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窗外不是因為春節(jié)不準(zhǔn)放鞭炮才變得寧靜的,而是一種冠狀病毒。寧靜不是安詳,天空的每塊云都像有了重量,不知它什么時候落下來,落到誰的頭上。
在家宅著就有了太多的時間,我讀川端康成。
記得好多年前,有機會同小說家遲子建閑聊,我有意現(xiàn)出學(xué)生狀,虔誠地問她,哪個作家對她影響最大?她肯定察覺出我的謙卑中有種“痞”的成份,還是笑著說,川端康成。
相關(guān)的對話是無法進行的,因為我對川端康成不熟悉,沒有系統(tǒng)地讀過,遠遠地知道《伊豆的舞女》,印象中是一部淡霧似的小說,有些像一杯青茶,看《三國演義》長大的我,還是喜歡品紅茶的,苦和香都很直接。
五年,又過了五年,我重新翻閱川端康成的時候,我才清楚,十年前的我不配,也沒資格讀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對文學(xué)美的理解不是誰都能接受的。
冠狀病毒是個小鬼兒,不知啥時來敲家門,雖然我們都把門關(guān)緊了,雖然我的興趣在《名人》上。
川端康成的《名人》是寫名人嗎?名人的意思是指有名望或是大家熟知的人物?還是指在一定區(qū)域范圍內(nèi)通過各種途徑形成影響力而被人知曉的自然人?
懂圍棋的人都會搖搖頭,微微一笑。
認識圍棋始于上世紀(jì)80年代的中日圍棋擂臺賽,聶旋風(fēng)力斬四將,江怒濤連拔五城……中日在各方面較勁了幾百年,中國占便宜的時候不是很多,這次圍棋的勝利,令全國人民為之一振。聶衛(wèi)平說,建國初,日本一個業(yè)余棋士就會殺遍中國無敵手。
兩個草簍里裝著長得一樣的黑白子,怎么分出勝負呢?我此生就該與圍棋有緣,剛參加工作的辦公室里有位叫白靖夫的畫家,酷愛圍棋,幾乎每天都有一群下棋的在我們屋里聚,我在人家的身后給下棋的泡茶。
圍棋雅致,黑白子一拍,很少有人大聲說話的,還會伴著古琴聲與茶香。圍棋又叫手談,多有韻味的綽號。單獨一個棋子什么都不代表,多幾個棋子就擺出了用意,就與對手進行智力的較量和心靈的對話。對弈者常常抬頭對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圍棋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中不可或缺,圍棋中勝負的基礎(chǔ)是領(lǐng)地意識,中國人的領(lǐng)地意識極強,僅僅說是我的還不行,大家都說也不行,于是就發(fā)明了墻,國有長城,城有城墻,家有院墻……好像只有圍起來才放心,才有安全感。以至于總修墻,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總是躲著人眼過日子,這無疑影響到中國這個古老民族的精神世界。
圍棋就是沿著這個思路發(fā)明的?
