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
一
那天飯罷。張廣錄閑來無事,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戳著遙控器,偶然播到一檔叫作《真品藏拍》的節(jié)目。見一位年紀(jì)和他相仿的中年男人,在主持人的引導(dǎo)下,正在對一頁紙張的來歷侃侃而談。談完了來歷,專家評估一番。臺下的藏家紛紛舉牌。拍賣師的手敲錘的動作勝似表演:四十萬一次,四十萬兩次!
看到此處,張廣錄團(tuán)身起來,眼睛瞬時定住。
拍賣會上的競拍之物,他雖不懂其中玄妙,但畢竟做了多年生意,賬眼兒還是比較清楚的。一頁紙便拍出如此不菲的價格,那么一冊書呢?
等拍賣會結(jié)束,在現(xiàn)場專家的講解下,張廣錄這才得知此頁紙張的非比尋常。
這是南宋淳祜四年,也即1244年,一冊蒙古刻本《玄都寶藏·云笈七簽》中保存下來的一頁。只聽專家口若懸河般講道:坊間早就有“一頁宋版一兩金”的說法,但在史料記載中,有些宋版書的價格,遠(yuǎn)非黃金可比。在當(dāng)時,一冊書只賣100文。到了南宋紹興十七年,一冊書大概也只賣200文,紹興年間的米價,每石約3000文,按照每石約66公斤計(jì)算,每公斤的米價約為45.45文。也就是說,用買4.4公斤米的價錢,當(dāng)時便能買到—冊宋版書……那么這些宋版書,又是何時開始升值的呢?到了明代崇禎年間,宋版書便奇貨可居了。據(jù)說藏書家毛晉,已按“頁”而不是按“冊”來收購。到了清代嘉慶年間,更有學(xué)者黃丕烈,因錯失一冊影宋本《周易集解》,臥床抱病的故事。直到友人出價三十萬兩黃金,為他購得此書,才保全了他的性命。三十萬兩黃金什么概念?按照去年也即2014年新出臺的黃金價格計(jì)算——每克兩百六十七塊七毛,一兩等于50克,這價格就完全沒法兒算了……
張廣錄聽得喉結(jié)鼠竄,愣怔半晌。又聽另一位專家就一位觀眾的提問,正在字正腔圓地予以解答:要是宋版的《資治通鑒》,一張散頁的價格起碼在十幾萬以上,一套書嘛,價值兩三千萬。你說你存有一套明代的《資治通鑒》?那就了不得了!那么恭喜你——你發(fā)財(cái)了!怎么也要值個六七百萬吧。
張廣錄看罷電視,洗洗睡了。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他忽然對老婆說:我要回趟老家。
老婆問:店里生意這么忙,清明節(jié)剛回去過,你又回老家干嗎?
張廣錄不理她,兀自出門。
張廣錄的老家,離城八十里。在一個叫作“旺都”的地方。字面上解讀,應(yīng)是一處繁華興盛之地,實(shí)際上卻只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鎮(zhèn)子。八十年代那會兒也算路況通達(dá),但下游老鴰嶺修了一座水庫,鎮(zhèn)子周圍的田地被淹,便有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味道。
公交馳至站點(diǎn)盡頭,還需步行一段路程。正值盛夏時節(jié),日光灼人。張廣錄走得通身冒汗。他微蹙眉頭,肩背一個挎包,包內(nèi)裝了煙酒。手上提溜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點(diǎn)心盒子,里面是特意從超市選購的蛋糕。給人的形象,像是一個遠(yuǎn)道而來衣錦還鄉(xiāng)的人。難怪乘上一艘擺渡的駁船,年輕艄公會多看他兩眼。
張廣錄從未見過他。從長相上推斷,猜他是老艄公的兒子。不禁問:你爸呢?年輕艄公光腳踏住舵桿,腳弓扣在舵把上,兩手抱團(tuán),順風(fēng)撳著打火機(jī)。屢撳不燃,便背身,迎風(fēng)將煙點(diǎn)著。噴一口煙氣,語氣淡然地說道:中風(fēng),癱了。
張廣錄愣怔半晌,不禁多問了兩句。
以前咋沒見過你?
十幾歲就去外面打工了,你哪會見過我!
在這兒擺渡,也算子承父業(yè)咯……船票能抵得上打工的收入?
年輕艄公嘆口氣:實(shí)在沒轍!我爸需要照顧。況且這條爛駁船,一時也出不了手。政府說補(bǔ)貼點(diǎn),就先這么湊合著吧。
踏上對岸。葳蕤草木遮掩之下,一條路半隱半現(xiàn)。萑草伸著蛇樣的身子,從溝畔爬上來,經(jīng)人踩踏,也不氣餒,肆無忌憚擴(kuò)張自己的地盤。耳郭里除了蟬聲聒噪,間或還會聽到遠(yuǎn)處山林間傳來的鳥鳴。他腳步峻急穿過一條陋巷,踏進(jìn)了自家的院子。見院落里野草瘋長,不禁心生惱怒。隨手扯斷落籬肥嫩的莖葉,捅開正房門鎖,邁步走了進(jìn)去。
時間已至正午。張廣錄在屋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從櫥柜中找出一匝以前備下的掛面。點(diǎn)上煤氣灶,為自己煮了一碗面條。索然無味地吃完,想到這個時間別人也該歇晌,況且昨晚一夜難眠,走路又困乏,便躺在床上準(zhǔn)備小憩一會兒。
他早就在城里定居下來了,做著不小的建材生意。每年回老家的次數(shù),不多不少,恰好兩次。一次清明,一次春節(jié)。這兩個在別人心目中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日,在張廣錄心里更是別有深意。
清明當(dāng)日他要回來給父母上墳,是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以前不僅他一個人來,還會帶上老婆孩子。自從兒子上初中,總以課業(yè)為重,不愿與他同往。老婆也以照顧生意推三阻四,張廣錄便只身前來。即便一個人,儀式也會搞得十分隆重。祭拜禮儀樣樣不減,在村人看來更是有些裝腔作勢——他會仿照城里人的樣子,買些白菊或康乃馨擺在父母墳頭。只不過這些價格不菲的鮮花,離去須臾,便會被人撿回家當(dāng)擺設(shè),或被羊群吃掉……每年春節(jié)返鄉(xiāng),他更顯出挑。不去給街坊四鄰拜年,只敞開院門,貼好春聯(lián),放一通驚天動地的炮仗。人走之后,鋪了滿地的紅紙屑也懶得打掃,更像在村人面前的一種示威和顯擺。
朦朧間,張廣錄見一根麻繩,晃悠悠從房梁上垂吊下來。繩頭上吊一捆硬物。黃油布包著,四四方方,似有千斤之重。忽而攀升,倏忽下墜,嚇得他在枕上輾轉(zhuǎn)。眼光錯忽間,見父親側(cè)棱著身子,一臉怒氣,一邊將他怒斥,一邊將麻繩一端牢牢系在屋梁上,打的是死結(jié)。而后將繩子的剩余部分,挽成一束,塞到他夠不到的地方。
張廣錄團(tuán)身起來,方知自己做了一個夢。汗衫濕透,全身酸軟,不禁癱倒下去。睜眼細(xì)瞧,發(fā)現(xiàn)屋梁上的一塊石膏板塌落了。麻雀已在里面做窩,幾根枯草從縫隙處垂掛下來……早幾年有村人通過中間人,想買下這三間老房子。當(dāng)時生意剛起步,正是缺錢的當(dāng)兒,張廣錄卻對中間人的游說不屑一顧——因他懂得,房子是一個人的臉面,更是一個家族的根基。房子沒了,便說明他們這個家族真的已在村子里消亡,這也好像契合很多人的心愿;如今他腰纏萬貫,更需維護(hù)—份體面與尊嚴(yán),所以才會在兩年前將老房子重新修繕。砌了高大院墻,正房內(nèi)刷了墻皮,吊了石膏板;墻圍和地面,貼了花花綠綠的瓷磚。如此用心,卻因無人居住,過早地露出了敗象……想到時辰不早,張廣錄翻身起來??嫔先麧M煙酒的挎包,拎了點(diǎn)心盒子,依舊像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人那樣,信步朝村中走去。
張廣錄此次回鄉(xiāng)的目的,其實(shí)是來拜訪一個人。
二
在旺都,“張”是獨(dú)姓。據(jù)說他的父親張春甫,以不明所以的身份,輾轉(zhuǎn)至此,扎根落戶。在張廣錄的記憶里,或許因戶姓小,父親總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樣。唯一的朋友,只能算這位叫作范春耕的老人。而他此次來拜訪他的目的,其實(shí)是看了那檔節(jié)目之后,想要尋查一套物件的下落。
一直以來,那套神秘的物件,始終以神秘的姿態(tài)在張廣錄的記憶里留存。
三四歲時,年幼的張廣錄夜半驚醒,便會看到屋梁上懸吊的一捆東西。月光從窗欞間浸進(jìn)來,將它幻化成一團(tuán)暗影。倒是斜拉抻緊的麻繩,在灌進(jìn)屋子的冷風(fēng)中晃蕩,如一條復(fù)活的僵蛇,帶給他不小的驚嚇。到了七八歲,屋梁上吊著的東西便開始變得具象。四四方方,似有千斤之重。梅雨季前,用一塊黃油布包著;梅雨季后,換成一塊母親漿洗過的家織土布。底色靛藍(lán),鼓凸著青白花紋。直到這時,他才對它感到一點(diǎn)好奇。因家里每當(dāng)攢下一點(diǎn)什么渡難關(guān)的吃食,比如一罐豬油,春節(jié)后存下的一包糕點(diǎn)……都會放進(jìn)籃子里,吊在屋梁上,唯恐被老鼠糟蹋,或被張廣錄與他的哥哥合伙偷吃。
屋梁上懸吊的,究竟是啥好吃的東西?
那一年春夏相交之際,饑餓難耐的張廣錄終是經(jīng)不住誘惑,以無知無畏者的姿態(tài),開始了對那神秘之物的探查。家中恰好無人。他搬來一張凳子,墊在床腳,顫巍巍爬了上去。貼著撐房梁的立柱,站直身子,手恰好能夠到那段麻繩。只是那麻繩捁的雖是活結(jié),卻在三角形的木楞上繞了三匝。張廣錄踮腳抻拽,越拽越緊。他倒是聰明,從外面找來一把釘耙,從繩子繞梁的頂端,將麻繩一道道抻開。不用再踩凳子,只需爬上床頭,隨手一拉,繩結(jié)便已松脫。那捆懸吊之物,石頭般墜落下來,一聲巨響,險些將床板砸爛。
煙塵散盡。張廣錄近前去看。見四四方方的包裹雖已松散,捆扎用的細(xì)麻繩仍十分牢靠。他便找來一把剪刀,將麻繩剪斷,父親卻忽然從外面沖了進(jìn)來。大喝一聲,不問青紅皂白,揮掌將張廣錄掀翻在地。張廣錄捂著腮幫,耳郭里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父親的叱罵。只見他嘴巴開闔,一臉怒氣,側(cè)棱著身子,將麻繩一端牢牢系在屋梁上,打的是死結(jié)。而后將繩子的剩余部分,挽成一束,塞到他夠不到的地方。
此后,那物件仍在屋梁上經(jīng)年累月地懸吊著。
之所以選擇吊在那里,張廣錄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家里最通風(fēng)的所在,既隔曬防潮,又不會遭了蟲噬和鼠咬,還能免了被盜。但包裹里是什么東西?他雖排除了對吃食的覬覦,加之父親那一頓痛打,更使他多了份忌憚,卻越發(fā)覺得它神秘起來。況且那一記耳刮子,導(dǎo)致張廣錄左耳失聰半年之久,直到現(xiàn)在,他聽人講話,都有“偏頭”的習(xí)慣,那是當(dāng)年被打留下的后遺癥。
直到上了小學(xué)三年級,有天張廣錄從午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吊在屋梁上的物件不見了。隔窗望去,見院子里晾曬著新收的稻谷。院落一角,柳條編的笸籮架在木凳上,里面鋪一張被單。攤開在被單上的,并非鮮紅的辣椒、紅白相間的小豆,而是磚坯大小的一摞書本。書面墨藍(lán),書脊用線繩裝訂。秋風(fēng)乍起,翻動書頁,黑色字跡依稀可辨。
他走出屋門,見父親坐在一塊條石上,手捧一冊書籍,正在蹙眉端詳,樣子有幾分愁苦。
父親沖他招手,他便走了過去,依偎在父親懷里。父親指著紙上的一個字問:這字念啥?他睜大眼睛,見字的結(jié)構(gòu)無不繁冗,以豎向方式排列,像在紙上搭建的一座座迷宮。實(shí)在認(rèn)不得,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父親也不責(zé)怪,只欣慰地對他說道:這是繁體字,難怪你不認(rèn)識,只要好好讀書,以后你總會讀懂的。
直到后來,張廣錄小學(xué)畢業(yè),識字識了一籮筐,卻再無辨識那些繁體字的機(jī)會。只知懸吊在屋梁上的東西,并非食用之物,而是一摞古舊的書籍。一本一本,足有二三十本之多。張廣錄記得父親曾對他說,那是一套《資治通鑒》。至于出自明代?清代?現(xiàn)在想起來,也實(shí)在記不得。只記得上了初中,從老師嘴里獲悉了這套古書的價值,想一探究竟,那套懸吊在屋梁上的《資治通鑒》,卻再也不見了。
那一年家里還發(fā)生了很多事。
先是他的哥哥張廣語落入“積肥坑”溺亡。緊接著,父親張春甫搭船出門,因兩船相撞,失足落水,尸體連根毫毛都沒找到。母親李秋香在一個和煦的秋日,忽發(fā)癔癥,成了一個整日發(fā)昏的瘋子。張廣錄深陷于疾苦,活著都很難,也難怪他會忘了那套既不能吃又不能嚼的《資治通鑒》。
現(xiàn)在,由于無意中看到的那檔電視節(jié)目,張廣錄需要追溯父親的身世,正如沿一條河逆流而上;他不但要探尋那套古書的下落,也要追溯自己身世的源頭。他想當(dāng)然地將那套年份尚待考證的《資治通鑒》,想象成家中的祖?zhèn)髦铩舴羌揖筹@赫,他的家中怎會存有那樣一套古意盎然的書籍?況且被他的父親如此珍重地保存。所以他的父親的身世,不說書香門第吧,也該耕讀世家才對。
范春耕老人坐在一張竹椅上,眼角結(jié)一坨眼垢,顯然剛從午睡中醒來??粗らT而入的張廣錄,任由他打著招呼,也不搭言。張廣錄放下點(diǎn)心盒子,拉開挎包,將兩瓶瀘州老窖和兩條玉溪煙拿出來,在他眼前亮一亮。這才聽到范春耕淡然說道:來就來嘛,還帶東西干啥!
