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妮
一
看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皺紋越來越嚴密,秀云有點心驚,雖然老之將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真的看到自己的臉越來越老還是不能接受。小的時候不覺得青春的重要,不覺得快樂的重要,等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這兩樣東西是最無價的。家里有個姨奶奶牙都掉光了,一笑起來沒有牙的嘴一癟,就皺得像個核桃,看上去真是比孩童還要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秀云的媽媽最羨慕的就是這個姨奶奶,老是說人啊這一輩子,要像她這么快樂,就值了。秀云那時年紀小,一直不懂這是什么意思?,F(xiàn)在年紀越來越大,也就懂了,快樂是無價的。但是秀云并不想知道這些道理。年輕的時候什么都不懂,老想著多知道一些人生的道理,等到年紀大了漸漸懂了一些人生的道理和規(guī)律,秀云反而不想知道了,反正已經(jīng)糊涂了半輩子,何必老了非得活明白了,有的人是越老越糊涂,有的人是越老越明白。有的人是揣著糊涂裝明白,有的人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她也不知道這兩種人誰比較快樂。
秀云和媽媽景芝住,房子不大,八十平方的老房子,不過在一樓,方便景芝種點花草,景芝八十五歲了,身體還是異乎尋常的硬朗,這除了先天的基因之外,這個家族的女性都格外長壽,還有后天的因素,景芝年輕的時候練過一段時間的刀馬旦,所以她的身體很有韌性,來自少年時代的練功記憶已經(jīng)滲透進了她的身體,所以她只要練練,她就能迅速地找回那些記憶。景芝不是一個傷感的性格,秀云還沒有怎么老,就老愛回憶過去,但是景芝不這樣,她都是向前看,她的字典里從來沒有過往后看這三個字,不過人是會變的,有時有些改變自己都控制不了,景芝喜歡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草,她每天都要給自己的月桂樹動動土澆澆水,最近老是忘記。她一直不服老,這幾天看她的月桂也蔫頭耷腦的,才想起來沒有澆水這回事。她想著月桂可不能枯。這輩子景芝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并不是她死去的老伴懷智,而是月桂。那是哪一年的事,景芝都不太記得了,沒人知道河流的方向,十五歲的景芝沿著河一直走,走到了很遙遠的地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也不知道將會怎樣?但是景芝從來不回頭,就這樣走著走著就走出了自己的一生,遇到了月桂、遇到了懷智。八十五歲的景芝想著自己的往事,她覺得她還是十五歲的那個姑娘,一點都沒有改變,她還是景芝,花團錦簇,只是這朵花枯了,可是并不妨礙她的美,老有老的美,她還是那朵花,畢竟她曾經(jīng)絢爛過。
小丑在哭,人們在笑,于是小丑咧開了紅紅的大嘴笑,眼角卻有淚流下來。扮著小丑在游樂園做活動的蒙蒙心情差透了,心里盼著快點結(jié)束表演。蒙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紅紅的嘴唇早已花了,嘴角都是溢出的口紅顏色,哭花的眼睛周圍全是黑色的污跡,配著腫腫的眼泡的確很像小丑。二十歲的蒙蒙在劇團當舞蹈演員,這是一個青春飯的職業(yè),秀云不贊成蒙蒙做這個職業(yè),但是蒙蒙還年輕,不知道什么青春飯不青春飯的道理。她圖新鮮,圖快活,每次在臺上大汗淋漓地跳舞,就有一種發(fā)泄的感覺,因為家里對于蒙蒙來說太壓抑了,全是女人的家庭,外婆媽媽。這種沒有父親的家庭說不上好,但總是缺失了一些什么。蒙蒙的父親大柱早早地和秀云離了婚,外面的世界實在太精彩了,這個心思活絡的男人絕對不愿意在一棵樹上吊死,他想擁有一整片森林。不過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他不但沒有真的擁有一整片森林,倒是一棵樹也沒有了。他想回頭找秀云,說了不少少年夫妻老來伴,浪子回頭金不換,滿床兒女不如半床夫的話,可惜秀云都不為所動,她說已經(jīng)習慣一個人了,家里多個人反而不習慣了。