后來的圍棋仍然屬于小眾游戲,圍棋很少有在街頭擺攤的,它總讓人想到書房、竹林,山野之中的茅屋里若有圍棋,居者肯定不是樵夫而是隱者……
川端康成就喜歡下圍棋。
日本的圍棋是中國這邊傳過去的,使圍棋發(fā)揚光大的是日本,因為他們有吳清源。
川端康成的小說《名人》是寫圍棋的,這里的“名人”不是指有名的人,是個稱號,是圍棋排位賽中至高的位置,是一種認定,是一種榮譽。日本有日本的名人戰(zhàn),中國有中國的名人戰(zhàn)。本因坊名人秀哉去世后,世界上再沒有終身的名人了,哪位棋手戰(zhàn)勝所有的對手,他才是名人,“名人”是個寶座,過一年還會有人去爭。
小說《名人》是寫秀哉的,秀哉確有其人,最后一戰(zhàn)確有其事。從一定意義上講,《名人》屬于非虛構(gòu)小說。
川端康成寫了圍棋史上最著名的一盤棋,是本因坊名人秀哉年老之后的一場告別賽,也是要接受后人的一場挑戰(zhàn)賽。挑戰(zhàn)者是如日中天的木谷實七段,就是小說中的大竹。棋局限時四十個小時,因秀哉身體不適,此局中斷近三個月,一盤棋從1938年6月26日一直下到12月4日。
秀哉生于1874年,逝于1940年,下這盤告別賽時是64歲,按說年齡不算很大吧?身體差到連一盤棋都挺不下來?下棋不就是修身養(yǎng)性嗎?那是你不懂圍棋。
圍棋的魅力是內(nèi)在的,你一旦學(xué)會,就像你的影子,只要有陽光它就會跟著你,這里的陽光指時間。我們單位有兩個女同事對話,要是你男人不著調(diào),整天也找不著,你就讓他學(xué)圍棋,只要你能聽見落子聲準(zhǔn)能找到他。
圍棋又是危險的,這是藤澤秀行的話。
昭和十四年《讀賣新聞》九月二十八日電:十番第一局,30歲的木谷實七段對吳清源七段,弈至第三天的深夜,木谷實拍下第157手后,歪倒在椅上鮮血從鼻口中噴出,場上一片混亂。吳清源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突然,他抬起頭面向天井,雙目向極高處眺望,但心神卻仍然貫注于盤面。剛才的騷動發(fā)生以來,吳氏始終一言不發(fā)。許久,吳氏慢吞吞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說:“快點下吧,或許可以早些結(jié)束。”于是把一枚白子拍到盤上。
消息發(fā)出,日本上下一片嘩然?!澳竟葘嵠叨伪茄鞒?,異常痛苦,你卻佯作不知。中國人是殘酷的民族?!眳乔逶磸拇擞辛耸U,背景是昭和十四年(1939年),日本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東北。
后來呢,吳清源解釋,他們不懂圍棋。木谷實代表圍棋界,對因他引起的難堪,給吳清源深鞠一躬,表示歉意。
真正的圍棋比的是內(nèi)功,較量的是定力,熬的是心血。一次長考有時就是幾個小時,李昌鎬說,他能想到未來的第76手,這是個多累的活兒?
還說川端康成筆下的秀哉吧。
川端康成是從秀哉的葬禮上寫起的,秀哉死了,就在那場告別賽之后的不到兩年,秀哉離世那年還不到66歲,其實在那場曠世的棋局輸了之后,秀哉在精神上就已經(jīng)死了。
我曾看到一位川端康成的研究者說,川端康成的美學(xué)觀點是有別于其他作家的,他的審美集中在“少女、孩子和瀕于死亡的男人”。
別問為什么,永遠不要對作家問為什么。
遲子建為什么喜歡川端康成呢?讀完《名人》這就不是個問題了。川端康成的小說,從不設(shè)置文中的矛盾和人物間的沖突,也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單純的經(jīng)驗敘事中,筆下抖一層薄霧,舒緩而又冷靜地體現(xiàn)著日本文學(xué)特有的美,像流水,也像竹林,更像晚風(fēng)里微飄的少女和服……這是東方式的含蓄、深沉與淡雅。
讀川端康成的小說,讓我想起一種叫晚香的花。
《名人》是寫川端康成作為記者所看到的本因坊名人秀哉的最后一戰(zhàn)。秀哉是日本圍棋界的第一人,他的名人頭銜不是座位,是終身的,終身名人也有退出圍棋界的時候,有些像我們江湖上的“封刀”。最后一戰(zhàn)是傳統(tǒng),是天下第一人也要接受年輕棋手的挑戰(zhàn),這是秀哉生命中的最后一局,以后也許還下棋,那就屬于玩兒了。
