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鴻
入秋的時候,父親與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結婚了。這個女人是劉家嘴的,跟男人離婚半年了,一個人過。
這個女人便是我的繼母。
繼母個子不高,但身體很壯實。奶奶大概正是因為她的身體好才看上的。聽說母親嫁過來的時候就體弱多病,藥水不斷,最終還是撒手而去,奶奶因此在選擇兒媳的時候不得不考慮這個因素。奶奶說,人不管有多大本事,如果身體不行,一切都是枉然?!敲春每茨苷??天天看能飽嗎?莊稼人圖個實在。奶奶選擇繼母的原因還因為她比父親小十歲,還不到三十,到家后說不定一年半載生上個娃,就把人拴住了。母親年齡比父親大,奶奶嘴上不說,心里其實還是很在乎的。奶奶一輩子考慮問題都喜歡從實際出發(fā),這次也一樣。父親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有沒明確表態(tài)不愿意。繼母對父親很滿意,我和姐姐都大了,奶奶年齡也大了,父親還年輕,又在村里當支書,家里的拖累不算大。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光景肯定能過出樣兒來的。
繼母是個勤快人,愛說愛笑,到家不到一個月就跟村里的社員混熟了,見誰都愛開玩笑。大家也樂意跟她說笑。每天天不亮她就起來了,把飯安頓上后去河灘拾豬草,等到大家起床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豬安頓好了,然后一家人吃飯。繼母跟父親去地里上工,晚上回來時總不空手,把刷了地塄的柴火挑在肩上帶回來燒。繼母過光景很仔細,什么都舍不得,一看就是受過苦難的人,跟我們家不謀而合。奶奶因此高興得合不攏嘴,走到哪兒夸到哪兒,夸得繼母都不好意思了。
繼母的積極努力得到奶奶的贊許,卻并未得到家庭另外成員的認可。父親臉上很少有笑容,看繼母的時候若有所思,似乎在重新判斷一個人,心不在焉的樣子,讓人琢磨不透。繼母跟父親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父親。父親回到家里她又拿煙又倒茶,晚上把洗腳水燒好,先給奶奶洗,然后再給父親洗,常常忙到半夜才睡。繼母到家后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拆洗了一遍,里里外外收拾得千干凈凈,像個家的樣子了。奶奶說你休息休息吧,她就笑,說自己干這點活兒不累,要奶奶多注意身體。她買的幾只母雞每天下蛋,然后又孵了一窩小雞。小雞跟著母雞在院里嘰嘰喳喳地叫,院里一下子熱鬧起來了。繼母每天早晨都要給父親先潑一碗雞蛋,然后再給奶奶蒸一碗雞蛋糕,她自己卻從不吃。周日我們姐弟二人回來了,她顯得很高興,總是想辦法讓我們吃好。母親去世三年了,家里很少有過這種溫暖,但是我和姐姐心里總是覺得堵,無法接受她對我們的盛情。繼母的笑臉在我們看來是虛情假意的,努力裝扮的,因此很難換回我們的笑容,她問什么我們也懶得搭話,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小窯里,盡量不理她。然而,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一如既往地對我們好。有幾次繼母甚至把飯拿到學校,說是父親套了野雞,放到星期天怕壞了,所以給我們送來了。我說,你不要在學校丟人現(xiàn)眼,把你的野雞肉拿回去!繼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惶惶不知所措。姐姐也不吃她拿來的東西,似乎那里面有毒。我們總覺得這個女人會把父親的心勾走,父親再也不會管我們了。繼母小心翼翼地把雞肉放在我們宿舍,訥訥地說:“吃了吧,拿回去就壞了?!毖劬镉幸环N期待,似乎在乞求我們似的??粗h去的背影,我們長長地嘆了口氣。
奶奶經(jīng)常教訓我們,說我們沒禮貌,對繼母態(tài)度不好。記得剛開始的時候真是劍拔弩張,繼母一廂情愿地跟我們說話,表現(xiàn)得很熱情,我們卻有意在跟她找事,怎么看都不順眼。我們常常無端地挑起事端,甚至希望父親能狠狠地揍她一頓。然而這個女人很聰明,她并不上我們的當,不跟我們一般見識。父親知道是我們的錯,也不好對她說什么,相反有時還狠狠地教訓我們幾句,我和姐姐委屈得受不了,跑到母親墳上放聲痛哭。我們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傷心,這時父親來了,默默地站在那里,等我們發(fā)泄得差不多了,然后一只手抓著我,一只手拉著姐姐往回走。我看見繼母站在院子里,慌慌張張的樣子,似乎是她犯了什么嚴重錯誤,等待父親的懲罰。我們回去后她便把做好的飯端上來,討好地看著我們,要我們快吃。姐姐說她不餓,賭氣到小窯里去了。我正準備離開,被父親一聲斷喝喊了回來。父親大概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們這樣做可能也傷了他的心。父親的表情很嚴峻,看著我將飯吃掉。那以后,我們的行為有所收斂,但同繼母的感情卻怎么也建立不起來。
冬季的時候各村搞農(nóng)田基建,山山峁峁都是人,紅旗漫卷。河灘的灘地已經(jīng)凍住了,必須把凍蓋揭起來才能挖土。有的地本來是不需要平整的,這樣來回折騰,把多年的肥土都埋到下面了,翻上來的黃土不長莊稼。但是運動就是運動,今年在杏子河,明年是馬家河,后年在哪里還不知道呢!平整土地的時候,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幾百號人大會戰(zhàn),場面非常壯觀。各村都有任務,完成了就可以回去。杏子河的好灘地本來就不多,這樣一折騰便更少了。父親不想讓他們折騰,公社就派工作組來了。工作組嚴厲批評了父親的保守思想,平整土地的總負責由隊長薛大毛擔任。薛大毛從來沒領導過這么多人,以前村子里許多事情也是和父親一起商量的,這下好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薛大毛準備放開手腳大干一番。
