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輝文
一
早上六點不到,張麗就醒了。張麗是個熱愛生活又迷失于生活的人。她感到奇怪,人這樣賤,平時上班盼著睡懶覺沒機會,現(xiàn)在想睡多久睡多久,卻早早醒了。
每年這樣大年初一的早上,她頭腦中總是不自覺地冒出小時候過年的場景,媽媽一遍一遍地教她,見到塆里人都要說:恭喜您老人家好。其實后面媽媽還教了,見到老人要說,越老越健旺;見到小孩子就說,一年勝一年。但她不愛說話,所以遇到那些生活不算富足,卻仍然把幸福開心寫在臉上的親戚叔伯拜年時,頂多勉強擠出前面一句。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躺著玩手機看微信。信息很誘人很重要,尤其這個時候。
我這樣怎么得了啊。她想。
她起床上廁所,又回到床上躺著刷了個把小時微信,正被那些信息弄得一驚一乍的,就來了電話。張麗聽到了媽媽蒼老的聲音,比往日更加濁重。
怎么樣?您老沒事吧。還沒聽完媽媽說什么,張麗已經(jīng)高度緊張起來。
頭痛。我怕是感冒了。
這個時候怎么能感冒呢?張麗脫口而出,馬上意識到不妥,連忙補充兩句,別急,別急,我跟大民馬上回來。
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多了,這個時候賴在床上屬于特例。從前臘月三十哪怕大半夜無眠,初一張麗仍會早早起床,回毛集給媽媽拜年。爸爸去世后,媽媽一直在毛集老家。雖然媽媽和哥哥同住一棟樓,但媽媽有什么事,基本指望不了哥哥。媽媽和嫂子之間難免也有些農(nóng)村常見的婆媳矛盾。媽媽說媳婦不懂事,不理人,嫂子又嫌棄婆婆不會招呼伢,她在生小孩期間,婆婆只顧做農(nóng)活,舍不得給她做好吃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在累積的時間中發(fā)酵。嫂子把她寡居的親娘接了過來同居后,轉而演變成了三方矛盾,婆媳矛盾更加不可調(diào)和。媽媽和哥哥那邊基本沒來往了。但這事好像很常見,盡管老家塆里向來以民風善良著稱。
張麗多次想把媽媽接到龍湖街上,媽媽起初也來住兩天,但發(fā)現(xiàn)住不慣。女婿王大民很禮貎,在龍湖一所中學當管業(yè)務的副校長,每天面對著升學壓力以及學校雜務,忙得難見人影。張麗下崗后再就業(yè),憑她的會計證和企業(yè)財務骨干經(jīng)驗在龍湖開發(fā)區(qū)一家企業(yè)當會計,拿人碗服人管,八小時按部就班的工作已是奢望。女兒莎莎在漢口讀高中。家里長時間沒個人陪伴,媽媽更不習慣住樓房。她說像坐牢樣,哪有我毛集敞快。
那天張麗挽留不及,送媽媽回家時,媽媽又說,不愛用你家的馬桶,坐在上面就拉不出來,還是塆里的茅廁用得習慣。
大民還在睡覺,他睡在書房里。這樣默契著分床多長時間了?張麗頭一回開始回憶,大約一年半了吧。兩人還是客客氣氣的,各睡各的,連同床異夢的機會也不給對方了。臘月二十九,在武漢宣布封城以前,他到城里漢鐵高中接回了學美術的莎莎。女兒高三了,關鍵時候,補課一直補到過年。他這幾天如臨大敵,生怕感冒。他是教數(shù)學的,平時總是炫耀,教數(shù)學真好啊,一般人中學畢業(yè)就跟數(shù)學拜拜了,我們一生都擁有數(shù)學思維。但也難說,張麗有時覺得他并不講科學,比如在對付流感這件事上。平時聽說誰感冒了,就躲得遠遠的,他這人,像有潔癖一樣,口里念著數(shù)學思維,卻迷信各種抗感冒的土法子,又是用鹽水漱口,又是用棉簽沾白醋擦洗鼻腔,又是睡覺前把一種叫丹皮酚的軟膏涂進鼻腔,說是學校校醫(yī)教的土方子。切,什么土方子,快把鼻腔弄成調(diào)味工廠了。她想。
從前有事,都是在莎莎建的“一家親”微信群中喊話,你爸爸今天要么樣么樣。張麗想,今天必須當面驚動大民了。她敲了敲書房門,外面仍是冷雨霏霏,像是把從秋天到初冬欠下的雨都還回來了。公交車早停運了,連的士也不讓跑了,自己又不會開車,到毛集去,十幾公里路,總不能騎電動車吧。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張麗推門走了進去。大民靠在書房的沙發(fā)床上,在看手機。
新年快樂。張麗不知為什么突然冒出一句,她聯(lián)想到小時候的祝詞:恭喜你老人家好。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好陌生好遙遠。
老天啦!太猛了!不能信邪,我在武漢同濟醫(yī)院當醫(yī)生的同學發(fā)來的,大民正如他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已修煉成有主見的強者了,他有些答非所問地指著微信說,只要還有白米吃,兩周內(nèi)都不要出門,要跟莎莎說,不比平時,約好的同學也不能去聚了。
她說,我們不出門,么做得了呢?
