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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寒冷之地

2020-08-11 14:28倪湛舸
小說界 2020年4期
關鍵詞:貝蒂亞當安娜

倪湛舸

B鎮(zhèn)雖然在南方,海拔卻高,與山下星星點點蔓延至海邊的城鎮(zhèn)相比,氣候竟有些寒冷。安娜和貝蒂開車下山去濱海的大城市接亞當出院,他中風了,半身不遂,身邊沒有親人,醫(yī)療記錄里的緊急聯(lián)系人寫著安娜的名字。

醫(yī)院在城郊,離機場不遠,飛機起落的轟鳴聲不絕于耳。醫(yī)院門前的小庭院里種著兩棵染井吉野,花開得正旺,像是懸在人頭頂?shù)木薮蠹t云,因為盛極,這才可以轉衰。安娜和貝蒂在護工的幫助下把亞當抱進車里坐好,亞當?shù)挠沂诌€能動,他探出手拂去落在安娜袖口的一瓣櫻花。安娜穿了件深褐色的長款開衫,罩著里面的煙灰長裙,正好叫淺粉色的花瓣落了她半邊身子。

那時正好趕上了一陣風。落櫻認準了安娜的半邊身子和貝蒂的滿頭白發(fā),美麗得如同并蒂蓮或孿生姐妹的安娜和貝蒂。

回B鎮(zhèn)的路上,貝蒂在前面開車,安娜坐在亞當身邊,靜靜地握著他的手。他并沒有抽開。他們都老了,覺得互相偎依著挺好,手背上的皺紋幾乎可以彼此契合。亞當側過頭看車窗外的風景,看到沿路綠樹成蔭、櫻花怒放。他們正往山里走,越到高處花開得越晚,安娜和貝蒂家門前的染井吉野剛剛含苞欲放。

他們就像是在時間里逆流了一番,終于回來了。

亞當回到B鎮(zhèn)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雖說這里人來人往,學生們每幾年就要四散天涯,教授里耐不住寂寞去了別處的也很多,老住戶總還是有。

老住戶如果還活著,那就還記得亞當,十多年前黯然離開的亞當。他說過永遠不會回來??伞坝肋h”是個很輕的詞,就像春日里流連在枝頭和袖口最終了無痕跡的那些花瓣。那時他離了婚,賣了房子,辭了教職,決心再也不會回到B鎮(zhèn),安娜背叛他的地方。

波瀾不驚的小鎮(zhèn)上,亞當和安娜離婚的故事至今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別人的故事啊,就像食物的熱氣和香味,是聚會畫面的底色,不可或缺卻又無從把握。人們沉迷于細節(jié),比如三文魚、檸檬葉,甚至瓷盤上的葡萄藤,還有別人家的爭吵、哭泣和被砸碎的臺燈。食物終將消失于口腔繼而腹腔,而被交換的故事也注定被遺忘。

人們從不曾停止分享食物或是故事。其實故事里的人物都有著清晰的面容和微妙的表情,人們做不到像吞噬食物那樣將其強行納入自己生命中的空洞,于是呼吸他們旋轉時撒落的星塵,觸摸他們彼此碰撞所加熱的空氣,耳濡目染著他們聚聚散散的形形色色,當他們從世界的背面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我們。

鎮(zhèn)上的老住戶也明白,故事里的亞當和安娜,是他們沒法理解的陌生人, 他們忽然說不出什么話來。因為,亞當任憑自己被安娜和貝蒂接回來了,安娜和貝蒂做了艱難的決定,把亞當接回來了。原來,三個人竟然也是能共同生活的。

醫(yī)院打來電話時,安娜正坐在窗前整理文件,她剛把用了好多年的黑莓手機換成蘋果,看到屏幕上顯示出陌生的號碼,區(qū)號是山下海邊的城市。

她沒想到那竟然是關于亞當?shù)南ⅰ?/p>

他突發(fā)腦溢血,被救護車從機場直接送去醫(yī)院。安娜站起身,拿額頭抵著面前的落地窗,手里緊緊抓著手機,仔細地聽醫(yī)院的電話。初春的天氣仍然寒冷,尤其在這接近山巔的B鎮(zhèn),窗外的染井吉野努力地抽芽吐苞,卻只是往窗玻璃上涂抹了些許青灰。

安娜覺得緊貼著窗玻璃的右額有點痛,而緊貼著額頭的玻璃有點冷。這些年來她總在回避亞當?shù)男雄?,是的,她渴望他消失,消失在幸福的、與她沒有任何交集的生活里,只有這樣她才能少受折磨。她不怕懲罰,但她仍然備受折磨。

她知道亞當終于再婚了,就在去年年底,新婚妻子與他年紀相仿,同樣離異多年,也是英文系的教授。亞當?shù)呐笥讯荚谡務撍韥淼男腋?,老天虧欠他的幸福。亞當?shù)呐笥岩彩撬呐笥?,她聽見了,在停車場片刻寒暄的瞬間,午餐會擦肩而過的瞬間,電影院里燈光即將熄滅的瞬間。

她渴望那是亞當徹底從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的開端,醫(yī)院的電話卻徹底打破了她的一廂情愿。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把某些元音拖得婉轉綿長。亞當沒有親人,安娜是他的緊急聯(lián)系人,安娜是他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安娜是牧師的女兒,在中西部的小鎮(zhèn)長大,去城里的大學讀藝術史,剛畢業(yè)就嫁給了同校男生亞當。亞當那時是博士生,在學生公寓打工看門。安娜的室友被酗酒成性的前男友糾纏,是瘦弱的、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能背誦《李爾王》全文的亞當提著棒球棍守在她們門前,直到警察到來。