杏子河的人被安排在水庫的后面,那里河流彎道較多,灘地坡度較大,工作難度也比較大。因為所有的村子都是給杏子河“干活兒”來了,所以把難做的工作留給自己也是應該的。父親與全體社員起早貪黑在工地上千活兒,“起床五點半,地里兩頓飯?!崩^母跟著父親每天上工,回家后不管多累還要做飯,第二天天不亮又得下地。那時我跟姐姐放寒假了,也跟著社員們在地里勞動,每天掙三分半工分,這也是我們最后一次參加集體勞動,第二年責任承包就全分開了。
薛大毛做了總指揮后基本不干活兒,而是在各工地巡游,指點江山,發(fā)表激情演說。大毛曾經(jīng)跟隨公社干部去過山西大寨,在那里學習先進工作經(jīng)驗,取得真經(jīng)后回來大搞梯田建設,把杏子河的山峁變成了虎頭山。杏子河的工作曾受到公社的表彰,大毛被評為先進勞模,在縣城里接受縣長的大紅花,照片放大后被裝進了玻璃鏡框,至今還掛在墻上。這是大毛見過的最高領導人了。
父親在村里雖然做了不少實際工作,但是出風頭的事情一般都是讓大毛去的。大毛說,海東啊,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我老了,以后的機會越來越少。父親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大毛就當仁不讓,杏子河只要牽涉榮譽方面的事情,都讓隊長出馬。
那年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河灘因為見不到太陽,所以凍土特別深,每天都要撬凍蓋。凍蓋下面能鉆進人,上面厚厚的很結實,需要幾個壯勞力站在上面“呼呼”地閃半天才會有動靜。那天下面已經(jīng)挖進去很深了,凍蓋還下不來,需要人進去繼續(xù)挖土。凍蓋懸空已經(jīng)好幾米了,下面很危險,年輕人沒人敢進去,父親拿了一把镢頭就進去了。父親進去后挖了很長時間上面才有動靜,大家讓他趕快出來,父親拉著镢頭跑了出來,誰知剛到口上凍蓋就塌了,父親的一只腿被塌在下面,當時就起不來了。
父親的腿骨折了,腫得很厲害。繼母翻山越嶺從馬家河請來了接骨匠,用木板把父親的腿固定起來。父親在炕上不能動了。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躺在炕上沒事干郁悶得不行,便讓人攙著來到工地上。他不放心年輕人干活兒,坐在旁邊指揮他們。凍蓋傷人的事件在工地上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因為每天都要鉆進去挖土,躲是躲不過去的??爝^年了,不能再發(fā)生受傷的事件了,父親很慎重。
父親的受傷讓奶奶很傷心,人年紀大了,話就多。奶奶說什么也不讓父親下山了。娘倆為此弄得面紅耳赤,奶奶毫不讓步。后來還是繼母出面,奶奶才勉強同意了。
繼母每天回來都要給父親換藥,換藥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父親。下山的時候她攙扶著父親,整個身子都在用勁,到了工地上時渾身都出汗了。繼母干活兒很潑辣,年輕人都愿意跟她一組。繼母干完了自己的活兒便過來幫助我們。姐姐身子單薄,手上沒有力氣,干不了一會兒就累了。繼母接過她手中的鐵锨,“呼呼”幾下就把車子裝滿了。月光下,一家人默默地往回走。我和繼母攙扶著父親,姐姐拿著幾個人的農(nóng)具。奶奶早已等不及,站在澗畔上往下張望。半個月后,父親扔了一只拐杖,用另一只支撐著便開始裝土了。薛大毛說,海東,有我在呢,你多休息幾天吧!父親說,農(nóng)村人哪有這么嬌氣?我的腿差不多了!可是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們看見父親疼得睡不著覺,繼母給他換藥的時候滿臉都是汗。
我看見,繼母臉上有淚。
三
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生產(chǎn)隊解散了,父親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忙了。家里有兩個上學的孩子,經(jīng)常捉襟見肘,家里除了糧食勉強夠吃外,經(jīng)濟上一直很緊張。我們住的還是十幾年前的土窯洞,沒有窗戶,閉上門黑洞洞的,跟原始人似的。一家人辛苦一年的收入還沒有城里人一個月的工資高。以前上面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私人搞經(jīng)濟,現(xiàn)在放開了,大家都充分利用自然資源,彌補家庭生活的不足。父親到縣城后發(fā)現(xiàn)到處都在搞基建,搞基建需要大量的荊笆。這些荊笆是用山里的荊條編成的,一個五角錢,頂生產(chǎn)隊時成年勞力兩天的工分值!父親回來后便拿了一把鐮刀和繩子上山了。
父親用編荊笆賣的錢給我們添置了新衣服,弄了一些白灰把窯洞粉刷了一下,給門前安了扇窗,家里一下子變得豁亮了很多。奶奶穿上了父親買的新衣服,高興得合不攏嘴。奶奶讓父親給繼母也扯一件布衫,繼母不要。繼母說她一年四季圍著鍋臺,又不到哪兒去,穿新衣服干啥?父親也拒絕穿新衣服,感覺新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自然,走路都有些別扭了。