張廣錄抻一張矮凳,坐到他身前。手搭他的膝蓋,嘴里客氣著:老早就想來看您了,就是脫不開身……
范春耕說:你現(xiàn)在發(fā)財(cái)了,哪會有空來看我。
張廣錄“咦”一聲,也不計(jì)較,直接切入正題:叔,我這次來,想跟你打聽件事。
啥事?范春耕垂著眼皮問。
張廣錄說:叔,你還記得我家有一套古書嗎?你知道那套古書后來咋就不見了嗎?
范春耕覷他一眼,搖頭說:不記得……
張廣錄瞪眼說:那套古書你哪能不記得!就是掛在我家屋梁上的、我爸經(jīng)常拿出來晾曬的那套古書……當(dāng)時,你可是老愛去我家,找我爸扯閑篇的。
范春耕眍氣般回他:不記得就是不記得!
張廣錄心里惱火,卻不敢發(fā)作,輕聲嘀咕一句:這都不記得!看來真是聾巴了,老糊涂了!
不想范春耕雖是耳背,數(shù)落他的話卻一字不漏。臉上露出一副笑模樣,貧嘴道:我都老糊涂了,你家的東西我哪兒會記得。
張廣錄自語:這都不記得,那你又能記得住啥?算是白活了。
范春耕反唇相譏:你家的東西我雖然不記得,但你家里的那些埋汰事,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張廣錄尷尬起來。四顧左右,見范春耕家里,仍是舊時的模樣。為緩和氣氛,他便沒話找話問:叔,大生最近回來過嗎?
范春耕不答,神情變得落寞。
張廣錄又說:大生最近提了辦公室主任,工作忙,肯定沒時間回來……那小生呢,小生最近混得還不錯吧?
范春耕一搗拐杖,想站起來,去拿桌上的茶缸,卻掙坐不起,嘴里指桑罵槐:一群白眼狼!翅膀硬了,誰還會拿老子當(dāng)人看!
張廣錄一愣。這才想起曾聽人講過,自從老伴死后,范春耕和鄰村一位老婦勾搭在一起,卻遭到兩個兒子的極力反對。對于這種事,張廣錄倒是開明。他想若是自己的父親活著,別說想和女人搭幫過日子,即便他像年輕時那樣風(fēng)流成性,自己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看著范春耕,見他身上的汗衫皺皺巴巴,領(lǐng)子一半翹著,一半掖在頸子里。想起他年輕時體面的樣子,不禁心生憐惜。將桌上的茶缸隨手遞給他。探頭看一眼那茶缸子里,淤著一團(tuán)黑糊糊的茶梗,說:叔,等改天回來,我給你帶點(diǎn)西湖龍井吧……你喜歡喝綠茶還是喜歡喝紅茶?說著,順勢將范春耕的衣領(lǐng)抻平。又說:叔,你和大生小生有啥過節(jié),甭往心里去,他們畢竟是你兒子。他們不管你,以后有啥難處,你給我打個電話,我保準(zhǔn)隨叫隨到……你對我家的好處,我一直都記著。當(dāng)年我媽走失野雞坨,是你幫我找回來的;還有那一年我摔斷了腿,稻谷險些爛在田里,也是你幫我……
范春耕喝一口殘茶,“呸呸”吐掉茶梗,口氣似有不屑:早年的事,提它干嗎!
張廣錄顯得有些激動:咋能不記著!當(dāng)年你和我爸最是要好,你把我當(dāng)親兒子對待……旺都的人對我啥樣,我樁樁件件,也都記在心里。
范春耕用鷹隼般的目光覷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張廣錄往前湊湊身子,做親昵狀,仰頭問:叔,我家吊在屋梁上的那套古書,你就真不記得?你是在騙我的吧!
范春耕齜牙一樂:好像有一點(diǎn)印象。
你知不知道那套古書后來去了哪里?
范春耕搖頭:這個嘛……我還真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
張廣錄再次沒話找話:叔,最近沒去打麻將?
范春耕脖子一梗:沒去,生不起那氣!
咋了?
去一回就和馬得膘干一仗,前些天因?yàn)橐粡埌装?,差點(diǎn)沒讓那老小子揍我一頓。
他早就不當(dāng)干部了,還那么霸道?
霸道個屁!我是不跟他一般見識。我倆兒子在別人眼里不孝順,可每月的養(yǎng)老金,那是準(zhǔn)斤足兩,不差我毫厘……誰愿跟一個絕戶沒指靠的人較勁!拿新鞋往狗屎上踩?
范春耕說著,咳嗽起來。憋得面龐紫黑,半晌方止。癱靠在椅背上,語序混亂說道:廣錄,如今你也算有出息的人了,不能小心眼兒……你說你每年春節(jié)回來,也不去街坊四鄰家里走走,別人都在說你忘本哩。當(dāng)年有些人是對不住你家,可那并非都是別人的錯……昨晚,我又夢到你爸了,在村子外面轉(zhuǎn)悠。我猜他是心中有愧,不好意思進(jìn)村,又舍不下這爿老莊戶院……他要能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我們老哥倆也能做個伴,沒事兒嘮點(diǎn)閑磕。
張廣錄愣著,想起一些久遠(yuǎn)的事。乘勢問:叔,你能說清我爸是哪兒人嗎?我只知道在旺都,我們算是外來戶,其他都不清楚……還有,你說有些人對不住我家并非他們的錯,可我一直記得,當(dāng)年我爸,可是老受別人的欺負(fù)!
范春耕的回憶,證實(shí)了張廣錄以前的猜測。
——他的父親張春甫,確實(shí)不是本地人。至于哪里人,范春耕又講不清楚。他只記起一件久遠(yuǎn)的事。他說有一次和張春甫結(jié)伴去城里,遇到一位婦人。張春甫喊那婦人“姑姑”。婦人身量瘦小,衣衫雖舊,卻整潔干凈,舉止端方。顯然不是莊戶女人出身??瓷先ジ褚晃唤虝壬蛳褚晃缓蜌獾拇蠓?,總之有著當(dāng)?shù)貗D人難以企及的涵養(yǎng)……他能看出張春甫對那婦人的敬意,也能看出婦人對他的厭棄。張春甫像一條喪家犬,一路緊跟婦人。婦人雖未驅(qū)逐,但是不愿搭理他。他們兩人跟到婦人家中。婦人下廚,做了兩碗他從未吃過的面,尤其那油潑辣子,至今想起來仍回味無窮?;蛟S因陌生人在場,姑侄相稱的兩人,始終沒有攀談。婦人坐在廚房窗前,落寞看著窗外。他見張春甫吮一口辣子,眼里似有淚要流下來……等一碗面吃完,張春甫挪到廚房門口,怯怯地說:姑姑,我走了。外面下著雨。兩人出了門,婦人卻將他們喊住,遞一把雨傘過來。對張春甫說,一人在外,還是多安分些吧……婦人講的是四川話。當(dāng)年有很多知青來這兒接受“再教育”,老鴰嶺那邊,就有一位來自四川的青年,他和他打過交道,所以對那口音十分熟悉。他后來同張春甫問起過那婦人的來歷,張春甫卻避而不談。
你現(xiàn)在問你爸是哪兒人?我猜他應(yīng)該是四川人。但他本地話說得又非常地道,顯然小時候便來這里了。若是那婦人是他的親姑姑,顯然她把他養(yǎng)大,或是長成半大小子,自己投奔過來的……你父親當(dāng)年在縣里,那可是紅得不得了的人物!先是“東風(fēng)革命造反隊(duì)”的頭頭,被安排到王土工作,做了王土聯(lián)村大隊(duì)的大隊(duì)長。后來娶了你媽,這才落戶旺都。當(dāng)年你爸一跺腳,整個王土聯(lián)村四角亂顫。吃食堂那會兒,每人每天口糧定量四兩半,旺都人能吃到一斤。當(dāng)時掌煤油燈,煤油緊缺,其他村的人去供銷社打煤油,售貨員是要擺架子的。可旺都人一提你爸的名字,他們連個屁都不敢放。后來王土聯(lián)村解散,你爸又當(dāng)了旺都的大隊(duì)書記,直到聯(lián)產(chǎn)承包,這才落配了……
張廣錄無心聽那一段落魄家事。他理順自己的思路,搓著手掌說:這就對了!我就覺得我爸應(yīng)該大有來頭。你不是說了嘛,你見過我爸的姑姑,也就是我姑奶。你說我姑奶“舉止端方,顯然不是莊戶女人出身”。我爸不是旺都本地人那是肯定的了——他應(yīng)該是四川人。出身書香門第,要不就是耕讀世家??烧?,后來就沒了一點(diǎn)我姑奶的消息?
范春耕說:我也不清楚。只聽說你姑奶沒后人,結(jié)沒結(jié)過婚都說不準(zhǔn)哩……
張廣錄大腦短路,好似忘了此行目的。卻要臨時起意,對自己的家事做一番深究,刨根問底道:叔,你說我爸當(dāng)過王土聯(lián)村的大隊(duì)長,那又是咋回事?
范春耕瞇眼說:當(dāng)時的王土聯(lián)村,是把周圍幾個村聯(lián)合在一塊,組成一個大隊(duì)。包括石橋、旺都、高廟、老鴰嶺、王土……所謂聯(lián)村,相當(dāng)于后來的公社,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你爸當(dāng)?shù)哪莻€大隊(duì)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鎮(zhèn)長級別。
張廣錄“喔”一聲,眉飛色舞:我只知道我爸在旺都當(dāng)過幾年大隊(duì)書記,卻不想還當(dāng)過這么大的官……轉(zhuǎn)而皺眉,討伐般問:叔,聽你講,我爸當(dāng)聯(lián)村大隊(duì)長時,對旺都人也算有情有義,可后來,他們咋那樣對待我們一家!
