶籍警吵架了？

薛濤漠然搖頭，不知是想說沒吵架，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吵架。

你不說是吧？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沖群眾吹胡子瞪眼。

我沒吹胡子，只是拍桌子，向振東比我拍得重。

這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雖然你這次對群眾態(tài)度不好，但畢竟你解決了他們的難題，他們也沒有投訴，只算我私下警告你，但下次……

沒有下次了。薛濤保證道。

那就這樣，我回頭再找向振東，工作不能停，你也一樣。我提醒你，糾紛不是那么調(diào)解的，向振東什么時候把調(diào)解書拿給你，你就簽字，下不為例。鬧得亂糟糟，又不是老婆跟人家跑了。

薛濤回到自己辦公室，依然盯著電腦屏幕，腦子里卻在設(shè)想他和安安兩個人過日子的情形。這種情形，如果不是一輩子，那么也將延續(xù)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從此他得學(xué)會照料女兒全部的生活。她的學(xué)習(xí)，他一直照料著呢，關(guān)鍵是衣食住行。“衣”對薛濤不是問題，安安的房間里有衣柜，塞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這都是昔日林春芳的豐功偉績，但她沒有“未來”了。接力棒傳到了他手里，他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就是根據(jù)季節(jié)特點對女兒的衣服進行更科學(xué)的分門別類式擺設(shè)，找起來方便，再不定期地添加一些新衣服進去就是了?！耙率匙⌒小钡牡诙€字是“食”?？梢哉f，這是重點，也是難點。因為“住”目前是現(xiàn)成的，“行”也不是問題，問題的焦點就集中在了“食”。他的廚藝約等于零，一個簡單的番茄蛋花湯，還往往咸淡不均，有一次甚至誤把白砂糖當(dāng)成鹽。煙霧繚繞中，他眼前浮現(xiàn)出林春芳一次次炮制出來的轟轟烈烈的滿桌菜肴。這女人啊，這點真是好，牢牢地釣住了家里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胃袋子。他甚至在對她起了疑心的情況下，依然津津有味地吃著她做出來的美味佳肴，真是不可思議。他把煙頭丟進紙杯——現(xiàn)在就去書城買一批兒童食譜，依葫蘆畫瓢還不會嗎？眼前的文件啥時寫不急，女兒的事最要緊。他立即換上便裝。

他從樓里出來，竟然哼起了小曲。事情已經(jīng)明朗，道路擺在眼前，還需要去想啥呢，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出路。他甚至有些興奮，與林春芳夫妻一場，不是留給了他安安這個寶貴“遺產(chǎn)”？林春芳也不吃虧，她花心未改，成功從圍墻里逃脫，不也是一種福分？

華州書城是華州新華書店最大的一家門市部。從單位出來，去書城的前半段路和他回家的路相同。

過了一個紅綠燈，薛濤突然改變了主意。買幾本兒童食譜，依葫蘆畫瓢給安安燒幾道菜，這拉攏人心的效果太慢了。女兒不是一直抱怨沒智能手機嗎？他立馬可以討得女兒的歡心，何樂而不為？

他當(dāng)然知道在哪里可以買到新手機。剛駛上新路線，他的手機響了。

他把車子停好。是池上花給他打的電話，詢問了他以及他家庭的一些基本情況，并聲明她媽媽搞錯了，不是申報衛(wèi)生家庭，是文明家庭，最近社區(qū)要報送一批候選文明家庭給街道文明辦。他在小區(qū)里散步，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物業(yè)樓，也沒少和物業(yè)打交道，但從沒有上到二樓以上。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他對于池上花的問話，只能是“嗯、啊、哦”地應(yīng)付著。她請他下午上班后去一趟社區(qū)居委會找她，需要填幾份表格。換在之前，衛(wèi)生家庭、文明家庭啥的對于他形同雞肋，白送給他要不要接受還得費思量，但今天，他一口答應(yīng)她去填表格。因為他在接她電話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在她家里看到的她那些漂亮照片。去會會美女有何不可？反正單位里也沒啥要緊事，林春芳那女人也還沒回家，不急嘛。再說那份重要文件只建立了一個文檔，寫了一個標(biāo)題，正文還沒有開始寫。池上花的話也提醒了他，他午飯還沒吃。早過了飯點，他沒覺得餓，按理說此時是他的午休時間，他也不覺得困。但為了下午在美女面前有個好狀態(tài)，他可不能餓肚子，找了一家面館吃了一碗面。給安安買新手機，只得緩一緩。

