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
在尼泊爾博卡拉,認識了東北人大川。戴金絲圓眼鏡,清瘦、白凈、略謝頂。他老家在盤錦,工作在北京,他來尼泊爾,是徒步魚尾峰小環(huán)線。我們加了微信互道平安,各奔西東。那是2015年3月。之后,閑暇時,我開始留意大川的徒步行程,翻查了所有關(guān)于尼泊爾的徒步路線。被列為世界十大徒步之首的珠峰大本營EBC線路,被我鎖定。每個人在心底都有心之向往的小夢想,只要有火種定能將它燃起。那時沒考慮太多,要走就走最牛的路線,不就是走嘛,左腳放到右腳前面,然后不斷地去重復這個動作罷了。
決定徒步EBC,并非心血來潮。問我原由的人很多,我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我不是不想回答,那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過去若干年了,答案依然模糊。我不是專業(yè)登山運動員,我僅僅是喜歡運動、熱愛工作和生活的普通人,脫口而出的答案,想必一定是時尚的、空洞的,我說不出口。人生之路,走的是過程,過程有時并不清晰,至于那個答案,其實是留給未來的回憶和人生旅途中的悟。也許悟得出,也許繼續(xù)模糊。
EBC徒步路線,英文Everest base camp,簡稱EBC,位于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南麓,海拔5360米。觀景平臺Kala pathar(卡拉巴特)海拔5600米。從海拔2600米植被茂盛的宜居地,到海拔5600米布滿冰石的生命禁區(qū),往返耗時一般需要13天左右,行程170多公里。
我居住在東北邊境城市丹東,離喜馬拉雅山萬里之遙,絕非是“說走就走”的旅行。11月,臨時出差新加坡考察設計項目,冥冥之中感覺機會來了,但不確定,只能默默將登山裝備塞進拉桿箱。
新加坡工作順利結(jié)束后,我臨時決定去柬埔寨看望老友,吉隆坡房東聽說我有登喜馬拉雅山的計劃,為減輕我去金邊的重負,讓我把登山裝備暫時寄存他家,等我回吉隆坡轉(zhuǎn)機時再取。這是一個相當暖心的建議。我在金邊時又意外得知,返回吉隆坡中轉(zhuǎn)飛往尼泊爾加德滿都,轉(zhuǎn)機時間僅有兩小時,去房東家取行李顯然來不及。被逼無奈,我試著打電話聯(lián)系正在上海工作的馬來朋友健豐,他馬上與吉隆坡的一位朋友聯(lián)系,是這位朋友按時將我的行李送至機場,使我順利登機。
感恩素昧平生的人,沒有他們,此次徒步EBC計劃必將落空。
登機前,我給年初在加德滿都客棧的前臺經(jīng)理哈瑞打電話。我的本意是訂房間和咨詢有關(guān)EBC線路的問題,意外的是,他自告奮勇要做我的向?qū)Ъ姹撤?。他的條件是,支付他從加德滿都到盧卡拉的往返機票即可。我喜出望外。
木思唐客棧位于加德滿都最繁華也是唯一的商業(yè)區(qū)泰米爾街區(qū),外國旅行者大多在此居住。這里街道狹窄,人群密集,電動車來回穿梭,密密麻麻的電線橫七豎八交織成龐大的線網(wǎng),成捆地掛在黑漆漆的電線桿上??蜅G芭_換成了尼泊爾卷毛小伙,這時我才確認,哈瑞在接到我的電話后,辭職了。他把我安頓好,拿我的護照匆匆離去,前去辦理與登山相關(guān)的證件。
11月24日。原本想睡個懶覺,養(yǎng)足精神??晌宜恢?,早早開始整理物品,列出采購清單。中午我把哈瑞約到中華面館,點了牦牛肉面,一層濃郁香噴的牛油漂浮在上面,十分誘人?!昂孟窳可倭??!蔽覍鹫f。哈瑞呵呵笑,“中國人會做生意?!迸R座一位中國女孩,聽說我要走EBC,幾乎是喊出來的,“哇,太牛了!”就像她也要去一樣。之后,她說,她很向往那個線路,可惜她不敢走,怕走不下來,她知道那是“最虐的路”。但她的興奮并沒減弱,主動加我微信,說,“我一路關(guān)注你?!彼⑿诺拿纸行?。
夜晚,泰米爾商業(yè)街區(qū)人群熙攘,燈紅酒綠,不遠處的酒吧傳來歡快的舞曲。我將窗戶關(guān)嚴,讓自己安靜下來,面對鋪滿一地的上山所需裝備和物品,一一清點,告誡自己不能有絲毫的遺漏。
第二天,25日,天還沒亮,我和哈瑞趕往機場,飛往登山的起點——盧卡拉的丹增希拉里機場。候機大廳冷清、昏暗。我躺靠在冰冷的長椅上,默默地看著手里的機票、護照、登山證,有些發(fā)呆。這個時間,遠在中國東北邊城的家人,想必還沒起床。我發(fā)了條短信:即將登機啟程,行EBC。
與其他國內(nèi)外機場比,飛往盧卡拉安檢不嚴,但行李和人都要稱重量,甚至斤斤計較。哈瑞解釋說,飛機太小。令我驚訝的是,乘擺渡巴士去停機坪,看見牽引飛機的竟然是拖拉機!