范春耕瞄他一眼:這個說來話長。我去撒泡尿……他掙身起來,丟了拐杖,徑直朝屋后走去。
張廣錄也隨了過去。二人站在屋后,隔五步開外,齊刷刷朝墻根撒尿。范春耕撒尿,稀稀拉拉,和張廣錄急雨般的尿聲對比鮮明。墻是胡亂堆砌的石頭墻,原本一人多高,如今半數(shù)傾圮,低頭可見坡下斜伸的溝谷。抬眼朝遠(yuǎn)處看,整個庫區(qū)的水面有所抬升,使周圍山地顯得越發(fā)邈遠(yuǎn)。過午時分的日光澄澈明凈,在山嶺間投下疏密暗影。能隱隱看清周邊幾個村鎮(zhèn)的輪廓,再不是原初的樣子。
范春耕抬手一指:自從老鴰嶺那里修了水庫,地勢最洼的王土,便全部沉到水下去了……你知道村里人為啥會那樣對待你們一家嗎?那都是因?yàn)槟惆之?dāng)聯(lián)村大隊(duì)長時,干過一件蠢事。
張廣錄打一個尿噤。倉皇拉好褲子拉鏈,誠惶誠恐地看著范春耕。
在他的注視下,范春耕覺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慌忙用手掩了襠部。兩手抖一抖,關(guān)緊滴漏的水龍頭,拽起褲子,又抬手指向邈遠(yuǎn)庫區(qū)。
水庫淹了的,是整個王土鄉(xiāng)最好的土地……最早的時候,王土的地最多,要不咋叫“王土”哪。是幾個姓王的財(cái)主幾輩子置辦起來的家業(yè)。而咱們旺都,當(dāng)年地最少,人最窮,只能去王土給人扛活。后來搞“平分”,地多數(shù)到了旺都的貧農(nóng)手里。反倒王土的地最少,旺都的地最多了。可吃食堂那會兒,地再多也沒用呀!因?yàn)橐U公糧嘛,每年打下來的糧食,要全數(shù)上繳大隊(duì),再由大隊(duì)按人頭往各家各戶調(diào)撥。旺都人覺得自己吃了大虧,種著比別的村多出幾倍的土地,卻多分不到一粒糧食,這不明顯吃虧嘛!況且?guī)讉€村地邊挨地邊,旺都人在地里流汗,別村的人坐在樹蔭里歇涼。每年到了秋天,“護(hù)秋”更是一樁麻煩事。人們餓急了眼,一待糧食灌漿,管它熟不熟的,老鼠一樣撒開在地里,連吃帶偷,糟蹋得不像樣子。看著自己種的糧食被人糟蹋,旺都人很生氣,也很心疼……經(jīng)過一番商議,選了代表去找你爸,央求你爸利用大隊(duì)長的職務(wù)之便,把旺都的地,劃撥出去一部分給其他村。地劃給他們,不但能減輕自己的辛苦,也省了“護(hù)秋”的麻煩。
當(dāng)時你爸并沒答應(yīng),勸旺都人好好想一想,你爸說,地可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把地?zé)o緣無故劃給別人,這不敗家嗎!老祖宗的話,不懂得惜愛土地,要遭雷劈!況且把地硬劃給別的村,別的村肯接受?旺都人說,我們也知道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也知道不惜愛土地遭雷劈,可那都是老話兒。如今世道變了,不都共產(chǎn)主義了嘛!飯可以吃食堂,地也必須大伙兒平均種。你是旺都的女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看著旺都人吃啞巴虧……你媽當(dāng)年是—個好脾氣的女人,也給你爸吹枕邊風(fēng)。說這點(diǎn)事辦不到,你當(dāng)那個大隊(duì)長有啥用?這點(diǎn)事辦不到,以后咱就沒法兒在旺都待了!……后來,你爸揣了心眼兒,把鄰村幾個干部召集到—塊,先是灌了一頓酒,后來下命令,說的也是旺都人說過的那番話——共產(chǎn)主義就要實(shí)現(xiàn)了,飯可以吃食堂,地也必須大伙兒平均種。旺都的地,你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當(dāng)時那幾個村的干部,迫于你爸的壓力,硬著頭皮收下旺都白白贈送的土地,還委屈得很哪!村西的幾塊地給了石橋,村東的幾塊劃給高廟,村南的幾塊硬是塞給了王土。剩下的,就只有離村很近的幾塊地了。旺都人終于遂愿。春播夏長,可以坐在樹蔭里歇涼了;莊稼成熟,也可以去別人的地里糟蹋糧食了。偷別人種下的糧食就是其樂無窮。可沒想到,好景不長……
聽到此處,張廣錄明白了個大概,不禁插言:旺都人自己甘愿把地白白送給別人,算是愿打愿挨。為啥要怪罪在我爸頭上?況且是大伙兒央求我爸這么做的,當(dāng)時他不答應(yīng),他們又該惱他了。
范春耕“咳”一聲:人嘛,不就這德行嘛!始終吃大鍋飯,在旺都,你爸就是個功臣;一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土地太少,人們把怨氣歸結(jié)到你爸身上,他就成了一個罪人。
張廣錄心內(nèi)黯然,義憤難平地說:就因?yàn)檫@,旺都人便把我們一家好一番欺負(fù)……加上我哥是個廢人,不爭氣,我爸更是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范春耕不語,無奈地看著他。
張廣錄又罵一句:就算我爸當(dāng)年糊涂,把地劃撥給別的村,后來他失足落水,連個尸首都沒找到,為啥村里人還要把賬記在我頭上,對我窮追猛打,不依不饒。
范春耕失口,語氣輕佻說道:父債子還嘛……又忽然看定張廣錄,石破天驚地說:你爸當(dāng)年,可不是失足落水!我親眼所見,是他自己從船上跳下去的。
張廣錄愕然:自殺?你說我爸是自殺!
范春耕說:反正就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至于當(dāng)時為啥說是因?yàn)閮纱嘧?,?dǎo)致你爸落水。就是想訛點(diǎn)錢唄。雖賠不了多少,賠個棺材本也行呀!但真的不能陘人家那兩條船。
他為啥要自殺?可不就是受不了旺都人的欺負(fù),沒有活路,才走了這條路!
張廣錄淚眼婆娑,悲憤交加。
院外起了風(fēng)。范春耕滿頭白發(fā)在風(fēng)中拂動。搖頭道:他確實(shí)不想活了,但和別人沒任何關(guān)系……至于他為啥不想活了,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當(dāng)時因?yàn)榈厣伲荒晔粘上聛?,根本養(yǎng)不活一家人。很多旺都人都跑到外面打零工去了。我和你爸商量,也去外面找點(diǎn)零活做吧,要不然咋活呀!當(dāng)時你爸剛被馬得膘從大隊(duì)書記的位子上趕下來,還放不下架子,經(jīng)我一勸,這才答應(yīng)……我倆搭上一條駁船。見你爸不開心,我以為他仍想著你哥哪,你哥那時剛死了不到十天。我便勸他。他倒開通,魔魔怔怔說,死了也好,死了倒省心。我也附和他說,一個廢人,死了就死了。省得他在村里到處惹事,讓你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以后你就指靠著廣錄,等你家廣錄有了出息,你照樣能挺起腰桿做人……
聽了我的話,他的情緒看上去好多了。后來不知怎的,目光又呆住。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馬得膘老婆也坐在同一條船上。兩人對望。這女人雖長得不錯,但因出身不好,又未婚先孕,這才嫁到旺都,便宜了馬得膘這狗x的。平常蔫頭耷腦,不知那天咋就那么霸氣,仿佛仇人相見,目光冷得像刀子,一刀一刀剜著你爸。你爸的眼神很快便散了,好像被她打敗……雨季剛過,水庫正在泄洪。石橋和高廟的兩條船不知咋就撞在一起。乘船的人擠到船頭去看,我也跑過去。總覺得你爸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在這時,見你爸站起來,好像被人施了蠱術(shù),慢慢走近船舷。抬腳,如履平地,直戳戳跌了下去。
張廣錄準(zhǔn)備告辭。
他雖對自己的家事充滿了探究的欲望,卻不想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沉溺太久。告辭之前,他再次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想到在范春耕這里打聽不到古書的下落,又去和誰打聽呢?心內(nèi)不禁悵然。
范春耕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將頭抵過來:你想打聽那套古書的下落,還是去找德三家的問問吧。當(dāng)年我和你爸雖是朋友,卻總比不過他的相好?!┎豢裳哉f的事,她會比我更清楚。
張廣錄看著他,心內(nèi)煩躁。等辨清范春耕說話的意圖,毫無揶揄之意,這才平定心緒。話也不說,揚(yáng)長而去。
范春耕在他背后喊:德三家的現(xiàn)在挺可憐的,我不喜歡吃甜食,你把這盒點(diǎn)心,順便給她捎過去吧。
三
張廣錄走至村南,猛地被一股濁氣熏得喘不過氣來。見一塊洼地里,積滿黑色糞水。人可食用的馬齒莧和莧菜,在坑沿旁生得蔥蘢一片。抬頭見洼地南沿,有人搭了簡易豬棚,廢水便是從那里排出來的。他憋了一口氣,加快腳步。但熟稔的地理環(huán)境,仍是將他拖入記憶的泥沼。
因是山地,村里的宅基地本就稀缺。許多年過去,仍無人肯在此造屋。張廣錄知道,旺都人最講風(fēng)水,他們寧肯在沒有“明堂”的山脊搭建屋舍,也不會在一塊冥氣四散的平地上壘筑高墻。這塊淤積著糞水的洼地,正是他的哥哥張廣語當(dāng)年溺斃之地。
想起哥哥張廣語,張廣錄頓生羞恥之心。那種感覺并非別人施加于他,而是家族自身攜帶的污點(diǎn)。換言之,因?yàn)閺垙V語,他們一家才在村里更加抬不起頭來。
他從不愿去想他的哥哥。迫不得已想起,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的形象便會呼之欲出—歪眉斜眼,面肌痙攣,口舌僵硬,噴出的不是污言穢語,便是口水。他腿有殘疾,每每跛行起來,雙腿需借助臂力的擺動,方能獲取前行的動力。往往是,左右臂成了一副槳舵,卻難在行動上取得協(xié)調(diào)一致。右臂甩開,右腿方能向前邁出一步,左臂和左腿如是。走起路來,如一只巨型蜘蛛,或像一只橫行的螃蟹。也難怪他每每走在旺都街頭,身后便會跟了一群孩子,動作整齊劃一,怪模怪樣模仿他走路的樣子。
聽母親講,哥哥張廣語八歲前,根本不是這副樣子。當(dāng)時他長得虎頭虎腦,腦瓜非常聰明。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便認(rèn)識很多五年級學(xué)生都認(rèn)不得的字。兼之他們的父親當(dāng)時人前顯圣,旺都人更是高看一眼。八歲后,災(zāi)禍降臨。咋不降在你爸和我身上?偏偏降在了孩子身上!先是害“蛤蟆瘟”,高燒不退。沒能得到及時醫(yī)治,又轉(zhuǎn)成小兒麻痹癥。整個旺都,患“蛤蟆瘟”的孩子又不止他一個,人家一個個都好起來,如今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只有你哥成了廢人。丟臉不說,自己也受苦。還不如當(dāng)年死掉算了。
都是你爸造的孽!
未曾瘋魔之前,在造孽者與受孽者悉數(shù)死后,母親曾無數(shù)次這樣對張廣錄嘮叨:災(zāi)禍的降臨是有預(yù)兆的。那一年春末,先是大旱,后又起了蝗災(zāi)。你爸受上級指派,準(zhǔn)備在老鴰嶺修造一道水閘。為搶工期,他愣是帶人扒了方圓百里內(nèi)墳上的墓碑。閘身和閘底都是用墓碑壘砌,后被人稱作“碑閘”。水閘倒是按期完工,緊跟著入夏,七天七夜的暴雨,很快被洪水沖垮……你哥的病,就是那年夏天發(fā)作的。孩子生病,你爸仍在外面和女人鬼混。他扒了別人家祖墳,老天就會讓他兒子成了殘廢,這都是報應(yīng)!