入冬后一直沒有下雪,空氣很干燥,路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浮土。進入臘月后,晚上睡覺的時候覺得肩膀涼涼的,窯里也覺得有些冷。早晨一開門,眼前為之一亮,天地一片素白,漫山遍野都改變了顏色,變得干凈、整潔了。一行腳印沿著門口向山下伸去,腳印里已經(jīng)填了很多雪,越到最后越淺了起來,最后融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去了。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去,繼母正在拿著掃帚掃院。各家的門前掃出一片深褐色的小方塊,一個身影牽一條小路,把各家的窯洞串了起來,成為縱橫交錯的網(wǎng)絡。雪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平日里司空見慣的一些東西也變得神秘、陌生起來。孩子們拍著紅紅的小手開始堆雪人,大一些的孩子玩打雪仗,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鳥。寂靜的山溝開始熱鬧起來了。
吃早飯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身上全是雪。繼母用笤帚給他掃了掃,然后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稀飯讓父親喝。稀飯?zhí)珷C了,父親吹了吹,皺了皺眉頭又放下了。繼母說,雪這么大,還上山做啥?父親說,他去看看果樹。奶奶說,這么冷的天去了能干啥?父親說,山上的活兒其實很多。果樹要結果,主要靠冬天來管理,修剪、施肥都要在這個時候進行。這幾天正在給果樹灌茅糞,再有兩天就灌完了,這天卻下雪了。不過,下了也好,要不小麥就會受旱了,再說果樹也需要水分。那些樹一兩年就可以見利,辛苦是不會白費的。
一家人正在吃飯,門“吱”的一聲開了,一股冷風裹挾著雪花撲了進來。
“——打發(fā)一點點!”門口站著兩個小男孩兒,大的八九歲,小的七八歲,可憐兮兮的樣子。孩子身上穿著一件很大的衣衫,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很單薄,其中一個袖子都沒了,肩膀上也爛了一個很大的洞。孩子在風中瑟瑟抖動,臉凍得通紅,嘴唇發(fā)紫,手黑得看不見皮膚,一些地方已經(jīng)流膿了,腫得很厲害。小一點的那個看樣子剛剛哭過,臉上擦得很臟,耳朵邊沿結了很厚的痂。
“快進來吧,可憐死了!這么冷的天!——你們家大人怎么不管?”奶奶的眼睛紅紅的,手抖得連筷子也拿不穩(wěn)了。
這時,繼母從后窯里出來了,看見兩個孩子,臉變得煞白,手中的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你們——咋來了?”繼母的眼睛瞪得很大,突然撲了上去,把兩個孩子緊緊地摟在一起。
“——我可憐的娃娃啊……”繼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媽媽!”孩子們也哭了。
原來,這是繼母的兩個孩子。繼母原來的那個村子劉家嘴離這里有幾十里路,繼母嫁給我父親后一直沒有再回去。奶奶有幾次發(fā)現(xiàn)她悄悄地流淚,問她,繼母說沒事,我們一家也不知道她還有孩子。
“趕快上炕暖暖吧!”奶奶流著淚拉兩個孩子上炕,孩子的手冰得像鐵,腿有些僵硬,弄了半天才到炕上。繼母給孩子盛了稀飯,然后拿了饅頭讓他們吃。兩個孩子狼吞虎咽,一個饅頭幾口就咽下去了,小一點的那個被噎得直瞪眼睛。奶奶說慢慢吃,不著急,一定會讓你們吃飽的。父親嘆息了一聲,看著孩子默默地抽煙,一句話也不說。
二十多里的山路走了半天還沒有到。孩子的臉上紅彤彤地冒著熱氣,一路上你追我趕,顯得很興奮。離開母親后,他們好長時間沒這樣了。今天吃飽了,又跟母親在一起,怎能不興奮呢?
劉家嘴位于西原的西北角,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由于自然條件較差,村里的人都很窮。繼母當初嫁給了比她大十多歲的光棍漢劉山漢,完全是聽信了媒人的一番花言巧語。那時,劉山漢在村里當隊長,有一點權力,村里人對他都敬畏三分。劉山漢有一孑L石窯,這是他值得炫耀的資本。因為整個村子就他家里有石窯,其余的村民都住在半山的土窯洞里。繼母第一次去也是看上了那孔裝了滿間窗的窯洞,心想,這個人還有點能耐,跟著他好好干,光景肯定能過起來。結婚后才發(fā)現(xiàn),劉山漢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整天除了在生產(chǎn)隊指手畫腳,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做,動輒還動手打人。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大兒子健健,隨著進一步的改革開放,生產(chǎn)隊大集體解散,各村土地實行承包經(jīng)營,劉山漢一夜之間突然覺得自己沒事干了,回到家里便拼命地打老婆,在女人身上尋找失去的威風。土地承包后,各家都把全部的精力傾注在自己的土地上,夜以繼日。劉山漢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什么也不干。繼母除了帶孩子還要做飯,回到家里劉山漢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女人被打得不能下地,地里的莊稼沒人管便荒了。秋天的時候,別人家都獲得豐收,他們卻開始斷糧了。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繼母每天以淚水洗面。孩子們吃不上飯,餓得哇哇大號,劉山漢心煩意亂,就把娘兒幾個趕了出去,晚上也不讓回家。后來,他在外面開始賭博,把賴以棲身的石窯也輸?shù)袅?。窯里的東西被扔了出來,一家人只好搬到地塄下面的破窯里存身。那是一孔生產(chǎn)隊給社員避雨打的窯,里面除了有一張土炕,連門窗都沒有。一家人住在那里跟野人似的。就這樣,劉山漢每天逛回來還拿她跟孩子出氣,繼母實在忍無可忍,跑到鄉(xiāng)政府跟他離婚了。孩子被判給了劉山漢,繼母后來就嫁給了我的父親。
