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特加·凱雷特
一位闊太太抱住一個流浪漢。事發(fā)突然,絕非預先安排。他走到她面前,問她要點兒錢買咖啡。她住的社區(qū)沒有流浪者,所以他找上她完全是偶然。他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常見的流浪漢。雖然只擁有一輛超市購物車,而且露宿街頭,但他外表整潔,還刮了胡子。闊太太的錢包里一枚硬幣都沒有,只有一百美元紙幣。如果能找到一張十美元甚至二十美元的紙幣,她會毫不猶豫地遞給他,但一百美元對她來說似乎多了,也許他接受起來也會有點兒窘迫。
在街上,流浪者和普通人之間有很明確的交際規(guī)則:彼此禮貌地交談,不要對眼神,不要問姓名,不要施舍多過二十美元。二十美元之內(nèi)都屬于慷慨的范疇,但超過這個數(shù)字,就是博眼球,就是試圖打動或逼迫接受施舍的人說出“太太,您真是個好人”,否則就顯得他們忘恩負義。闊太太不想打破這個規(guī)則,但她連一枚硬幣或一張小額紙幣都沒有。因此,她對推著超市購物車的男人說:“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可以嗎?我去蔬果店把錢破開?!?/p>
“他不會幫你破錢的,”那流浪漢說,“他從來不幫任何人破錢。他也不會給你倒水,或讓你用一下廁所?!?/p>
“哦,”闊太太說,“但我總要試一下吧?”
“別麻煩了,”流浪漢說,“沒關系的。你可以下次再給我。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闊太太之前沒說過自己的名字,但她覺得眼下別無選擇,就告訴了他。
“你確實是個好人,達拉,”流浪漢說,“你心地真好。不過我大概不是第一個對你這么說的人?!?/p>
“你是第一個對我這么說的人,”達拉說,“我給了我哥哥很多幫助,主要是經(jīng)濟幫助,對我父母也是??伤麄儧]一個說過我心地好,或是對我表達過謝意。”
“這也太差勁了,”那個流浪漢說,“真叫人沮喪。你會覺得沒人關注自己,或者像個奴隸——一個沒人關注的奴隸,一個只有在拒絕滿足他人愿望時才有存在感的人。”
闊太太點了點頭。她想告訴流浪漢,她以前深愛著自己的家人,現(xiàn)在當然也想愛,只是使不上力氣了。她想告訴他,她第一次遇到自己的丈夫時,他說“不要小孩”,因為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他已經(jīng)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了,是個問題少女,所以他們沒要孩子。這種狀態(tài)的確不錯,因為他們沒有孩子生活得也很和美。但要命的是,她甚至從來沒告訴過丈夫,自己其實想要小孩。
流浪漢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街角有條長凳,長凳旁不遠處有個咖啡外賣店。我請你喝咖啡吧。”但闊太太不想喝咖啡,除了自己家,她哪兒都不想去,因為她知道,那是她唯一可以關起門來痛哭的地方。但是,她不想傷流浪漢的心,不想讓他覺得她在擺架子。這些想與不想混合在一起,最終化為一個擁抱——一個出人意料的擁抱,是一種給予,同時也設下了邊界。她的言下之意是“我們是朋友”,但同時也表明,“我的事兒自己可以解決”。這讓人感覺良好。隨后,她把錢包里所有的現(xiàn)金都遞給流浪漢,有七百美元,她絲毫沒有考慮這看起來會顯得怎樣,或打破了什么規(guī)則。反正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時,她就已經(jīng)壞了規(guī)矩。那個男人說:“太多了?!彼f:“不多,這個數(shù)剛剛好?!彼障履切╁X,她又抱了他一下,隨后離開。
為了盡快回家,她原本想叫輛出租車。但現(xiàn)在,盡快回家已經(jīng)不是當務之急,她想享受一下這個特別的日子。再說,她手邊也沒現(xiàn)金了,所以她一路走了回去,腳下穿著吉米·周的高跟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
后來,她和朋友們談起這件事。談起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的感覺,談起隨心所欲的快樂,談起送出七百美元后對方說:“達拉,感謝你。你的出現(xiàn)讓我開心一整天,也許甚至能開心一周。你心地真好。”提起上一次聽別人這么說是什么時候,她們馬上就明白了。她們也想獲得這種感覺。她們都厭倦了被丈夫拽去參加氣氛沉悶的慈善晚會,在那些場合,她們能得到的就是一枚金色的別針,還有市長或某位臨時拉來湊數(shù)的過氣電影明星老套的致謝。她們希望從悲慘處境中拯救了一個人后,能看到對方的神情——感覺對的話,甚至可以來一個擁抱。她們希望看到他涕淚橫流或感謝主把她們帶到他面前,仿佛她們是圣人,而不只是闊太太。
(潘光賢摘自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銀河系邊緣的小失?!芬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