安娜請他喝甘草菊花茶,他回贈學校劇院的兩張戲票,他們踩著沒過膝蓋的積雪去黑人區(qū)的酒吧聽爵士樂。他們的婚禮在六月,大學教堂里。安娜的家人都來了,父母和三個哥哥。亞當身邊只有母親,喝威士忌、煙不離手、聲音嘶啞卻眼神溫柔的黑發(fā)女人。

亞當?shù)哪赣H在畫廊工作,據說之前曾試圖辦展賣畫。她送給安娜一條項鏈,還有一套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插畫,似乎是出自小有名氣的藝術家之手。安娜并未留意那個名字,她對藝術史全無興趣,這不過是世人覺得適合富有家庭女生的專業(yè)。

世人也覺得大學無非是女生嫁人的跳板。她選擇了亞當,這看起來不夠好,卻也不算太壞。 亞當?shù)膶熢谒玫讲┦繉W位之前跳槽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學,亞當一時興起申請了那附近的另一所大學并順利地拿到了職位。他高興的時候半透明的鼻翼會微微顫動,他高興地抱起安娜在屋里轉著圈跳舞,因為即便畢業(yè)了他也能繼續(xù)去導師家喝酒聊天。

那時候的他又高又瘦,柔軟的棕發(fā)緊貼著頭皮, 細長而溫暖的手指在安娜的臉頰和頸間摩挲。他長得很像他母親,安娜偶爾會夢見那個只有寥寥幾面之緣的陌生女人,夢見在椅背上和自己手臂上跳動的、她的手指。

開車去南方的路上,亞當開玩笑地說自己的名字應該是司各特,因飛逝的樹影而斑駁的陽光里,金發(fā)忽明忽暗的妻子叫作澤爾達。他們像菲茨杰拉德夫婦那樣開著紅色敞篷車去南方,在暑氣升騰草木豐盛的八月。

澤爾達來自密西西比,可安娜之前從未離開過北方,有著挪威血統(tǒng)的她清秀蒼白而神情莊嚴,像一株開放在巖石上的白色芍藥,幾乎是澤爾達的翻轉,不茍言笑也不會在緞面筆記本里記錄奇思妙想,甚至不屑于挑選有多余花邊或刺繡的長裙。她精心照顧亞當?shù)钠鹁?,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亞當開玩笑地說,自己被母親忽視的童年終于得到了補償。懶散成性的他偶爾也會抱怨來自妻子的管教,安娜為他按字母順序整理藏書,他卻還是喜歡亂讀亂扔。

他們甚至為去南方的赴任之旅而爭吵。他們把家當交付給搬運公司,自己開車奔赴陌生的南方,每夜借宿汽車旅店。亞當想要在沿途的小鎮(zhèn)吃飯閑逛, 安娜急著去山里的大學城安家。爭吵后,他們在旅店的床上做愛,安娜是無比主動的愛人,交纏的雙腿就像是比樹樁更強勁的藤條,只有在炎熱多雨的南方才能存活并壯大的藤條。

誰都沒想到,山上的B鎮(zhèn)竟會那么冷。

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他們就要安家的小鎮(zhèn)上只有一座紅綠燈,一家年久失修的電影院,和一段尚未完工就已廢棄的鐵軌。

那年約翰·列儂還活著,沿路的地方電臺反反復復播著肯尼·羅杰斯和萊昂納爾·里奇的歌。在B鎮(zhèn)的新家打掃衛(wèi)生的安娜喜歡聽桃莉·巴頓的《九點到五點》,亞當問她是不是想要找份工作感受九點到五點的生活時,安娜正踩著梯子給廚房窗戶裝碎花窗簾,說自己已經向校長辦公室遞交了申請,應聘秘書的工作。

B鎮(zhèn)是在亞當和安娜到來之后才慢慢興盛起來的,越來越多的學生,越來越多的教工,越多越多的商店和餐館。在大學遷來之前,B鎮(zhèn)上的住戶大多是嬉皮士,他們已經老了,在學生聚居的街區(qū)開雜貨店、水煙館還有手相鋪。亞當去買啤酒時會同看店的長發(fā)長衫男女攀談。他們原先住在西海岸,大學沒畢業(yè)就腦袋一熱開車周游全國,最后在山清水秀的B鎮(zhèn)落腳。他們參加過反戰(zhàn)游行,給肯塔基的藍草音樂節(jié)彈過班卓琴,也曾在佛爾蒙的“面包與木偶”劇團用垃圾袋做木偶,最近正準備去附近的佛教寺廟當義工造磚塔。

亞當從他們那里得知了B鎮(zhèn)的歷史,回家講給安娜聽。原來B鎮(zhèn)的名字來自印第安語,意思是“逃避寒冷之地”。

這座鎮(zhèn)子是從海邊逃來的印第安人興建的,他們被白人的軍隊追殺,原本想去西邊的山里,然而山終究太高,高到水很難燒開,高到九月就開始飄雪,他們只能折返,回到這山脈剛開始爬升的地方。這里總有人被漲水的溪流沖走,被狂奔的鹿群踏穿腹部,或是在狩獵時被棕熊當作獵物,但更多的人畢竟活了下來,建造了這座小鎮(zhèn)。后來白人追來了,帶著他們的黑奴,誰都不知道印第安人又逃去了哪里。這里的黑奴每天凌晨三四點就得起床,去地里種植煙草、紅薯和南瓜。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黑奴們能跑的都跑了,B鎮(zhèn)卻并沒有衰落,因為礦工們來了,他們挖煤、挖鋁、開采頁巖氣,還在鎮(zhèn)上建了電影院和有軌電車。再后來,六七十年代的機械化摧毀了礦工的小樂園,他們失業(yè),酗酒,誰都不知道那些雙手黧黑指甲殘缺的礦工最終流落去了哪里。他們留下的房子迎來了嬉皮士,緊隨著嬉皮士出現(xiàn)的,是大學生,還有亞當和安娜。