我們即將乘坐的是一架雙螺旋槳飛機,的確很小,爬梯子上去,不對號,滿員能坐十八人。前方的駕駛艙沒有門??战憬o每位乘客分發(fā)棉花團和硬糖果。機長同塔臺通話完畢,回頭微笑著豎起大拇指,用尼泊爾語說:“namaste!go Luke!”(合十禮,好運?。?。
飛機開始滑向跑道,提速,隨著最后一下震顫,嘶吼著奮力沖向空中。發(fā)動機震耳欲聾地轟鳴,我才想起棉花團,急忙塞進耳朵眼,但絲毫沒有減低身體內(nèi)的顫抖。我回頭看看哈瑞,他會意笑笑,無奈地搖搖頭,做個鬼臉。飛機開始上下顛簸,瞅一眼窗外,感覺機翼顫得就要折斷了,發(fā)出咔咔聲響。接著,飛機失重般搖搖擺擺飄了一起,機艙內(nèi)發(fā)出驚呼聲。是的,我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裹了一下沖鋒衣,默默祈禱平安,任由飛機在三千多米的云里顛簸穿行。飛機是在斜坡的跑道上降落和滑行的,快要沖到候機房時才停下。機長轉(zhuǎn)過身大喊:旅途愉快。驚魂未定的我們,才露出并未完全放開的笑容。
丹增希拉里機場,海拔2880米,被譽為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是尼泊爾為紀念登山家希拉里和高山協(xié)作者丹增首登珠峰的壯舉,在山中一塊不大的平地上修建的,由于地形條件受限,跑道長度僅有527米,短于正常起飛條件,于是將飛機跑道修建成由北向南的傾斜,飛機的起落都要借助坡路減速或加速。部分徒步者,寧可選擇從加德滿都坐一天的巴士至吉日,然后徒步六天左右到達盧卡拉,也不愿意乘這趟飛機冒險。
走出被鐵絲柵欄圍繞的機場,夏爾巴背夫便圍了上來,他們手中拿著寫有各國語言的生意招牌。背夫的價格和網(wǎng)上攻略介紹沒有大的出入,一般都是十美金一天,背負三十斤物品。同機飛來的三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將價格壓到了八美元。這樣的價格讓哈瑞有些擔心,擔心服務質(zhì)量得不到保證。以前就出現(xiàn)過夏爾巴不良背夫扔掉客人,并拿走客人背包行李的事件。
鳥巢客棧,是登山者集聚的地方。哈瑞去服務臺商定回程機票,我便找個角落坐下來。遠處層層雪山相互疊加,山上民房顏色鮮艷,湛藍的天空不時有蒼鷹掠過。因時間關(guān)系,我們稍作休整,便開始了徒步啟程。
起步是悠閑和散漫的。鎮(zhèn)子里的路,是石板鋪就的,我看見了星巴克咖啡店,這也許是全球海拔最高的星巴克店。走到鎮(zhèn)子盡頭,是一座綠色拱門。拱門上有個穿著尼泊爾傳統(tǒng)服飾的半身女人塑像。她叫巴桑·哈努,是尼泊爾第一位登頂珠峰的女運動員。她在下山時不幸遇難。這座大門,是尼泊爾通往珠穆朗瑪峰的唯一入口。穿過拱門,便進入山林。繞過一座山,我們來到薩加瑪塔國家公園大門。山門很小,很簡陋,和農(nóng)家院的門沒啥區(qū)別。兩側(cè)用石頭壘成的墻夾著陳舊的木頭門框,門框挑檐上薄薄的紅色彩鋼瓦已經(jīng)曬得掉色。門框旁邊的石頭墻上掛著英文的薩加瑪塔國家公園的招牌,如果沒有這塊黃底黑字的醒目招牌,我定會以為誤闖了夏爾巴人的家院。哈瑞在入口旁邊的售票窗口買完門票,招呼我過去,登記護照信息,并拍照留底備檔,以防萬一。旁邊告示欄上的尋人啟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是護照照片,說此人進山一直沒有出來,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
我得到提示,這里是EBC徒步線路的起點。周圍,三三兩兩的登山者,發(fā)出興奮的歡聲笑語,相互祝愿一路平安。
穿過大門,僅僅走一段坡路,爬上一個平臺,也就一個小時,悠閑和散漫的感覺已蕩然無存,汗水已侵透了全身。而一隊往山上運輸物資的牦牛和夏爾巴背夫,輕松超越了我們。哈瑞說,山上居民的生活物資,包括建筑用的水泥磚瓦門窗潔具等裝飾材料,全靠牦牛和背夫常年不間斷地運送。夏爾巴是一個民族。夏爾巴,sherpa,字面意思是來自東方的人們。他們世代居住在喜馬拉雅山高海拔地帶,都是虔誠的佛教徒,生理上完全適應寒冷缺氧的環(huán)境,被認為是全世界最能爬山的人。商業(yè)登山普及后,他們許多人被登山公司聘用,提供登山協(xié)作服務,為夏爾巴村落帶來了可觀的收入。
起步的艱難并沒有消解我高昂的情緒。路遇一位返程下山的歐洲人,大胡子,頭發(fā)凌亂,藍色外套肆意搭在背包的夾層上,水壺掛在胸前叮鐺作響,一條褲腿挽到了膝蓋處,露出小腿上的創(chuàng)可貼。背包上掛滿了隨身物品,如鄉(xiāng)村貨郎,疲憊不堪的樣子仿佛從戰(zhàn)場上歸來,有些丟盔卸甲。“哈羅!”我沒忍住笑。他不失禮貌回應“Namaste”,機械勉強。哈瑞對我說,“我們回來也會這樣嗎?”我說,“能回來就行,無所謂。”
我們在一個陡坡處,遠遠看見一個夏爾巴背夫走上來,后背藤筐里的物品高過頭頂半米,一根背帶從藤筐繞過,勒到前額,粗壯的脖子爆出青筋,雙手拄著一頭帶著樹杈的剝了皮的粗木棍,等走到我對面的崖壁下,將藤筐緊靠崖壁,做短暫的休息。他是專業(yè)背夫,負重一般都在三十公斤左右,這是極限。我說,放下藤筐休息吧。哈瑞翻譯說,放下,很難再背起來。我示意哈瑞翻譯,幫幫他。我和哈瑞吃力地抬起藤筐,背夫?qū)⑻自陬~頭上的帶子解下,額頭顯現(xiàn)出暗紅色的印記。他靈巧地從背帶中鉆出來,長長地舒口氣,躺靠在藤筐上,將雙腿伸出老長。我拿出巧克力遞給他,他大口喘息,接過,斷斷續(xù)續(xù)說出“Namaste”。