于是大柱就把心思放在蒙蒙的身上,想著蒙蒙為他說一些話??墒谴笾诿擅傻纳钪腥笔У锰昧?,他沒有盡到做一個父親的責任,他以為他節(jié)假日偶爾陪蒙蒙去去游樂場,買買衣服,吃點大餐就是盡到父親的責任了,那是他幼稚了。大柱虛活了五十多歲,把很多事情想得既復雜又簡單,他虛空地消耗了和蒙蒙的親情。親情這個東西其實是細水長流,潛移默化的。大柱老以為蒙蒙是他的女兒,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所以蒙蒙心里向著他,其實不是的。大柱對蒙蒙來說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遇到困難蒙蒙也不會想到要大柱來幫忙解決,蒙蒙想大柱自己還顧不了自己呢。所以大柱以蒙蒙為突破口,那真的只是他自己想想而已。他們這一家三口各個肚里一本賬,黑紙糊燈籠,各自煩著各自的事。
時間是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東西,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24小時,不是什么陽光空氣水,這些還有不公平的地方,陽光還有普照不到的地方,空氣和水都有質(zhì)量差異,只有時間最公平。但是呢,時間又是不公平的,它的不公平表現(xiàn)在它給每個人一天的時間長度是一樣的,但是延長到一生就不一樣了。同時時間在流逝中,它給每個人的作用力也不一樣,有的人十年如一日,時間對他沒有用,或者說時間只作用在內(nèi)心,別人看不到的地方,而外在人們都能看到的地方,卻絲毫未變。而有的人就不一樣了,早早地長了皺紋,早早地白了頭發(fā),也許他的內(nèi)心一點沒有老,還是當年的少年。然而外表卻給了人們最直觀的認知,那就是他老了,甚至有些人會刻薄地說:他怎么一天比一天老?你看,這就是時間苛刻的地方,你還能說它公平嗎?其實所謂的公平都在人心,你自己覺得公平了就公平了,不公平了也就不公平了。但是人心往往是不怎么知足的,我們看別人老覺得一切特公平,但看自己老覺得不公平,不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就是覺得生不逢時,或者投錯娘胎……總之會有種種理由為自己的過錯平庸來遮掩美化,然而不管你怎么躲避自己的失敗,那種失敗感還是會如影隨形,不知在什么時間就跑出來襲擊你,反噬你,甚至伴隨你的一生。
蒙蒙所在的劇團不景氣,沒什么演出,一直要裁員,蒙蒙的業(yè)務能力強,平時也任勞任怨自然是裁不到她的。但是蒙蒙心里不愉快,并不是因為裁不裁員的問題,而是蒙蒙不愿意老是在游樂場或者歌廳舞廳伴舞,蒙蒙不知道這樣跳下去有什么意義,她知道并沒有多少人用欣賞藝術(shù)的眼光看她。蒙蒙是跳現(xiàn)代舞的,所以蒙蒙的舞蹈都是很激烈,動作幅度很大,在臺上翻幾個跟斗,前空翻后空翻對她來說都不是問題,可是蒙蒙每次在臺上連著兩個側(cè)空翻的時候,臺下人們的尖叫聲喝彩聲并不能帶給蒙蒙滿足,蒙蒙知道臺下的人只是驚嘆她的舞蹈技藝,而他們并不懂得真正的藝術(shù)??赡芷渌璧秆輪T已經(jīng)很開心了。但是蒙蒙卻總覺得失落,似乎自己好像并不屬于這個小小舞臺。蒙蒙從小成績就不好,初中畢業(yè)景芝就給她報了舞蹈中專,畢了業(yè)就在劇團。秀云老覺得蒙蒙的學歷太低了,她老是對景芝說:孩子這么小,跳舞能跳出飯來嗎?還是要好好讀書,考大學,將來找個好工作,不說多有錢,起碼穩(wěn)定能養(yǎng)活自己。但是景芝心大,她勸秀云說:你看蒙蒙長這么瘦長條,腿長手長的,天生就是跳舞的料,小時候少年宮來學校選舞蹈演員,老師一眼就挑中了她,說明她就是這塊料。再說了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讀得進去書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讀書的料。條條大路通羅馬,她愛干什么就讓她干什么吧,你非逼著她讀書,她不是這塊料,她痛苦,我們也痛苦。
