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昊
邱紅根詩集《敘述與頌歌》的自序中,有這樣幾句話,說得非常干凈而簡潔?!皩懺娛且豁椙臒o聲息的工作,是純粹的私人化行為,是我自己的事情?!笔堑?,邱紅根的詩歌寫作方式和他給病人做手術(shù)一樣,始終是默默地、認真地、過細地進行著。尤其是他2005年以后的寫作,更接近于詩歌的本質(zhì),也更接近自己。我所說的詩歌本質(zhì),是指一種踏實、沉穩(wěn)、純潔、樸素的語言內(nèi)核。我所指的接近自己,是指真正屬于邱紅根自己的獨特的敘述和呈現(xiàn)方式。他的這本詩集,是世界在他的內(nèi)心圖像中縮減以后的產(chǎn)物。從邱紅根和事物的關(guān)系來看,似乎出現(xiàn)了兩個邱紅根。一個是手持手術(shù)刀給病人手術(shù)的“邱一刀”,這個他是具體的現(xiàn)實。另一個就是寫作意義上的、屬于詩歌的邱紅根。也就是說,一個是現(xiàn)實的他,另一個則是精神的他。兩個邱紅根在《敘述與頌歌》這本蠻有意味的詩集里相互遭遇,有時撞個滿懷,有時擦肩而過,有時相隔彼此。這里面的去留兩可,以及從中升華出來的距離感、視野和心境,凝練而集中,樸素而干脆,毫不拖泥帶水。實際上,對手術(shù)醫(yī)生“邱一刀”來說,那一個個患病的血肉之軀,就是他進行“創(chuàng)作”的“白紙”,那把錚亮而銳利的手術(shù)刀,就是他的“鋼筆”。對于詩人邱紅根,詩和事物就是一回事。而當(dāng)他的病人因病魔發(fā)作,他再也無力妙手回春,病人真正死去,肉身歸于塵土?xí)r,邱紅根又深感詩歌和生命其實并不是一回事。這樣一種自我與超我,現(xiàn)實與精神,文本與超文本之間的交錯復(fù)沓、折疊再折疊、合上又張開的復(fù)雜過程,的確形成了一種超然而又必然的字詞奇效。我個人覺得,《敘述與頌歌》中最精彩的是最后一部分。邱紅根雖然在詩集的前半部分寫了好多佳句,但總的來講,還只是一種表象的游移和對詩歌的圖解,借物言志,借景喻理之類的東西,我個人反正不大喜歡。詩歌就是詩歌,它承載不了任何強加給它的負荷。可喜的是,邱紅根2005年以后的詩歌,則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自然敘述和呈現(xiàn)。正如他投射到這些所敘述的事物身上的是另一個超我一樣,這些句子里大量出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矜持的、精細的、頑皮而可愛的東西。
“用下雪的方式迎接我們/在春天顯得多么不合情理?!保ā兑粓霾缓蠒r宜的雪》)開頭的這兩句,單從體驗和經(jīng)驗來看,似乎來得太突然,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春天在用下雪這樣不合時宜的方式來迎接我們,顯得非常殘酷。它不是花朵的美麗和春陽的燦爛,而是一種無情和冷漠。直到我們閱讀完全詩后,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邱紅根為我們布置的這場雪,是一個鬼鬼祟祟的入侵者。這個入侵者并不怎么令人討厭,它是美麗的精靈,它晶瑩、圣潔,這是一切顏色都無法達到的一個終點。這場盛大的雪,不僅僅是一場淋漓痛快的覆蓋,它飛舞和顫動的,是高貴純潔的靈魂。
“一場盛大的雪/從經(jīng)驗之外出發(fā)/在屋頂、樹枝、河流和/大地上蔓延……”(《一場不合時宜的雪》)雪,只是邱紅根詩歌的一個喻體和載體,他讓雪給自己插上一雙翅膀,神奇地飛翔和跨越。這使我想起拉康的一個斷言:“現(xiàn)實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詞語的。”拉康在這里處理的不是一個對立,而是一個跨度。邱紅根其實也是。他的這場靈魂之雪,偏執(zhí)而銳利,堅定而有力,其壯闊的場面并沒有被柔軟的敘述給稀釋掉,它有著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品質(zhì)。其實,表面柔美的雪里邊,早已經(jīng)包含了沉痛的情傷,包含了“人類情感的急迫性”。邱紅根在天性上并不趨向于美學(xué)和語言的暴力,即便是他在體現(xiàn)極端和無比沉重的東西的時候,他的本性也是優(yōu)雅和精細的。這一點上,也許與他手術(shù)醫(yī)生的職業(yè)有關(guān)。