安娜握住亞當?shù)氖郑骸拔覀兊募?,在逃避寒冷之地?!?/p>

亞當和安娜住得離校區(qū)不遠,他們每天清晨離開斜坡上的家,沿著垂柳圍繞、野鴨棲息的大小池塘步行半個多小時去上班。亞當把課都排在上午,他教莎士比亞、虔敬派詩歌還有“作為文學的圣經”,與安娜在教工俱樂部吃完中飯后就獨自回家,寫他那些永遠都寫不完的論文和書稿。安娜在校長辦公室做秘書,給人文學院院長做助理,慢慢當上了管理學生事務的副院長,每晚回家手提袋里都裝滿文件和資料。她先是完成了心理學的碩士課程,又接著讀教育學的博士。

亞當和安娜沒有孩子,也沒打算要孩子,他們把自己當作彼此的孩子。準備早飯是安娜的任務,做晚飯是亞當?shù)穆氊?。亞當出門開會的行李箱是安娜整理的,他經常因為找不到第三天的襪子隔著北美大陸給安娜打求救電話。安娜的醫(yī)療記錄是亞當保管的,他甚至記得在日歷上圈出安娜的經期,他訂購了園藝雜志,還拉著安娜去動物收容所看貓狗??墒前材群苊?,她對自己忙碌的生活很滿意,對動植物沒有興趣,對亞當?shù)钠磮D游戲更沒有興趣——亞當每晚的消遣是在書房玩巨大的拼圖,花費數(shù)月時間把數(shù)百枚碎片整理成精靈飛舞的花園、海底沉船和珊瑚森林,或是揮舞光劍的星戰(zhàn)武士。

《星球大戰(zhàn)》首映時,亞當還不認識安娜。他們后來去鎮(zhèn)上的電影院看“星戰(zhàn)”系列的重映,安娜倚著亞當睡著了,亞當?shù)母觳脖凰龎毫撕芫茫鹕頃r又酸又麻,他什么都沒說。

安娜決定離開他時,他還是什么都沒說。

安娜負責學生事務時,辦公室在鎮(zhèn)上電影院的隔壁,確切地說,她所在的辦公樓就是原先電影院的一部分。

貝蒂在叫作“音樂盒”的電影院當經理,管著十幾名員工。電影院的場地白天租給大學做教室,周日晚上放映不那么時興的藝術電影,周末靠好萊塢大制作吸引觀眾,還能不定期地承辦民謠樂隊的專場演出。好在這里是不斷擴張的大學城,“音樂盒”運作得穩(wěn)穩(wěn)當當,貝蒂就職后,開始籌備收回早些年從電影院分割出去的店鋪空間,開辦一家書店。

安娜與貝蒂的辦公室只隔著薄薄一堵墻,某日午后,她們從不同的門走出同一座建筑,不約而同地坐在背靠背的兩張長椅上稍事休息。園藝系師生在街邊栽種了各色花樹,五月里,一束束乳白的流蘇花和一蓬蓬嫣紅的木芙蓉懸在她們頭頂。安娜捧著保溫杯,喝從家里帶來的咖啡,貝蒂穿著擋灰的圍裙,正在翻看從就要開張的書店里順手拿來的書。她們沉浸于各自的世界,直到一對過路的老夫婦忽然輕聲發(fā)問:“你們是姐妹嗎?”

安娜和貝蒂側身回頭,向彼此打招呼。她們長得一點都不像,但她們真的出奇地相似,就像是鏡子里外的實體和虛像,她們都是實體,她們又都是彼此的虛像。

金發(fā)的安娜裹著黑色的披肩;黑發(fā)的貝蒂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安娜笑的時候眼角堆起細小的皺紋,這倒是能沖淡她眉宇間的肅穆;貝蒂認真地看著別人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噘起嘴,那是種天真的神情。安娜同貝蒂攀談,得知后者兩年前剛從外地搬來B鎮(zhèn),原先在博物館整理和維護印第安文物。貝蒂告訴在大學工作的安娜,電影院打算收回更多的場地辦書店和畫廊。換句話說,貝蒂正要把安娜趕走。事實是,身為負責學生事務的副院長安娜原本就要搬走,大學的新行政樓暑假后就要竣工了。

安娜和貝蒂約定周末在鎮(zhèn)上的希臘餐館吃早中飯,這是辦公室鄰居的告別儀式,也是她們進入彼此生活的開端。

餐館在街邊排放了金屬桌椅,草綠色的陽傘下,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腰間系著與陽傘同色圍裙的侍者熱情地向安娜和貝蒂推薦菠菜芝士煎蛋卷和水果酸奶拼盤。貝蒂往咖啡里加奶的時候,安娜打量著趴在她倆座位中間的狗。那是貝蒂的狗,叫作“鉆石”,是白底黑花的斗牛犬,兩眼周圍都是黑色的,卻并不對稱,右邊的巨大黑斑一直延續(xù)到嘴角,左邊的黑斑則整整小了一圈。

鉆石是瞎的。更早入座的安娜一見到貝蒂牽來的狗,就意識到了。這狗跑起來有種不顧一切的莽撞,幾乎撞上拿著菜單的侍者,幸好貝蒂及時拉住了它的牽繩并作聲指引。它對貝蒂的聲音反應敏銳,溫順地跟著她繞過另外幾張桌椅,來到安娜身邊。貝蒂坐在安娜身邊,對趴在她們座位之間耷拉著耳朵的狗說:“鉆石,來認識安娜。”

鉆石是一條需要被導盲的狗。

安娜忽然回想起來,前兩年亞當拉著她去動物收容所的時候,他們見過這條瞎狗,甚至還在籠子前討論過是否要收養(yǎng)它,當時值班的志愿者說,它的名字是“達斯汀”。顯然,達斯汀終于等到了把它當作閃閃發(fā)亮的鉆石的主人。

安娜記得這條白底黑花的瞎狗,它那雙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直直落入她心底,就像是往深井里投了兩枚石子,雖然久久沒有聲息,但終于在意想不到的瞬間打破了什么。是什么呢?寂靜、水面,還是安娜習以為常的生活?