到了自家樓下的地下停車位，林春芳的車不在，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則他還得費思量，是先去會美女呢還是先找林春芳商量“大事”。

到了物業(yè)樓的三樓樓梯口，他突然心生怯意。不是還有一層樓嘛，他順勢一扭身，繼續(xù)沿樓梯朝四樓走去。他沿著走廊一個個辦公室看過去，人名牌上都沒有池上花。他從四樓下來，再次在三樓樓梯口猶豫不決。他怕自己遇見那位美色殺傷力驚人的社區(qū)小領(lǐng)導(dǎo)，以致把持不住自己？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會兒偷偷地打量在三樓走廊上來往的人，一會兒盯著腳下看，怕突然冒出認(rèn)識自己的人。雖然他在小區(qū)里沒親戚、朋友，但同住一個小區(qū)的業(yè)主們，彼此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便路上遇見不打招呼，事實上也成“熟人”了。此時的他擔(dān)心的就是遇見這樣的熟人，即便人家不會當(dāng)面問你躲在樓梯拐角處、上不上下不下的干啥，但心里肯定嘀咕你這個人是不是有啥問題。他認(rèn)為自己沒問題，如此這般豈不是白白被人家冤枉？他得抽根煙，理理思路，首先得搞清楚他跑這里做啥。

他叼著煙，在三樓的走廊上一路蕩過去。因為想到了項洪波那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的心情驟然變得糟糕起來，呼吸也有些粗重，大口大口地抽煙，那樣子看上去比較兇。找到池上花副主任的崗位牌時，他剛好把煙抽完?；蛟S項洪波說的沒錯，他老婆跑了，他這不是正在物色新老婆嗎？

池上花的辦公室只有七八平方米，好在一個人待著。門半開著，薛濤把門輕輕推開，直直地走進去，目光落在她身上，基本上沒移動，直至她意識到有人進來，抬起頭來。

他說，對不起，忘記敲門了。

她說，薛濤你來啦，請坐。

她指了指沙發(fā)。他不得不坐下來，盡管他很想再居高臨下地觀察她一會兒。很顯然，她雖然比一般女子要漂亮一些，但沒他想象中的那般美艷。但她身上有一股清新怡人的氣質(zhì)，這股難以言狀的氣質(zhì)一般只出現(xiàn)在二十來歲的少女身上。眼前正在給他泡茶的池上花，猶如一泓清泉，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值得他信賴的。

他看到的人是池上花，腦海里浮現(xiàn)上來的人卻是林春芳。他有一種錯覺，池上花就是他剛剛認(rèn)識時的林春芳。單論美貌，池上花略遜于林春芳，但如今林春芳蒙受了塵世的玷污，無法相提并論了。

他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紙杯茶。沙發(fā)有點兒矮，他得挺直腰板，才能與坐回桌子后的池上花平視。

領(lǐng)導(dǎo)你好，看來你對文明家庭的榮譽還是很看重，說來就來了，我還擔(dān)心你看不上眼。

我是社區(qū)的普通一員，你是社區(qū)居委會副主任，你才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一聲令下，作為下屬的豈有拖沓之理？