“我六樓的房子,坐南朝北/有很好的采光/后來,見錢眼開的小區(qū)老板/不顧我們的反對/見縫插針/拆掉綠化帶/趕走鳥聲和花香/硬在樓房之間,塞進/另一座樓房……”(《陰謀》)邱紅根把這首詩叫《陰謀》,可是,閱讀完全詩后,我們發(fā)現(xiàn)并沒有那么嚴重。當(dāng)然,有時候陰謀的重量是非常輕的。這些落到實處和深處的東西,矜持的、個人化的、毫不虛張聲勢的生活里的骨頭,就這樣平靜地顯現(xiàn)了出來。帶點冷幽默,帶點超然,帶點反諷。作為一個詩人,在其詩歌表達上,都有一個自己的姿態(tài),對于邱紅根來講,這是一個相當(dāng)引人注目的特質(zhì)。正因為這一點,我們才能很直接地進入他所營造的詩歌氛圍里。
“這是一次幸福的旅行/從東方至西方/所有的高山和海洋/因微縮而變得平坦……//在今天,我多想變成一只幸福的蟲子/和你一樣,背著沉重的殼兒/目光短淺,用匍匐的堅守/丈量東方和西方的距離/去保留大地的完整”(《一只甲蟲橫穿世界地圖》)我們仔細想想,當(dāng)詩人像一只笨拙而可愛的甲蟲一樣,憨態(tài)可掬地橫穿世界地圖時,對詩人自己來說,背著那個沉重的殼子,是多么的堅強呀。為了保留大地的完整,詩人每邁出一小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那個沉重的殼子,是詩人所有坎坷的累加,而并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重量。當(dāng)詩人能夠心平氣和地寫出自己和甲蟲一樣的憨態(tài)時,應(yīng)該說他的詩歌就已經(jīng)勝利地闖過了情緒最激蕩的時刻,轉(zhuǎn)而使詩歌回歸到了本原,變得舒緩下來,沉淀下來。甲蟲的旅行是多么遼闊,而又是多么果敢呀,這是因為它難能可貴地保留了大地的完整。邱紅根詩歌的令人激動之處,似乎就在于這不經(jīng)意的對普通事物的奇妙發(fā)現(xiàn)中所呈現(xiàn)出的平凡和內(nèi)在的不凡。他時時提醒著讀者注意那渺小的非凡和細微的宏大。手術(shù)刀雖小,它挽救的是一個個生命;詩歌雖微不足道,它提升的卻是一顆顆靈魂。
“讓我們省略所有的形容詞和副詞/只保留動詞和名詞/比如愛//讓我們剪除句子中的枝枝蔓蔓/刪除復(fù)雜的語法結(jié)構(gòu)//比如虛擬語氣//從今天開始/我們僅僅用簡單句表達思想/比如我愛你/是愛讓我們變得如此直接/愛,讓我們放棄一切技巧……”(《簡單句》)這首詩,明確地向我們闡明了邱紅根的詩歌原則和創(chuàng)作立場。反對虛張聲勢,反對虛情假意,反對故弄玄虛,一切從真實出發(fā),一切從簡單出發(fā),省略所有形容詞和副詞,取消虛擬和技巧,回歸到本真的詩歌“老巢”中去,扎扎實實地去表達真情、真愛和事實的真相。這樣的表達方式,像一瓶純潔甘甜的礦泉水,要多爽有多爽。邱紅根的許多詩歌,就是這樣非常簡樸而和諧地達到了與讀者的共鳴。
在燈影峽,在一片江水的沉靜中,在賓館微弱的光線下,我認真地閱讀著邱紅根的這本詩集,開始進入一個非常狀態(tài),開始有了一種無比的幸福感和優(yōu)越感?!敖裉焓切瞧诹?,晴/讀了一整天的詩/讀到好詩時,我用鉛筆劃上一個“√”/讀到壞詩時劃上一個“×”/盲目的生活,因為這兩個小小的符號/變得簡單……”(《日記:11月26日》)也許,正是邱紅根這種表層簡單,實則深刻的詩歌敘述,使得他與其他醫(yī)生們的生活完全分開,使他的生活層次達到一個必須的高度。
詩歌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就像邱紅根的皮膚、血液和頭發(fā),緊緊地、親切地貼著他。在詩歌寫作的征途中,邱紅根在成長,相信他能帶給我們更大的愉悅。聽,邱紅根寫完一首詩后,又“幸福地尖叫了幾聲”……愿這樣的幸福能夠常常伴隨著他,感染他手中的手術(shù)刀和鋼筆,也感染我們普通的心靈……
責(zé)任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