聽景芝這么說,秀云也就不再勉強了,景芝想蒙蒙真的有點像自己,長得像,性格也有點像,都倔得很,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性格。只是景芝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就是放在今天,她也不輸最當紅的女明星。而蒙蒙就不一樣了,倒不是她長得不漂亮,她也很美,但那是一種英氣的美,一對略微有點粗黑的劍眉,兩只眼睛又大又亮,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冷冽之氣,又直又高的鼻梁配上略方的還有點嬰兒肥的臉龐,加上她那頭短短的早期郭富城式發(fā)型,活脫脫就是一個美少年。不過還好,她的唇形長得非常美,像花瓣一樣,非常女性化,這使她臉上硬硬的痕跡淡化了不少。蒙蒙跳舞的天賦的確是比一般人要強一些,在舞蹈中專的時候她年年都是領舞,鶴立雞群業(yè)務突出又孤高清冷的性格給蒙蒙招來了不少的非議和針對。不過蒙蒙也不是很在乎這些,這些合不來的井底之蛙的確不在蒙蒙的眼里心里。
二
秀云沒有景芝的美貌,也沒有蒙蒙性格的鮮明,她很中庸,什么都是中不溜秋,但是她很知足。五十歲的秀云早早就從工廠退了下來,每天去上上老年大學,爬爬山,做做運動,晚上跳跳廣場舞。雖然沒有老伴,但是每天給景芝、蒙蒙做做飯,再弄弄自己的業(yè)余愛好,過得居然比上班還要充實。秀云雖然沒啥文化,人過得也不精致,但是她做任何事都不馬虎,這就導致了她的生活質(zhì)量不錯。她喝紅茶,一定是用煮茶器慢慢熬煮的,榨的果汁和豆?jié){一定要用細紗過濾網(wǎng)再過濾一遍,烘培的餅干和面包一定用秤仔仔細細量克數(shù)……秀云的日子就在紅泥小火爐的慢燉中細細地過著。所以大柱打動不了秀云,有的人從你的生命中走失了,就再也走不回來了,在心靈的版圖上迷路了,即使人回來了,心也回不來,或者說心即使回來了,門也打不開了。
大柱在外面瞎混了十幾年,真的沒有混出什么名堂來,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只有一個已經(jīng)不那么健康的身體和一個疲憊的心靈,再加上滿臉的滄桑和滿頭的白發(fā),錢雖然沒有,人還是要落腳的。大柱見打動不了秀云,就在郊區(qū)買了一個農(nóng)民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那個地方很偏僻,他還邀請秀云和蒙蒙去做客,蒙蒙真的不感興趣,推脫了沒有去。秀云倒是和朋友去了一次,在大柱家吃了一頓農(nóng)家飯后就再也沒去過。大柱愛折騰的性格到老了都沒有變,他在他的房前屋后又是種果樹,又是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生活過得好不熱鬧,還在那里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秀云是不想過這種日子的,她對大柱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連帶著對大柱的生活也生出一絲排斥來,也就懶得管大柱的事情了。她覺得一個人蠻自在的,和一個不省心的男人過還不如一個人過。
景芝到了八十五歲的時候有一點點失智,但不是那么嚴重。景芝也不相信自己會失智,她一輩子不服老不服輸,她最引以為傲的是她自己的媽媽九十多歲死了,死前還頭腦清晰,能自己買菜,菜錢算得一點不含糊,景芝覺得自己一定是遺傳了這個特性。她開始老是忘記事情,每天早上她會去買早點,買了不少,一家五口的早點她都買了,連她丈夫懷智的她也買了。她每天精神抖擻拎回一堆早點,總是讓秀云錯愕不已,因為秀云在家是從不買早點的,她都是自己做,而且做得很精致全面。自己榨的豆?jié){,自己烤的面包,自己發(fā)的饅頭,自己煮的五谷雜糧粥……秀云退休后迷上了養(yǎng)生,怎么健康怎么來,她每天早上在廚房忙這些是她一天樂趣的開始。她熱愛那個廚房,熱愛在她的手下出現(xiàn)的像列兵一樣整齊的饅頭、包子、面包、餅干、粽子……這是她一生所有才華的釋放。沒有什么人欣賞,她就自我欣賞,當然她知道至少景芝和蒙蒙是她才華的受益人,蒙蒙年輕不會在意這些,但是景芝應該是懂得的,應該是領她這份情的。