社區(qū)居委會副主任是啥級別？

他沉吟說，如果非要推算的話，社區(qū)是在街道領(lǐng)導(dǎo)下開展工作，街道是科級，社區(qū)就是股級，你就是副股級。

那幸福里派出所的副所長是啥級別？

他大吃一驚。他印象中自己從沒有在社區(qū)登記過個人資料，在物業(yè)也只登記了單位，沒寫“官銜”。

他只得說，我是正股級。

那你比我大。

他覺得不問候狄巧玲不禮貌，人家是“紅娘”。便說，你媽媽好嗎？

好，就惦記著給你弄個衛(wèi)生家庭，不，文明家庭。

那應(yīng)該去實地驗收啊。

我媽說她驗收過了，你一路上抽著煙，一路上端著煙缸，不讓一絲煙灰著地，我也覺得難能可貴。

想起上午的情形，他仍然覺得好笑。他說，我戒煙了，所以怎么抽煙還沒學(xué)會。

她撲哧一笑說，你確實戒煙了，我聞到了你身上帶進來的濃厚煙味，那是因為你從別人身上帶過來的？

他有些尷尬，便暫時不言語，裝作饒有興致地打量辦公室里的內(nèi)飾和物品擺設(shè)。他評論說，小是小了點兒，好在一個人待著。

午休回家睡，上班腳步不出小區(qū)，已是幸運，無暇計較辦公室大小。

如果我也能窩在小區(qū)里上班，寧可不當(dāng)啥副所長了。

她突然在桌面上輕拍了一下，問道，你最近生活中是不是發(fā)生了重大變故？

他猝不及防，呆呆地看著對方，不明何意。

她啟發(fā)說，你一身煙味，而我媽上午看見你，你說自己是戒煙十幾年后的復(fù)吸，或者說死灰復(fù)燃，那么必然事出有因。

沒錯。

出啥問題了？

他盡量輕描淡寫道，想念香煙的味道了。

我不相信，她柔聲說，你可以告訴我。

他無言以答，他這個正股級在她這個副股級面前，就像是兒子正在接受母親的撫慰。她這副殷切的表情和柔和的語調(diào)，大概用在平時調(diào)解鄰里糾紛上很有效。

她不勉強他，說，那就填幾份申報表，雖然你是否已婚，在我媽面前語焉不詳，但我知道你是有家室的。

他對此不再吃驚，附和道，如果我單身，肯定不能申報文明家庭。

他花了半小時認(rèn)真地填表格，不明之處總是虛心請教。

她驗收無誤。

他意識到了危機（他還不想走，他今天前來，與其說是申報啥，不如說是“泡妞兒”，雖然他明知自己的想法很齷齪），支吾說，我生活中確實發(fā)生了一點兒小變故。

如果你信得過我們母女倆，你就說，上午你可是把我媽送回家了的，啥時候請你到我們家吃飯。

如果單身了，是不是不能申報文明家庭了？

她吃驚地看著他，嚴(yán)肅地點頭。

那你得給我一個電話，如果我單身了，就通知你把申報表撤下來。

她更加吃驚了，問，問題很嚴(yán)重？誰的問題？

她的——要不，加個微信？

她擺手說，領(lǐng)導(dǎo)別急，我也不急，只有我媽急，急于抱外孫，看見誰都像是自家女婿，連未婚已婚男人也分不清楚。

他真誠地說，對不起，我沒說清楚——我可能真的和你媽媽說過我尚未成婚。

她大度地說，沒關(guān)系，我媽不知道你是有家室的，我告訴她，物業(yè)登記資料里，5幢1501室只有薛濤一個人。

那她又讓你通知我申報衛(wèi)生家庭——文明家庭？

她沒想那么多，其實，人的狀況是可以改變的嘛。

他感謝地笑笑。

一個人一旦生活中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可能就會胡思亂想，你認(rèn)為我說的對嗎？我沒惡意。

眼前的女人此時目光犀利，話語也刻?。ūM管她自稱沒惡意），可語氣又分明是開玩笑的，甚至傳遞出來了一絲溫情色彩。

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她從桌子后起身說，我下班了，社區(qū)下班比較早。

現(xiàn)在下班未免太早了，她擺明了就是下逐客令。他故意說，我閑來無事，等你一起走。

她彎腰從桌子抽屜里取出一個女士挎包說，我們一起走。

他也立即起身說，我們一起走。

趁出門前，薛濤抓緊機會說，你媽說你漂亮，此言非虛，可惜我沒有機會了。

她不言語。兩人從樓梯上下來，一路無話。他數(shù)次壓抑住了提醒她給他聯(lián)系方式的沖動。

從樓里出來，眼看分道揚鑣了。他說，我如果有新情況，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她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說，可以啊，你有事就打我電話，你手機里有我辦公室座機號，或許我媽還會邀請你上我們家吃飯。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眼前飄走，飄過一幢樓房拐角，不見了蹤影。他不能去追她。估計林春芳也還沒到家，所以他也無須馬上回家。單位他也不想去，好像還是沒啥事，他忘了也許向振東已經(jīng)把調(diào)解書弄好送給他簽字了。剛好，趁現(xiàn)在去給女兒買個手機。他給謝明輝打了電話，確認(rèn)對方在店里后，立即驅(qū)車前往。老同學(xué)之前已經(jīng)幫他大忙了，此番照例在電話里表態(tài)，最新款的手機以成本價給他。