行近一個村落時,路旁坐著一對德國夫婦,都過了七十歲,身旁站著他們雇傭的背夫。我很驚訝,EBC線路,絕對不適合五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老人說,他們就是出來走走,沒有計劃走到什么地方,走不動了就回去。老爺子一身灰色登山裝,遮陽帽的護耳在臉上忽閃著,太陽鏡下的面部被曬成粉紅色。老太戴小紅帽,拉風的太陽鏡,一身桃紅色防風上衣。他們精神狀態(tài)飽滿,不時與路過的人打招呼。
走進村落。其實談不上村落。僅僅是幾棟依山而建的房子而已。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榫卯插接,彌漫著松木的味道。鑲有玻璃的彩色門窗上,貼著各式的廣告信息、登山指南、地圖留言、向?qū)щ娫?,有些花哨。遠處,還有幾處正在施工的房子,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破了一路上的寂靜。商業(yè)味道正在吞噬這最后的凈土,但我沒說給哈瑞聽。因為趕路,天黑前必須到達約定的住處,我們沒有停下腳步,對門口村民的問候報以友好的微笑。
層層環(huán)繞的雪山,需仰望才能將全景盡收。天空的藍,鈷藍?群青?我確信,這是在我的調(diào)色板上無法調(diào)出的藍,藍得心靜。我來到一座百米長的懸空鐵索橋,纏在橋兩側(cè)的經(jīng)幡,被風吹得呼呼作響,透過腳下的間隙,河水白浪翻滾,形成一條白線。身后不知何時多了只黑色的土狗,不停搖著尾巴,走走停停,和我保持著距離。它是來陪伴我?還是要我陪伴它?踏過鐵索橋回頭再看它,它猶豫地看我,我向它招手,它居然顫顫巍巍奔向我,在顫巍巍的橋面上,跑得很努力。我的疲憊瞬間消失。它倚靠在我腳下,喘著粗氣,享受著陽光。它讓我放松,仿佛是神靈特意關(guān)照,來陪伴我走過最初的艱難。
加了油般,乘興繼續(xù)走。走,就是一種無聲的呼喚。可連續(xù)行至五個小時時,我已氣喘噓噓。后背和腰僵直得不敢動,雙肩被背包壓得酸疼。我坐在地上。一只蝸牛出現(xiàn)在眼前,我沒有打擾它,屏住呼吸,看著它身背白色貝殼慢慢移動。我想到了我,在高崇的雪山眼里,我應該就是一只背負貝殼的蝸牛。隨著它的移動,我好像找到了呼吸節(jié)奏。謝謝蝸牛!
傍晚到達帕克丁。按計劃,我們需在此停留一夜休整。這時,身后上來一對年輕的美國情侶,悄無聲息地從身旁超越,沒有向?qū)Ш捅撤?。兩人都背著六十五升以上的登山包,屬于重裝徒步。“他們走得太快了。”哈瑞小聲說,“這樣不好?!蔽也灰詾槿唬澳贻p人,身體好?!惫鹫f,“年輕人也不行,一定要休息,需要適應?!崩碚撋衔叶?,哈瑞說得沒錯,登山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味追求速度有時會適得其反,為此付出慘痛代價的例子比比皆是。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我估計,他們并沒打算住在帕克丁,而是準備再上一個高度住宿。我,做不到。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完成了第一天的徒步計劃。
帕克丁,是個小村??蜅r格便宜,住宿費人民幣三十元左右,客棧以飯菜賺錢。住宿條件簡陋,屋內(nèi)無任何取暖設施。中午穿短袖T恤,晚上套上薄羽絨服還打著寒戰(zhàn)。這種環(huán)境極易出現(xiàn)感冒癥狀,在高海拔地區(qū)如果得了感冒,很不容易好,繼而引發(fā)肺水腫,直接威脅生命。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第一晚就這么冷,越往上越冷,接下來都這么過?”哈瑞笑了笑,并未作答。
26日,離開帕克丁,開始步入3000米以上的區(qū)域。頭頂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如蜻蜓的直升機在空中飛過。這里的直升機,有兩種,一是登山者發(fā)生意外,專業(yè)救援的。二是旅游公司開辟的直升機觀光線路。有些游客無法徒步EBC路線,又想目睹珠穆朗瑪峰雄姿,就乘直升機飛大本營降落,拍照留念,甚至可以在大本營吃頓營地餐,再返回加德滿都機場。我想,也許有一天,直升機會直接把人送上珠峰。但我堅信,徒步EBC這條路線,永遠不會消失,它給予人類的,是意志的錘煉。路上,在一處塌方的懸崖下,兩個看不出國籍的小伙子被困。其中一個小伙子巨大的背包被卡在崖壁上,動彈不得,也不敢輕舉妄動,一腳不慎,就會滑下看不見溝底的山谷。他臉色煞白。我建議協(xié)助他先將人包分離。哈瑞上前將背包頂在崖壁上,他才得以轉(zhuǎn)身,我和哈瑞用力將背包拉出來,他才橫移步子,蹭了出來。脫困后的兩個小伙,也許被困時間太長,驚慌亂了情緒,勉強對我和哈瑞笑了一笑。苦澀的笑。他們當即決定,下撤。
即將行至南池巴扎村,遇見一對下行的夫妻和兩個孩子。他們是美國人艾瑞克一家,男孩七歲,女孩僅僅五歲。我驚訝萬分。我知道美國人度假都以家庭為單位,不會把孩子單獨留在家,家里有狗狗的也要帶上,可這不是風景氣候怡人的海濱度假村,這是自然條件既艱辛復雜又多變的高寒區(qū),怎么可以帶這么小的孩子冒風險?我想起日本諺語:孩子不是成為父母理想中的樣子,而是成為父母自身的樣子。
南池巴扎,是EBC線路上最大的村子,海拔3500米,是補給中轉(zhuǎn)站。整個村子建在山坳的兩側(cè),坡度陡,房屋高低疊加,錯落有致,一層一層疊在山坡上,圍攏成簸箕狀。我們住進“鳥巢客?!?,與機場旁的鳥巢客棧連鎖。訂這家客棧,可以得到連鎖服務,提前預定返程機票,減少返程中的不確定性帶來的苦苦等待。