莫生事,這回聽我的,就在家里待著。他像對學生發(fā)話一樣,當校長時間久了,角色很容易固化到家里。
媽媽剛才來電話了,她病了。張麗只好直話直說了。
這,這個時候。表達能力過人的大民也開始這這這了。
怎么辦呢?怕還是要驚動你出一趟門。
二
開車去毛集的路上,張麗和大民都按照微信上人們所說的那樣,全身包裹起來。大民甚至于還用他迷信的老方子處理了一下鼻腔,再戴了兩層口罩。剛才下樓的時候,張麗看到平時常去的藥店門還開著,進去買了一點普通的維C銀翹片、消炎藥。張麗本來還想買點酒精、連花清瘟的,但藥店那穿著白色防護服的老板娘無奈地說,早賣完了。
張麗嘆了一口氣說,大民,有件事我求求你,我想把媽媽接過來住幾天。
這個時候,有無必要呢?我剛才聯(lián)系了好幾個醫(yī)生朋友,你都聽到了,他們都建議小病先忍著,千萬不要去醫(yī)院,怕交叉感染,再說醫(yī)院人手也不夠。現(xiàn)在連診所都不敢開門,我們弄點藥給老人家,帶些吃的給老人家就成了。大民接了腔,看似補充了一大套道理,實際等于婉言拒絕。
張麗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聲。
到了毛集老家,進塆子的路上有個小伙子戴著口罩站在那里。他前面有兩個木樁子,扯著一條紅橫幅:外來人員,禁止入內(nèi)。另外一個中年人敲著銅鑼,口罩里傳出渾厚的龍湖腔: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送死。
怎么成這樣了?張麗頭一回看到這種情景,不免嚇呆了。
大民搖下車玻璃窗,彼此都戴著口罩,那個小伙子還是認出了他,張麗也覺得面熟,大概曾是他的學生:喲,王校長,新年好!回來接老親娘去過年嗎?小伙子一臉窘態(tài),沒說讓過,也沒說不讓過。
大民干脆把話挑明了:我知道,非常時期,但我岳老娘病了,我們來接她。
聽到大民說話,小伙子趕緊說不好意思,朝那邊敲鑼的人喊了一聲:自己塆里的人。然后搬開了木樁,大民開著車子過去時,下意識朝口袋摸了一下煙盒,然后又把手放下了,要在平時,一定要下車敬一支煙,那是他的風度。張麗也長舒了一口氣。
到了門口,媽媽和哥哥家里都是大門緊閉。實際上,一路上,塆里家家戶戶都是家門緊閉。這種寂靜與封閉,跟從前過年的熱鬧勁兒、煙花味兒、酒肉氣兒判若兩個世界。
媽媽!媽媽!張麗一邊喊,一邊猛敲那個鋁卷門,里面沒有人應聲。大民拎著東西,放在門檻上,伸手開啟卷門,門沒鎖。他們進去了,里面還是沒人。
難道在哥哥那邊?大民說。
我到那邊看看吧。張麗拿出一個紅包,里面塞了五百塊錢,又從車上拎下一提酒一條煙,趕到隔壁敲門。
喊了幾遍,才有人過來把門開了一條縫。是侄兒兵兵。屋里溫暖的燈光紅黃交織,羊肉火鍋的香氣從門縫鉆了出來。哥哥、嫂嫂、嫂嫂的娘,幾個人圍坐在餐桌前。張麗站在門口,把紅包放在那提煙酒上,說給哥嫂拜年,我就不進來了。
哥哥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嘿嘿了半天,才說,兵兵,謝謝姑姑。而嫂嫂她娘倆只是似笑非笑了一下,沒有起身。
張麗又問:哥,我媽呢?