天黑的時候,父親一行終于到達劉家嘴。劉山漢一個人住在地塄下的那孔破窯洞里。窯洞的外面壘起了一堵墻,如果不是兩個孩子,誰也不敢相信那里面住著人。繼母問健健,你爸平時在不在家?健健說,爸爸晚上肯定回來,因為外面沒有住的地方。父親走到窯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有燈光透出來,一聲男人的咳嗽從里面?zhèn)髁顺鰜?。父親站在門口敲了敲柵欄門,里面沒有動靜。父親高聲地問:“家里有人嗎?”這時那男人說話了:“你找誰?”父親說:“你是劉山漢嗎?”男人出來了??匆婇T口站著的孩子,吃了一驚。父親說外面很冷,讓我們先進去再說。劉山漢把身子側到一邊,兩個孩子嚇得鉆在母親的懷里不敢抬頭,繼母厭惡地看了男人一眼,跟隨父親來到窯里。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啊!窯頂?shù)慕酒岷诎l(fā)亮,已經(jīng)被壓得變了形;窯幫上裂開一道很大的口子,能插進一只手;后窯里有一個鍋臺,上面黑乎乎的,堆滿了不知什么東西。鍋蓋掀在一邊,里面黏糊糊的不知是啥,看樣子最少有幾天了??簧隙逊e如山的糜草,像豬窩牛圈一樣,上面鋪著一塊油黑發(fā)亮的被子;枕頭是一塊青磚,也黑得發(fā)亮?;椟S的油燈下,男人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只草籠,臉上黃蠟蠟的沒有顏色。薄薄的嘴唇上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很長,感覺像老鼠的胡須。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發(fā)黃發(fā)藍,瞳孔很大,飽含水分,呼之欲出的感覺,讓人懷疑他的血統(tǒng)究竟是匈奴后裔,還是黨項、契丹人的血統(tǒng)。
“你來干啥?”男人看著自己的前妻警惕地問。
“你把黑女弄到阿達(方言,哪里的意思)去了?”繼母用仇恨的目光盯著男人。
劉山漢沒有說話,而是把目光轉移到兩個孩子身上,似乎是他們把他出賣了。
“快說啊!——你這個死人!你把女子弄阿達去了?”
男人低了頭,淡淡地說了一句:“養(yǎng)活不過,送人了?!?/p>
“送阿達去了?”繼母焦躁地問。
男人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兩個孩子,沒有說話。
“——你把娃弄阿達去咧么……”繼母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男人看著她搗足捶胸,說:“你回來是想把幾個孩子帶走?”
“我沒有帶孩子,是他們吃不上討到我門上的。我上輩子造了孽,虧了人,嫁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禍害!——我虧了人啊……嗚嗚嗚……”繼母一邊撕扯著自己的胸口,一邊哭著,渾身抖得很厲害。
“——媽呀,你不要哭!我們長大了養(yǎng)活你!”兩個孩子見母親這樣,也哭了起來。娘兒仨哭成一團。
“你把娃給誰了?遠不遠?”父親說。
“你是誰?她的野漢子?——你算個球!跑我家里鬧事來了,老子不尿你(當?shù)胤窖裕翰缓ε?,不在眼里的意思)!”男人圓眼怪睜,樣子咄咄逼人。
父親終于忍不住了,“撲通”給了他一拳。男人的身子又瘦又小,父親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在地上。
“——你敢打人?!不好了,要殺人了!救命?。?!”男人像個無賴似的爬了起來,奪門而走,邊喊邊跑。
“回來!老子不要你的命!臟死我了!”父親緊迫兩步一個拌腿,男人就趴在了雪地上。父親抓了他的衣服,像拎一只癩皮狗似的把他拖了回去。
由于沒有生火,窯里很冷。繼母弄了一把糜草,燒了一鍋水,屋里有了一些溫度。
那天晚上,他們就住在了那里。雪把野地映得透亮,像是天就要亮了。風攜著雪粒怪叫著,發(fā)出“嗚嗚嗚”的怒吼。
那天晚上,無論繼母和父親怎樣詢問,男人就是不說黑女的下落。
第二天,他們早早就起來了。父親和繼母幾乎一夜沒合眼。兩個孩子是被凍醒的。
太陽出來了,雪耀得人睜不開眼。繼母想把兩個孩子留下來,孩子哭著不讓她走。繼母甩開他們咬著牙硬離開了,身后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叫聲。父親說,可憐的孩子,帶他們走吧,家里大人少吃一口就夠他們的了。這時,健健和康康已經(jīng)追了上來,繼母于是含著淚把他們帶走了。
四
突然增加了兩個活口,本來就不富裕的家明顯緊張了起來。那時繼母已經(jīng)懷孕,春季就要生了。父親通過劉家嘴的人了解到繼母的小女兒被送到陜北的一個地方,到了那里人家說沒有,于是又回到劉家嘴詢問劉山漢孩子下落,劉山漢還是不說。父親被激怒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劉山漢被揍得鼻青臉腫,怕父親把他打死,不得已才說把孩子送給了東原上的一戶人家,并且收了人家三百元錢。父親松了劉山漢,連夜來到東原上,找到那個村子,了解小女孩兒的情況。村里人不認識他,也懶得惹上是非,因此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只好回去后又帶著繼母去了那里。繼母挨門挨戶找,嘴里喊著黑女的名字,走到一戶人家的門前時一個約三四歲的小女孩兒站在那里怔怔地望著她。繼母喊了一聲:“——黑女!”女孩兒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真的是媽媽來了,然后哭喊著撲了上去。母女團圓,一番痛哭。那家的主人聽到孩子的哭聲,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出來一看不知是怎么回事。父親說,這個女娃是你們領養(yǎng)的吧?那家的女主人生氣了,說:“這是我的娃,我生的娃!你們想要咋樣?”父親說,這是孩子的母親,我們想帶走這個娃。你有啥條件盡管提。
女人一聽是孩子的母親,口氣松了一些,說:“哪能想咋弄就咋弄?都成了你們的世事了!這女娃你們甭想領,這事情怕弄不成!”