十八歲之前,張廣語尚算得上乖巧,有母親看護(hù),每天蝸居家中,不大輕易出門。十八歲之后,卻成了一頭發(fā)情的牲口。他腦子腿腳有病,其他器官卻健全。在一個桃花開遍的春天,一夜醒來,張廣語忽然就對女人生發(fā)了興趣。喜歡女人也無可厚非,正常人懂得掩飾,張廣語卻沒有這份能力。旺都村的女人,上至老嫗下到女童,都成了他攻擊的目標(biāo)。特別是見到成年女性,他總是歪眉斜眼,嘴角掛一道口涎,嘴里發(fā)著狂躁:操操x吧!起初村人還喜歡拿他開開玩笑,比如:廣語呀,你都十八了,該找對象了,等改天有合適的,叔給你介紹一個。玩笑說過也就會忘,但開玩笑的人,卻發(fā)現(xiàn)張廣語喜歡去他家串門了。賴在屋里不走,趕也不走。安靜地坐著,也無任何訴求。直到恍然大悟,想起對人家有過承諾。便再次承諾,只不過將這個承諾轉(zhuǎn)嫁到別人身上,張廣語這才肯將他放過,轉(zhuǎn)而去騷擾另外一個無辜的人。
春天是動物的發(fā)情期。張廣語的發(fā)情期卻不分季節(jié)。尚能克制時,他喜歡尾隨女人,瞅準(zhǔn)機(jī)會,攥住女人的手腕。先是癡癡地看著人家,而后便愛不釋手地往家里拖拽,意欲將其擄為私有財(cái)產(chǎn)。他手勁極大,五指合攏如一副手銬。一旦被擒,無人能夠脫逃。所幸他腿有殘疾,婦女們又早有防備,他是輕易抓不到她們的。他還喜歡半夜從家里跑出去,揣摩某戶男人不在家,便去敲人家窗戶,冒充其丈夫的角色。后又另辟蹊徑,專去別人家茅房外蹲守,一時間搞得整個旺都風(fēng)聲鶴唳。女人尿急,一想到潛在威脅,便不由尿濕了褲子。上述種種行為,自然會招致別人報復(fù)。去敲別人家房門,若男人在家,便會遭到一頓痛打;屢次去蹲別人家茅房,也難免中埋伏。一年里總會有那么幾次,好心人跑來家里報信:你家廣語又掉茅房了,快去把他撈出來吧。
張廣錄見過那污穢不堪的一幕。張廣語仰面陷在一個糞池里。糞池雖不很深,因是雨季,糞水恰好淹到他的頸處。頭臉被糞水浸過,只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不敢發(fā)聲,唯恐一張口,糞水便會嗆進(jìn)嘴里。
家里也曾采取過極端措施,將他關(guān)在一間閑屋子里。關(guān)不住,便用一根鐵鏈鎖了。怎奈所有母親都有心軟的通病,趁父親不在,母親便會給他片刻自由。張廣語變本加厲,赤身裸體瘋跑出門。赤身裸體還不算,為體現(xiàn)他那贏取自由的心情,他的男根往往會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生理反應(yīng)。所謂人小鬼大,簡直驚世駭俗。有一次,張廣語面頰赤紅挪移回來,只見他挺拔的“男根”上,被人系了一截線繩,線繩下墜一塊小小的磚頭,像秤桿上多出的一個秤砣。那種架勢,簡直像再現(xiàn)江湖的絕世神功。母親不知羞臊,轉(zhuǎn)圈罵翻整個村子。說你們誰這么下三爛,糟踐我家廣語,也不怕斷子絕孫。
張廣語的“花癡病”愈演愈烈。讓年幼的張廣錄驚恐不已,以為哥哥的身體里囚禁著一頭野獸。野獸在他體內(nèi)沖撞,想逃出,卻尋不到出口,這才將他逼瘋。他曾想過,用刀子剜開張廣語的肚腹,將那野獸放出來,或許他就會消停了吧?他將這樣的想法告訴母親。母親卻說,你哥生病了。
張廣錄說,生了啥?。眶[蛔蟲?發(fā)癔癥?那就給他吃藥好了,把蛔蟲打下來。要不就找德三嬸,給他燒道符咒,灌水喝了吧。
受到張廣錄啟發(fā),母親果真把德三嬸請到家里。符咒燒成灰摻水服用,張廣語的病勢絲毫不減。母親對德三嬸雖有成見,有些事根本離不開她。張廣錄不止一次聽到兩個女人湊在一塊嘀咕:得想個啥法子,讓這孩子的病好起來!兩人背著張春甫,開始湊在一塊商量對策。后來不知用了啥法子,果真讓張廣語變得消停多了——他身體里的野獸似已突圍成功,使這宿主的臉上帶著疲倦笑容,歪斜坐在夕照洇紅的墻根,口中不時發(fā)著誑語:馬桂枝,她明兒還來嗎?
半年之后,也就是1985年夏末,張廣錄記得清楚,暴雨過后,張廣語溺斃于村南的積肥坑里。又過了幾天,他的父親張春甫,掉入湖中,也淹死了。
張廣錄在記憶的泥沼中艱難跋涉,險些溺死。他大張著嘴巴,嗅到空氣中仍密布著隱隱的沼氣。猛聽到背后有人喊:廣錄,廣錄,你啥時候回來的?這才醒過神來。
扭頭一看,見是村人范青。兩人是發(fā)小,又做過幾年同學(xué)。張廣錄初中輟學(xué)。范青雖讀了高中,因性情木訥,也沒見有多大出息。前幾年在縣城搞裝修,張廣錄做建材生意,近水樓臺幫到他不少,關(guān)系便更加要好。范青因患腰椎病,已在家中歇養(yǎng)近一年。
廣錄,你難得回來,咋不打個電話給我!范青說。
張廣錄敷衍他:沒啥正經(jīng)事,只是在城里待煩了,回來隨便轉(zhuǎn)轉(zhuǎn)……
范青說:天這么晚了,看來今天你是注定回不去了,今晚就住在我家吧。
張廣錄搖頭:不用。我家的房子裝修得好好的,也能將就一宿。
范青說:那好,隨便你在哪里住,但今晚必須來我家喝酒。
張廣錄擺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知道我喝酒不行,自從得了痛風(fēng),酒更是不敢沾了。
范青上前,拽著他的臂膀,托住他的腋窩,一副意欲綁架的樣子:你老跟我這么客氣,怕以后再麻煩你是不是?難得回來一趟,今晚必須在我家吃飯。
張廣錄被他碰到癢處,不禁失聲笑起來,扭著身子說:好了好了,那就依了你吧……不過我先到德三嬸家去一趟。等飯做好了,你就打電話招呼我。
據(jù)說村人范德三自幼身體不好,患有嚴(yán)重哮喘,卻娶了一個能說會道、骨骼粗大的女人。她年輕時長得非常好看。一雙桃花眼,豐乳肥臀,人送綽號“大奶牛”。不過卻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貨,始終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只得把那旺盛精力,放逐在覬覦她美貌的男人身上。
張廣錄知道,在旺都,他的父親有過不下五個情人。風(fēng)頭正勁時,據(jù)說追隨他的女人更是無數(shù)。這都是母親未曾瘋魔前告訴他的。但德三嬸又和其他女人不同。其他女人見了母親,總像做了虧心事,不是躲著便是怵著。德三嬸向來氣定神閑,甚而有那么一點(diǎn)理直氣壯的意思。因母親生性粗疏,缺少料理家務(wù)的能力,有了什么難纏的事,她便不請自來。二人像共侍一夫的一對姐妹,共同打理著這個麻煩不斷的家庭。幼年的張廣錄對她充滿了感情,她也待張廣錄如己出。直到有次撞見父親和她在家里公然偷情,這才令他懷恨在心。此后,十三歲的張廣錄再不理她。心懷憎恨,看著這個精力旺盛的女人,在生產(chǎn)隊(duì)掙著和男人同樣多的工分;生產(chǎn)隊(duì)解散,一人挑起養(yǎng)家的重?fù)?dān);后為補(bǔ)貼家用,又不知怎么做起神婆的行當(dāng);直至年老色衰,范德三抱病死去,留她一人在世間茍活。
他慢慢走到她家的門口,垂頭看一看手中的點(diǎn)心盒子,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抬手摸摸褲兜,這才放下心來。
不大的院落里堆滿了垃圾。廢紙殼、礦泉水瓶子、殘破的編織袋、空酒瓶,雜七雜八??諝庵袕浬⒅还呻y聞的氣味。轉(zhuǎn)過一道矮墻,張廣錄頓住腳步。見一老嫗坐在屋檐下,裸著上身,正在用一塊臟毛巾擦洗身子。多褶的面部黢黑,頸肉松垂,仿如凝固的鐘乳石。胸部卻白晃晃的,一對乳房盡顯當(dāng)年風(fēng)韻,只不過現(xiàn)在成了兩片皮囊,軟塌塌貼緊肚皮。見有人來,也不掩飾,只停下交叉擦背的動作,伸頭怔怔地張望。
張廣錄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漲紅了臉,背過身去。
聽到疲沓聲響,老嫗這才呻吟般打了聲招呼:是廣錄呵!
他“嗯”一聲。仍舊背身而立。聽到潑水聲,這才覷了一眼,邁步走了過去。
老嫗手杵膝蓋,蟹行著拽一條凳子給他。他委身坐下,膝頭放一盒點(diǎn)心。想從褲兜掏幾張鈔票出來,忽聽老嫗說:廣錄,你長得越來越像你爸了……不禁心生惱恨,偷眼一瞥,見老嫗的布衫仍未掩緊,灰不溜秋的衣縫里現(xiàn)出一抹虛白。額上的每道皺紋好似鍍了釉,臉腮雖胖,卻不是老年人的那種富態(tài),而是一種病態(tài)的浮腫。一雙曾經(jīng)勾人的桃花眼,如今開敗,瞎子似的瞇縫著。又聽她感慨道:廣錄,你長得像你爸,沒你廣語哥長得好看;廣語長得像你媽,他有女人相。
他不想接她的話茬,卻忽然發(fā)出一聲冷笑,突兀地問道:你還記得廣語?
老嫗抬手搔搔胸口,臉上現(xiàn)出一副熱絡(luò)表情:記的,咋會不記得!他沒發(fā)病前,可真是討人喜歡。
張廣錄不想與她過多交言。問話直來直去:嬸子,我來跟你打聽件事,你記不記得我家屋梁上吊著的一包東西?
老嫗點(diǎn)頭:記的。不能吃也不能嚼,總見你爸寶貝似的經(jīng)管著。
張廣錄神情一振,這才正眼去瞧她。卻見她的目光盯在他的膝上,便將點(diǎn)心盒子遞了過去。更正道:那是一套古書……你知不知道后來那套書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嫗脆快地答。完全被那盒點(diǎn)心吸引。一雙皸裂的手,憐惜地?fù)崦厦婊▓F(tuán)錦簇的圖案。
你再好好想想!
她依舊端量著那盒點(diǎn)心,輕慢地?fù)u頭。
張廣錄“嘖”一聲,心生了厭憎,起身便走。走至門口,皺眉思量,腳步又慢下來,折身返回去。見老嫗弓身團(tuán)緊著那盒點(diǎn)心,盒子已打開。她哆哆嗦嗦擎一塊蛋糕在手,腮幫鼓凸,正在吞咽,見張廣錄回來,不由愣住,兩口并作一口,將蛋糕塞進(jìn)嘴里。嘴角沾著焦黃的蛋糕渣,噎得險些咳起來。張廣錄從褲兜捏出三張票子,孺了過去。她發(fā)著愣,任由紙幣散落在點(diǎn)心盒子里。一陣微風(fēng)吹過,鈔票吹落于地。這才慌忙起身,丟了點(diǎn)心,撿起紙幣,委身在張廣錄身前,拽緊他的衣袖,話說得有些不明所以。
廣錄啊,現(xiàn)在我一個人,真是可憐哪!我向村里申請低保,排隊(duì)排了三年,也輪不到我的份兒。說是讓我再等。再等下去,我就只能去閻王爺那里等了……閻王爺暫時不收我,我又不能等著餓死。只好村前村后去撿垃圾,賣給收廢品的人。一天能掙個塊兒八角的。去年水庫搞旅游,漂到岸邊的塑料瓶多起來,一天能撿兩三塊,可好幾次差點(diǎn)掉水里淹死。淹死了倒也是福氣,管理水庫的人會給我收尸??晌移鋵?shí)不想死呵!我想安生死在家里??伤涝诩依镉趾芘?,一年多也沒人來過我家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如今誰也不肯搭理我。我要尸臭在屋里,下輩子也不得投生……
張廣錄蹙眉將她俯視。深知她活得可憐,卻又感到無能為力。
那又能咋辦哪!
老嫗撲到他身上,仰望著他,眉眼間溢滿了諂媚。
我聽人說,鄉(xiāng)里有個敬老院。你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可否投投門子,讓我搬到那里去。聽說那里好得很呀,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病了有人醫(yī),死了有人葬。
張廣錄清清嗓子,大聲說:鄉(xiāng)里的敬老院早就撤了。現(xiàn)在那種機(jī)構(gòu)倒有,可都是私人辦的,要收錢的?,F(xiàn)在只有有錢人,才有資格去養(yǎng)老院享福。
老嫗大失所望,仍不肯將他放過,近乎撒嬌地說:如今我老了,你不能不管我。當(dāng)初我和你爸商量,還想把你過繼到我門下呢。
張廣錄發(fā)出一聲冷笑。
老嫗再次向他仰望,渾濁目光里現(xiàn)出一絲乖戾,話便說得沒羞沒臊起來。
老了,我也顧不得廉恥了。年輕時被你爸睡了好多年,從沒圖過他啥。你媽顢頇,你家的大事小事,沒少了我的幫襯。你哥在村里生事,我更是沒少操心……他們算是欠下我的了。如今張家只剩下你一個人,你在外面發(fā)了大財(cái),不差那么一星半點(diǎn)。手指縫漏掉的,也夠我活命,你總該償還我一點(diǎn)。
張廣錄氣憤至極,仿佛受了羞辱,掙身擺脫她的糾纏。見她一個趔趄險些跌坐在地,又唯恐惹上麻煩。趕忙將她扶住,按坐在凳子上,討伐般問:你不說我倒忘了!你當(dāng)年甘心被我爸睡,那是想在村里找個靠山;我媽沒腦子,不懂得吃醋,還和你交往,真是糊涂!我倒要問你,當(dāng)年我哥滿村追女人,生事不斷,你和我媽嘰嘰咕咕,背著我爸,出了啥餿主意?