他從謝明輝的店里買完手機，駕車找了一家網(wǎng)吧放空腦子打發(fā)時間。玩了幾把掃雷游戲，又突然想到了林春芳，進一步想到了他忘記去接女兒回家。這個時候，家里應(yīng)該過飯點了。他翻看手機，有女兒的兩個未接來電。從時間上看，一個應(yīng)該是她放學(xué)時，一個就在半小時前。他認(rèn)為自己是故意錯過了去接安安的時間，因為他明白，一旦把女兒接回家，他就勢必碰到林春芳，而他還不知道怎么面對她。那份文件還沒寫成，也就是說，他還沒把握好自己的立場。遲點兒把新手機當(dāng)面送給女兒，給她一個驚喜不好嗎？他有心給女兒回個電話，想到林春芳肯定就在她身邊，遂作罷。而且女兒很可能問他現(xiàn)在何處，他勢必得撒謊，而他不想在女兒面前撒謊。

他在網(wǎng)吧又百無聊賴地上了一個小時的網(wǎng)才收工。本來他還要玩下去，但眼睛酸痛，腦子也有些困乏了。

從網(wǎng)吧出來，我就“夢游”到了“愛麗絲夢游”咖啡館，我講完了。

他把手上的那支煙狠狠地摁在煙缸里，長吁出一口氣。我們首先合力消滅了他帶來的那包所剩無幾的軟殼中華，我又向服務(wù)員要來了一包同樣的煙。他講述的過程中，我沒有發(fā)話打斷（他有言在先），只陪他抽煙、喝酒。這過程中，我又喝掉了兩瓶，他喝了一瓶。

他見我不語，提醒說，老方你怎么不說話，我沒要求你繼續(xù)保持沉默。

我字斟句酌地說，你不應(yīng)該酗酒——你不應(yīng)該向下屬亂發(fā)脾氣，你不應(yīng)該向群眾拍桌子——你不應(yīng)該去泡妞兒，你是個有家室的人，你明明對文明家庭啥的不感興趣——你不應(yīng)該爽約，我未來的兒媳婦肯定會生氣，你不應(yīng)該給她買智能手機，會被老師沒收……

夠了，他打斷說，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你知道不知道，老子今天做了一系列傻事、蠢事，是誰造成的？你就不問問我為啥神經(jīng)錯亂了？

你沒有神經(jīng)……

至少我神經(jīng)衰弱，他再次打斷我，我和林春芳結(jié)婚十三年了。

表面上我不動聲色，胸口卻撲通撲通跳。他史無前例地喝了六瓶啤酒，怎么還沒有倒下去？但我又想聽聽他掌握了林春芳的多少情況，他剛說了句開場白。我知道不用我鼓勵，他自己會說下去的。

老方，你知道我和林春芳都是龍?zhí)┛h人，安安是我們婚后第二年出生的，你知道婚后林春芳一直在縣地方志辦公室上班，我有心把她調(diào)到華州，有一次差點兒成了，華州的接收單位我都幫她落實好了，但縣地方志辦公室不放，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不知道這個事，我說，愿聞其詳。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老丈人不肯放人，他在龍?zhí)┛h城東邊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辦有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玩具廠，號稱“華州龍威玩具有限公司”，產(chǎn)品暢銷國內(nèi)和南美。他的企業(yè)是龍?zhí)┛h納稅百強，他本人是縣政協(xié)常委，在縣里頗有能耐。他考慮得比較長遠，怕自己老了事業(yè)無人繼承。林春芳就職的是一個清水衙門，有足夠多的閑暇時間給她老爸打理線上生意。我不能和老丈人鬧僵了，我和林春芳的家安置在華州城里，我得承認(rèn)，購置婚房，他沒少幫忙，否則我們連首付款都湊不齊，你知道我和林春芳那時候沒啥積蓄。當(dāng)然，那陣子你也幫我周轉(zhuǎn)了四十萬，并且沒有限定我還款時間。她每個工作日得從華州去龍?zhí)┥习?，通了高速后，一趟行程也就四十分鐘。老丈人給他女兒買了小路虎，適合跑高速。十三年就這么堅持下來了。