媽?不在隔壁?哥哥冒著酒氣反問,接著又像明白什么似的,說,是不是到菜園里去了。
大年初一,又病了,下這大的雨,到菜園去做么事?張麗也不知道是問哥哥還是問自己,轉身就走了。
三
偌大的毛集西畈,是張麗從小就熟悉的地方。如今一片蕭條,萬物枯黃。唯有少數(shù)的青色,形成規(guī)整的幾何形狀,在凄風苦雨中不屈地綠著。那是塆里人種的菜園。菜園的邊上,一個佝僂著腰的人影在向塆子方向移動。不用說,是媽媽。
媽媽,媽媽!張麗大聲喊起來。她恍覺時光倒流,回到了中學時代。一放假,她就到西畈喊媽媽。媽媽再忙,也會跟她一起回家,一會摸摸她的頭,一會抱抱她,說我的小乖,又長漂亮了??偸桥脧堺惒缓靡馑迹级啻罅?,還小乖。兩人總要親熱地聊一會,有時煮點雞蛋吃,媽媽才返回到畈里干活。
張麗撐著雨傘,小步往前跑,一抬頭,眼淚嘩嘩嘩地流了下來。媽媽老了,時光老了,連西畈也老了。一走近,看到媽媽連口罩也沒戴,張麗趕緊從白色坤包里找出一個,幫她戴上,然后想一把接過裝滿了菜的籃子。但媽媽攔住了:你拿不動。
張麗邊哭邊說,你又病了,跑到菜園里做么事呢?
知道你今天要來,你哥那邊這幾天也要吃菜。媽媽用更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們有菜,哥那邊要吃,他自己摘不到?
唉,說是么事肺炎啦,他們都不出門,要吃菜,兵兵就到我這邊拿。
他就是個沒良心的,你看他們一家在家里暖暖和和的,把你個老人扔在一邊不管。
冇指望他們。感冒藥帶來了吧?
藥也帶來了,我們還要把你的人帶到龍湖街上去。
我不去,在家里蠻好。
媽,媽,張麗說不出話了,大聲哭了起來。
好,好,媽答應你個小女人,過年不興哭的。
四
趕回龍湖家里,時間已過了中午12點。大民不到一小時就做了一桌子過年的菜。
張麗一邊請莎莎和媽媽上桌,一邊回想到了從前。大民是有多久沒有做飯菜了。他從前可是個模范居家男人,有空總是喜歡做吃的。那時張麗還在棉紡廠工作,房子那么小,兩人工資也不高,連家庭看起來也是迷你型的,但小屋子里總是縈繞著幸福的味道。大民擅長用最普通的魚肉,做出最可口的花樣。張麗尤其記得的是,他會用幾根大白蘿卜,斤把五花肉,做出可口的蘿卜丸子。有一天他還騎著自行車,十幾公里路載著張麗,專程給媽媽送蘿卜丸子。連媽媽也說,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蘿卜丸子。唉,后來呢,她有多久沒吃過蘿卜丸子了?
媽媽在這里做客,他能做做樣子,也該夸夸他。這樣想著,張麗夸出了口:莎莎,你看看你爸爸,還是一枚大廚啊。
吃完飯,張麗找出新的毛巾、牙刷,一套自己不怎么穿的加厚絨內(nèi)衣,張羅著讓媽媽洗熱水澡。張麗悄悄跟大民說,這幾天,你就到主臥我的床上睡,書房的床讓給媽媽。大民未置可否,他知道次臥是莎莎的小天地,那是不能機動的。張麗到書房里把被褥全部換了,把書房里大民原來蓋的被子抱到主臥的床上,與自己原來睡的被子分開,希望擺成大民能夠適應的樣子。
等媽媽洗完澡,張麗讓媽媽吃了兩顆維C銀翹片,把書房的空調(diào)打開,叮囑媽媽好好睡一覺。大民和莎莎爺倆在看電視,隨著《奇葩說》里面怪腔怪調(diào)的花式爭吵和嬉笑怒罵,一會兒點評附議,一會兒笑得前仰后合。
張麗洗完了碗,又用84消毒液拖了一遍地,然后清理垃圾出門,回來正在洗手消毒的時候,手機微信持續(xù)震動,是微信電話。張麗趕緊用衛(wèi)生紙把手擦干,是社區(qū)工作的夏姐打來的。她神秘兮兮地說,你樓上的小蔡在發(fā)燒呢。
張麗知道小蔡感冒了,也沒有當回事。前天,小蔡還在朋友圈轉發(fā)了《新冠疫情,為什么我們不慌》的爆熱文章。張麗也看了,點擊量好高。張麗自己昨天還在朋友圈發(fā)了個圖片,并配文:“世界人民覺得中國是疫區(qū),中國人民覺得武漢是疫區(qū),武漢人民覺得漢口是疫區(qū),漢口人民在開心地辦年貨,趕吃年飯聚會,不想搭理你們?!眻D文并茂,充滿武漢式樂觀主義。圖片上一個大頭娃娃雙手攤開,口吐厥詞: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你怎么知道呢?張麗問道。
過年遇上這檔子事,沒放假啊,我們每天要登記發(fā)熱病人,還要填表報上去。
她一直感冒咳嗽,前天就住進了醫(yī)院。我每天跟她在微信上聊。昨天抱怨大過年的,她老公做的飯一點也不好吃,我還到醫(yī)院送過飯的。到了龍湖醫(yī)院才曉得多嚴重,到處都攔著不讓進,我送的飯最后由小蔡的老公幫著找醫(yī)生遞了進去。
天啦,你才知道啊,我跟你說,注意保護好自己,再莫接觸,他老公是危險對象,我們馬上要小區(qū)給電梯消毒的,你不能當兒戲。
張麗與小蔡是閨蜜,從前都是棉紡廠里的人,現(xiàn)在又樓上樓下,經(jīng)常密切接觸。這下她心里有了一個疙瘩,萬一她得了那個肺炎,可怎么辦?