可沒想到景芝忘記了她在廚房的事業(yè),忘記了她這個女兒的優(yōu)秀廚藝才華,這讓秀云很受打擊。景芝自己還沒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失智,除了這些以外她的癥狀還有了其他的表現(xiàn)。譬如她常常對別人說她不認識自己家在那里了,在哪個方位了,但是她能準確地說出自己家是幾棟幾零幾,這讓每一個被她問路的人都很驚詫。因為她的外表她的談吐太不像一個失智的老人了,她穿得那么整齊干凈,她的皮膚雖然滿是皺紋卻白皙細膩,臉上一絲贅肉都沒有。她的身材依然挺拔苗條,一看年輕時就是一個美人,談吐不俗,還很有氣質(zhì),一看就像個老干部或者老知識分子,誰能相信她失智了呢?她的大腦皮層和組織正在一步一步的喪失之前無比靈光的功能。
景芝把所有人都快忘記了,一會想起一會忘記,很不穩(wěn)定。秀云很害怕她也會忘記自己,景芝有一次看著秀云,看了很久就是說不出秀云的名字,她睜著很大很無辜的眼睛看著秀云,秀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景芝終于說了一句:女兒啊,我想喝杯西瓜汁。秀云才大松了一口氣。“還好她沒忘記我!”這后來成了秀云和跳廣場舞的老姐妹們聊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景芝的世界開始變了,她自然是意識不到自己失智了。她記憶里有一個人越來越清晰了,那就是月桂。以前她其實是不太怎么想起月桂的,她把月桂塵封在了自己的心中,不過現(xiàn)在她的大腦不受她自己控制了,她倒是老是想起月桂。只是這個時候的月桂還是以前的模樣,二十幾歲的月桂,很有活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月桂。
秀云看景芝這樣很傷心,覺得她很可憐,但是景芝自己不這么想,她其實比以前更快樂。那些操不完的心她再也不用去想了,那些放不下的事再也不用放不下了,那些雞毛蒜皮的蜚短流長再也不用聽了……就是她獨坐的時候會流口水,這讓景芝很苦惱,畢竟她愛干凈了一輩子。自詡為廚房小能手的秀云在景芝眼里都不那么麻利干脆,她老覺得她這個女兒不像她,拖拉得很,做事也肉得很,老是這看不上那看不上,各種嫌棄,沒想到最后自己倒變成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邋遢糊涂樣,要強了半輩子,這打擊也是致命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景芝總是糾結(jié)痛苦著,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不是喝醉酒,而是你的頭腦長期處于矛盾混沌的狀態(tài),人在兩種狀態(tài)的作用下是最痛苦的。
十五歲的景芝沿著河一直走,那年家里鬧饑荒,景芝的爹媽實在沒辦法,就讓景芝逃難去了。景芝一路上走得疲憊不堪,昏倒在了河邊,慶幸的是遇到了月桂所在的戲班。第一個看到景芝的人是月桂,班主本來不想多事,這個年頭,自顧都困難,多個人多口飯,也是個累贅,但是月桂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了景芝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一個勁兒地勸說班主。班主看景芝雖然蓬頭垢面,衣裳襤褸,但是五官清秀,容貌端莊,從小干農(nóng)活的景芝,手腳也是相當靈活,也就勉強留她下來給大伙打打雜、燒燒火。月桂是武生,從小練的是童子功,他的武術(shù)功底自然是不在話下,每次他練武的時候,景芝都在旁邊看,時不時的還比劃幾下。
月桂就會點撥點撥景芝,景芝聰明極了,別的徒弟們學不會的,或者要學好幾天才能學會的,景芝一下就會了,這么聰明好學的景芝過了半年,在不重要的一些演出中,還能替換一下臨時掉鏈子的演員。月桂身手了得,但是嗓子不行,這就局限了他的發(fā)展。他在臺上總是舞刀弄槍得多,唱得少。《華容道》《戰(zhàn)太平》《戰(zhàn)宛城》都是他的強項,但是《霸王別姬》《林沖夜奔》他就沒有那么擅長了。所以來捧場的觀眾就相對少一些。武生的“起霸、走邊及武打”等一系列動作都需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月桂在這方面天賦極強,可是“五功五法”——唱、念、做、打、舞,手、眼、身、心、步;他在唱念上弱了一些,自然也就不是班主說的老天爺賞飯吃的那類人。不過月桂不是很在乎這些,他的心思不在唱戲上,景芝看著月桂經(jīng)常悄悄出去,一去半天也不回來。景芝好奇悄悄地跟了出去,這時候她才知道月桂不僅僅只是戲班里的一個武生,他還是一個隱蔽的地下黨,景芝對月桂又多了一絲敬佩。