那不是挺好的嗎？我由衷地說，我理解你老丈人的想法，有個說法是，要熟悉某個行業(yè)，至少要在該行業(yè)摸爬滾打十年，林春芳以后不愁把你老丈人的攤子接不過去——我知道她是獨生女，她不接誰接？

十三年的堅持，如今毀于一旦，今年以來，情況有些微妙。

他欲言又止，炯炯的目光盯著我，仿佛要從我的臉上尋找答案。

我強裝笑容說，怎么啦，老薛，你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了嗎？你剛才說了你今天的奇妙經(jīng)歷，好像愛麗絲夢游仙境一般，好像是林春芳逼得你四處流浪一樣。

今年以來，林春芳隔三岔五借口加班加點，晚上就滯留在娘家不回華州了，你說縣地方志辦公室能有多少事？實在不行，她老爸的事情也可以帶回家做——我是說我們?nèi)A州的家，尚品居的家。

她以前沒有加班加點？

今年的頻率明顯高了一大截。如果僅僅是這個原因，你知道我不會懷疑啥，我是個刻板的人，不像你閱女無數(shù)。我總以為結(jié)了婚，女人就該心安了。我不會刻意打電話給岳父母詢問他們的女兒到底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而加班加點，或者晚上是否真的回金色府邸睡覺。金色府邸就是林家居住的縣城小區(qū)，林春芳出嫁前就和她父母居住在此。

他說我閱女無數(shù)，我得承認(rèn)，結(jié)婚前我談了多次戀愛。第一次婚姻我沒有維持多久，好在沒有孩子，彼時我那個家庭比起后來我重組的家庭，和薛濤一家子沒有這么熟絡(luò)。前妻發(fā)現(xiàn)了我和呂萍的蛛絲馬跡，果斷地分掉了，按她的說法，是成全我。呂萍是我的第二個妻子，薛濤擔(dān)心我重蹈覆轍就是這個意思。我和他是近二十年的哥們兒，我和第一任妻子、他和林春芳結(jié)婚前，我們就是好哥們兒，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nèi)匀徽J(rèn)為彼此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別忘了我們都是彼此的伴郎，他給我當(dāng)了兩次伴郎。當(dāng)初我在外地出差，前妻夜里突發(fā)闌尾炎，也是薛濤給送到醫(yī)院的，在醫(yī)院里陪了她一夜，跑前跑后，第二天是林春芳接他的班陪我前妻，直至我從外地趕回來。否則我們?yōu)槭裁瓷罡胍惯€一起在咖啡館喝啤酒呢？

我說，那不就對啦，老薛你可能想多了，林春芳你信不過，我信得過。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懷疑林春芳起了異心，和她婚后留在縣城工作有關(guān)系？可她只是白天在縣城上班，下班后就回市里，夜夜睡在你身邊。

或許有關(guān)系，或許沒關(guān)系。

他直直地看著我，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總覺得他的語氣怪怪的，甚至眼神里也有一絲與往日不同的成分。

如果我知道他是誰，我會和他好好說，只要他愿意離開林春芳，我給他跪下來都可以。

我恍如看見薛濤病急亂投醫(yī)，不由分說就在我眼前跪下去，當(dāng)然，我更害怕他突然掏出一支槍對著我。我急切地一揮手，又順手拿過杯子啜了一口。啜完后，我說，哥們兒，走一個。

看他毫不猶豫地喝下了杯中酒，我寬慰說，老薛，你不應(yīng)該無緣無故地懷疑林春芳，你知道我花心未改，如果是呂萍懷疑我在外頭有人了，找你哭訴，這個你倒不要認(rèn)為她完全是胡說八道。

你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老方，我說話是有根據(jù)的！他把握在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說，你說你說。

她為什么把自己的手機密碼換了？原先我們兩部手機一向用的是同一個密碼。

女孩子可以有一點兒小隱私，我們大男人不要計較。

她為什么把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今年以來，我壓根兒就沒在家里聽到過她的手機鈴響，開始我還奇怪呢。

別扯虛的，你是警察，不能玩虛的。我丟給他一支煙。

今年以來，大白天的，她經(jīng)常不接我電話。他躲在煙霧后說。

這太不應(yīng)該了，我讓呂萍提醒她一下——不過，就憑這些，你就懷疑她？不應(yīng)該，實在不應(yīng)該。

老方你他媽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我會找你說這些？不管是我已經(jīng)告訴你的這些，還是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啥事情，你得絕對保密，我薛濤丟不起人。