回到客廳,那爺倆還在看《奇葩說》。她頓了半天,沒有把小蔡發(fā)燒的事情說出來,只說,社區(qū)的夏姐說,新型肺炎鬧得好厲害,我們小區(qū)也有人感染了,你們盡量不要外出。
那爺倆沒心沒肺地正看電視,也不知聽進去她的提醒沒有。也是,反正他們能開心就好,開心可以增加抵抗力。
一會兒,《奇葩說》放完了,莎莎又通過愛奇藝搜索《中國好聲音》。這個孩子真有藝術天賦,那些唱將們唱的歌,她就沒有不會的,而且聽起來并不差。
大民開玩笑說,我就奇怪了,這伢一天到晚待在學校,怎么新歌老歌都會唱呢?
張麗過去插嘴道,怕冇用心讀書,專門想唱歌的事去了。
一下把莎莎說煩了,她趕緊調(diào)了頻道,放下一季《奇葩說》。這一季的題目是:離婚該等到孩子高考后嗎?
莎莎說,你們又來了,拜托,過年就莫哆嗦了,要不你們都看一下這個。聽說,孩子們都主張不該等,想離就離。但家長們堅持要等到孩子高考后。
莎莎說完,父母都沒有應聲。除了電視上的抑揚頓挫的口水交鋒,客廳里一時安靜得奇怪。大民直接起身,把后陽臺上的窗戶開了一條小縫,躲過去抽煙。
張麗坐在那里沒有動,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認真看看這期節(jié)目,聽聽專家們、精英們都是怎么想的。莎莎在那里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大聲叫好,張麗的心也飛走了。她知道,大民在看什么。樓下是小區(qū)花壇,那條小路從前是小區(qū)最熱鬧的地方。尤其是春夏秋三季,每天都要上演小區(qū)嘉年華。現(xiàn)在外面鮮活沸騰的生活被這個春天剝奪了,那里像這個城市所有的公園一樣,正表演著史無前例的空空蕩蕩。
張麗轉過頭去,看見大民在陽臺上有些發(fā)福顯得比年輕時更堅定更強大的側影,看到他正在專注抽煙,出神地欣賞那空空蕩蕩。
五
那時候,他不強大,連他們的家也很弱勢。她中專畢業(yè),在棉紡廠財務科上班,他在龍湖中學教書,經(jīng)人介紹認識。她看準了他的好學不倦,積極上進,他也認準了她的美麗賢惠。他們倆還長得特像,像親兄妹一樣。他到她毛集的家去過多次后,塆里的鄰居還不知道是她的男朋友,都以為是她的表哥。
但奇怪的是,在外人眼里他們不是理想的伴侶,棉紡廠當時是有多俏啊,出美女的地方,就連普通的女工,都想著在龍湖街上,嫁一個有樓房有家底的人家。更何況她還被棉紡廠姐妹們叫成廠花,又是坐辦公室的,用在廠幼兒園當老師的小蔡的話說,找么樣的白馬王子都不難。
她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好。當然她也有遺憾,唯一覺得不好的就是他家在龍湖縣東邊山區(qū),街上沒房子,家里沒底子。還有拖累,他家里認為把他供著上了大學,應該救濟家庭。但她聽從愛的召喚,她覺得沒房子也是一樣過,再說棉紡廠有條件,結婚就有那微型的兩室一廳,還要配煤氣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日子也過得去。