秀云把時間都花在了照顧景芝上,怕她出去找不著回來的路,但是景芝不想秀云這么陪著自己,老叫她去干自己的事,不要老陪著她。秀云看景芝拿著老照片,秀云長得像懷智,所以秀云看到照片中年輕的爸爸媽媽很是感慨,現(xiàn)在秀云的年紀都已經(jīng)比照片中的懷智和景芝大不少了。懷智十幾年前去世的時候,秀云一直在病床前伺候,懷智走得很平靜,唯一有點放不下的就是景芝,懷智對景芝愛得很深。他們之間的愛情和所有的舊式的愛情一樣,沒有一點波瀾起伏,一輩子相敬如賓。懷智的脾氣好得異乎尋常,每次景芝和他吵架的時候,他都靜靜地不說話,等景芝說完了,他總是微微地笑著說:說完啦?你說得都對,就按你說的辦。面對這樣好脾氣的懷智,還有什么可吵的,自然都是不了了之。所以懷智走了,景芝覺得很不適應,沒有人聽自己嘮叨了,你的嘴巴就關上了,這就好比水庫的水關上了水閘。景芝并不是個嘮叨的人,但是因為懷智的好脾氣,她難免助長了一些氣焰。景芝老了才明白,女人的壞脾氣都是男人慣出來的,當然也有的女人的壞脾氣是男人氣出來的。懷智是個好好先生,景芝沒看到他一輩子和人紅過臉,吵過架,連不愉快幾乎都沒有過。景芝想懷智上輩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好事,這輩子有這么好的性格和人緣。景芝嫁給懷智越久就越覺得自己還是個幸運的女人,如果不是月桂,可能那一年在河邊就餓死了;如果不是懷智,以她這么鮮明的個性,一輩子怎么可能這么平順呢,早就針尖對麥芒,被生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了不知多少刀。
三
秀云像懷智,熱衷于過自己的小日子,秀云現(xiàn)在燒的幾個拿手好菜,也都是得自懷智的真?zhèn)?。景芝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是炒魚皮,懷智的做法是把各種拌料倒入鍋中和魚皮一起翻炒,而魚皮一定是帶點魚肉的,這樣比較肥厚一些。秀云也是這么炒的,只是她會加入一些老鹵豆腐。秀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只知道景芝喜歡吃這道菜,卻不知道景芝為什么喜歡吃這道菜。月桂最拿手的也是這道菜,那年景芝和月桂到了塘沽,劇團搭臺唱戲。革命快要勝利了,月桂的任務也要完成了,所以月桂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他和景芝都好像看到了未來,決定結(jié)束走南闖北的生活,好好安定下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月桂卻被人暗算殺害了,月桂死的那天,景芝一直心神不寧,冥冥中似乎有感應。景芝最后看到月桂的時候月桂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也許他就是撐著來見景芝的。他對景芝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活下去。
景芝后來遇見了懷智,這樣一個普通但是很溫和的男人,所以景芝一輩子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來了。你嫁給什么樣的人,你就過什么樣的日子。月桂死后,景芝花了好多年才不再想起月桂,因為只要一想起月桂,景芝就心痛,有時候景芝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臟病。懷智在商行里做事,四平八穩(wěn)的性格,一輩子也沒賺到什么錢,但是也沒有太多的大風大浪,三餐溫飽,一宿溫暖,連帶著景芝的性格也磨平了不少。年輕的時候景芝隨著月桂和京劇班四處奔走,遇到過不少風險,風里來雨里去,短衣少吃的日子也常有,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生生死死、起起伏伏的事也看了不少,到最后也都歸于平淡。景芝唱戲的天分不錯,但是她起步太晚了,一點童子功都沒有,所以最后也沒唱出個什么名堂。