貝蒂的出現(xiàn),讓安娜以為,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無數(shù)隱秘的連線,也許,只有什么都看不見的鉆石,才能洞察一切。那天鉆石對她出奇地友好,在循聲把頭搭在貝蒂膝上之后,會不偏不倚地對陌生人安娜做同樣的親密姿勢。

它似乎知道,安娜并不是陌生人 。

貝蒂出生在佛羅里達,與安娜和亞當同屬嬰兒潮一代。安娜的父親為路德宗工作,貝蒂的父親是浸信會的牧師,然而,她們很久以前就對教會失去了興趣。安娜的父親雖然不滿,卻漸漸接受了現(xiàn)實,對女兒的溺愛是他無法打破的習慣。貝蒂的父親因此震怒,但因車禍不幸早逝的他再也沒有機會訓斥女兒,更不用說糾正她的錯誤。

在搬來B鎮(zhèn)之前,貝蒂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直到母親患腦癌去世。她唯一的弟弟生活在新奧爾良,弟弟與父親的關系更為緊張,以至于大學畢業(yè)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她給弟弟寫信,先是描述父母的狀態(tài),再是寄自己與母親的合影,繼而用傾斜的花體簡單交代自己在B鎮(zhèn)的生活。

她有點害怕,害怕身邊的人逐一消失,害怕人與人之間的隱秘連線正在斷裂。

母親去世后,貝蒂賣掉了家里的老房子, 光是清理地下室里的雜物就耗費了整整十天。

母親把方圓幾公里以內的雜貨鋪都搬進了這棟小樓。紙盒被裁開壓扁捆成巖石般的硬物,沒開封的罐頭從地板堆放到天花板,舊衣物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三十七只巨大的皮箱里,甚至按照花色分了類,還有書籍、涂滿字的信札和筆記本、空空如也的彩紙。它們是母親的眼睛曾長久停留過的地方。

母親從自己的眼睛里流淌進那些字跡和空白,像是想要尋找額外的生命,以期在這個世界多做停留。母親經歷過大蕭條年代,習慣于匱乏并學會了積蓄。貝蒂的童年記憶里,母親總在儲存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從她那里,貝蒂最早學會的詞竟然是颶風和核戰(zhàn)爭。

每年如期而至肆虐橫行的颶風,每時每刻都壓在人心頭卻始終無影無蹤的核戰(zhàn)爭。貝蒂曾經是個眉頭緊蹙神情緊張的孩子。

認識安娜那年,她們都四十多歲了,人生已然過半,身后和眼前都看不見波瀾,命運的發(fā)條似乎松懈了,音樂盒里飄出的舞曲有些許走調,卻更為懶散動聽。

對了,那時候,二十世紀就快結束了,人們興奮地談論著新千年,仿佛最微小的煩惱和最深遠的不公都會在世界重啟的時刻煙消云散。

二十一世紀并沒有什么不同。B鎮(zhèn)的冬天雖然下不了幾場雪,但全年的氣溫還是偏低;名叫“音樂盒”的電影院還是小鎮(zhèn)中老年人口的社交中心;學生們還是會在橄欖球賽散場后喝得爛醉如泥露宿街頭; 亞當還在教莎士比亞、虔敬派詩歌還有“作為文學的圣經”。唯一不同的是,安娜和貝蒂變得形影不離了。

大學還在擴張,索性買下了電影院所在的整片街區(qū)。貝蒂換了工作,接手新建的學生活動中心。安娜和貝蒂又成了辦公室鄰居。

貝蒂住在鎮(zhèn)子東邊的公寓區(qū),亞當和安娜住在鎮(zhèn)子南邊。B鎮(zhèn)被幾條互相交錯的散步道所圍繞,傍晚,貝蒂牽著鉆石走到安娜家附近,如果安娜正好站在廚房窗口,就會隔著碎花窗簾招手,請貝蒂進來喝甘草菊花茶。久而久之,就連瞎眼的鉆石都熟悉了安娜家的地形,而熱情的亞當不再把貝蒂當作外人,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他再也不會從書房出來招待客人。安娜和貝蒂如此神似,他甚至懶得加以分辨。安娜和貝蒂如此神似,他沒有料到自己才是多余的那個。

亞當也很喜歡鉆石,他也記得當年的達斯汀。鉆石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隨時隨地都在凝視著什么,卻又因為什么都看不見而郁郁寡歡,所以才特別喜歡奔跑,想要一頭撞進這世界,哪怕曾經為此摔下山坡。安娜和貝蒂在廚房討論下一年的學生活動計劃時,鉆石喜歡趴在亞當腳邊打盹,它嘆氣和打呼嚕的聲音都像人一樣,亞當心里會有奇怪的想法:我嘆氣和打呼嚕的聲音,其實也就像狗一樣?

隔著厚厚的近視鏡片,亞當?shù)难劬σ彩腔颐擅傻?。這些年他掉了很多頭發(fā),前額已經禿了。隔壁那條街上開雜貨鋪的嬉皮士用上了助聽器和輔助行走支架,大家都老了。

亞當?shù)膶熑ナ懒?。八十多歲的老人去世了,人們悲傷,并習以為常。

亞當?shù)膶熕氖甏诩~約讀書,是萊昂內爾·特里林的學生,靠著拉爾夫·埃里森的介紹給報紙寫評論文章,雖然沒能成為作家,卻在大學里做了教授,最終執(zhí)意回到南方,他的祖輩拼命逃離的地方。亞當跟著導師來了南方,經常開車去鄰近的城市看望身形日漸佝僂的老人。導師開著老爺車載著他在城里兜風,搖下車窗玻璃同圍坐在路邊閑聊的老爺子打招呼,那些都是他的熟人,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開玩笑:“看啊,這是哪家老爺和伺候他的司機!”