“弄不成也得弄!孩子的父親是個無賴,沒錢花了把娃賣了!這叫拐賣人口,是犯法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給公安局報案了,你看著辦吧?!备赣H看軟的不行,口氣于是就硬了起來。
女人到底經(jīng)不住詐,父親這樣一說她就蔫了。女人說:“好他叔咧,我五個光葫蘆小子就是沒女子,好不容易才領養(yǎng)了黑女,我們給她好吃好穿好帶,你就不要讓她回去了??!你還年輕還能生養(yǎng),我做了手術生不成了。這女子你就不要帶走了,???”說完用乞求的目光看著繼母。繼母說:“黑女,媽是來看你的。你在這里覺得好不好?”黑女說:“這里不好,我要跟媽媽回去!”說完便“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里是四百元錢,你收下。這孩子我們帶走了?!备赣H從身上拿出東拼西湊弄來的錢,遞到女人手里。
“——把你的臭錢拿走!你以為我稀罕那倆糟錢?我稀罕個女子娃哩!”女人生氣了,臉漲得通紅。
“都是娃她爸個瞎熊不是東西,造孽哩,把我娃可憐的給人了。我娃不懂事,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這些錢你不要嫌少,先拿著。等娃長大了我讓她來感謝你?!崩^母誠懇地說。
“你看你說的歪話,好像我們收留你的孩子就是為了錢哩!你門縫里看人,也太把人看扁了!我不稀罕歪熊錢!這娃你要就帶走,權當我?guī)讉€月白費了功夫……”女人說著眼圈發(fā)紅,鼻子一縮一縮地顫抖,眼淚簌簌地下來了。
“回去把娃的衣服拿上,趁我掌柜的還沒回來,趕快走吧。他看娃重,回來你們就領不走了?!迸苏f著已經(jīng)回到家里,邊流淚邊收拾孩子的東西。黑女緊緊地依偎在母親跟前,生怕把自己再留下。
“那把你太了呀(方言,過分的意思)!叫我們咋說你的好呢?四百元你不要,你的三百元一定要拿上。”繼母說著把錢又遞了過去。
“這錢我也不要了。權當給娃買衣服了。黑女如果有心,逢年過節(jié)來看看,我就心滿意足了?!迸诉叢裂蹨I邊說著,蹲下來把孩子親了一下,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們遠去,這才捂了嘴跑回家里,撲在炕上哭了起來。
五
繼母在四月的時候給我生了個弟弟。奶奶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趴在跟前逗半天才肯罷休。
一下子增加了四口人,加之姐姐身體不好,繼母坐月子不能干活兒,奶奶年齡大了,家里的重擔落在父親身上,里里外外的活兒都要他一個人干。繼母的三個孩子到來后,我們便成了杏子河最大的家庭。這一大家子靠父親一個人來維持。情況變得緊張起來,生活捉襟見肘,很艱難。
繼母帶回了三個孩子,那個無賴男人經(jīng)常來騷擾,每次來家里都要吃飽飯才走,走的時候見什么拿什么。他來后繼母每次都會用很難聽的話罵他,男人似乎已司空見慣,只要有吃的,毫不在乎。杏子河的人當面不說,背后都在竊竊私語,幾個婦人天天站在澗畔上嚼舌頭。
繼母生了弟弟以后也不能上山了,山上的活兒全靠父親一個人在勞作。繼母的孩子健健、康康都被送到學校,加上我在縣城上高中,經(jīng)濟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
繼母的前夫劉山漢還經(jīng)常來。聽說他給別人攔了一群羊,最后把羊快丟完了,人家要他賠償,劉山漢沒錢就跑了出來,不敢回去了。繼母看見他就罵,罵得狗血噴頭。劉山漢顯示出極大的耐心與信心,不急不躁不惱。幾個孩子看見他跟瘟神似的,遠遠就躲開了。不管繼母如何罵,他就是不走。奶奶看見他可憐,就盛了飯讓他吃。劉山漢哭著要父親收留他,甚至跪在繼母面前,以前的威風不知哪兒去了。父親教訓了他幾次,劉山漢誠惶誠恐地聽著,樣子很虔誠,弄得父親哭笑不得。繼母說,你枉披了一張男人皮,我要是你,一頭撞在石頭上死了算啦!劉山漢說,我也想死,可是就是死不了?。∫荒銡⒘宋野??繼母說,我還嫌你惡心,腌臜了我的手。劉山漢說,你都不愿意殺我,我咋能死呢?繼母被他氣得沒轍,就不理他了。劉山漢見山上有一孔窯洞沒人住,便在里面住下了。
高中畢業(yè)后,我上了一所美術學校。學校在地區(qū)所在城市的一座半山上,教室都是窯洞。這是一個美院老師辦起來的,學制兩年,相當于中專,但是不包分配。出來的學生,一部分考上了美院附中,少數(shù)考上了美院,大多數(shù)都流向社會做個體生意,情況很好。有的甚至應聘到廠礦企業(yè),還有在學校當美術老師的,總之,學校辦得還不錯。
臨行前的那天晚上,繼母為我收拾好了行李,然后囑咐我注意事項。奶奶也跑過來嘮叨,無非是要我注意身體,不要和人淘氣之類的話。這些話繼母說了一遍,奶奶又跟著重復,我就像一個剛開始上學的小孩子一樣被人關照著。父親默默地蹲在炕上抽煙,一鍋兒接一鍋,煙霧在窯里來回盤旋,形成絲絲縷縷的一團薄霧,浮在半空中不動了。
父親咳嗽了一聲,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除了這句話,再也沒有其他的表示,但我在他的臉上看出了豐富的內涵。