景芝也不是那么熱衷唱戲,后半生的景芝倒是在劇團跟著裁剪了一些戲服,做做女紅,這些都難不倒景芝。唯一讓景芝遺憾的是,和懷智初結(jié)婚的時候流了幾個孩子,養(yǎng)了很久身體才養(yǎng)好,所以景芝只有秀云一個孩子,還是三十六七老大不小才懷上的??上阍茮]有遺傳景芝的美貌,各方面都隨了懷智,也不難看也不好看,就連性格也像懷智,厚厚道道,本本分分的。凡事都很中庸,既不落人后,也不跑人前,按道理這個性格日子也不會太差,可差就差在這個婚姻上了,找了個男人不貼心。不過好在內(nèi)心平靜就是真的平靜。秀云不太在意這個事,這就不會是她心里過不去的坎。即使離婚了,她居然還能和大柱相安無事。
秀云雖然表面上云淡風輕的,隨著景芝的失智她心里也開始害怕,是誰說過人生的路越走越寂寞,雖然景芝很少對她表達愛的話語或動作,但是景芝一直是秀云的心理支柱,尤其是懷智去世以后?,F(xiàn)在景芝這樣,秀云不僅擔心失去她,也很害怕自己變得和她一樣。即使秀云開發(fā)了自己很多的個人愛好,但這些都無法替代掉缺失或者是生病了的親情。對死亡的擔憂和對生命的不受控制再一次干擾了秀云,她不再是那個享受退休生活的中老年婦女了,她的不知所措使她有點像個孩子,但是她要掩蓋這一點,畢竟她還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她有些不能理解為什么跳廣場舞的阿紅可以每次都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著自己父親得了阿茲海默癥后的表現(xiàn),那種調(diào)侃的語氣好像在說別人,而那個人不是自己的父親。每個人都會生病,每個人生起病來都會無助,有什么必要開玩笑或者鄙夷,除非你永遠不生病。秀云覺得自己的心不像年輕時那么大了,她開始變得敏感。秀云想還是年輕好,年輕的時候什么時候懼怕過,即使不省心的大柱給自己找了不少麻煩,好像也沒這么心慌過。
蒙蒙這個時候一直在參加一個舞劇的招考,那是一個大型的現(xiàn)代舞劇,蒙蒙是學現(xiàn)代舞的,和她一起報考的還有松。松往常一直在劇團和蒙蒙做搭檔,蒙蒙和松之間有著若有若無的情愫,松和他的名字一樣,高大挺拔,直直地站著就像一棵松。只是一直以來絢都夾在他們之間,絢比蒙蒙要開朗活潑得多,也更嬌俏可人。她身姿曼妙,腰肢柔軟,最擅長跳的就是漢宮舞。她穿起漢服來,活脫脫的就是:“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蒙蒙知道自己和絢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是宮墻內(nèi)婉約的白玉蘭,是一朵溫柔娟秀的解語花,而自己是倔強地開在山崖的映山紅,反叛、任性、自我。
絢一向都很活潑開朗,即使是對蒙蒙也是客客氣氣的,但是蒙蒙知道這種客客氣氣中帶著一股非常蕭殺的寒氣,絢并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相反她的內(nèi)心還是殺伐果斷的,人們往往容易被外表所蒙騙。蒙蒙雖然個性清高,但并不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人,她采取的是遠離。絢的生活和蒙蒙完全不同,絢的家境富裕,父母都是成功的商人,絢從小就喜愛唱歌跳舞,這方面的天賦也很不錯。加上絢冰雪聰明,很會籠絡人心,周圍總是圍著一群吃吃喝喝的小姐妹,所以她走到哪都有人圍著。蒙蒙就孤立一些,加上外婆的病,時好時壞,嚴重壓抑著蒙蒙的心。蒙蒙覺得自己的生活看不到一絲未來,除了靠自己拼命跳,能否跳出命運的桎梏,這也是未知的。
蒙蒙從小學跳舞,四五歲下腰壓腿就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了,這和景芝的熏陶不無關系。景芝雖然很有天分,最后沒有成功的原因只是童子功的欠缺,所以她對這個和自己很像的外孫女非常上心,從小一把手一把手地教,自己不能教了又請名師,總算是把蒙蒙教得有點像樣了。秀云從小長得就笨笨的,完全沒有藝術(shù)天分,但是并不妨礙她中規(guī)中矩地活著。她在廚房的天分又是景芝和蒙蒙所沒有的,人各有特長,每棵樹都長得不一樣。
蒙蒙沒有想到舞劇的招考,松拒絕了和絢的合作,而選擇了她。他們都很努力,可是蒙蒙卻感受到了絢冷冽而仇恨的眼光。蒙蒙可以避開這些,畢竟蒙蒙不是一個善于搶奪的人。