薛濤對我的信任令我動容，我鄭重點頭承諾。我說，如果我出賣好哥們兒的秘密，天打五雷轟，死無葬身之地。

他似乎很滿意地點頭，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連忙表忠心說，愿洗耳恭聽。

老方，我們從沒有同過學(xué)，我們是各自走上工作崗位后認(rèn)識的，但我的朋友大多數(shù)還是同學(xué)。謝明輝是我龍?zhí)┮恢挟?dāng)年唯一沒考上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也沒有復(fù)讀，他老早就賣手機，以前在龍?zhí)┛h城賣，現(xiàn)在華州通訊市場賣。我和林春芳的手機，還有剛才我給你說過的我給安安買的手機，都是從他那里買的。但他畢竟是我的同學(xué)，永遠不是林春芳的同學(xué)，所以他幫我的忙。他給了我一個老式手機，表面上與安安用的那種老人機差不多。你知道嗎，其實就是定位器，內(nèi)置GPS定位跟蹤器。我把它放在了林春芳小路虎后備廂的墊板下，墊板下只有備胎。我把老人機包了一層塑料膜，壓在備胎下。只要我打電話給謝明輝，要求他提供小路虎的蹤跡，他就會實時提供給我。

我抓過桌子上的煙，給自己點上一支。薛濤如果不是醉眼蒙眬的話，他肯定會看見我的手在發(fā)抖。我吐出的煙霧都在發(fā)抖。

老薛，我義正詞嚴(yán)地質(zhì)問道，你知道這樣做是違法的嗎？

動機不純，但不違法。

啥？我莫名其妙。

告訴你老方，我家里兩臺車，我的車先買，雖然我在用，但登記在林春芳名下，隨后老丈人給林春芳買了小路虎，她投桃報李般地將小路虎登記在我名下，雖然車子她在用。

你是說你才是小路虎的車主？我有點兒悟進去了。

對，我在自己車上安裝跟蹤器并不違法，你在自己家里安裝監(jiān)控違法嗎？顯然不違法。

我面對的是一位從警十幾年的老警察。我只能點頭稱是。我問，那玩意兒你們警察不是人手一個嗎，你怎么還向你的老同學(xué)要？

這時包廂門被敲響了，一個女服務(wù)員怯生生地探進腦袋說，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打烊了。

我朝門外看，視野所及，大廳里確實沒人了，一片安靜，燈光黯淡了許多，而且顯見打掃過了，椅子四腳朝天擱在桌子上。

我從皮夾子里點出五張紅色鈔票，起身遞過去說，哥們兒說事兒呢，小費你拿著。

薛濤說，本來不給我包廂，也不肯收包廂費，我說還有四五位朋友過來，拿一箱大瓶裝的啤酒過來，才把包廂給我。

她不肯接鈔票，解釋說，老板吩咐過，時間一到就打烊，而且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店里了。

我抖了抖鈔票，不耐煩地說，這是給你個人的小費，與你老板沒關(guān)系，算我們買你的時間。

我住得遠，太遲了回去怕路上不安全。

薛濤只得起身，從口袋里掏出警官證，翻開來給她看，又從我手里拿了鈔票塞到她手里，安慰說，怕的話，警察叔叔送你回家。

她似乎還是有點兒不情愿，總算走了。

老方，我分管戶籍和內(nèi)勤，平時不用那個，你想讓我向同事借一個？或者造個由頭從所里領(lǐng)一個？你不嫌我把事情鬧大？

忐忑許久，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的跟蹤器還在林春芳的車上？

你說呢？

他沒正面回答。但我估計他會很快把那玩意兒取下來的，要不然今天不會找我暢談心事。雖然事出無奈，而且并不違法，但畢竟不夠光明磊落。

我想是的，那你發(fā)現(xiàn)了些啥？我問。

遠的不說，昨天下午，小路虎停在龍?zhí)﹪H大酒店停車場。工作日的下午，她把車子開酒店去干嗎？

我替林春芳回答道，或許是她單位在酒店開會呢？

十八大后，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就不能在酒店開會。

或者，你老丈人的重要外地客戶來了，托林春芳帶客戶去住宿呢？

你看見了一樣。

薛濤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譏諷，但沒有再說啥。我連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沒有問林春芳？我發(fā)問時帶了很長的顫音。