她哪曉得后來的艱難!不久,棉紡廠日子難過了,像所有要破產(chǎn)的廠子一樣陷入了混亂。原來在棉紡廠辦公室里的小李,一直莫名嫉妒她,平時各種小使壞,她從不與小李計較。除了偶爾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怎么可以壞到那樣。她不明白小李為什么要那樣,人心為什么要那樣,女人心真難琢磨啊。難道就是因為小李只是一個開后門進技校,又靠著啃老的資本開后門進了棉紡廠辦公室,而在廠里長相、業(yè)務百不如她,所以天然有忌妒心?也說不過去啊,就算有忌妒心,總有個底線和限度吧。不久,小李攀上了那個起初總是色瞇瞇圍著她轉,但她從不給他機會的副廠長。廠子要垮了,原廠長是國家干部,回到縣里去當機關干部了,副廠長順理成章上位。他們兩人開始穿一條褲子,幾乎是聯(lián)手欺侮她。在每一件小事上,鉚足了勁欺侮她那構建不久的弱小家庭。她家的煤氣供應停了,當然小李家煤氣不缺,總有廠子里后勤的送各種服務上門。廠子的各種免費福利比如電視收視福利她家也停了。甚至于許多福利隔壁鄰舍的都有,獨停她家的。電費莫明其妙地增加了,每月一百大幾十塊,她要電費單子看,小李不給。小李翹著屁股邊走邊扔出硬話:這個樓線路老化,你就該攤這些,不服就給你停電。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他在學校得了黃疸性肝炎,在家休養(yǎng),靠從他老家那邊中醫(yī)開的方子,在家煎藥吃。本來生活艱難,小李還要在廠宿舍區(qū)到處造謠說,她家的那個書呆子,一點也不會教書,被學校開除了。
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他也是該遇上那樣的命運。他個性太耿直,書是會教的,讀書就是數(shù)學王子,偏不會哄人。她為此沒少勸他。她自己都親眼看到,他的同事,那個原來跟在他身后叫國佬的師弟,有一次喝喜酒,摟著瞎眼校長的夫人,侍候得團團轉,哪像是老師,簡直就是奴才。連她也看不過眼,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哄瞎眼校長,更不會哄不是學校員工的校長夫人。但他回家經(jīng)常生悶氣,搖頭嘆息。
六
初二,雨還在下。天空仿佛刻意配合著陰郁恐慌的氣氛。壞消息接連傳來。一大早,社區(qū)的夏姐在微信留下語音說,小蔡今天做了核酸測試,說是陰性,這種狀態(tài)要做幾次才能確診。醫(yī)生說,她高燒不退,高度疑似。還是那句話,你們樓的人,要格外小心。
謝謝,我知道了。我昨天還跟小蔡微信上留言,她好長時間沒有回復。過了半天她才說,沒事,還在發(fā)燒。蠻輕描淡寫的。
她老公現(xiàn)在還在電梯和小區(qū)進進出出的,有點不自覺。一旦確診,我們小區(qū)還要再消毒,疾控中心也要上門采樣。反正你們要當新冠病人來防范。夏姐說。
謝謝夏姐,你們辛苦了。
唉,一早晨就心情不好。張麗起床做了早餐,這個時候,只能用肉丸子下面條。
莎莎那伢晝夜顛倒的,放假從來沒吃過早餐,不用管。大民等會自己起來吃。張麗端了一碗面條到書房,看到媽媽用枕巾包著頭,齜牙咧嘴歪靠床頭,她連忙把碗放到書桌上,問:媽媽,怎么了?
冇么事。媽媽慢騰騰地吐出三個字。
張麗知道,明顯就是有么事。她伸手把媽媽裹著頭的枕巾拿掉,體溫還算正常。
張麗又拿出口罩,說,感冒好些了嗎,先吃了這碗面條。
媽媽端起面條,吃了一口,就哎喲一聲放下,伸出左手去摸頭的右側。張麗連忙轉到床頭,一看嚇一跳,頭上長了個紅腫的大皰。
張麗在客廳的一個小柜子里,找到了一支消炎的軟膏,先幫媽媽搽上,邊搽邊聽到媽媽呲呲地吸氣,她知道媽媽很疼。張麗就說,您先吃面,我去把大民叫起來,去醫(yī)院。
話沒有說完,又想起夏姐說過,這些天最好不要上醫(yī)院的,于是張麗又撥通了她的電話,夏姐,么辦呢,我媽媽病了。
莫慌,感冒發(fā)燒嗎?
不是的,是的。
到底是不是的?