坐在客棧門前的長椅上,耳邊傳來孩子的嬉鬧聲。尋聲望去,便看到了掛在半山腰的學校和操場,十幾個孩子在踢足球。這應該是海拔最高的學校吧。一小時之后,與我們同機的菲律賓小伙和他的意大利女友抵達客棧。他的女友胖胖的,粗壯的大腿將沖鋒褲摩擦得唰唰響,沒能走到客棧臺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兩個小時后,外面?zhèn)鱽須g呼和掌聲,原來那對七十歲的德國夫婦也上到了客棧,老頭看見我們有些激動,Namaste,namaste,說個不停。老太太哽咽著流下淚水。
27日,我們按計劃在這里停留一天,為了適應海拔。村街里的店鋪,純凈水一瓶一百盧布,折合人民幣六塊多,僅比加德滿都貴了一倍。這可是背夫走兩天的路背上來的呀!穿過迷宮一樣的小路往上攀,走到一戶彩鋼屋頂?shù)脑郝洹_@竟然是個小小的郵局,小到僅有一個郵遞員。屋檐下的鐵皮郵箱已經(jīng)癟得不成樣子,綠色漆面銹跡斑斑,風吹過來,撞在裂縫的墻壁上咣當作響。我懷疑在這郵寄信件是否可靠。糾結(jié)片刻,最終還是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明信片,將女兒的地址填寫上,投進去,不放心,又晃了晃。屋內(nèi)的郵遞員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一串鑰匙,麻利地打開郵箱的小銅鎖,取出了那張信片放進包里,用尼泊爾語和哈瑞說著什么。我有些不解,以為他對我的舉動不高興。哈瑞告訴我,他讓你放心,明天就會送到盧卡拉,再繼續(xù)中轉(zhuǎn)。村中一條小溪,上游水流較急的地方,修建了一排不大的紅色尖頂?shù)耐ぷ?。每個亭子里放著一個金色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經(jīng)筒的下方有轉(zhuǎn)輪伸到水中,借著河水動力,轉(zhuǎn)經(jīng)筒不停地轉(zhuǎn)著。河水是高山冰雪融化形成的,冬天不凍,一年四季流,轉(zhuǎn)經(jīng)筒也是365天轉(zhuǎn)。佛經(jīng)說,轉(zhuǎn)經(jīng)筒每轉(zhuǎn)一圈代表著誦經(jīng)文一遍,雪山融水就這樣常年護佑著高山的子民,弘法不斷。順陡峭的石階坡路再向上爬,抬頭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高處的石階一步步蹣跚而下,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位藏族老阿媽。深褐色的藏服長袍外,套了一件果綠色羽絨服,鬢角處露出灰白的頭發(fā),高海拔的紫外線將滿是皺紋的臉曬成褐紅色,粗糙的滿是老繭的右手拄著一根登山手杖,腳上的登山鞋滿是塵土。老人耳環(huán)上的蜜蠟飾品將耳垂深深地墜著,引起了我的注意,“好看?!蔽乙恢皇窒乱庾R摸自己的耳垂。哈瑞擔心老阿媽聽不懂,用尼泊爾語翻譯我的話?!俺黾迺r媽媽給的。”老人笑了,有些害羞,用布滿老繭的手捂著嘴,細看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我用自己獨特的身體語言和笨拙的口語和她交流,哈瑞協(xié)助翻譯。老人說她七十八歲了,家里的老伴兒腿不行,不能走路,家里還有兩個小孫子。她的家在上面叫天波切的地方,海拔接近3900米,她這是下到南池巴扎買些生活用品。我有些心疼,伸出大拇指。老阿媽一手扶著我,一手指著膝蓋不停地擺手搖頭,告訴我,也快走不動了。我突然覺得我應該為老阿媽做點什么,馬上翻找腰包,將幾張人民幣塞到她手里,指她的膝蓋,是讓她買藥治療。哈瑞用尼泊爾語跟她說著什么,老阿媽不好意思地笑了,手不停地拍我,并用額頭頂在我的肩上,像個害羞的少女。
28日。陰天。離開南池巴扎,繼續(xù)攀登。當整個村子移至腳下時,我已大汗淋漓,呼吸緊促。我清楚,艱難的時刻來臨了。臨近中午,經(jīng)歷一段危險的石階路和一段斜坡土路后,進入林中小路,身體和精神無形中得以緩解,是不是坐下來休息,我跟哈瑞交換意見。遠途徒步登山的經(jīng)驗是,不到萬不得已,哪怕速度放緩,也要趕路。高寒地帶氣候多變,一旦出現(xiàn)意外,無法抵達預定的住地,極易被凍死在途中。我倆都沒明確自己的意見,腳步也沒有絲毫停止,隨著沉重的氣喘,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突然,走在前面的哈瑞叫了一聲,我?guī)缀跬瑫r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的路旁,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這是一個穿灰色沖鋒衣黑色褲子的男人,年紀比我們倆大,低幫登山鞋沾滿了泥,仰面朝天,彎曲著雙腿,登山包倚靠在后背,包帶沒有解下,聽不到喘息聲。我和哈瑞屏住呼吸,走近,希望能聽到他的鼾聲。似有非有,難以確定?!皯撌撬?。”哈瑞做了個不打擾的手勢,示意我繼續(xù)走。走出十幾米,我有些不放心,邊走邊回頭。哈瑞重視了我的疑慮,反身回去?!八皇窍臓柊?,但也不像爬山的。”那個灰衣男依然一動不動?!癗amaste,”哈瑞低頭問。沒有反應。“Namaste!namaste!”哈瑞伏下身,伸手觸碰灰衣男,接著用力推了推。灰衣男突然睜開眼,晃晃腦袋。我懸吊的心放下了。在我的攻略里,六千米以上才能看到死人。哈瑞搖頭,說,三千多米,身體不好的人,走著走著一樣會倒下。