老嫗覷著他,臉上生出一抹淫邪的笑。說起往事,仿佛歷歷在目。
能有啥餿主意!還不都是為了你家好——道理明擺著的,公雞踩蛋,豬狗翻墻,人到了成年,就得把身子里的邪火泄出去。你哥得了花癡病,邪火憋在身子里,他又是個傻子,不懂變通,只能“瞎蠓”似的到處追女人。我給你媽出了個主意,找個女人讓他操一下。邪火泄出去,花癡病多半就好了,省得追雞打狗,鬧得滿村不安生。想來想去,又有哪個女人肯讓一個傻子來操!后來發(fā)現(xiàn)馬得膘家的傻丫頭,和你哥很對撇子。那傻丫頭是馬得膘老婆未婚先孕,拖油瓶帶到旺都來的,也不當(dāng)個親生閨女養(yǎng)。平日里滿村游逛,魔魔怔怔,和你哥倒也般配。你哥每次見了她,瘋病就會減弱幾分。你媽的意思,等年紀(jì)再大些,也可以考慮去馬得膘家提親,把那傻丫頭娶過來當(dāng)兒媳婦??赡睦锏鹊眉埃∥冶憬o你媽出主意,干脆生米先做成熟飯……我和你媽施了些手段,給她烙了張蔥油餅,喊到家里來吃。頭一次是在我家弄的。你那傻哥哥又找不到門路,急得嗷嗷叫,還是我?guī)退狭四巧蹬拥纳?,這才一回生二回熟。后來又在你家弄了幾次,你哥這才消停。嘖嘖,他也值了,沒多久雖是掉進(jìn)積肥坑溺死了,也算嘗過女人的滋味,不枉來這世上一回……
夠了!
張廣錄聽得渾身發(fā)冷,發(fā)根爹立。怒斥一聲:你這女人,真不要臉……還想發(fā)作,手機(jī)忽然響了。丟下那茶呆發(fā)愣的老嫗,悶聲接著電話,逃也似的跑出門去。
四
一桌子菜肴雖是家常,卻也當(dāng)?shù)闷鹭S盛。除了鮮蝦活魚,又汆了魚肉丸子,包了羊肉餃子。還有一名陪客到場。不知是被范青特意請來,還是恰好趕上。此人名叫范秋收,在范氏家族中,“秋”字屬長輩。若按照村里的輩分,張廣錄該稱范秋收為“叔叔”才對,卻被對方一口一個“哥”地叫著。如今世道變了,輩分也是亂來,要按財(cái)力和實(shí)力排座次。范秋收年紀(jì)雖小幾歲,卻已謝頂。穿一件花襯衫,滿臉橫肉。腕上箍一塊手表,顯得大有來頭。三杯酒下肚,他便說起十月份要在村里舉行的選舉。現(xiàn)任村主任是馬得膘的親侄子,他便將村干部以“馬家”代稱。
知道嗎?馬家那邊開始行動了。據(jù)說給在外打工的人都打了電話,還派人找上門去做思想工作。他們承諾說,等下一屆,村里滿了七十歲的老人,每人每月給五十塊錢的生活補(bǔ)助,還要和外面一位老板合作,搞旅游開發(fā),旺都村每個閑人,將來都能得到一份工作。
范青說:每個老人補(bǔ)貼生活費(fèi),不是上屆就承諾過嘛!到現(xiàn)在也沒兌現(xiàn)。
范秋收說:明顯就是拿糖豆哄小孩,這次他們還要耍同樣的把戲。
范青說:叔,就讓他們?nèi)ヴ[好了。反正誰當(dāng)干部,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拿村里的章子卡人。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才算正道。
范秋收瞪他一眼,以長輩的口吻斥責(zé)他:你懂個屁!你就是房檐下的麻雀,永遠(yuǎn)飛不到高處?,F(xiàn)在國家政策這么好,不想辦法多搞點(diǎn)錢,太雞巴虧了!去年搞土地流轉(zhuǎn),外地人承包了閑散山地,拿國家補(bǔ)貼,不知給了他們馬家多少好處。如果再搞旅游開發(fā),把有錢的大老板請過來,勢頭搞大,你說好處能少嗎?咱們范姓就是一盤散沙,不求上進(jìn),有勁兒擰不到一塊。這次我是下了決心,非和他們馬家爭一個高下……轉(zhuǎn)而又問張廣錄:哥,你有興趣不?有興趣也進(jìn)來摻和摻和?不為別的,只為爭口氣。想當(dāng)年,你們張家可是沒少受他們馬家欺負(fù)。
張廣錄沉陷在自己的心緒里。酒力不支,漲紅著一張臉,怔怔看著神情亢奮的范秋收。范青在一旁提醒他:廣錄哥,我叔的意思,你想不想在村里謀個一官半職。以你的實(shí)力,有錢,人緣又好,肯定能選上。
張廣錄恍然一笑:我在城里做生意,哪兒有空參與村里的事情呀。
范秋收說:你只需掛個名頭,借用一下你的實(shí)力。再把劉、趙兩姓聯(lián)合起來,肯定擺得平他們。
張廣錄囁嚅道:村里的事我可不想摻和。恩恩怨怨,再搞也沒多大意思。
范秋收故意激他:人爭一口氣,樹活一張皮。難道你把當(dāng)年的事都給忘了?聽老輩人講,當(dāng)年分地抓鬮,你們家分的全是離家遠(yuǎn)的邊角地,是馬得膘暗中做的手腳。你家的水田灌好水施好肥,渠埂上就被人用鍬把戳出一個窟窿,水也白灌,肥也白施,這是你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吧?你說誰能干出這么下三爛的事!你媽后來瘋了,馬家人背地里糟踐過她一回,這你不知道吧?我就不說了,說出來忒磕磣。還有你哥,聽說有一次屑上被人拴了一塊磚頭,那是馬得膘侄子干的。那年馬得膘把你哥摁在水里打,打完了推進(jìn)積肥坑……
范秋收邊說,邊發(fā)出“吃吃”笑聲,引得張廣錄更加頭暈?zāi)X漲,仿佛再遭羞辱。悶頭喝酒,也不搭腔。
范青看不過去,同范秋收爭執(zhí)起來。
他說那天張廣語被打是真,推進(jìn)積肥坑純屬胡說八道。因?yàn)槟翘焖m未到場,聽到吵罵聲,本想趕過去,路上碰到三三兩兩回家的人,知道熱鬧散了。當(dāng)時又下起了雨,他本想回家,卻被一條游到街上的魚撞了腿肚。豈肯放過!便用斗笠張網(wǎng)扣它,又唯恐被大人占了便宜,不敢聲張。直到那條足有三斤重的鯰魚擱淺,這才將它抓住。鯰魚濕滑,不便攜帶。他便爬上一棵柳樹,折一根柳條,準(zhǔn)備穿魚腮用。恰在這時,見張春甫和張廣語從遠(yuǎn)處走過來……街上的積水淹及膝蓋,張廣語走路更加不便。張春甫也不管他,獨(dú)自在前面走。走到一個波平水靜的開闊處,這才慢下步子,回身等他。雨水零星,在波平水靜的坑面上劃出漣漪。坑邊的矮草都被水淹,只青蒿冒出頭來……那個積肥坑我是知道的,要沿著青蒿標(biāo)出的路線,繞個彎兒,才能繞過去。想必你爸也知道,不然他咋會停下來等你哥呢!但你哥顯然不知道,又想抄近路,邁過青蒿,一腳便跌進(jìn)積肥坑里。
起初并未沉下去,拽著蒿藤,好一番撲騰。我離得遠(yuǎn),險些叫出聲來,但看你爸,嚇得又不敢出聲。他先是抬頭朝四下里看,站在原地不挪窩,看著你哥在水里撲騰,好像懵了。直到水面上沒了動靜,這才醒過神來,往前撲跌兩步,一頭栽倒在水里,嘴里哇哇亂叫……很顯然,你哥的死和馬得膘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雖打了他,并未把他打死,也沒把他推進(jìn)積肥坑。他是自己掉下去淹死的,也可以說,是你爸親眼看著他淹死的。
你這不胡說八道嘛!范秋收叱喝一聲,哪有看著自己親生兒子被淹,見死不救的!你那時候幾歲?
范青梗著脖子說:那年我都十二了,和廣錄同歲。親眼所見,咋會胡說八道!
以前沒聽你說過這件事嘛!
我說那個干嗎?嘴大舌長。況且說了,誰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
那你就是胡說八道,廣錄你別理他!他打小就是個二貨,說起話來沒頭沒腦。
你才是二貨!從小好吃懶做,現(xiàn)在也改不了游手好閑的毛病。想撐頭當(dāng)村干部,旺都又有多少油水夠你這種人撈!你說那時候你才幾歲?還穿開襠褲呢,說起閑話來頭頭是道,有幾件事是你親眼所見?還不是聽老輩人亂嚼舌頭。
張廣錄瞇眼,看著這兩個因酒亂性而起紛爭的人,大腦一片空白。覺得不管范青所說是否屬實(shí),自己的家事,看來還有更多隱秘。村人皆知,自己卻被蒙在鼓里。借由查詢一套古書的下落,打聽到這么多的隱秘,簡直自討苦吃。心內(nèi)不禁懊喪起來,又有一種被人揭了老底的羞惱與尷尬,差點(diǎn)摔了杯子。
幸虧范青老婆在一旁打圓場,兩人這才消停下來。范青老婆搭訕說:廣錄哥,生意忙不?啥時候回城里呀?
哦,忙!明早就走。
咋不在村里多待兩天?
張廣錄覺得無趣。乘著酒意,哂笑一聲,自嘲般說道:我就不該回來……你說在城里,混得還算人模狗樣,不缺體面,別人也肯拿你當(dāng)回事。一回旺都,人皮就被剝了去。反正沒人會瞧得起你。我還不自量力,以為自己祖上是什么書香門第,想借一套古書發(fā)筆橫財(cái)。找來找去,找來的都是磕磣。
哥,誰敢磕磣你呀!范青不懂他的話鋒,懵懂問:啥古書呵?
說起吊在房梁上的那套古書,范青原來也知道。此時張廣錄卻沒了探尋興趣。不想范秋收在一旁插言:是一套書嗎?我見過那套書。
范青反感地說:你啥都見過!旺都村上八輩的事,沒你不知道的!你家住村西,廣錄家在村東。那時候你還小,又沒和他玩過,你咋有可能見過那套古書?
范秋收說:你還別說,我真就見過那套古書。
見大家瞪眼看他,唯恐再遭質(zhì)疑,范秋收將當(dāng)年所見之事,有根有葉地講了出來。也不知真假。
他說我家離廣錄家住得雖遠(yuǎn),可離馬得膘家住得近,只隔一堵院墻。那天我正在自家屋頂上搓打鳥用的泥丸,見廣錄他爸抱一個包袱,走進(jìn)馬得膘家的后院。廣錄他爸彎腰說著什么,馬得膘也不愛搭理。后來廣錄他爸放下那東西就走了。傻女子馬桂枝打開包袱。我便看清那包裹里是一摞書。二三十本,墨水藍(lán)的封皮,書脊用線繩裝訂,紙頁黃不拉嘰,像是出了霉……是不是那樣的書?是不是!