2020年的春節(jié)是一個獨特的春節(jié),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fā),使得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蒙蒙和秀云、景芝因為這場巨大的公共衛(wèi)生事件,三個不同年紀的女人在一起朝夕相對了五個月。雖然這些年大家都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沒有分開過,但是蒙蒙讀中專就住校了,工作之后又早出晚歸,現(xiàn)在天天在一起,蒙蒙和景芝、秀云有了更多的時間接觸。秀云變成了烘焙能手,各種面包、曲奇、蛋撻對她來說都是小菜一碟。而景芝的病居然沒有再惡化下去,興許是和蒙蒙的朝夕相對,喚起了她部分的記憶。蒙蒙每天練功的時候,她在旁邊欣賞,有時還比劃一下,小區(qū)控制沒有那么嚴的時候,秀云去跳廣場舞,蒙蒙和景芝也會下去走走,興致到了,蒙蒙和景芝也會比劃比劃。
四
蒙蒙在五月時候正式去舞劇團報到,這次集訓時間很長,雖然不能演出,但是必要的訓練還是不能拉下的。蒙蒙感到這次疫情讓大家更加地依賴科技和網(wǎng)絡,所有的排練會議都是網(wǎng)上會議,大家都是通過視頻來交流溝通各自的角色動作設計。蒙蒙也利用這個時間給兒童培訓中心的孩子上網(wǎng)課,第一次發(fā)現(xiàn)教孩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都能想到自己不能在舞臺上跳舞之后可以做些什么。人有了自己的方向和事業(yè)就會變得開朗,樂觀。蒙蒙還算幸運,有景芝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為她找到了跳舞這個方向,她也很喜歡擅長,那么即使有來自外界的嫉妒和傷害,也不能真正的擊垮她。
蒙蒙走后,秀云和景芝繼續(xù)待在家中,秀云給景芝做各種復健。在洗碗機呼啦啦的洗碗聲中,秀云和景芝的關系越來越平和,以前母女倆常有牙齒和嘴唇互相碰到的時候,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消失了,吵了半輩子,大家不知道是吵累了,還是終于醒悟過來沒什么吵頭。秀云和景芝不再互相挑剔,景芝不再說秀云做的飯菜不對口味,她不再老是拿月桂和懷智做比較,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他做什么你都覺得是好的,而你不喜歡那個人的時候,你就覺得他做什么都不如別人。這就像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景芝想她老覺得自己不夠那么愛懷智,其實在和秀云的相處中,在秀云不停地拿老照片和以前的事來回反復說的過程中,景芝一部分大腦皮層的感知又回來了,也許是這些年來的刻意忽略,其實多年來她已經(jīng)很依賴懷智了。習慣也是一種愛,你如果不習慣,是不可能愛的。什么是愛,景芝以前也沒有懷疑過,而現(xiàn)在老了,不聰明了,不靈敏了,景芝反而開始想愛原來不那么簡單……
記憶和思想一旦碎片化地呈現(xiàn)在人的頭腦中,就會出現(xiàn)斷裂的思想。人一老,過去和現(xiàn)在就會常常交織出現(xiàn),還會常常夢見過去的事。景芝就開始老是夢見過去的事情,連當年離家時候父母的樣子都記得格外清晰了。當初穿的衣服,當時父母的叮嚀,居然都在耳邊。
一個多月后,蒙蒙回來。蒙蒙雖然因為高強度訓練清瘦了不少,但她的臉變得紅潤了許多。大柱纏著她,要和秀云復合,蒙蒙這次沒有反對。六月的一天,秀云、蒙蒙、景芝和大柱一起到山里放風箏,這片山是避暑勝地,還有清冽的山風,吹得風箏呼呼作響。蒙蒙拿著線,飛快地跑著,就像童年時一樣,那時的秀云和大柱還風華正茂,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景芝看著蒙蒙,仿佛也看到了十五歲的自己,那個沿著河走的小女孩。這片山林里來放風箏的人很多,各種風箏高高低低地飛著,像極了人生,各自不同,卻總歸要各自起飛,而那根抓著的線,就是愛你的人。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