臨近傍晚,預期到達海拔3867米的天波切(Thamserku)營地。整整一天,我們走了海拔300多米。因為陰天,營地太陽能無法供電,網(wǎng)絡中轉(zhuǎn)基站停止工作,我和家人不得不失聯(lián)。
天波切是尼泊爾最古老的夏爾巴人村莊,也是洞悉夏爾巴人生活的中心樞紐。因為朝圣轉(zhuǎn)山,這里也是圣地步道轉(zhuǎn)山的終點。這里有著名的藏傳佛教寺廟——天波切寺,是整個山區(qū)夏爾巴人的精神領地。每年藏傳佛教的重大法事都在這里舉行,寺廟里的師父每天都會為登山的山友念經(jīng)祈福。步入寺院,空曠的大殿有些昏暗和陰冷。前方天光下有幾個喇嘛在誦經(jīng)。我怕打擾師父們,摸索著找到后面的角落坐下,誦經(jīng)聲漸漸清晰宏亮起來,蕩在我的周圍,身體也漸漸暖了起來?;氐綘I地,我們看見了兩天前見到過的年輕的美國情侶。果然被哈瑞說對了,因為走得快,上到4000米的丁布切時,女友出現(xiàn)高反,他們不得不下撤。
晚餐,哈瑞點了雞排米飯?zhí)撞?,外加尼泊爾特色的脆餅。雞排上的番茄汁挺可口,紅燒土豆胡蘿卜里加了爽口的黃瓜?!斑@個餅要蘸這個湯吃?!惫鸾o我示范。湯是咖喱湯,我照做,咬了一口,脆脆的薄餅變軟。“我更喜歡這樣?!蔽覍]有蘸到湯汁的薄餅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著。哈瑞學著我,也咔嚓咔嚓地嚼著。“像薯片。”他繼續(xù)嚼,邊嚼邊笑,“我們尼泊爾人沒有這樣吃的,聲音太大了。”
天黑下來,氣溫驟降,客棧里很靜。大家都聚攏到火爐旁取暖,幾天的攀登,體力和精神的消耗,使大家都顯得無精打采和沉默。
29日,我被雜亂的腳步聲吵醒。到外面去看島峰的日出,是攻略里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也是我的期盼。我跟哈瑞多次提到“日照金山”。在圖片里,在視頻中,我看了無數(shù)遍。走出房間,恰在此刻,瞬間,陽光映紅了半個雪山,耀眼奪目。“你不想畫下來嗎?”哈瑞問。我搖搖頭,我突然感悟,來自大自然的真實顏色,是無法出現(xiàn)在人類的調(diào)色板上的?!跋攵紕e想?!蔽覍鹫f。我無法用語言讓哈瑞聽得更明白,但他好像理解了,點頭。
從天波切營地出發(fā),走了幾步,呼吸困難,胸悶的感覺來得極快。同時發(fā)現(xiàn),路邊的墓碑多了起來,一組組一排排的經(jīng)幡和白色的哈達,連綿起伏在山路旁。這是登山遇難者的墓碑。腳下坑洼不平,每年從山峰滾落下的碎石布滿整個視野,偶有幾棵長到腳踝高的灌木叢,感覺是謙卑地伏下身子牢牢地趴在地面不敢抬頭。我抬頭,白茫茫的雪山有了刺眼的感覺。近了,雪山!在一個土坡的拐彎處,一個人影坐姿肅穆,像一尊佛像。我的意識有些模糊,無從準確判斷,那是人還是雕塑,甚至沒了與哈瑞溝通的能力,一口一口地喘,距離那個人影不足百米,我們卻走了足足半個小時。那是一個印度老人坐在石頭上休息,牛仔褲、夾克上衣,啤酒肚撐得拉鏈快要崩開。圓圓的眼球布滿血絲,暗黑的臉膛上大大的鼻孔忽閃忽閃,像一頭棕色的公牛在氣喘??礃幼討撌寝D(zhuǎn)山朝圣的信徒。我們沒有對話,我只能伸出大拇指表達敬意,老人報以微笑,揮揮手,意思是說,上吧,年輕人。
我是在雙腳麻木的情況下,移進丁波切營地的。這里海拔4410米。
客棧房子旁有個很小的淋浴房,薄鐵皮圍在四周,屋頂?shù)纳戏郊芷鹨粋€太陽能熱水器。鐵皮門上掛個牌子,五美元洗一次,十分鐘。想洗一個熱水澡,迫切的程度不亞于餓肚子時吃飯。但我不敢。在高原,最忌感冒,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忍了。晚餐想喝罐啤酒,也忍了。高海拔喝酒極易引起頭疼,進而并發(fā)高反癥狀。為適應海拔,我們也需要在丁波切停留一天。第二天,開始在營地周邊適應性走走。終年積雪的阿瑪達布朗峰近在咫尺,如少女般秀麗多姿。白色碎石從崖縫間流淌下來,如凝固的冰川瀑布一般,讓你很難分辨,云霧已經(jīng)在腳下漂浮。一塊平整的空地,用石頭擺成英文字母H形狀,這是直升機的起降平臺。
午餐是意大利面條。我倒是喜歡小碟配菜,沙拉卷心菜點綴的胡蘿卜絲。清淡、營養(yǎng)。因為停電,這兒的基站也無法工作,我與家人三天沒聯(lián)系了,心情有些惆悵。恰在此時,有個叫丹尼爾的西班牙人,一邊踱步,一邊拿著衛(wèi)星電話正在通話,讓我多多少少的有些羨慕嫉妒。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示意我可用他的電話,我擺擺手謝謝他。
12月1日,出發(fā)前,我又見到丹尼爾,握手擁抱,約定大本營見,我指了指他胸前的衛(wèi)星電話,告訴他,到達終點后再用他的電話,他會意地笑了,給了個OK手勢。
行走在海拔4000多米,我的步伐變得機械,因為呼吸急促,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所以,也無人對話。肉體變得沉重,大腦灌了水一般,呼吸困難,抬步遲重,幾乎是一步一停。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好像人類語言已無力表達。偶遇迎面返程的山友,想說一句“哈羅”幾乎都很難。沉默中的興奮點來得突然,走到一片空曠地,遇見一個全副武裝的人,雙手拄著登山杖。從相貌判斷,是韓國或日本人?!爸袊??”他先發(fā)話了。我一愣,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語,我竟習慣性說了句英語“china。你,是我五天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彼埠芘d奮,“你是我九天以來見過的唯一一個中國人。我是西安的,你呢?”“遼寧,丹東。知道吧?”“知道知道,你好你好,握個手。”我握住他的手,我們同時緊緊擁抱在一起。這時,我才體會到,不是我喜歡沉默,所有登山的人,都是孤獨的。“哥們兒,你說中國人都到哪去了?”他開玩笑問?!岸即蚵閷⑷チ恕!蔽倚χゎ^看哈瑞。哈瑞補了一句,“在奇特旺騎大象?!蔽靼残』飪簺]太明白哈瑞的話,我解釋說,中國旅游者到尼泊爾,不會來登山,都在奇特旺國家公園騎大象。臨別時,他提醒我,前方是著名的死亡坡,讓我注意。