白人和黑人的關系,一眼望去只可能是主仆,無論亞當如何謙卑恭敬,更無論導師精通多少語言研究了多少年卡夫卡之類的現(xiàn)代派作家。導師請亞當在黑人云集的小酒館喝波旁威士忌,給他講自己如何憑借教會的資助讀書,講埃里森如何提攜自己就像當年蘭斯頓·休斯提攜他,講著講著,唱歌一樣背誦起休斯的詩:“我了解河流:我了解同這世界一樣古老的河流,比人類血管中流動的血液更為古老的河流?!?/p>

亞當自幼跟隨母親長大,父親從未在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他心上那個“父親”形狀的空洞,是導師來填補的。終于,空洞又空了。

亞當和安娜去參加追思會。那年冬天雨水連綿,大學教堂里擠滿了各色人等。亞當是致辭人之一,安娜穿著黑色的長裙長靴在人群里鼓掌。會后,亞當被遠道而來的諸多老同學拉去喝酒敘舊,安娜從教堂獨自走回旅店,途徑亞當導師退休前任教的文學院,那棟紅磚小樓門前堆放著任人自取的舊書,她順手拿了一本捧在胸前,回到房間才發(fā)覺那是加繆的短篇小說集。

不,那是她刻意挑選的,那就是她讀過的版本,她記得那封面的模樣,漆黑底色上的暗金剪影。

安娜早就讀過加繆的《不貞的妻子》,那時她還沒遇見亞當,那時她剛進大學,與另一個女孩影形不離。她們在法語課上坐在教室角落,為了能在攤開的書本下面手拉手,像一對不為人知的連體嬰兒。她們在圖書館的草綠色臺燈下翻著字典讀加繆的小說,在緞面筆記本里整段整段地抄寫令人眩暈的句子。她們穿彼此的衣裙,愛撫那些花邊和刺繡,把時刻親吻著皮膚的面料想象成另一個人無微不至的皮膚。

那是亞當從不曾認識的安娜,那是被安娜在亞當和全世界面前囚禁起來的安娜,那是在貝蒂的視線里一點點活過來的安娜。

加繆的小說里,商人馬賽爾的妻子雅妮娜在沙漠中旅行,她登高遠望,望向“天地交匯成一條清晰細線的地方。那里有什么東西在等著她。迄今為止,她一直不知道那東西的存在,雖然那終究是她最缺少的。天色將暮,光明慢慢減退,稀釋成流質,不再是水晶般清澈的固體?!?/p>

是的,天色將暮,安娜也老了,她知道缺失的東西是什么,她更知道那東西還在等著她,哪怕這些年她一直在逃離。她和當年的女孩都在逃離,直到白發(fā)蒼蒼。她們兩年前在費城剛見過面,曾經的“好友”和她的丈夫在家招待前去出差的安娜。她們都有完美的生活,她們的身軀里各自埋葬著一個曾經敢于渴望的少女。

加繆的小說里,雅妮娜嫁給馬賽爾已經二十五年了;現(xiàn)實中,安娜嫁給亞當也快有二十年了。不同的是,雅妮娜為承諾給她卻永遠不屬于她的王國而獨自哭泣,安娜的不貞卻早已付諸行動。是的,在那王國里,“只有孩子、少女、干癟的老人和鬼鬼祟祟的鬣狗才能悄無聲息地行走”。安娜和貝蒂有太多時間和機會悄無聲息地探索那王國,瞎眼的鉆石熟悉她們的氣息,卻什么都看不見。

亞當也什么都看不見,或許,他只不過是什么都不想看見。

甚至可以這樣說,亞當、安娜和貝蒂共同生活了好幾年。是安娜下定決心結束這一切。理由很簡單:我做不到對任何人忠誠,如果我沒法忠實于自己。她不得不向丈夫當面承認自己是不貞的妻子。這是莫大的痛苦。

馬賽爾無法理解雅妮娜的輾轉反側,這加劇了雅妮娜的孤獨,卻也在無形中保護著她。亞當是馬賽爾的絕對反面,他的沉靜里混雜著孩子的膽怯、少女的輕盈、干癟老人周身縈繞的悲傷,甚至還有月色下鬣狗的孤單凄厲。如果說安娜想要探索生命里缺失的東西和地平線外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王國,那么亞當早就在那里了。那么,想要忠實于自己的安娜,只能去敲碎原本就過分敏感的亞當。

如果我沒法忠實于自己,就做不到對任何人忠誠??墒侨绻抑覍嵱谧约?,就只能傷害自己所愛的人。

安娜仍然愛著亞當,他什么都沒做錯,他溫柔而包容,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毫無緣由的卑微,那應該是源自他的善良。如果時光倒流,她仍然會義無返顧地愛上他,義無返顧地陷入在學生公寓樓前的薔薇花墻下接吻的瞬間,那一刻她身體深處的震顫至今還在蔓延。而今,他早已占據她的日常,成為她的習慣,就像一棵樹扎根在一塊土里那樣自然。

她卻要把這棵樹連根拔起,只因為這塊土,原本就是她為了逃離自己而編造的謊言。

為她的自私和殘忍付出代價的,卻不該是亞當。

她精心挑選提出離婚的日子。那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時亞當剛在學校領了表彰他研究成果的獎項,那天她特意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有被摧毀的喜悅做緩沖,逃不掉的沖擊或許沒那么猛烈。然而,撒滿糖霜的砒霜還是砒霜,裹在綢緞里的刀子還是刀子。