父親是看著我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才去喂牛的。晚上我睡了一覺起來,聽見他們的窯里還有說話的聲音。我知道他和繼母都在為我操心,特別是繼母,把我看得比她自己的那幾個孩子還要緊,常常讓人想起自己的母親。但是母親的脾氣不好,動輒就罵我們。繼母沒有,她從不對我們發(fā)脾氣。每天吃飯的時候,繼母都是先讓一家人吃飽,然后剩多剩少就是她的了。她雖然經(jīng)常給別人做衣服,但是自己身上穿得卻補補丁丁。奶奶說,你給自己也做件衣服吧,忙了一年,也該換換了。繼母說,我沒瞎好,整天不是鍋臺就是山峁,穿那么好干啥?在這個家里,她認為父親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奶奶和我們,再下來才是她的幾個孩子,最后才是她自己了??爝^年的那些天,繼母白天忙一天,晚上還要給我們趕做衣服,常常忙到天亮。
繼母的無私奉獻精神贏得了父親的心,也贏得了奶奶和我們的尊敬。
美術學校的生活豐富多彩,比高中時期有意思多了。老師經(jīng)常帶著我們外出寫生,上山下洼,走鄉(xiāng)串巷。我們的課程除了素描、色彩等基礎課,還有手工藝制作,如刺繡、編織、制陶等。校長經(jīng)常從西安美院請來教授給我們授課,教授見多識廣,古今中外高談闊論,令人大開眼界。
入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厚,把整個山頭都覆蓋了起來,一片白皚皚的景象。
繼母來了,是為我送衣服來的。她說我的棉襖已經(jīng)幾年了,不暖和了,于是上縣城稱了兩斤棉花,扯了幾尺黑綢子,回去給我做了棉襖。棉襖上裝著拉鏈,是新式的樣子,穿在外面也不寒磣。繼母的手藝很好,棉襖做得像買的一樣,穿在身上又輕又暖。
我的心里也暖乎乎的。
繼母第一次來城里,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我。她不知道美校地址,在三十里鋪就下車了,然后扛著一袋子小米和綠豆,身上背著給我做的棉襖和棉鞋,走了二十多里路。繼母邊走邊問,來到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多了。這里剛下過雪,北風呼嘯,外面冷得很。我已經(jīng)睡下了,門房老頭兒喊著說家里來人了。我想不到是誰,以為又是哪個來城里辦事的村里人,以前也有好幾個,因為到了這里兩眼摸黑不認識人,便先找到我,讓我?guī)е麄內マk事。我極不情愿地爬出了被窩,一出門被風又逼了回去,然后拉下帽檐頂著寒風往門房走。走到門房時,看見繼母正在那里徘徊,東西就放在門房外面。門口風很大,繼母的頭巾被吹了起來,臉凍得發(fā)紫,一雙手不停地在嘴上哈氣。學校大門口的燈很亮,我看見繼母的眼睫毛上掛著一層霜,頭巾的邊沿上也結了冰。我快步走上前去,繼母見我來了,高興地走了上來,拿出棉襖讓我披上。
“房間里熱熱的,小心感冒了?!崩^母說。
看著她在這樣的風雪夜里,一個人帶這么多的行李來看我,扛著幾十斤重的東西走了幾十里路,我的眼睛濕潤了。想起這些年繼母待我如親生兒子一樣,我含著淚喊了一聲:“——媽!”繼母愣了一下,因為自從她到這個家,我還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媽”。我看見繼母的眼眶也濕潤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顫聲說:“剛剛,走。”我扛起小米和綠豆,帶著她來到宿舍。
那晚,我們娘倆就坐在我的床鋪上拉了一宿的話。繼母是早晨吃過飯走的,一天還沒吃東西。我弄了一壺開水,繼母拿出自己帶的干糧咬了一口,看著我甜甜地笑了。她說,小米和綠豆送給老師,出門在外要活套點,不要死挨釘板。那件棉襖我非常喜歡,繼母要我試試,我就穿上了。那上面的千針萬線,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一顆心?。?/p>
劉山漢在杏子河住下以后,剛開始的時候經(jīng)常前來騷擾繼母,要她給自己弄吃的喝的,繼母除了罵,一次也沒給過他好臉。倒是奶奶看見他可憐,念在幾個孩子的份兒上,有時就讓他吃一點。劉山漢對繼母懷恨在心,有一次見父親不在,他便對繼母動手動腳,繼母不從,他便動手打了繼母,被父親回來后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從杏子河趕了出去。
家里孩子太多,父親的壓力很大,繼母也感覺很愁,產(chǎn)生了將孩子送回那家人的想法。誰知那家人在失去黑女后,又收養(yǎng)了一個女孩兒,不要了。父親突然想起我的姑姑結婚多年一直未育,問繼母是否愿意將孩子送給自己的妹子?繼母到家后去過姑姑家,姑姑家住在原上,條件比較好,兩口子人也實誠,繼母不假思索便同意了。父親到姑姑家將此事一說,兩口子十分高興,于是黑女便成了姑姑家的孩子。
一天,繼母的前夫劉山漢突然來到姑姑家。一家人很吃驚,以為他來要自己的女兒了。黑女已上小學,出落得十分漂亮。看見劉山漢,她本能地后退了幾步,不敢相認。記憶里的這個父親簡直就是個惡魔,每天除了和母親吵架就是打他們兄妹幾個,后來還把她給了人家。劉山漢見自己的女兒不認他,很生氣,轉過身也不理她了。黑女嚇得躲到自己的房子里不敢出來。
姑姑說:“劉山漢,你跑來干啥哩?”
劉山漢瞪著一對骨碌碌的黃眼睛說:“我需要一筆錢?!?/p>
姑姑說:“我們是農(nóng)村人,也沒有多少錢。你要多少?”
劉山漢說:“我把女兒養(yǎng)到那么大,五千元總該給我吧?”