死亡坡,攻略上見過。當我到達時,還是被驚到了。整個山坡傾斜角接近四十度,滑動的碎石,大小不一,望不到盡頭。我機械地移動腳步,每一步只是腳掌的長度,甚至走一步退兩步,一點一點挪。途中,我遇見了比我們提前出發(fā)的那對菲律賓情侶,他的女友高反了,坐在地上喘著氣,男友跪伏在身旁無所適從。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繼續(xù)前行。在這里,你背不了她,也抬不了她,更不能替她呼吸和邁動雙腿,全憑個人體質(zhì)和毅力。這就是EBC徒步線路危險之處。因為幫,也許誰也無法走出困境。
走過死亡坡,我們終于到達坡頂?shù)膱嚎凇N野底詰c幸!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迎接我的,是埡口背面的一座座墓碑。在這里,我看到一座中國登山者的紀念碑,紀念楊春風、饒劍峰、韓昕等登山遇難者的。我被熟悉的方塊字剎那間擊出了眼淚。哈瑞拍拍我的肩,將我拉走。
羅波切營地,海拔4910米。能進入營地的人寥寥幾個。兩層木結(jié)構(gòu)的小樓,外墻依然是石頭壘成。午后的陽光很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網(wǎng)絡已恢復,我馬上將手機接上電源,數(shù)十條微信瞬間涌進。
夜幕降臨,我們來到餐廳爐子旁取暖。因不見那對菲律賓情侶上來,我們便判斷,一是下撤了,二是還在上山途中。假如還在上山途中無法到達,他們將無法熬過這個夜晚。于是,兩個夏爾巴背夫準備去尋找。我為他們的行為而感動。以我的體力和狀態(tài),假如我去,怕是有去無還。還好,很快他們就把那對菲律賓情侶接上了營地。昏暗的燈光下,菲律賓女友臉色灰白,倚靠在墻角,緊閉雙眼。
夜空像一張大網(wǎng),離大地那么近,星星眨眼,靜得嚇人。我鉆進睡袋,躺在咯吱作響的木板床上。我記住了這個特殊日子:2015年12月1日的夜,我睡在了這輩子最高的床上——海拔4910米。因為空氣稀薄,大口呼吸讓我無法安定和入睡,且伴著頭痛。此刻沒有了詩和遠方,思維也變得簡單純粹。下半夜一點,我借去洗手間出去緩解,隔壁的幾個房間不時發(fā)出咳嗽聲、嘆氣聲,也有小聲談話的,看來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人。洗手池上方的鏡子里,我看到了臉色灰白、眼皮浮腫的自己,這是高原反應的征兆?;氐椒块g,哈瑞說,“天亮買氧氣吧?!蔽业纳眢w無比沉重,干澀的雙眼無法睜開,窒息感緊隨其后,逼迫著我大口呼吸。我索性再次坐了起來,倚在冰冷的墻板上。
2日早上,我在似睡非睡中被腦袋的炸裂喚醒了雙眼。我喊醒哈瑞,說頭疼,心慌,他讓我下床出去透氣。外面已經(jīng)聚集了要出發(fā)的人,想必昨晚丟失睡眠的不止是我一個人,相互打招呼顯得無精打采敷衍了事。哈瑞去買氧氣,勸我吃點早餐,盡管我頭疼得要命,還是理性地點點頭。哈瑞拿來菜單,告訴我,這里沒有賣氧氣瓶的,讓我堅持到5200米再說。我已無心看菜單,“你定吧,熱湯什么的都行?!闭f著,伏下身子,將昏沉的腦袋埋在餐桌下。哈瑞點了西紅柿雞蛋湯。當我看到端上來的西紅柿雞蛋湯時,瞬間崩潰了。湯紅得像雞血,蛋花呈棉絮狀飄在上面。原來,高寒地帶的西紅柿珍貴,這里并沒有儲備,所謂西紅柿雞蛋湯,是番茄醬熬的。我努力喝了一口,味道酸得很奇怪,想吐出來。但我理智地安慰自己,當熱水喝吧,空腹難以到達5200米的EBC終點。盡管還剩下不足300米的垂直距離。
越往上,人越少,越往上,空氣越稀薄。又是一段碎石坡路,攀爬的難度不亞于“死亡坡”。左右兩側(cè)的雪山山頂已經(jīng)超過8000米。風很大,張嘴呼吸嗆得我眼淚直流。我的身體似乎已不受大腦控制,腳步機械,一步一歇,一步一喘,原地踏步般向上移動。有人坐在地上倒氣,有人下撤。我不敢停下,翻過這座山就勝利在望了。遠處的努子峰被眼前延伸數(shù)公里的山坡遮擋著,只露出上半身,我必須爬過坡頂。就在我身心疲憊幾乎要崩潰時,轉(zhuǎn)過一塊巨石,眼前瞬間視野開闊,下方不遠的空曠地帶,竟然是5200米宿營地。來得太突然,我以為自己恍惚了。我停下來,右側(cè)努子峰巨大的冰墻,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時間凝固了,靜得無邊無際。我的字典里無法找到形容那種寂靜的詞匯。路上,數(shù)次猜想這里的境況,數(shù)次盤算著上來之后做些什么才能證明不虛此行,然而,眼前的一切讓我大腦停滯,如宇宙般空曠寧靜。從喉嚨發(fā)出的聲音直通大腦,心跳震得耳膜砰砰回響。哈瑞手比劃著嘴在動,聲音似乎很遠。我向哈瑞揮手,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自己都聽不到了。
我高反了!