亞當?shù)姆磻芷届o,也很堅決。他當晚就搬去了旅店,第二天就遞交了辭呈,秋天就在科羅拉多的一所大學兼職教課,第二年就轉成了正式職位。

科羅拉多是個好地方,山更高,路卻更平坦,開車時感覺自己正筆直地沖向天邊的巍峨雪山,非常暢快,能幫助疏導亞當?shù)姆e郁。

他一時接受不了平靜生活突然分崩離析這樣的現(xiàn)實,誰都接受不了,誰都沒想到,還有更可怕的分崩離析在等著他。

年過半百意味著什么?再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應付動蕩。亞當也不是例外。但動蕩不是櫥窗里供人選擇的甜點,而是從天而降摧枯拉朽的颶風,被拋來拋去的亞當有時會坐在汽車旅店散發(fā)著霉味的床上喝著從隔壁加油站買來的廉價啤酒問自己:這是什么感覺?這該怎樣形容?在山間漫步時忽然發(fā)覺自己置身于完全沒有大氣層的火星?半夜驚醒,伸手去抓毯子卻意識到自己正在驚濤駭浪間掙扎并漸漸溺水?站在鏡子前整理儀容,鏡中人影扭曲著變成滿地飛灰覆蓋了自己的腳背繼而是小腿甚至胸口?

有些日子里亞當給新朋舊友整日整夜地打電話,另一些時候他整日整夜地睡覺,床頭堆滿空酒瓶。他活得就像是蹩腳小說里的人物,雖然他并沒有騷擾自己的學生或是剽竊自己學生的論文再或是騷擾了學生再剽竊她的論文。他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他以為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理應過著波瀾不驚的平淡生活。

他最明白的是:不能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

那是安娜的錯,不該由他來付出代價,所以他更不能變本加厲地懲罰自己。但明白的事未必都能做到。他叫中餐館的外賣總是把附贈的簽語餅隨手扔掉,但某一天,他忽然撕開塑料紙掰開小蛋卷取出那張卷曲的紙條,那上面印著一行字:“想到很簡單,做到卻很難,把想到的都做到難上加難?!?/p>

他用手捂著嘴笑了起來,必須抑制大笑的沖動,嘲諷自己的力氣還是有的。

他從外賣紙袋里掏出另一只簽語餅,那里面的字更神奇:“時間治愈一切?!?/p>

好吧,我還有多少時間?年過半百再重新開始生活?

他把兩枚破碎的簽語餅都嚼碎了咽進肚里。

離婚后的第八年,安娜終于搬進了與貝蒂合建的房子??ㄌ亓漳蕊Z風之后,貝蒂的弟弟從新奧爾良搬來,帶著保險公司的賠款重新安家。弟弟是建筑師,索性接單設計房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貝蒂跟他要了圖紙,拉著安娜一起照自己的需求修改。弟弟嘲笑這倆挑剔的老太太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貝蒂回答:年輕人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幻想倒是可以沖淡些;老人家去日無多,這才應該把什么都濃縮起來,為了不留遺憾。

鉆石已經老了,死了,骨灰裝在陶罐里。貝蒂終于理解了母親的儲物狂,誰都害怕失去,只能極力挽留能夠挽留的??赡赣H苦心貯藏的一切還是被貝蒂清空了。她把罐頭一盒盒撬開,挖坑掩埋了過期食物,空罐頭和紙板一同送去垃圾站,舊衣物有回收店接收,至于那些收留了母親痕跡的書籍,她考慮了很久還是送去了教會,它們會被遠洋船只送去世界各地而母親則因此實現(xiàn)靈魂之旅。她燒光了信箋和筆記,只留下正在褪色的彩紙。她帶著這些彩紙來到B鎮(zhèn),終于要搬去她和安娜的新家時,她從儲物間里翻出了手提箱里的彩紙,不,白紙。彩紙早就褪色了,變成了空空如也的白紙。

鉆石的世界是漆黑的,那種黑和彩紙的白也許并沒有分別。

貝蒂把裝著鉆石骨灰的陶罐放在新家的客廳里,沙發(fā)后的地柜上,正對著窗外的花園。她堅信脫離了這個世界的鉆石能夠恢復視力,還特意為它在花園里栽了一株染井吉野。初春滿枝粉白,仲春綠意盎然,暮春時,櫻樹的葉叢間會垂下紫紅發(fā)黑的小櫻桃。

鉆石一定都看見了。鉆石一定也能看見陶罐兩側的兩尊石灰雕像,那是人頭大小的哭臉和笑臉,貝蒂早先在電影院工作時的同事送來的暖房禮物。

哭臉和笑臉是叫作“音樂盒”的電影院的標志物。

電影院是1929年竣工的,大蕭條時期,光影的幻象召喚并安撫無所事事的人群,就連礦工聚居的山間小鎮(zhèn)都建起了容納千人的電影院,外墻由白云巖堆積而成,在刺目的陽光下閃耀出幽藍光暈,內壁懸掛著猩紅的幕布和帷幔,鋪設著橡木地板的舞臺前甚至還有默片時代殘留下來的樂池,可有聲電影即將成為三十年代的洪潮。電影院落成那天,鎮(zhèn)長代表捐款人扯下從正門上方垂落在地的緞帶,將一哭一笑的兩尊石臉展現(xiàn)給激動歡呼的人群。

哭與笑,戲劇的精髓,人生的兩極,卻終究逃不過時光的洗刷。電影院在二戰(zhàn)后就開始沒落,被外州涌來的嬉皮士割據成靈修中心和曼陀羅壁掛店,給民主黨當過地方總部,又租借給大學做教室和學生活動中心,直到被當作歷史遺跡翻修了重新開業(yè),那就是貝蒂當經理的“音樂盒”??扌δ橂m然還蹲踞在正門上方,那卻是照著老相片重新定制的,原先的石像早就不翼而飛。失竊的石像也許會在某時某地出現(xiàn)在舊貨市場,也有人相信它們已經沉沒在開采白云巖造就的礦坑湖底。

缺失的總會被填補。B鎮(zhèn)的紀念品小店里堆滿了仿制的哭笑臉,電影院的同事送來一對給貝蒂和安娜,祝賀她們的喬遷之喜。安娜道謝的時候并沒有提起,亞當?shù)能嚴铮笞能嚧吧?,粘著一對手掌大小的哭笑臉浮雕?/p>

他在哭嗎?他在笑嗎?他在哪里呢?