姑姑說:“你又不是販賣人口,五千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p>
劉山漢說:“五千元沒有,三千元總是有的,不能再少了!”
姑姑的男人說:“三千元也沒有!你滾回去吧!”
劉山漢說:“滾回去可以,我要帶走自己的女兒。她現(xiàn)在這么大了,怎么著也值幾千元的?!闭f完便開始敲里面的門,叫黑女出來。
“——算了,我給你三千元,但是你說話要算話!不準再來敲詐了!”姑姑猶豫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說。
劉山漢拿到錢后眉開眼笑,高興得手舞足蹈,轉身離開了。
姑姑長噓了一口氣。黑女哭著從里面跑了出來,撲在姑姑的懷里。姑姑說,閨女沒事了,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黑女去學校沒有回來。姑姑找到了學校,說黑女早早就離開了。于是,姑姑到黑女的同學家去找,找了一圈沒找著。
第二天,還是沒有黑女的蹤影,姑姑正準備報案,突然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黑女在我手上,你要是想讓她回去,就拿一萬元來,否則我就殺了她?!甭曇艉孟袷莿⑸綕h的。姑姑氣得渾身發(fā)抖。沒想到他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綁架自己的親生女兒!姑姑準備先穩(wěn)住他,然后去公安局報案。
姑姑說:“你把孩子送回來我就給你。”
劉山漢說:“什么時候?”
“明天吧。明天上午你來,我今天晚上出去借錢?!惫霉谜f。
姑姑在鎮(zhèn)上打完電話便來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民警非常重視,專門派了幾個年輕的警力埋伏在姑姑家的院子里,等待劉山漢的出現(xiàn)。
第二天上午,劉山漢果然押著黑女回來了。黑女的手被綁著,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臉上,一副非常憔悴的樣子,讓姑姑看得心酸。
“把錢拿出來,我就把人交給你?!眲⑸綕h揮舞著手中的刀子,樣子很猖狂。
姑姑拿出了提前準備好的“錢”,顫抖著雙手向劉山漢走去。
“把錢扔過來,扔到我的腳下?!眲⑸綕h說。
“那你把閨女先放了。”姑姑的男人說。
“——把錢扔過來!”劉山漢拿起刀子在黑女的脖子上比畫著,黑女嚇得嗚嗚直哭。
為了以防萬一,姑姑把“錢”扔了過去。劉山漢拿到錢后,掂量了一下,又翻了幾張,發(fā)現(xiàn)是假的,準備發(fā)作。
“不許動!放下匕首,舉起手來!”幾個公安干警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跟前。
劉山漢一看形勢不好,拔腿就跑,被公安人員一個絆子撂倒了。緊接著,一雙冰冷的銬子戴在了他的手上。
“謝謝啊,多虧了你們??!”姑姑對公安干警感激萬分。黑女撲過來與姑姑抱在了一起,娘兒倆哭得淚流滿面。
劉山漢被帶走了。經(jīng)查,他在其他地方也有作案,于是數(shù)罪并罰,被正式逮捕后關進了監(jiān)獄。
六
繼母的兩個孩子健健和康康到杏子河后學習一直都很刻苦,現(xiàn)在都上中學了,在鹿縣一中。健健的身體一直不好,令繼母和父親很擔心。
3月份的一天,繼母到城里給兒子送吃的東西,健健突然感覺視力模糊,連坐在身邊的母親都看不清楚。眼睛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如果有個意外,一輩子就全完了。繼母很著急,帶著健健來到縣城醫(yī)院進行檢查。醫(yī)生告訴他患的是“眼底線出血”病,需要住院治療。繼母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也很著急,于是拿著錢便一起去了醫(yī)院。到醫(yī)院后,健健的視力越來越差,連父親也看不清楚了。繼母在一旁急得直哭。父親說,有病看病,哭有什么用?他詢問醫(yī)生這種病的治療辦法,醫(yī)生說這種病很常見,但縣醫(yī)院的設施比較差,先住下來觀察一段時間再說,不行還得去地區(qū)醫(yī)院,那里有專門的眼科。
健健在縣城醫(yī)院治療一星期后,情況并沒有好轉,醫(yī)生建議他們趕快轉院。繼母聽薛大毛說北原上有個老中醫(yī)治療眼睛很有辦法,許多在大醫(yī)院看不好的病在他那里都得到了治療,于是便和父親商量帶著健健到那里看看。父親說,孩子的病不能耽擱,到那里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就最好不要去。繼母清楚家里沒錢,到大醫(yī)院需要花很多的醫(yī)療費,因此她堅持先到北原上去試試。
北原上的醫(yī)生看了健健的眼睛后說不要緊,孩子是在光線不好的地方看書看得時間太長,把眼睛弄傷了,他給開幾服中藥,吃后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繼母長噓了一口氣,父親也覺得輕松了很多。孩子的眼睛只要不是什么怪病就好,謝天謝地??!