我在意識極度混沌中,邁進營地。這里沒有氧氣賣??蜅@习搴軣嵝模萘艘槐瓱釤岬乃钟筒?,“你沒事,喝熱的茶就會好的。”絲絲的耳鳴尖叫著,我的視覺像戴了支廣角鏡頭,周遭的一切顯得無比空曠、傾斜,且?guī)Щ仨?。沒了疲憊,沒了恐懼,完全沉浸在無聲無息的世界里。我不由得打個冷戰(zhàn),直覺告訴我,不能在此停留,一旦躺下再無法站起。雖然買了登山保險,直升機可以救援,但是,徒步EBC的定義是全程往返,雖然已經(jīng)到達我的目的地,不徒步返回,意味著EBC行程半途而廢,我此行意義也將失去。
冷靜、鎮(zhèn)定。我要求自己深呼吸,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我按照步驟反復做著呼吸調(diào)整,爭取得到最多的氧氣。然而效果不佳,深呼吸已不能平復心臟所帶來的壓力。我開始焦慮,煩躁不安。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要來紙筆,將家人的聯(lián)系電話和保險單號以及血型寫到紙上,夾進護照里,叮囑哈瑞放進胸前的口袋。如有不測,哈瑞會在第一時間電話求救直升飛機。
我依然無好轉(zhuǎn)跡象,開始冒虛汗。我判斷自己無法捱到第二天天亮。于是決定立刻下撤。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下撤到安全營地還需要六個小時,危險仍然重重。哈瑞有些猶豫,勸我再考慮一下?!叭绻裢碜≡谶@里,我就完蛋了。死了?!蔽艺f得很堅決。此時的我,其實放棄比留下更為艱難。但我深知,登山不等于盲目冒險。
決心已定,我背起剛放下的背包?!皼]有時間了,下去吧?!蔽覍χ鹫f。
哈瑞有些不舍。我說,“我們的目標已經(jīng)達到了,這是我的極限。明白嗎?”他當然明白什么叫極限,他當然也清楚,我說極限意味著什么,那就是隨時可能失去生命。
上山容易下山難,雖然困難重重,氧氣卻在逐漸增多,絕望的氣喘也慢慢得到緩解。下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坳,已是傍晚五點多鐘,天有些陰暗,抬眼望見遠處的豁口有霧漫上來,很快,就把我們包裹住了。天黑得很快,恐懼隨著夜色壓了下來。我們已經(jīng)無法辨別方向了。這是最可怕的絕境。我下意識看了一下手機,無網(wǎng)絡。也就是說,即便是呼叫救援,也是徒勞的。我和哈瑞沒有交流,都明白,唯有繼續(xù)走。
前一晚一夜沒睡,從早起六點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十四個小時。我又進入步伐機械的狀態(tài),腦子空白,腿好像不受控制了,甚至連絕望感都沒了。
突然,耳聞鈴響,微弱的,隨風刮過來。我以為耳鳴又犯了。接著又有一聲,我站住,“哈瑞,別動,你聽!鈴聲?!惫鹜O聛恚皼]有啊。”難道是幻覺?