是這樣的,前幾天她有點感冒,這兩天喝了藥好些,好像也沒發(fā)燒,就是頭上腫了個大皰。
這樣子啊,那不能去醫(yī)院。醫(yī)院去不得。
我知道醫(yī)院去不得,社區(qū)診所開了沒?
沒有,都關門了。你等等,讓我想想,開發(fā)區(qū)那邊有個民營的新民醫(yī)院,我侄女在那當醫(yī)生,要不我?guī)湍銌枂枴?/p>
張麗把碗收拾到廚房,讓媽媽先忍著起床洗漱。夏姐的電話馬上就來了,我跟我侄女說了,那邊沒有接待發(fā)熱病人,相對安全,上午她正好當班,你去了直接找夏醫(yī)生。
張麗連聲謝謝。轉到主臥去,大民靠在床上看手機,正在抹眼淚。他可能是看到了很慘的消息。張麗很少看到他抹眼淚的,他這些年好像已經(jīng)修煉得像強者了。
張麗說,大民,我想把媽媽送醫(yī)院。
么樣?發(fā)燒了嗎?他甕聲甕氣地問。
沒有,沒那么嚴重,感冒也像好了,但頭上長了個大皰。
長皰幾大個事?醫(yī)院現(xiàn)在哪能進。他的聲音堅定得不容置疑。
張麗說,小點聲,媽媽蠻痛的。我剛才問了夏姐了,她跟新民醫(yī)院都聯(lián)系好了,那邊安全,沒有發(fā)熱病人,去看看吧。
這,這,你要堅持那就——
不說了,快起來,先把面吃了。
空蕩蕩的醫(yī)院其實相當于關門了。只有一個門診室里,坐著的那個防備森嚴的人,就是夏醫(yī)生。張麗把媽媽扶進去。夏醫(yī)生像防賊一樣站得遠遠的,伸出戴著醫(yī)用手套的手,朝頭上點了一下,不知看清楚沒有,就說,發(fā)炎了,所以痛。她在單子上寫了個藥,說,我們這邊藥房沒人,你到龍湖大街上隨便找個藥店買,先回去搽一下。
回到小區(qū)那條路上,看到了常去的那家藥店,張麗讓大民停車。她下去了。這回藥店只開了一扇門,門口一張桌子攔著。上面擺著個可以掃碼收費的塑料牌子。
張麗把藥單讓營業(yè)員看。營業(yè)員說,這種消炎藥,應該有的,我?guī)湍闳フ?。消炎藥果然找來了,張麗用醫(yī)??ǜ读速~。
七
初五,陽光燦爛,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有病的春天。媽媽早就想回去了,說正好挖菜園。她以前在這住也從沒超過兩天。還沒等張麗開口,她就說,身體好多了,在這里沒病也關出病來了,又給你們添一家伙麻煩。
大民也客氣地說,安心住下吧,大過年的。
媽媽婉拒了,她不只擔心菜園,還擔心雞,怕雞給餓死了。
沒有辦法,張麗只好央求大民出車送一下。大家都包得像宇航員一樣上了車,車還沒有到沙咀橋,張麗就接到了哥哥的電話。
電話那邊急吼吼地喊道:塆里出大事了。有個在漢口打工回來的媳婦年前就發(fā)燒,到現(xiàn)在沒好,拖到縣醫(yī)院去了,說是那個病。
哥哥粗喉大嗓把一家子都驚呆了。大民也不自覺地把車停在了沙咀橋頭。
媽媽不準送回塆里。村長說你們那小區(qū)很嚴重,有好多病人。初一你們回了一趟,塆里到現(xiàn)在還有人埋怨,說不知道是不是你們把病毒帶回來的。
沒等張麗否認,他在那邊接著播新聞,塆里張老二家昨天接媳婦,送親的隊伍被攔在半路,最后是新娘子一個人走過來的。我發(fā)視頻你看。
張麗看到了那個抖音視頻。新娘子打著傘,戴著像防毒面具一樣的東西,朝塆子走來。那些送親的人都戴著口罩,在百米開外望著,新郎和接親的人們在他們那天回家接媽媽時攔在塆子門口的木樁旁邊等著。
這個抖音視頻顯然是塆里哪個年輕人拍的,配上了“妹妹你大膽朝前走”的音樂。
沉默了好久,張麗才說,這下好了。媽媽,安心住下吧,回去不了。
巧事!我自己的家還不能回去。
您以后老了,不能動了,不到城里來行?現(xiàn)在就當實習吧。張麗勸道,又讓大民把車調(diào)頭開回家。
疫情的消息步步逼近,從微信到了熟悉的人身上?,F(xiàn)在張麗還能干什么呢?她只有埋頭干活,用酒精給門把手反復消毒,用摻了消毒液的水細細拖地。她暗暗地下定決心,現(xiàn)在要保護好這一家子人。不論是什么情況,再也不能讓他們下樓了。扔垃圾,自己去,不得不買菜,自己去。反正不讓他們下樓,包括大民。