五
去找馬得膘追查那套古書的下落之前,張廣錄動了一番心思。
他沒有直接去,而是第二天先回城。處理完妻子不能應(yīng)對的生意,又險些打了退堂鼓。等靜下心來,想想自己半生所受的屈辱,無不與馬得膘有關(guān),心里不禁風(fēng)起云涌。想起以前曾發(fā)過的一個宏愿—若有機(jī)會,定要把家人在旺都丟的臉面討還回來。他所想到的“討還”,其實(shí)有那么一點(diǎn)雪恥的意思。而今,借由尋查這套古書的由頭,不正好能找到一個雪恥的機(jī)會嗎!即便不能如愿,也能給對方添堵。他心思縝密,行動之前,特意通過朋友,找了一位律師咨詢。依照律師的指點(diǎn),相機(jī)行事之后,約這位律師在一家茶社見面。
他承認(rèn)拿走那套書了嗎?律師笑瞇瞇地問。
張廣錄點(diǎn)頭,表情凝重。從挎包里掏出一枚袖珍錄音機(jī)。張廣錄事先曾認(rèn)真研究過它,現(xiàn)在卻怎么也鼓搗不出聲音。律師比他更有經(jīng)驗(yàn),伸手要過去,一邊調(diào)試,不甘寂寞地對張廣錄說:你不妨先講一講事情經(jīng)過呀。
張廣錄便講起來。
我動了個心眼。去找馬得膘之前,先去小賣部轉(zhuǎn)了一圈。村里一些老人,沒事兒總愛聚在小賣部打麻將。那天馬得膘恰好也在。我給每位打麻將的老人買了一包煙。有不抽煙的,便買了啤酒請他們喝。馬得膘不僅抽煙,喝酒也是強(qiáng)項(xiàng)。別人喝一罐,他喝兩罐。中午麻將散場。我把他喊住,說叔我想和你嘮會兒嗑。馬得膘說,你和我能有啥嘮的?我說叔,你不想和我嘮嗑,是不是還記著你們上輩人的芥蒂?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大人有大量,都啥年月了,還記著那些老掉牙的事。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我請您老喝頓酒,不算過分吧。你要不答應(yīng),那就更是你的不對了。不由分說,我便把小賣部的易拉罐啤酒全買下來,湊成一個整箱。又買了兩條“鉆石”煙,買了蠶豆花生米,還有魚罐頭和豬頭肉。不想馬得膘在一旁覥著臉說,我喜歡喝白酒。你想陪我喝酒,整點(diǎn)白的算了。我就又買了兩瓶白酒,幾乎把整個小賣部買空。
錄音機(jī)發(fā)出“沙沙”聲響。間雜著咳嗽聲、吐痰聲、碗碟的磕碰聲,又隱隱聽到幾聲慵懶的雞啼,烘托著酒場的空寂。兩人的對話略顯拖沓,徐徐也入不了正題。律師聽得厭倦,想快進(jìn),撿重要段落來聽。卻見張廣錄側(cè)棱著耳朵,聽得很是入神。
他有了一種身臨其境之感。邊聽邊解釋:馬得膘不往正題上聊。先說街坊四鄰的閑事,說誰在外面因偷東西被判刑,誰家老婆去城里當(dāng)保姆,和雇主好上了。又說他的外孫女,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份不錯的工作……他對我有戒備,舊事只字不提。直到半斤白酒下肚,喝迷糊了,這才被我用話套住。你聽……他馬上要把借書的事說出來了。
兩人側(cè)耳諦聽。猛聽到一陣喧鬧,原來是茶社里涌進(jìn)一群婦人。四五十歲的年紀(jì),打扮得花枝招展,浪聲打著招呼。圍坐在一張寬大的根雕茶幾旁,擁簇一位油頭粉面的男人。他正在講銷售之道,又摻雜各種勵志雞湯,不時博得婦人們的陣陣喝彩。
律師皺眉說:茶社也難尋清靜。這些賣茶的,也學(xué)傳銷那一套,把這些有倆閑錢的傻逼娘們,唬得都做起了發(fā)財(cái)夢。
錄音機(jī)里的聲音一度被壓制,根本聽不清所以然。況且這種場合不宜談?wù)?jīng)事,律師便說:去我的律師所吧。
二人從茶社出來。走在路上,張廣錄簡單口述了一番錄音機(jī)里的內(nèi)容。他說馬得膘承認(rèn)當(dāng)年拿走了那套書。但接下來,他又說是代別人借的。真正的借書者,是一個叫肖白水的人。這個肖白水當(dāng)年是一名公社干部,來旺都村蹲點(diǎn)。他知道我父親手上有一套古書,要馬得膘代他借來看看。
律師問:那就應(yīng)該去找這個肖白水問問。
我去過了。張廣錄說。肖白水就住城里,早退休了,看上去一副老干部派頭。他先是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后來死不承認(rèn)。說早年確實(shí)在王土工作過,認(rèn)不認(rèn)識馬得膘記不清。但他說從沒去過旺都蹲點(diǎn),更別提見過那套古書。我一再追問,老頭差點(diǎn)和我翻臉,甚至拿黨性和我擔(dān)?!矣X得這事兒有點(diǎn)玄乎。
玄乎什么?律師捅開門鎖,胸有成竹說道:你只要錄下馬得膘從你父親手里借書的那段話,就齊活了。有證據(jù),他抵賴也不行。法律是要講證據(jù)的。那套書不還回來,咱們可以把肖白水他們倆一塊告。
張廣錄的語氣聽來有些躊躇:后來我打聽過,肖白水的兒子,是現(xiàn)在工業(yè)開發(fā)局的副局長。
律師愣一下。撇下這個話題不談。二人湊在一起,認(rèn)真聽那段錄音。
借由錄音中斷續(xù)的對話,張廣錄思緒出離。他能想象到父親當(dāng)時的心情。倍加珍愛的一套古書,他怎肯輕易借給別人?他不甘心,又不敢拒。畢竟是公社干部向他借書。當(dāng)時馬得膘已當(dāng)了村干部,自然也不能得罪。這才登門,將那套古書親自送了過去,甚而不敢問一問歸期……想到這兒,張廣錄想起馬得膘是不識字的,或許只認(rèn)識幾個白字。他能讀懂那套繁體字的古書?也真是抬舉他!書借給了肖白水,顯然是不爭的事實(shí)。但肖白水卻矢口否認(rèn),這便讓他覺得有些麻煩。況且一味追究馬得膘一人的責(zé)任,也有些強(qiáng)人所難。
他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律師正將錄音機(jī)插在電腦上,剪切錄音,他分析道:我覺得肖白水借走那套書,看完后肯定還給了馬得膘,不然他不會矢口否認(rèn)。
張廣錄不解其意,問:何以見得?
律師說:這些在官場混過的人,都老油子了,滑頭得很。承認(rèn)有借書的行為,就有了連帶責(zé)任。誰又能證明他還沒還給馬得膘?馬得膘咬他咋辦?如果說沒有借書這回事,他就能徹底撇清。
書肯定在馬得膘手上?
肯定在他手上!你想呀,馬得膘雖不識字,又不是三歲娃娃,肯定知道那套書的貴重。書借走后不久,你父親又死了,他能不起貪心?肯把書還回去?
張廣錄一番思量,心中仍有些顧慮。
律師再次解釋:你不必考慮肖白水。他否認(rèn)借書或許對我們更有利。我們只盯住馬得膘一人就夠了。若肖白水借書真的沒有歸還,馬得膘自會去找他理論,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咱們只管坐山觀虎斗。
張廣錄這才松一口氣。
律師點(diǎn)了幾下鼠標(biāo)。將一段錄音掐頭去尾,制成一段音頻,播放出來。
那套古書呵,你爸是借給我了。
你又不認(rèn)識字,能看懂那套古書?
瞎翻唄。我老婆給我念過一段,她是大戶人家出身,認(rèn)識不少字。
后來那套書呢?
后來那套書就被肖白水拿走了。本來就是他讓我借的,他知道你爸手里有這么一套古書。
向法庭正式遞交起訴書之前,張廣錄回了一趟旺都,在小賣部找到馬得膘。一圈麻將剛開始,張廣錄用桌布兜了麻將,攪亂牌局。他先安撫了一番牌桌上的其他人,這才對馬得膘提出返還那套古書的口頭申請,算是先禮后兵。見馬得膘一臉懵懂,張廣錄說: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兒上,我這才口頭通知你一聲……馬得膘明白過來,自然抵賴。張廣錄直言不諱:前幾天你自己說過的話,總該記得吧!我都錄了音,不用放出來給大家伙聽了吧?馬得膘氣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起身掀翻麻將桌。張廣錄也不理他。其實(shí)他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效果。撥開圍觀的眾人,徑直走上小賣部門前的高崗。居高臨下,像是對著屋里撒潑賣瘋的馬得膘,又像對著整個旺都村,下了一道戰(zhàn)表。
馬得膘,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望你速速歸還當(dāng)年從我父親手里借走的那套《資治通鑒》。如期不還,我將一紙?jiān)V狀將你告上法庭,讓法律還我一個公道。
末了,張廣錄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又追加了一句:以前欠下的債,到了該還的時候了。
張廣錄回到城里,心里淤著一股怒氣,自然不敢懈怠,開始緊鑼密鼓為打官司做起了準(zhǔn)備。因?qū)Υ蚬偎疽桓[不通,諸事便要聽律師吩咐。律師脾氣隨和,在收費(fèi)問題上卻毫不含糊。先談妥價錢,收了百分之三十的定金,這才不遺余力地操持起來。他為即將到來的訴訟設(shè)計(jì)了兩套應(yīng)對方案。
一套簡單明了:若馬得膘將書奉還,則皆大歡喜。
若不能奉還,便要提起訴訟,向?qū)Ψ剿饕r償——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shí)在麻煩。因《資治通鑒》在宋代、明代、清代都有不同版本,價值相差懸殊。按什么樣的價格來起訴對方?必須要有一個準(zhǔn)確評估。律師便帶張廣錄,先去省城找專家咨詢。專家給出的解釋是,眾所周知,宋版《資治通鑒》如今已價值連城,明版也要五六百萬,即便清末民初的版本,也要五六十萬……那么問題來了,考量一套古書的價值,若實(shí)物存在,便可直接將其送到相關(guān)機(jī)構(gòu)鑒定。可這套古書,虛無縹緲,只存在于一場亂云飛渡的記憶中,鑒定自然無從談起。
對索要賠償?shù)臄?shù)額,律師也做過權(quán)衡。若按宋版的價格來起訴,即便官司贏了,執(zhí)行起來也是個問題。馬得膘又不是坐擁千萬資產(chǎn)的老板,他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農(nóng)民。律師慈悲為懷,選定以明代版本的價格來起訴。張廣錄對此仍存有異議。他本就沒指望發(fā)一筆橫財(cái),只想借此機(jī)會,羞辱馬得膘一番——別說明代版本價值六七百萬,即便清代版本五六十萬,馬得膘也是賠不起!能賠個一二十萬,他就要砸鍋賣鐵了。
律師笑瞇瞇開導(dǎo)他:法律是嚴(yán)肅的。即便賠不起,也不能一味遷就。況且判決之前,法庭是要做調(diào)解的。等判決生了效,一分錢不要那是你的事。
張廣錄狀告馬得膘“借書不還”一事,拖延到入冬方才開庭。
開庭通知最初派員送達(dá),后又在電話里講明,都被馬得膘以不理不睬的方式拒絕。直到法院施加措施,采用公告送達(dá)的方式,對被告曉以缺席判決的后果,馬得膘這才慌了手腳。
鑒于馬得膘上了年紀(jì),總以身體不便為由搪塞,法院便決定去旺都村現(xiàn)場辦案,也算為普法工作開了一個先河。法官對外界的解釋是:他們從未受理過如此離奇的案子。原告來法院起訴,只拿—份訴狀和—份錄音。面對這起沒有實(shí)物證據(jù)的起訴,他們?yōu)榇塑P躇良久,后又覺得事關(guān)百姓利益,這才選擇了立案。
露天法庭設(shè)在小賣部門前的高崗上。
一棵老槐樹下,擺開一溜桌子。法官居中,左右兩廂分設(shè)原告席和被告席。開庭前雖做了大量宣傳工作,來現(xiàn)場接受普法教育的觀眾還是寥寥。除旺都村的老弱病殘,只有外村幾個做小買賣的,將攤位擺在審判席對面,像是要分庭抗禮,把一場嚴(yán)肅的庭審,當(dāng)成一場生意興旺的廟會。
張廣錄因有律師陪同,心里雖緊張,神情尚算鎮(zhèn)定。被告馬得膘卻先自露了敗象。胡子拉碴,一臉晦氣,看來確實(shí)身體有恙。一人坐在被告席上,所幸他的小女兒馬桂芬隨后匆匆趕來。她嫁在外村,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緊趕慢趕,自行車卻中途掉了鏈子。木訥坐在馬得膘身旁,可見來了也只是個擺設(shè)。馬得膘雖老朽,畢竟當(dāng)過幾年村干部,也算見過世面。面對開庭后的一套程序,尚能沉住氣。等進(jìn)入到庭審調(diào)查階段,雙方展開辯論,最終耐不住性子,潑皮習(xí)氣不改。面對原告律師拿出的錄音證據(jù),氣得渾身發(fā)抖。避開律師鋒芒,轉(zhuǎn)而指著張廣錄破口大罵。罵張廣錄是陰險小人,佯裝請他喝酒,卻做出這么下三爛的事。最后罵昏了頭,將自己當(dāng)年借書,肖白水看完之后返還,他沒把那套古書當(dāng)回事,任霉?fàn)€蟲蛀,最后賣了廢品的事實(shí),隨口講了出來。當(dāng)然他這一套坦白,算是一種撒潑賣瘋的發(fā)泄,又有那么一點(diǎn)無知者無畏的魯莽。法官敲響法槌,也阻止不了他的狂躁??诳诼暵曇購垙V錄的祖宗。我就是借了,你又能拿我怎樣!有能耐一槍崩了老子!最后口吐白沫,暈翻在他女兒懷里。
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第二次開庭,已是年關(guān)將至。仍在旺都村實(shí)地庭審。馬得膘雖到了現(xiàn)場,卻沒能坐到被告席上。他因病,由女兒馬桂芬用排子車?yán)?,裹一床棉被,躺在圍觀的觀眾席上。也不知這樣一種架勢,是對原告的示威,還是在向法官乞求著可憐。
坐在被告席上應(yīng)訴的,是—位陌生的姑娘。
姑娘陳述完自己的身份,大家這才得知她叫于勝男。男子的男。她當(dāng)庭解釋,和顏悅色,不像來打一場官司,倒像來參加一場電視上的演講比賽。彬彬有禮的樣子,一下便將氣場彰顯出來。她伸手指了指躺在排子車上的馬得膘,說是他的外孫女。又指了指坐在車轅上的馬桂芬,說自己是她女兒。
姑娘身形瘦弱,取一個不輸于男人的名字,可見其水準(zhǔn)不低。果然見她庭上的表現(xiàn),也不焦躁,也不偏頗,甚而比張廣錄的律師還要顯得沉穩(wěn)。說起法律術(shù)語來,更是讓對方相形見絀。后來得知,姑娘雖在一家國企供職,大學(xué)期間學(xué)的卻是法律專業(yè)。得知她姥爺纏上官司,這才拍馬趕到。她先是拿出一份書面證明,拋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shí)。
證明為肖白水親筆所寫,也就是那個間接借書人。肖白水在證明中說,所謂張廣錄父親保存的那套《資治通鑒》,并非他家祖?zhèn)?,而是?dāng)年“抄家”,從別人家里搶過來的。
此言一出,舉座震驚。張廣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記憶中他的父親,始終是一個被他人傷害的角色。怎么又會成了一個“抄家者”,一個給別人帶來傷害的人?