絕望瞬間又回來了……
叮當……又一聲,很清脆。絕望又瞬間變成了希望。當我們摸到一戶人家的房子時,一下子癱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哈瑞把頭埋在膝蓋里蜷縮著,不知道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傷逆流。我哭了。距今早出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七個小時,我已經(jīng)四十二小時沒有合眼了。我終于體會到了古書里講的“絕處逢生”。
經(jīng)過一夜睡眠,氧氣仿佛重新注入我的血液。只是,左腿膝蓋很疼,感覺關(guān)節(jié)里的潤滑劑已經(jīng)消耗殆盡,只剩下兩個生銹的骨頭相互碰撞,隱隱作痛。我在考慮是否休整一天。早餐豐盛,煎蛋、油炸土豆塊,還有尼泊爾卷餅。吧臺玻璃板下面,壓著多張不同國家的錢幣,像是展柜。當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民幣時,悄悄挑出一張新的十元紙幣和一枚硬幣,插到玻璃板下面。留個紀念,證明中國人也來過。
都說歸心似箭,修整一天的考慮在吃完飯的時候已經(jīng)被自己否決。
繼續(xù)趕路。很快,右腿膝蓋開始添亂,疼,一步一扭。哈瑞說,“你的包給我,我來背?!蔽揖芙^,“不用,我還行?!辈坏饺f不得已,我是不會把負重卸給他人的。
翻過一座山,陽光再次被烏云遮住,云中射出幾道光芒,云影在光里飄動,意外的是,海市蜃樓般的佛光出現(xiàn)了,我瞬間狂喜,根本沒敢想過自己也能親眼目睹。僅短暫的幾秒鐘,又迅速被云霧遮擋。我停住腳步,頂禮神山,那瞬間消逝的光芒,永駐我心。我進一步確認,不虛此行。晚上九點多,黑黑的山坳中呈現(xiàn)出那熟悉的萬家燈火,南池到了,我又回到了七天前住過的客棧。晚餐是咖喱土豆飯,我吃得狼吞虎咽。一生中記憶最深的“狼吞虎咽”。
4日,早上,我想起那個我認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學校,來時我就萌生了要做點什么的念頭。于是,我和哈瑞走進這所簡陋的名字叫什里喜馬拉雅的小學。一排教室,其中兩間已經(jīng)倒塌,是尼泊爾四月大地震造成的。一個尼泊爾大叔走過來,他個子不高,留著斯大林胡,頭戴上窄下寬的尼泊爾小花帽,兩鬢露出灰白的卷發(fā),套了件灰紅相間的羽絨服。哈瑞上前用尼泊爾語與他交談,原來他是校長。我們被請進辦公室。辦公室極其簡陋,墻中央掛了一張世界地圖,地圖的四周貼滿了學生各種活動的照片。我讓哈瑞告訴他,我要為學校的每一位學生買些學習文具。當我掏出微薄的善意,校長的憨厚靦腆以及淚光讓我至今都無法忘記。他說,你是來這所學校的第一個中國人。
離開南池巴扎,繼續(xù)下行,綠色植被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里,土狗在村里閑逛,一排排民屋依然鮮艷。這一天的行程,是幾天來最輕松的。到達客棧,我們選擇了能洗澡的房間,迅速解下裝備,脫掉了十天從未脫下的衣褲,沖了一個渴望的熱水澡。當溫熱的水從頭頂上方?jīng)_下來那一刻,滿腔的熱淚瞬間噴涌。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曾無數(shù)次嘗試再找回那次洗澡的感覺,卻再也沒有呈現(xiàn)過。那個哈瑞,可愛的哈瑞,一路走下來都沒有喊累的哈瑞,從淋浴間出來,我看到了他的眼眶也是紅紅的。
5日,早餐豐盛。番茄意大利面味道很好,配了蔬菜沙拉,青菜種類也多了。角落里,有三個人在吃早餐。向?qū)в行┭凼?。哈瑞上前打了招呼。原來是那對德國老夫婦的向?qū)?。但客人已?jīng)不是那兩個德國老夫婦了。原來,那對德國老夫婦幾天前就在海拔3800米的地方下撤了。其實他們本來也沒有打算走完全程,只是來完成一個多年的夙愿,走走這充滿神奇的夢想之路。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他們生命的意義所在。我何嘗不是!臨近中午,我回到薩迦瑪塔國家公園的大門,邁過門,轉(zhuǎn)身,雙手合十。
再次回到機場旁的鳥巢客棧。站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望著窗外的機場停機坪,山霧中燈光搖曳。這是在山里的最后一個夜晚,過了今夜,我又會回到日常生活,下一步再去哪里呢?我問自己。“哈瑞,你回去準備做什么?回酒店繼續(xù)工作?”“我要做旅游公司,自己當老板。”哈瑞回答得倒挺干脆。
12月6日,天亮了。飛機滑過五百米跑道,沖出懸崖那一刻,我忘記了來時的恐慌,開始陶醉于這三千多米的高空。眺望遠處的珠穆朗瑪峰,我默念:再見,EBC!
補記:這次被朋友稱為“瘋狂的一次行走”,每每被問起,我只是微笑。在回來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極其懼怕樓梯臺階和上坡路段,怕到了腿軟的程度。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有些往事想不起來了,可能把部分腦細胞留在了那個空氣稀薄的地帶。但那次行走,讓我一掃往日積壓在心頭的塵埃,找到了如何面對生活的最好方法,并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
許多過往,已經(jīng)定格在墻上的相框里。那個加了微信叫“星”的中國女孩,后來也開始屬于她自己的行走,最近一次關(guān)注她,是在西藏的岡仁波齊徒步轉(zhuǎn)山朝圣。哈瑞有了這次登山經(jīng)歷,回到加德滿都開了旅游公司,專業(yè)做起登山旅游服務。那個最初點燃我登山火種的大川兒,也辭掉了北京的工作,來到了屬于我的邊境小城,開了家背包者客棧,為全世界的戶外旅行者提供服務。后來得知,菲律賓小伙子和意大利女友因為嚴重的高原反應,并沒有達到EBC大本營,呼叫了直升機下撤了。但在下撤之前,完成了計劃中的求婚儀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意大利結(jié)婚生子。還有那個手舉衛(wèi)星電話的西班牙人丹尼爾,在第二年的尼泊爾登頂珠峰的隊伍中遇難了。努子峰巨大的冰墻下,那個手持衛(wèi)星電話小聲低語的黑色身影在我的記憶中永遠定格。那張當年寄回的明信片,放在我的書架上,時刻提醒我,我曾經(jīng)走過EBC,并認識了走在那條路上的人。
逆行向上,趟過荒蕪的冰原。所有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也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安靜之所,并重新理解生命的定義。EBC之行,讓我受益無窮。馬爾克斯說過,“人們都想佇立在巔峰上,殊不知,真正的幸福就在攀登險阻的過程?!痹诨丶拥聺M都的飛機上,我做了一個決定:通過徒步EBC,騎行日本已經(jīng)不是什么難題了。
我在第二年的春季,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那段同樣難忘的旅程。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