這幾天晚上,大民還是和她同在主臥的一張床上將就著。起初張麗也以為,媽媽沒幾天就會回去的。大民已經(jīng)不那么堅硬了,多少有些蠢蠢欲動,男人嘛,一年多沒有怎么親近,張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過的。
張麗只知道,對他的稱謂,從親愛的,變成了大民,再變成了你爸爸。而且在“一家親”群里,像是公事公辦一樣隔空喊話:你爸爸今天有空到漢口給莎莎送換季的衣服去。你爸爸放假冇?我到漢口陪莎莎去了。
張麗也不知道,兩個親愛的人兒,共同走過了那么多艱難的時日后,心里的隔膜為什么越來越厚。當年大民在學?;疾?,在家邊治病邊休息,多么難啊。學校不僅沒有報醫(yī)藥費,沒有慰問看望,而且那個瞎眼校長還扣了他一學期的工資。棉紡廠已經(jīng)快關門大吉了,小李天天穿著名牌,跟著那個渾蛋廠長,用賣廠里的土地、廠房、設備買的新本田轎車,招搖過市。她還要在廠里造大民的謠言,還要用手中的物業(yè)管理權,得意洋洋地對張麗進行各種欺侮。
但那時候,他們夫妻多么恩愛,多么同仇敵愾,弱勢的家庭也多么充滿希望啊。不久滿腦肥腸的瞎眼校長中風猝死,過去被擠得連水也沒有喝的謙謙君子吳副校長轉了正。他是愛才的人,知道大民是縣里的數(shù)學權威,講課受人歡迎,當許多老師的老師也綽綽有余。吳校長把已經(jīng)康復的大民請回了學校,補發(fā)了他應得的基本工資。不久,吳校長知道已當了畢業(yè)班班主任的大民,居住的各種困難,就調(diào)劑了一套宿舍給他。下班了,兩人手牽手逛店鋪林立的法庭路,買換季的假冒名牌衣服。張麗從此跳出了那個爛菜缸,再也沒有回頭。
后來就有了莎莎,也有了不咸不淡的各種小矛盾。大民的弟弟小民從老家到龍湖來了,不正經(jīng)打工,成天在外面不務正業(yè)地晃,餓了就回到家里。慢慢地張麗看著就煩,煩小民,最后煩大民,煩他的家庭。
大民也煩張麗,肉永遠也切不成片和絲。
兩人吵了又和好,和好了沒兩天,誰都記不得為了一句什么話又吵翻了。冷戰(zhàn)的周期不斷變化,從幾天,到一周,到幾周。
有一次為做爆豬肝這點小事,兩人大吵了一架,還驚動了吳校長。張麗現(xiàn)在想起來還好笑。大民總嫌張麗的菜沒炒好,自己屁顛屁顛去菜場稱了一點豬肝,回家驕傲地說,你看我么樣做爆豬肝?又嫩又滑又鮮。結果吃的時候,張麗一筷子扒開,里面還有血。張麗暈血,當時就吐了。漱了口張麗回到桌面還不依不饒,你做的好,你做的么東西,要吃死人的。
吃死了冇呢,冇吃死你吧。大民惡語相向,把張麗驚呆了。
從言語升級到摔盤砸碗,兩人打得不亦樂乎,把小莎莎嚇得哭著跑出去了,正遇上吳校長,吳校長進門就看到了這小家庭的尷尬。
但是!但是昨晚,大民蹬開被子的邊境,把腿擱到了張麗的背上。一會兒,大民的手也突破了被子的重圍,伸過來不停地摩挲張麗的小腿,甚至妄圖伸向大腿。張麗轉過身,弓背對著他防范。張麗心想,反正媽媽快要回毛集了,我們又會分開,堅持就是勝利。
八
媽媽沒有回去,被迫適應城里的生活。這個新居是后來兩人用公積金貸款購的,在龍湖屬于最好的樓盤之一。當時很多人趨之若鶩,正好張麗又在開發(fā)區(qū)重新就業(yè)了,于是他們也像小蔡家一樣跟風交了首付,用大民的公積金按揭買房了。
正月初八,樓上的小蔡已確診為新冠肺炎,她家那喜歡到處亂轉,還時常將社區(qū)貼在他家門口的發(fā)熱警示牌、居家觀察登記卡撕了的老公,也被收到縣委黨校去集中隔離了。
生活打回了原形,人似乎也回到了最初的求生狀態(tài)。張麗昨天層層包裹上街去超市買了一兩百元錢的菜,當然是像搶購一樣,搶到塑料袋里就是菜。拿回家看,還不新鮮,大蒜很多爛的,藕直接扔了,其余的菜也看起來像是考古文物。媽媽看到直惋惜,家里菜園里不曉得有幾多新鮮菜。
張麗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全家都像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外邊怎么樣,也不在微信上多嘴多舌,只要不出門,就能盼來春天。
吃完中飯,一家人圍到了電視機旁,莎莎又調(diào)到了《奇葩說》,這一期的題目是,“生二胎要不要經(jīng)過大寶同意”。
坐在遠處,你以為沒看電視的媽媽,不緊不慢地說,莎莎,你同意你媽媽生二胎嗎?