姑娘接下來的解釋有理有據(jù),讓人不得不信服。她說,鑒于對自己當(dāng)年行為有所悔悟,肖白水起初才會否認(rèn)借書一事。后來我找到他,尋求他的幫助。他才肯寫下這份書面證明。證明當(dāng)年抄家,是他親眼所見,他也是當(dāng)時的參與者。不然他怎么會知道張春甫手里有這樣一套古書?這才托馬得膘去借。因?yàn)樘囟ǖ臍v史原因,咱們暫且不論造反派抄家這種行為是否構(gòu)成犯罪,但這套書既然不是他家的私藏,是抄家所得,那么原告也就沒有權(quán)利向馬得膘索要賠償。他應(yīng)該被起訴。應(yīng)該接受這套書的真正的主人起訴,并接受歷史的審判……我為此專門調(diào)查過,可惜運(yùn)動結(jié)束以后,那家人全都死了。
姑娘語詞犀利,震驚全場。只見躺在排子車上的馬得膘,倏地起身,僵尸回魂般叉腿坐起來。勾著頭,目光陰鷙地看向張廣錄。那番架勢,儼然一只起死回生的斗雞。
原告律師也是一臉錯愕。瞟一眼驚慌失措的張廣錄,腦子打轉(zhuǎn),隨口說出一套托詞。
即便你能證明有一套《資治通鑒》是抄家所得,但不能忽略原告家中有兩套藏書。偏偏這一套,就是原告家里的私藏。被馬得膘借走,最后遺失,給原告造成財(cái)產(chǎn)上的損失,也帶來精神上的傷害。
他一邊說,一邊在桌子底下腳踢張廣錄。有張廣錄的當(dāng)庭篡改,面對文字游戲般的狡辯,法官也只能依照規(guī)則議事。
最后經(jīng)合議庭成員分析認(rèn)為,被告方的證言,既無從證明所謂抄家得來的那套《資治通鑒》,就是被馬得膘借走的那一套,也就不能排除原告父親手中,另有一套《資治通鑒》的可能。
這一回合下來,被告顯然敗下陣來。馬得膘又躺倒在排子車上。馬桂芬袖手,憂心忡忡看著她的女兒。姑娘卻毫不氣餒,似乎早有準(zhǔn)備,隨即又拋出另一套撒手锏。
她說宋明兩代的《資治通鑒》版本貴重,清代以后的版本卻十分便宜,有的還是贗本。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盜版。那么原告又怎么能夠證明,他家的那套古書,不是絕對的盜版?她已去市文化局和圖書館等單位調(diào)查取證,得知此地文化底蘊(yùn)深厚,人文薈萃,歷史上出過四位狀元,十位宰相,300多名進(jìn)士。歷代科舉考試中,《資治通鑒》都被當(dāng)作教科書來用,也就是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高考參考書目。民間收藏者手中持有《資治通鑒》不足為奇。因版本存量大,大部分都是清代以后的版本。若品相好,市場價也就在每本三百元左右。但一位普通農(nóng)民,保存一套古書的條件相對有限,三百塊完全不值。
根據(jù)姑娘提供的聯(lián)系方式,法官撥通電話,同專家進(jìn)行核實(shí)。除上述所說,專家還在電話中介紹說,對保存圖書的要求很高,若濕度過高容易發(fā)霉,濕度過低又容易變脆,還有蟲蛀等等問題。所以普通家庭不可能具備專業(yè)保存圖書的條件。想長期保存宋版或明版的《資治通鑒》,根本沒有可能。即便清末以后的版本,也不會保有一個好品相。
庭審開了上下兩個半天。雙方辯論猶如走馬燈,讓觀者聽得很是盡興。
直到法官宣布庭審結(jié)束,準(zhǔn)備擇日宣判,大家早已看出一些端倪。只見那位律師,雖仍是一副笑面虎模樣,嘴巴臉腮卻都是僵的。馬得膘的外孫女,云淡風(fēng)輕,像完成一堂普通的課堂答辯。抬手將鬢發(fā)捋到耳后,不失禮貌地同法官打聲招呼,而后幫著她的母親,一人駕轅,一人推車,拉著馬得膘,慢慢向村中走去。
張廣錄呢?
大家在亂紛紛散場的人群中尋找張廣錄,卻不知他因尿急,去小賣部的后院方便,好久都沒出來。
六
第二年清明,張廣錄回旺都上墳掃墓。
因一場倒春寒,剛冒頭的春天偃旗息鼓。放眼望去,遠(yuǎn)山開放的桃花盡顯冷艷,卻零星散落,有一種莫名的孤單。春風(fēng)冷峭,人們又換上了過冬的棉衣。張廣錄為祭奠所做的準(zhǔn)備,也不似往年那般隆重,只帶了些香燭紙?jiān)?。他心情低落,不想與人搭訕。偏偏艄公不肯放過他。因年前來往頻繁,二人已十分熟悉。
聽說官司打贏了?艄公似笑非笑,聽不出問話的用意。
算是贏了吧。張廣錄敷衍。
賠了多少?又花了多少?里外算賬,到底賠了還是賺了?
打官司為的是爭口氣,只論輸贏,不算賠賺!
張廣錄話雖說得硬氣,卻心知肚明。自年后宣判結(jié)果下來,不少人問過他相同的問題。每次回答,他都這樣理直氣壯。但在老婆面前,卻硬氣不起來。老婆給他算了一筆賬——律師費(fèi)不算,茶水費(fèi)和差旅費(fèi)也不算,只算半年下來生意上的損失,顯然便吃了大虧。因官司纏身,無心打理生意,好幾處新開發(fā)的樓盤,原本已談好合作意向,都被人挖了墻腳。一次錯過便后患無窮,如今想重新拓展局面,別人早已珠胎暗結(jié),筑成一道難以攻破的高墻。當(dāng)初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說打官司就打官司,難道你真的想靠一套破書發(fā)財(cái)嗎?
張廣錄無言以對。他再次回想了一番打官司的過程。在老婆的挖苦聲中,覺得自己真的像做了一枕黃粱夢。但他又覺得哪里不對勁……當(dāng)初,他確實(shí)覬覦那套古書,也可以說是受了那檔電視節(jié)目的蠱惑。但事情發(fā)展到最后,他應(yīng)該是清醒的,意圖也十分明確——他并非要靠那套古書發(fā)財(cái)。他不缺錢,缺的只是當(dāng)年丟失的尊嚴(yán)。他要兌現(xiàn)少年時發(fā)過的一個宏愿:若有機(jī)會,要不惜代價,將家人所受的屈辱雪恥般討回來。從這個角度說,他更像一位古代義士,怒沖沖奔走在雪恥的路上,雖折損了一些錢財(cái),又有什么可丟人的!
既然這么做了,便沒什么可后悔的。
他安慰自己。把自己當(dāng)初的想法講給老婆聽。老婆嗤之以鼻,譏笑他道:你的“宏愿”實(shí)現(xiàn)了嗎?你起訴賠償?shù)氖?0冊書,馬得膘只承認(rèn)當(dāng)年借走了25冊。法院按照每冊150塊的價格判決,你應(yīng)得賠償3750塊。起訴費(fèi)雙方各半。即便這樣,這筆錢你到手了嗎?你去催問過幾次,還求法院去強(qiáng)制執(zhí)行,人家都不肯理你。正經(jīng)官司都顧不過來,人家哪有心思管你這雞毛蒜皮的事—一你呀,就是自取其辱,賠了夫人又折兵。
老婆所言,其實(shí)都是實(shí)情。也難怪張廣錄憋了一肚子火。他也曾想過,放棄對那筆安慰性賠償金的索要,但又一想,如若放棄,等于鬧了一出天大的笑話。遭人恥笑不說,以后更是沒臉再回旺都了。他想起新聞里曾宣傳過的一樁案子,所要賠償只區(qū)區(qū)一元。相對于那一元錢來說,三千多塊也不算少了,但尊嚴(yán)應(yīng)比金錢更為貴重。
張廣錄跪倒在父母墳前。焚香祭拜,不由將郁結(jié)的心事道出來。說得心潮涌動。冷風(fēng)吹過,紙灰在墳前打旋,好似父母的亡魂在安慰他。
張廣錄下定決心,決意順便到馬得膘家去一趟,討要一個說法。
蓋了紅戳的判決書他帶在身上,是手中得力的一件武器。他想無論馬得膘如何刁蠻,決計(jì)只對他進(jìn)行言語上的羞辱,目的達(dá)不到,回城后再去盯緊法院,要求強(qiáng)制執(zhí)行。問題一年解決不了,便用兩年,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完全可以把那隔靴搔癢的3750塊,當(dāng)成羞辱馬得膘的道具。
馬得膘的家里靜著。
去年夏天他來過,霉味和煙臭味仍舊記憶猶新。門半敞。邁步走入,眼睛一時難以適應(yīng)堂屋里的昏暗,仿佛踏入一個幽暗地洞。慢慢看清灶臺旁的一張飯桌,正是去年和馬得膘在一起喝酒的地方。如今那飯桌挪了位置。灶臺上的盆罐卻擺放得井然有序。鼻腔里忽地嗅到一股含混不明的藥味,顧不上辨別。看清楚東屋的門簾斜搭一角,隱約能見屋內(nèi)一顆須發(fā)蓬亂的人頭,扎縮在被子里,面墻而臥。正是馬得膘。
張廣錄發(fā)一聲咳嗽,似在提醒對方。卻又不知該進(jìn),還是該退。忽聽西屋門發(fā)出一記響動。
誰呀?有人問。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法庭上見過一面的馬得膘的外孫女。
張廣錄挨了一點(diǎn)驚嚇。剛想開口說話,見姑娘也愣住,隨即認(rèn)出他來。表情也不驚訝,亦不抵觸,只笑了笑,小聲道:來了?東屋說話不方便,還是來西屋坐吧。
西屋里蒸騰著一股煙塵。一些不舍得丟棄的老物件,成了徹頭徹尾的垃圾。姑娘身穿一件紅色薄線衫,挽著袖口,微紅面頰上涂一抹灰跡,顯然正在打掃。
張廣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見正對屋門的西墻上,用紅紙貼了一個“十”字形圖案。一“橫”脫落一半,沾滿灰塵。紙張卻仍保持鮮紅。紅色圖案的下方,擺有一個黑色相框。相框里鑲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老女人,看上去有幾分眼熟。短發(fā)蓬亂,眼神木然。他能從那呆滯神情中,認(rèn)出正是早幾年過世的馬得膘的老婆。他這才想起以前聽人說過,她早年便信了“教”。那用紅紙拼貼出來的圖案,顯然是一個十字架的標(biāo)志。
姑娘小聲問:是為判決賠償來的吧?
張廣錄“唔”一聲,頓然覺得無趣。
姑娘把一床舊棉絮堆到炕角。為張廣錄騰出一個落座的地方。使得屋內(nèi)再次騰起一股灰塵。身子傾過來,又是小聲對他說道:判決下來后,我就回單位上班了。那筆賠償款我和我媽商量過幾次,要他們盡早給你,也省得麻煩。但我姥爺死活不肯。我怕惹他生氣,就沒再過問。這次清明放假,加上我姥爺病了……其實(shí)我始終想著這件事呢。
姑娘說話小聲,仿佛傾吐著一個秘密,又像怕驚擾了東屋里的病人。他消除戒備,同樣小聲問:得了啥?。坎〉煤苤??