秀哉異常重視這盤棋,這盤棋結(jié)束之后,秀哉的圍棋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行將結(jié)束的還有一個舊的圍棋時代,從這以后“名人”的頭銜不再是終身的了。于是,秀哉在一個不到30歲的后生面前坐下時候,眼睛盯著的就不僅僅是棋盤了。川端康成說,秀哉的背影有著濃重的悲壯和悲涼。他狀態(tài)不好時不下,有時幾天才落一枚子。
他似乎在保衛(wèi)著什么。
川端康成始終跟著這盤棋,與其說觀棋不如說他在觀下棋的人。
秀哉說,只要還下這盤棋,我的病就不會好轉(zhuǎn),但這棋還得下。
秀哉養(yǎng)些日子就坐到棋盤前,下了幾手還會支持不住。他想把這盤棋下好,下出名局,下出屬于他那個年代的尊嚴(yán)。
我不是第一次看《名人》,就因為它是寫圍棋的,我喜歡圍棋??梢f這部小說能把我拿住,就是說我打心眼喜歡,還不至于。因為川端康成不但在寫圍棋,他主要在寫一位老人,在我還不算老的時候,對老年總是排斥的。現(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我也老了。
秀哉老了,秀哉身上的光環(huán)或是消失,或是暗淡了。不情愿,不甘心,這可由不得你了。比如現(xiàn)在的我,以前是我躲酒局,現(xiàn)在是酒局躲我了。
因為年齡,秀哉要退出圍棋的賽事了,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美好,因為年齡都開始不屬于自己的了。
這盤棋不但要下好,還要下贏,至于能留下什么,努力之后再說吧。秀哉,他想留下什么呢?
秀哉把白發(fā)染成了黑發(fā),每一手棋都下得謹慎而小心,他想贏。挑戰(zhàn)者大竹七段(生活中是木谷實七段,后來是日本圍棋界的領(lǐng)軍人物)知道秀哉名人老了,于是他每手棋都要長考,下圍棋中長考是指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不落子光在想,這是一種心理戰(zhàn),讓對手煩躁,讓對手心里失衡。大竹七段還不斷地去洗手間,雖然每次回來都表示歉意,其用意在擾亂秀哉的思考。
于是秀哉常會提出封盤,秀哉又病了。
在棋盤上,年輕的大竹對老者與前輩是不那么尊敬的,大竹太想贏了,太想將秀哉身上的光環(huán)挪到自己的身上,太想一戰(zhàn)成名。
秀哉對大竹是寬容的,是不是他還記得他年輕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贏棋充滿著無盡的渴望。秀哉畢竟還在“名人”的座位上。
在我的圍棋生活中,準(zhǔn)確地講還是尊重圍棋的,不緩棋,不下無理手,不用江湖騙招,不下野棋??傻嚼夏晡也畔肭宄?,下棋如人生一樣,只在孩童時才講對錯和是非,成人社會只講勝敗和利弊。
大竹七段拍下第121手,弄出一手近似無理的劫爭,秀哉被激怒了,在他的心里,圍棋是藝術(shù),若棋盤上的棋型不美,不生動,他是無法忍受的,他覺得大竹的這一手棋把他和他以前所有的棋手創(chuàng)造和崇尚的圍棋精神給破壞了,圍棋的風(fēng)雅傳統(tǒng)被玷污了,是一幅畫上掉上一灘墨。
唯美圍棋,在日本不但有而且還有人繼承著,后來的日本圍棋界真有一個叫大竹英雄的高手,人稱“美的大竹”,若棋型難看,他寧可認輸。
秀哉敗了,過不久,秀哉死了,川端康成的筆下透著無盡的哀傷。
秀哉不希望一個時代因他而結(jié)束,哪怕他不在了;他珍惜過去,這更像一位老人。那么大竹七段錯了嗎?沒有?!皼]有”的意思是,他以一個老人不太喜歡的方式在宣告,新的時代已經(jīng)來了。
《名人》伴我?guī)滋炝?,冠狀病毒還在窗外,不知它潛伏在風(fēng)中還是雪上,因為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我在想,這場災(zāi)難過去之后,我們的時代能否在教訓(xùn)中變得新鮮一點兒呢?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