莎莎突然起身,把大民拉到張麗旁邊,一手摟著一人說,爸爸媽媽,你們生一個吧,我想要個弟弟了。
說得張麗臉也紅了。
這幾天晚上,大民連連展開攻擊。昨天半夜,他起床上廁所后,突然跑到張麗這頭,鉆進了她的被子,撕扯她的內(nèi)褲。她扭來扭去,大民還是緊追不放。
張麗急了,脫口而出:去找林小喬。
大民也急不擇言問:你怎么知道林小喬?
我多時想好了,等莎莎高考完跟你離婚的。堵在心間多年的那句話,終于說出了口。
沒有那回事,聽我說,聽我說,林小喬是跟我蠻好,只是好同事,我們也一起去看了銀杏樹,但是出公差順路的,不是外面?zhèn)鞯哪菢?,我們各開各的房,沒有睡在一起。
誰信吶?
大民不理這些,接著說,林小喬有男朋友,學校的音樂老師工作她早辭了,上學期就出國,到澳大利亞跟她男朋友去了。
說著說著,大民的嘴封住了張麗的嘴,她也直接墜入了中年婦女的生理幸福中。長達一年之久的分床抵抗,就此終結。
九
正月初九。生活仍要繼續(xù)。大民所在的學校按縣教育局要求,老師們要到法庭路社區(qū),協(xié)助做社區(qū)抗疫督導工作。這下張麗真嚇著了。夏姐早就跟她說過,法庭路社區(qū)現(xiàn)在最恐怖啊。
其實微信上也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社區(qū)門診醫(yī)生,臘月接診了從漢口打工回來的發(fā)熱病人,醫(yī)生被傳染了。然后醫(yī)生一家六口人都傳染了。那個受人尊敬工作忙碌的醫(yī)生晚上在家,直接死床上了。
但張麗又不好阻撓。吳校長年紀大了,年前已到漢口他女兒那邊過年去了,現(xiàn)在封城,想回也回不了。況且吳校長對大民有知遇之恩,這個時候,大民不主動接受任務,也說不過去啊。
張麗默默為他準備好一套平時不怎么穿的舊衣舊鞋,千叮萬囑防范事項,洗手,擦酒精,不能在外面吃東西,不要吸煙等,一直啰嗦到他出門,大民也罕見地一一答應了。她一直盯著大民進電梯,覺得大民現(xiàn)在多像個矛盾的大孩子,那么強大,那么脆弱。
夏姐打電話說,樓上的小蔡下了病危通知,通知社區(qū)還有幾例病人等待安排入院治療。中午媽媽睡了,莎莎房間里罕見地傳出了久違的琴聲。這伢,小學時買的電子琴,也考過了六級。后來,學習任務重就放棄了。有時放假在家,打死她她也不彈。現(xiàn)在沒人勸她,她居然頭一回放棄電視、平板電腦,找彈琴的感覺去了。
張麗心神不寧在坐在沙發(fā)上,電視被調(diào)到了最小音量。一會兒,她又在微信上看到救護車停在法庭路社區(qū)門口的視頻,幾個穿著專業(yè)防護服的人,在往車上轉送病人。她連聲呼叫,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一會兒,她恍恍惚惚瞇著了,她仿佛看見大民強大的形象,他一邊指揮社區(qū)人員,一家家打電話問候,登記發(fā)熱病人情況,一邊又向縣教育局匯報,請求轉送病人。
不久,張麗又夢見大民下班了,冒著風險去了中百超市,買了冰柜里僅剩的一塊五花肉,稱了兩個像桌子腿一樣粗的大白蘿卜。
那個面善的女收銀員問:就買這些?
張麗模模糊糊聽到大民說,家里還有菜,弄點新鮮的回去做蘿卜丸子。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