他答非所問地說，老方你知道嗎，我就讀的龍?zhí)┮恢惺鞘〖壷攸c高中，藏龍臥虎之地，我現(xiàn)在數(shù)得過來的，就有十來位同學(xué)在龍?zhí)┛h公安局工作，有治安大隊和龍?zhí)﹪H大酒店的轄區(qū)派出所——新區(qū)派出所的，有經(jīng)偵、刑偵、技偵的，你說我如果非要搞明白林春芳昨天下午是否開房、有誰進出過她的房間，你以為我辦不到嗎？

我不敢再聲明他如果這樣做了就是違法行為。我恭維道，你肯定辦得到，其實你在公安網(wǎng)里一查就知道誰昨天下午在龍?zhí)﹪H大酒店開房了，身份證信息是實時傳送到公安系統(tǒng)的。

都搞明白了有意思嗎？我毀掉自己，或者把老同學(xué)拉下水，讓他們幫我查酒店視頻監(jiān)控，到頭來害得他們挨一個處分有意思嗎？我不妨坦白告訴你，非公務(wù)行為在系統(tǒng)里查詢公民私人信息屬于違法行為，而且系統(tǒng)會留下痕跡。

沒意思，我木訥道。如果不是因為酒精上頭，我臉上多少也有些紅暈，他肯定會發(fā)現(xiàn)我面如死灰，雖然他在“寬慰”我。

搞明白了沒意思，不等于我一定沒有去搞明白，對不對？他話里有話，顯然并不想輕易放過那個和林春芳開房的人。

最好你還沒有完全搞明白，人生難得糊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是乞求的語氣，或許還帶了一絲哭腔。

你說對了，他贊許道，不愧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所以我很可能就放棄了——你想啊，現(xiàn)場捉奸多尷尬，就算成功拍照、錄像了又怎樣，鬧得滿城風(fēng)雨，姑且不論我頭上戴帽子——你知道不是警帽——對我有啥影響，我這個人抗打擊能力強，可是安安怎么辦？同學(xué)們知道他媽媽在外頭偷漢子，她如何在學(xué)校里抬得起頭？關(guān)鍵是，我還愛著林春芳，得給她留有做人的余地。對了，你知道今天我本來打算在單位寫的重要文件是什么嗎？

我有點兒數(shù)了，卻不能道明。我說，你不是說最后沒寫成嗎？

是，沒寫成。

我聽見自己說，那就不要寫了。

我完全是無意識的，惶恐地看了看他。

你簡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是啊，離婚協(xié)議書怎么寫，我可是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當(dāng)年你和陳婷也是協(xié)議離婚的，你可以傳授經(jīng)驗。

陳婷是我前妻。至少我目前沒有打算把呂萍也變成我的前妻，我更希望薛濤家庭穩(wěn)固。安安和鑫鑫姐弟倆數(shù)月不見了，近期我得搓合一下讓兩大家子聚個餐，最好一起出去郊游一趟。當(dāng)然我也很明白，這一切的前提必須是我從此問心無愧。

我明知故問道，哥們兒別開玩笑，昨天晚上林春芳回家后，你問她了嗎？你不會裝作啥都不知道。

昨天下午臨下班時，林春芳給我打了電話，說晚上加班，加完后就回金色府邸睡覺，請我?guī)О舶渤鋈コ酝盹?。我自然說好的。她說明天下午——就是今天下午——她會早點兒回華州，在家里燒吃的，不能讓安安連續(xù)在外頭吃飯。這一點她肯定守信用，我估計安安到家時，她已經(jīng)燒好滿桌的飯菜等著她，還有我。

可是你沒有回家吃飯。

是，找你聊聊效果不是更好嗎？我心情好多了。

我說，哥們兒，有啥憋屈就去發(fā)泄一下吧，要不要去碧水藍天大浴場？我是浴場的?？?，我有鉑金卡。

啥？他似乎來了興趣。

充值一千元起步辦金卡，五千元起步辦白金卡，一萬元起步辦鉑金卡。鉑金卡的主人身份尊貴，可以直接去客房按摩，免房費，特殊項目不會出現(xiàn)在服務(wù)清單上——哥們兒，咱們啥也別說了，現(xiàn)在就去那里，我有好幾位熟悉的技師，把最好的一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