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我跟在長眉駝后面,感覺自己很像一個牧人。長眉駝們吃草,我看沙漠,看雪山,看兩只鳥兒鳴叫著談情說愛。一轉身,我發(fā)現(xiàn)長眉駝們已經(jīng)走出很遠。我原以為,地上有草,它們可以吃一會兒,不料它們轉眼間便把我扔在了后面。被它們?nèi)釉谏砗蟮牟还庥形?,還有沙丘、草叢和石頭。它們的身軀太高大了,有很多東西都被它們一躍而過,變成寂靜世界中的沉默者。
我趕到它們身后,緊緊跟上它們。說實話,被它們?nèi)釉诤竺姹阌X得頗為孤獨,甚至有一種恐懼感在內(nèi)心蔓延。我想,在很多放牧的日子,牧人與牧畜們之間其實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關系;人與畜彼此調(diào)解著對方的生活,時間久了,放牧反而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畜共存的那種和諧和默契。游牧——這赤野蠻荒之地的古老生存法則,就這樣維持了下來。所以,每一個放牧者到了這里,都自覺不自覺地堅持這一法則。慢慢地,人和牲畜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默。風從一個地方刮過來,又向另一個地方刮過去。就在風來來去去之際,地上的草綠了、青了、枯了,大雪也就落下來了。不管是人還是牲畜,順應了一種規(guī)律,時間便也就過得平靜而又舒緩多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一代又一代牧人在沙漠中完成生命的擔負,然后又一一老去。
我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長眉駝只吃一種草。怪不得它們跑得這么快呢,原來它們在尋找草。這種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后,它們視如神物一般對其凝視片刻,然后從鼻孔里噴出鼻息,將草葉上的灰塵吹去,再伸出舌頭慢慢將草葉卷入口腔里。它們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沙漠中寂靜無聲,這種聲音便顯得很大,像是這些長眉駝的到來終于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沙漠。也許沙漠中的很多東西都在沉睡,在等待著富有靈性的生命來喚醒。
我有些好奇,被長眉駝視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腳邊有一株,我蹲下身細看,這種草的葉子很少,而且還長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長眉駝們要吃到草葉,先受到尖刺的威脅。但長眉駝們的舌頭似乎很靈敏利落,總是巧妙地伸過去把草葉卷入口中。也許,這殘酷的覓食現(xiàn)實早已教會了它們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長眉駝把枝上的葉子吃干凈后,臥下又去吃根部的葉子。根部實際上也就兩三片葉子,完全可以將其忽略,它卻小心翼翼將頭伸過去,把草葉卷入了口中。它的頭幾乎貼在了沙土上,那幾根有尖刺的枝劃在它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劃痕。吃完之后, 它站起身子又往前走了。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我又怎能相信一只高大的長眉駝為了兩三片葉子屈下了身軀?在平時,長眉駝們遇上再大的風沙都不會低頭,但為了生存,它們卻無比艱難地讓自己的嘴伸向了那兩三片葉片。在這一刻,我看見了生命的艱辛,同時也看到了在這種艱辛中體現(xiàn)出的不屈。
下午,我再次看到了長眉駝為生存而表現(xiàn)出的一種艱辛。一只母駝帶著兩只小駝在沙丘中間不停地轉來轉去尋找草吃。草很少,它即使尋找到草,也只是為了兩個小生命,自己幾乎沒吃上一口。它們就這樣不停地在沙丘之間轉來轉去,把一個小范圍重復著轉成了一條艱難的長途。我從母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茫然,但同時也看到了一種不屈。我想,我只能從長眉駝的眼睛里看到這種茫然和不屈, 而我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便是隱藏在背后的愛。
終于,母駝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兩個小生命今天的運氣實在太差,就在它們剛剛把頭要伸過去時,一只高大的長眉駝卻已經(jīng)把頭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駝眼里充滿了無奈,兩個小生命眼里充滿了失望。我不知道長眉駝們之間有沒有交涉,或者說, 它們之間會不會產(chǎn)生一點同情??傊@只高大的長眉駝橫蠻地把自己的身軀立在了它們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著葉片。母駝和兩個小生命絕望了,不得不轉身離去。
茫茫沙漠,它們?nèi)ツ睦镆捠常?/p>
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動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兩個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 用嘴去拱。尸骨下本無草可吃,但它們卻甚為好奇, 拱著尸骨玩得很開心。母駝在一旁默默看著它們,眼睛里有了一層憐憫,同時也有了一層酸楚——作為母親,今天帶子女出來卻一無所獲,它內(nèi)心一定很不好受,但看著兩個小家伙這么高興,它便讓它們先玩一會兒,不急著帶它們?nèi)ヒ捠沉???粗?,我突然覺得它身上在這時顯示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母性。
玩了一會兒,它們才想起媽媽,回到了它身邊。它們又往另一個沙丘走去。別的長眉駝都因為有草吃而停住了腳步,只有它們得繼續(xù)往前走。行之不遠,它們運氣轉好了,找到了一株草。兩個小家伙高興極了,張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母駝一口都不吃,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兩個愛子,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不一會兒,兩個小家伙吃完了,回到了母駝身邊。一株草的葉子轉瞬間都不見了,只留下了幾根光禿禿的枝條。但母駝從這光禿禿的枝條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臥下身子,把嘴伸過去啃兩個愛子忽略了的殘葉,它甚至把它們啃過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將殘剩的一點點葉根啃進了嘴里。有半片葉子藏在幾根尖刺中間,兩個小家伙怕受傷而放棄了,母駝卻看成了一口不可多得的美餐,跪下前腿, 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頭巧妙地把葉子卷入嘴里。為了吃這一片葉子,它神情嚴肅,似乎在舉行著一場神圣的儀式。
它們將草葉視若神物,所以它們甘愿為其跪下。
(樹摘自《福建文學》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