姑娘低頭:醫(yī)生說,熬不過這個春天了……等他沒了,賠償款再給你好了。我從我的工資卡上直接劃給你??峙卢F(xiàn)在給你,被我姥爺知道,動起怒來,更是沒幾天活頭。
張廣錄沉默下來。這才明白姑娘打掃屋子,原來是提前為一場葬禮做著準(zhǔn)備。他又覺得姑娘的解釋,像一個虛假的托詞。此情此景,他也確實(shí)不好再提賠償款的事。等馬得膘一死,那筆錢便會沒了著落。事情是明擺著的——自己受了委屈,反倒成了一個加害者。別人難免會說自己不夠仗義。想到這兒,張廣錄不禁有些惱火,悶聲說:你姥爺?shù)貌。偛辉摴衷谖翌^上吧!
姑娘看著他。沉吟半晌,這才開口說:叔,我知道你打官司的本意,并非為錢,而是記恨以前的那些事。那些舊事,我媽和我念叨過。我覺得,對錯并不在一方……其實(shí)我不想和你講這些。但不講出來,又怕你記恨在心……既然來了,既然我媽不在,既然我姥爺病得要死,你想不想聽我給你講一講?
張廣錄覺得詫異。令他覺得詫異的,并非姑娘那一句“叔”的稱呼。若按村里輩分,她該叫他一聲“舅舅”才對。而語緒間夾雜的親昵與責(zé)怪,才是使他感到莫名的真正原因。況且她說到了“真相”——還有什么真相,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個從未在旺都生活過的女孩知道,他卻不知道!這個風(fēng)起云涌的村莊里,究竟還淤積著怎樣的秘密和真相?!
我有一個傻大姨,比我媽大三歲,你應(yīng)該記得吧?
記得。
她和我媽算是同母異父。這你也應(yīng)該知道吧?
嗯。知道。
她是我姥姥從王土帶過來的。我姥姥成分不好。那樣的年月,都講究個成分。她父親是地主成分,運(yùn)動時被人活活打死。我姥姥那年十九歲,被人強(qiáng)奸懷孕,這才生下我大姨。
我大姨先天智障。后來在旺都,和你哥好上了。你哥患小兒麻痹癥,兩個傻子在—起也算般配。在以前的農(nóng)村,傻子和傻子結(jié)合,也不是沒有先例呀。但因?yàn)閮杉也缓湍?,因?yàn)檫@事,我姥爺和你父親,進(jìn)一步交惡……
想起德三嬸講過的那段舊事,張廣錄不禁羞愧難當(dāng)。
后來我大姨懷孕了……我姥爺?shù)囊馑迹准纫炎龀墒祜?,以前的恩怨暫且不?jì),干脆讓我大姨嫁給你哥算了,但在這件事上,我姥姥卻死活不肯。提出反對意見的,不光我姥姥,還有你父親。你父親在一個下暴雨的晚上,來到我姥爺家。他們之間的談話,都被我媽聽到了。你父親說的一句話,我媽至今念念不忘,他說,這倆傻孩子,無論如何不能結(jié)婚!如果讓他們結(jié)婚,是要遭雷劈的。
我姥爺說,讓一個黃花大閨女,不明不白懷了你們張家的孩子,本就該遭雷劈!還想把麻煩丟給我?
我姥姥在哭。除了她的哭聲,我媽還聽到噼里啪啦的捶打聲。她用唾沫濡濕窗紙,湊近一看,見你父親跪在我姥爺面前。和他并排跪著的,還有我姥姥。我姥姥一邊哭,一邊劈頭蓋臉抽你父親的耳光。你父親縮頭跪著,也不躲閃,只任她打。打累了,癱坐在一旁。他卻又不知怎么的了,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來。抽得嘴牙冒血,這才歇手,轉(zhuǎn)而哀求我姥姥,無論如何,不能讓倆傻孩子在一起呀!懷著的孩子必須打掉!不然要遭報應(yīng)的!
我姥姥失心瘋似的笑。你這才知道報應(yīng)?報應(yīng)終究是來了!轉(zhuǎn)而對我姥爺說,當(dāng)年強(qiáng)奸我的,就是這個人!我懷了他的孩子。現(xiàn)在這孩子和他的孩子,又懷上了孽種。老天爺,你既然降罪,憑啥要降罪在我那傻閨女身上。
張廣錄聽到此處,如遭雷擊。兩腿發(fā)軟,跌坐在炕沿上。瞪著面前的姑娘,眼神空洞,說不出一句話。
姑娘的眼里忽地涌出一汪淚,順著臉腮撲簌滾落。淌在頸子里,也不擦拭。只顧癡呆呆講下去。
你父親雖一再解釋,說他當(dāng)年不算強(qiáng)奸,是真心喜歡我姥姥。但又有誰能說清楚當(dāng)年的那些事……我姥姥不再說話,只是哭。我姥爺在一旁發(fā)著癔癥,他罵他們兩個都是賤人,想打掉孩子,沒門兒!他偏要讓這孩子生下來,讓他們丟人現(xiàn)眼,讓他們現(xiàn)世報……聽我媽講,她覺得我姥爺當(dāng)初并非完全不知道此事,他是在故意縱容那兩個傻子。他不肯把孩子打掉的原因,其實(shí)是故意要羞辱我姥姥和你父親,懲罰他們。
姑娘似乎講累,語氣聽來有些惆悵:我姥爺話雖這么說,等你父親死后,還是覺得恥辱,沒敢把這事張揚(yáng)出去。一家人想盡法子,要把那胎兒打下來。浸過冷水,壓過木杠,可那胎兒福大命大,躲在她母親肚子里茍且偷生。后來實(shí)在沒轍,只好將孕婦送到山外親戚家,偷偷生下來……孕婦難產(chǎn)死了,嬰兒卻活著。死的應(yīng)該是她呀!而不該是那可憐的母親。她想睜眼看看這人世,不算報應(yīng),應(yīng)該算是一種見證吧!
張廣錄在暮色中疾走。覺得周遭的黑暗成了魑魅魍魎,陰疹疹突顯了原型,追逐著他,恫嚇著他。他急欲逃出這令他感到窒息的村子。一直逃到水聲激蕩的湖邊,這才想起時辰已晚,擺渡的駁船已停航。他掏出手機(jī),撥打艄公的電話。無人接聽。直到打了數(shù)回,手機(jī)顯示電量的空格趨于空白,對方這才應(yīng)聲。聽完他急迫的訴求,艄公一點(diǎn)也不急,好像正在喝酒,支吾道:這么晚了,明天再走不遲。張廣錄大叫:不!今晚我必須回城。又說:你沒聽出我是誰嗎?你把我擺渡過去,我付你雙倍價錢。
對方?jīng)]有回應(yīng),隨即掐斷電話。
月亮升起。星星又大又亮。星光和著月光,在湖心投出一條銀色光鏈。張廣錄蹲在湖邊,全然覺不出這月夜的美好。焦急等待片刻,不見艄公蹤影。唯恐被丟在這荒郊野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急忙又掏出手機(jī),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jī)黑屏,沒了一點(diǎn)電量。
好在過了片刻,艄公終于趕來。嘴里埋怨,撳燃了馬達(dá)。
坐在船上,張廣錄感到周身發(fā)冷,蹲縮在甲板上。艄公也不理他。嘴里叼著煙,默然無聲地駕船。張廣錄有些過意不去,湊過去說:這一趟我出三百,夠意思了吧?
艄公仍不說話。船行至湖心,馬達(dá)忽然熄火。鼓搗來鼓搗去,艄公這才懊喪地說:忘了加油了……本想明早加的。你這一折騰,不但攪了我喝酒,還讓我出來遭罪,真他媽倒霉!
面對艄公的抱怨,張廣錄不知自己究竟錯在哪里,傻站在甲板上。
駁船在湖心打轉(zhuǎn)。沒了馬達(dá)的轟鳴,周遭便死一般沉寂下來。只聽湖水拍打船舷,發(fā)出喋喋聲響。張廣錄感到害怕,六神無主地問:咋辦哪?
還能咋辦!只能在水里漂著了,漂到哪兒算哪兒。
你不會給家里打個電話,讓人送些柴油過來?
你催死似的,手機(jī)都忘帶了。況且我老婆去了娘家,我爸癱著,打電話也沒用。
見張廣錄焦慮。艄公又安慰他:你怕啥!船又不會沉,我也不會打劫,把你丟到湖里喂了王八。就任它漂著好了。在船上熬一夜吧,等天亮再想辦法。能睡著,就睡會兒……要是把酒帶來就好了。喝點(diǎn)酒能驅(qū)寒,也不耽誤掙你的船費(fèi)。
甲板上空無遮攔,身子仿如浸在刺骨的寒涼里。兩人先是隔開一段距離坐。為驅(qū)寒,又?jǐn)D挨著坐到一起。各自穿一件救生衣,又將余下兩件墊在身下。起風(fēng)了。船身搖晃。周遭山峰好似也在浮動。只聽艄公悠然說:漂到高廟了……過了那個埡口,就該是我老家的地盤。以前聽我爸講,他駕船在湖上走,分得清哪里是我老家的地盤,哪里是別的村的地盤,愜意得很。他說他駕船,總能看見那些先人,還在水下活著哩,仰頭看他,好像很羨慕……
聽不到回應(yīng)。
艄公撳燃打火機(jī),準(zhǔn)備抽一支煙。抬頭看一眼張廣錄,忽然驚問:你哭啥?
張廣錄覺不出自己正在落淚。經(jīng)艄公這一問,喉嚨里不由滾出一聲嗚咽。抬手擦拭,這才察覺到淚水的冰涼。他恍然聽到一聲呼喚:叔!在這靜寂的湖面上回蕩……當(dāng)時他恍然從馬得膘家里出來,并不為這熱切而復(fù)雜的稱謂所動,仍埋頭朝院外疾走。那姑娘又在他身后叫:叔!你等下……難道你不想知道那苦命的孩子,后來咋樣了嗎?
張廣錄頓住腳步,并未轉(zhuǎn)身,只滿腹狐疑地豎起了耳朵。
那孩子生下來,送給了山外一戶人家養(yǎng)著。后來那戶人家發(fā)生變故,那孩子沒了著落。我媽當(dāng)時已經(jīng)結(jié)婚,就把她接了過來,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閨女養(yǎng)……那個孩子,就是我。你父親,便是我爺爺。你哥哥,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如今他們都死了,張家在世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叫你一聲“叔”,不為過吧?我不是想和你攀什么親戚,只想勸你一句,叔,以前的事別老記在心上了。我不是你們的恥辱,只是他們活過的見證。我讀了大學(xué),找了份體面工作,況且我從沒為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覺得降生在這個人世,還是件挺幸運(yùn)的事。我不會埋怨那些犯過錯的先人們……
她確乎是他的孩子!
張廣錄坐在夜半停泊的船上,猛然驚覺。
她的身上涌流著和他相同的血。若將這條血脈比作一條河流的話,張廣錄此前總會覺得污穢不堪。但這孩子的出現(xiàn),適時拯救了他。令他感到錯愕的同時,又使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欣慰。
他因欣慰而落淚。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扭頭看向船的另一側(cè),自語道:從去年踏上你這條駁船,我就錯了,我不該上你這條船的。
艄公聽不懂他話中的含義。
隨著一尾魚躍出水面,船舷周圍發(fā)出一陣“潑刺刺”的響聲。魚群吸引了艄公的注意。瞄一眼夜色中的山峰,低頭看看船舷兩側(cè),抬手測定方位,自顧說:應(yīng)該漂到我老家的地盤了。這片庫區(qū)還沒蓄起來的時候,村口有一棵老槐樹。聽我爸講,都有兩三百年的樹齡了。村里人搬家,好多房子沒來得及拆,連同那棵槐樹,好端端被淹沒在水下。如果真像我爸說的那樣,那些先人還活著,那棵樹和老房子都在,他們也會活得很自在……對了,你為找一套古書,打了一場官司,應(yīng)該是想發(fā)財(cái)吧?我告訴你,以前王土村南,有一道廢棄的水閘,全是用墓碑砌起來的。記得我小的時候,河里斷流,水閘干了,一塊塊墓碑便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青的白的黑的,鋪天蓋地,好看極了。上面刻有看不懂的碑文。據(jù)說都是老古貨。有明朝的,還有清朝的。你若有心,你出資我出船,想辦法撈幾塊出來,肯定能發(fā)財(cái)!我又何苦在這船上遭罪……
張廣錄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座沉落于湖底的水閘。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座用墓碑砌就的閘,會是怎樣一副好看的樣子。
后來他便睡了。做著淺夢。夢到自己坐在一條船上。船身遽然崩裂,朝幽深湖底沉落。作為乘船者,他卻渾然不覺,仍在不切實(shí)際地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