亞當完成了很多套拼圖。他喜歡慢慢整理滿地碎片,按照顏色、形狀或圖案歸類,再耐心地摸索它們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為了迎接冥冥中注定降臨的秩序。俄狄浦斯王為了對抗命運而刺瞎雙眼,他卻相反,每天都睜著眼睛苦苦尋找命運的蹤跡。

他喜歡長久努力之后的回報:混亂不再,碎片都歸位,美景一覽無遺。他更喜歡的是在拼圖完成后再次拆散它,看著完整的畫面又變成一堆亂碼。創(chuàng)造和毀滅都令人沉迷,他只是沒想到,自己的生活到頭來只是一幅被創(chuàng)造又被毀滅的拼圖。他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到頭來卻只是被命運玩弄于股掌。

離開B鎮(zhèn)時,他把保存完好的幾十只拼圖盒子捐給了公共圖書館,孩子們的娛樂區(qū)需要這些游戲。那么,他需要什么呢?

住在科羅拉多的那些年,他迷上了旅行,不錯過任何外出的機會。他忙于各地的講演、工作坊、研討班和學科年會,每個月都會有幾天把車留在機場的停車場,自己飛去遙遠的異地,在另一個機場租車前往另一間大學。這種年輕單身漢的行程折磨得他腰酸背痛,但比起獨自面對公寓的白墻來,他寧可兩害相權取其輕。漫長的夏季更為難熬,他飛去意大利、葡萄牙或是保加利亞。他想去看看母親曾經游歷過的地方。

母親在價格不菲的養(yǎng)老院住了幾年后,靜悄悄地去世了。在他的生命里,母親像是一根擦過曲面就遠離的切線,總是被冷落的他別無選擇地愛上了安娜,曾經與他形影不離的安娜,可是,與他在某個平面上重合的安娜,在另一個平面里,原來只是與他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他終究還是孤獨,只能收集或遠或近的市鎮(zhèn),那些地圖上的黑點和透過飛機舷窗望見的棋盤,好像它們是某幅巨大拼圖的碎片,等著他的是什么畫面呢?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亞當和克萊爾是在機場認識的。安檢的長隊里,亞當排在克萊爾身后,他們都挎著現(xiàn)代語言學會的手提袋,再明顯不過的暗號??巳R爾甚至挎著兩只手提袋,另一邊肩膀上的那只,赫然印著圣經研究學會的字樣。亞當?shù)穆眯邢淅镆灿幸恢?,用來裝電腦,因為要開箱交出電子用品,被正在前面脫鞋檢查的克萊爾看到了,俏皮地問:“似乎我們十一月已經見過面了?”

現(xiàn)代語言學會的會期是一月,圣經研究學會安排在十一月。

他們在機場的早餐店攀談。亞當要回科羅拉多,克萊爾來自密西西比;亞當?shù)恼n題是玄學派詩歌,克萊爾研究喬治·麥克唐納的童話;亞當抱怨組織論文集沒有人按時交稿,克萊爾說自己給兒童文學期刊做編輯完全是義務打工;亞當喜歡往煎蛋上撒黑胡椒,克萊爾往薯條里撒更多的黑胡椒;亞當注意到克萊爾沒有戴戒指,克萊爾中途接了個電話,說是兒子打來的,他正在去簽離婚文件的路上。

亞當表示抱歉,克萊爾笑著搖頭:“離婚是好事,該結束的最好盡早結束?!?/p>

亞當回想了一下,自己離婚已經十一年了,幸好沒有孩子需要操心。

他主動要了克萊爾的電話,卻是克萊爾先打給他。

他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安排了幾次共同旅行,為彼此的合拍驚嘆不已。亞當在倫敦南邊的肯特郡向克萊爾求婚,他們回到密西西比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克萊爾提議趁著春假再去英國權當度蜜月,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夢境。回程的飛機快要降落的瞬間,克萊爾忽然胸痛,飛機落地后,急救人員沒能挽救她的生命。

好在有急救人員,因受刺激而中風的亞當?shù)玫搅思皶r救治。

那種感覺,就如同辛苦完成的拼圖又被打成了滿地碎片。

亞當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在他的醫(yī)療記錄里找到了緊急聯(lián)系人的電話號碼,世間種種隱秘的聯(lián)系還在,安娜又被拉回了他的軌道。

焦慮時,安娜會不自覺地用拇指指甲掐另一只手的指節(jié),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再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拇指,循環(huán)往復一番后換手重來。貝蒂不會伸手阻止她,貝蒂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手掌覆蓋住安娜的手背。貝蒂坐在沙發(fā)前的腳凳上,戴起她玳瑁邊的老花眼鏡,專注地凝視著身形陷在沙發(fā)里的安娜,等待她做出決定??偸茄鼦U筆挺的安娜破天荒地散了架,支撐著她的是沙發(fā)上的那些草綠和暗橙色的靠墊,她看起來就像是壓著夏日草地的一塊陰影,輕飄飄的沒有重量,這可能因為她要做的決定太過沉重吧。

貝蒂向來是個鄭重其事的觀察者,她貪婪地看啊,看啊,看啊,生怕自己所記錄的細節(jié)下一刻就要湮滅,終將湮滅的一切,也許只有在她的眼睛里才能勉強維持另一重微渺的生命。她的眼睛與母親的小樓是相似的,清空了母親想要挽留的東西,她卻仍然做不到放棄自己想要挽留的。她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安娜,被她的視線所籠罩、正在一點點堅定起來的安娜。

十多年前離開亞當時,安娜獨自生活了很久,獨自面對公寓白墻的歲月,并非亞當欣享的特權。安娜以為歸零的含義是遠離過去的失敗,包括貝蒂。但她們終于還是重新開始了,在沒有亞當?shù)腂鎮(zhèn)。然而,命運又拋給她一道選擇題:A)去照顧亞當,這意味著離開貝蒂,她不能強迫貝蒂承擔自己的責任。B)留在B鎮(zhèn),她和貝蒂的生活里沒有亞當?shù)奈恢茫皇撬约旱呢摀?/p>

她已經做出決定,她只是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向貝蒂開口,傷害亞當?shù)哪谴翁拱滓呀浐谋M了她的氣力,為了彌補那次傷害,她只能對另一個人犯同樣的錯嗎?她當然不能輕易舍棄貝蒂,但亞當?shù)牟恍以庥鏊┡c的道德壓力令人無法逃避。更有甚者,她不敢追問自己是否還愛著亞當,心底蠢蠢欲動并隱隱作痛的,顯然是比同情更為強烈的感情。

貝蒂善于觀察,卻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她打斷安娜的最后通牒,對于垂垂老矣的她們來說,別離就真是別離了。

“為什么必須選擇?” 貝蒂坐到安娜身邊,握住她的拇指,制止她的忐忑不安,“為什么不能三個人一起生活?”

想到很簡單,做到卻很難,把想到的都做到難上加難。可是,最難的其實是我們想不到,或者不敢想。貝蒂必須說服安娜,接下來她們還得說服亞當,人與人之間固然需要距離,但跨越距離的聯(lián)系,才是抵抗時間與命運攻勢的最終防線。大家都已經離死亡不遠了,該歸零的就歸零吧,唯一重要的,是最后時刻的相依為命。

前年花園里的染井吉野開放時,貝蒂把鉆石的骨灰埋在樹根處,留下空空的陶罐佇立在哭臉和笑臉之間。陶罐是她在手工集市買的,那時她還沒有與安娜搬到一起。

B鎮(zhèn)每年八月的第一個周末開辦手工集市,封起鎮(zhèn)中心的幾條街道讓人們擺攤賣各種自制的工藝品。貝蒂用母親的彩紙,確切地說已經是白紙,做成提線紙鳥吊在晾衣架上供人玩賞,有鶴、茶隼、鴛鴦和火烈鳥。如果有人想要帶走哪只紙鳥,只需在貝蒂準備好的煙灰缸里留下現(xiàn)金,面額隨意。那天風大,紙鳥們迎風飛舞栩栩如生,煙灰缸里的紙幣卻也飛了起來,好心的路人幫貝蒂把錢都撿了回來,還建議她去隔壁攤子買個存錢罐。

貝蒂隔壁的攤主是個扎著麻花辮的印第安女孩,她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B鎮(zhèn)附近沒有保留地。女孩主動遞給貝蒂一只紅褐色的陶罐,怯生生地笑著說:“這是我做的?!必惖僖o女孩錢,女孩指了指晾衣架上的白色烏鴉:“用這個換?!睘貘f接引亡靈去另一個世界,陶罐用來保存生命留下的灰。烏鴉與陶罐在女孩和貝蒂之間易手,那一刻,她忽然想到:我和我愛的人的灰,都混在一起,能填滿這只罐子嗎?

自問自答

這個故事能不能改名叫作“何處是我朋友的家”?

其實可以啊。最早構思的時候,我考慮過讓三個主角的某個共同的朋友當敘述者,通過他/她的觀察來講述這個故事,可是后來在寫作的過程中換成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感覺這樣能夠更好地實現(xiàn)兩個效果:一來可以在人物描寫和歷史背景之間輕松切換,我希望故事里的鎮(zhèn)子也是個潛在的角色,主角的故事只是鎮(zhèn)子故事的小小一角,后者好比一面爬滿各種藤類植物的墻,人物的悲歡離合只是綠葉間轉瞬即逝的喇叭花。二來呢因為我以前寫小說愛用第一人稱,總是寫著寫著就陷入大段大段的心理糾結,這次要嘗試從人物的內心世界跳出來,學會運用遠景,講長時段的故事。

這個故事有原型嗎?現(xiàn)實中有后續(xù)嗎?

我沒有編故事的才能,所以只能取材于現(xiàn)實。這個故事的前半段,也就是亞當和安娜的離婚,是我已經去世的導師講給我聽的八卦。沒想到十年后還有后續(xù),是我的另一位導師在飯桌上補全的,也就是亞當再婚失敗后的三人生活。差不多快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又聽到了更新的消息:老先生第二次中風了,老太太中的一位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的先兆,另一位膝蓋不好,可能要做手術。似乎很快他們就只能去養(yǎng)老院過有人照顧的生活了。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但至少他們曾經抱團取過暖。

今后的寫作計劃是什么?

因為生活在美國,我好像可以算作海外華人作家,不過我不想寫海外華人生活,太多人寫,我就不去湊熱鬧了。我想要寫一個系列的短篇,用中文寫美國的小鎮(zhèn)生活,而且是熱氣騰騰卻又冷冷清清的南方小鎮(zhèn),就是??思{和奧康納筆下的那種。我現(xiàn)在的研究課題是幻想文學,寫的詩風格也比較超現(xiàn)實或者說天馬行空,所以寫小說反倒不想再飄著了,寫寫美國老百姓的小辛酸吧,環(huán)球同此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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