健健回到了家里,按醫(yī)生的囑咐吃藥,連書也不敢看。繼母讓父親到學校給他辦了休學,讓他休息一年再說。父親去了,老師和同學們都很關心,康康也急得趕了回來,看望哥哥。健健的班主任和幾個同學甚至趕到杏子河來看望他,健健很感動,答應老師一定好好養(yǎng)病,爭取早日重返校園。
健健吃了老中醫(yī)的幾服中藥后,他的眼病并沒有較大好轉。相反,病情有了新的變化。健健不僅僅是視力的問題,更嚴重的是身體極度不適,臉色蒼白,腹部腫脹,甚至呼吸困難。繼母嚇壞了,趕緊同父親帶著他到地區(qū)醫(yī)院的眼科檢查。到地區(qū)醫(yī)院后健健已進入了休克狀態(tài),嚇得繼母失聲痛哭。
健健被拉進醫(yī)院的急診室進行搶救,雖然轉危為安,但是在隨后驗尿及血透等檢查中,醫(yī)生發(fā)現(xiàn)健健患的并非是“眼底線出血”,而是“慢性腎功能不完全(尿毒癥)”。據(jù)醫(yī)生說,此類疾病目前只能采取“血透”“腹透”及腎臟移植的辦法進行治療,而且治療的醫(yī)藥費十分昂貴,至少也得花上十幾萬元!兒子得了“尿毒癥”,而且還要這么多的錢治療,這對于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心地善良,為人憨厚的繼母而言,猶如晴天霹靂。父親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這孩子從八歲討飯來到杏子河,一晃快六年過去了,父親對他跟親生兒子一樣,沒想到小小年紀會得這種麻煩的病。
醫(yī)院里,繼母摟著孩子不停地哭,還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得的是尿毒癥,怕孩子接受不了,只是告訴他是腎炎和眼睛方面的毛病。孩子很堅強,不斷地安慰著母親。面對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父親咬著牙暗暗發(fā)誓,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健健的病看好。
健健在地區(qū)醫(yī)院度過了最初的危險期后,被轉到了省城醫(yī)院里。父親回到家里賣掉了圈里的豬,然后找到姑姑。姑姑說家里有一萬元,父親搖搖頭說不夠,健健在醫(yī)院做透析等治療,一天就是上千元,一萬元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他又找人貸了兩萬元,帶著錢來到醫(yī)院。醫(yī)院建議健健換腎,繼母問,能不能把自己的腎換給孩子?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不好說。繼母于是給醫(yī)生跪下,求醫(yī)生無論如何救她的孩子一命。醫(yī)生說,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責,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肯定會做最大的努力的,這一點請放心。繼母這才平靜了一些。
換腎要花很大的一筆錢,憑借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錢。換腎需要找到合適的腎臟,然后進行手術。手術后尚不能保證是否成功,如果失敗,情況將會非常危險。父親聽說有一家中醫(yī)院采取中藥治療效果很好,花費相對也比較低,于是就把健健轉移到那家中醫(yī)院里。這家醫(yī)院采用中藥理療的辦法,為健健排毒,修復腎臟,即每天睡藥包二次,每次約一小時,后用中藥藥液浸泡雙腳三十分鐘左右。同時,每周配合灌腸一次、“血透”兩次。通過一個多月的治療,雖然花掉了幾萬元的醫(yī)藥費,但健健的病情卻有了較大的好轉。醫(yī)生告訴繼母,如果按此方法再連續(xù)用藥治療半年以上,也許你的兒子還是有希望的。
健健的病情明顯好轉,加之醫(yī)生鼓勵的話語,給了繼母和父親極大的安慰,同時也激發(fā)了孩子同病魔作斗爭的勇氣和決心。但當想到每月要支付一萬多元的醫(yī)療費用時,他們又陷入一片茫然。這樣昂貴的醫(yī)藥費,對于已經(jīng)家徒四壁的我們家來說,無異于泰山壓頂,父親怎么能喘得過氣來?純樸善良的繼母十分心疼自己的兒子,為給兒子治病,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愿意隨時獻出自己的腎臟,挽救兒子的生命。
繼母的兒子健健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自從他到杏子河以后,學習成績一直十分優(yōu)秀。他為人誠實,樂于助人,團結同學,尊敬老師,深受學校師生的贊譽。在鹿縣中學期間,曾多次榮獲“三好學生”和“優(yōu)秀班干部”的稱號,并且擔任過學生會干部等職務,比我優(yōu)秀得多。但治療健健的病需要很多錢,繼母和父親一籌莫展。
七
為了給健健看病,一向剛強的父親來到延濱,讓我想辦法湊錢。父親臉色凝重,神情疲憊。父親才剛剛五十歲,卻感覺像個六十歲的老頭兒,兩鬢斑白,微微駝背。我能想到父親肩上的壓力有多大,我感覺父親已經(jīng)快要堅持不住了。
我剛剛參加工作,手頭也沒有多少錢,就出去找了幾個朋友湊了一萬元交給父親。父親二話沒說就走了,連飯也沒吃。我知道救人要緊,這點錢對于健健來說也維持不了多久,但是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我能做到的也就這些了。
健健的病情雖然有了較大的好轉,但是住在醫(yī)院里每天都要花錢。繼母在那里照顧兒子,父親往返著到處借錢。曾經(jīng)剛強的他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孩子的病要緊,父親把自己的尊嚴已經(jīng)置之度外了。
圈里的牛叫了起來。父親知道,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喂草,牛早就餓了。父親攬了一升牛料來到牛槽前,黑??匆娝烷_始甩尾巴,眼睛瞪得瓷圓,脖子伸得老長。父親把牛料倒進槽里,黑牛貪婪地吃了起來,舌頭卷得很快。黑牛四歲了,牙已經(jīng)換齊了,正是出力氣的時候。一頭牛在犁溝里頂兩頭牲畜。耕地的時候父親晚上會起來給它搭料,牛第二天就有精神。這頭牛從小在家里長大,老牛被賣的時候它還是個小牛犢,正在吃奶。由于家里急需用錢,父親把老牛賣給了馬家河的一戶人家。晚上老牛沒有回來,小牛便對著溝口哞哞地叫,叫得人心慌。奶奶讓父親把小牛抱回窯里,跟人家借了羊奶給它喝。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老牛掙脫韁繩從馬家河回來了,站在柵欄門外“哞哞”地叫。小牛聽見母親的聲音,從圈里跑了出來,娘兒倆一應一合,看得奶奶直流眼淚。父親發(fā)現(xiàn)老牛的身上全是傷,腿也有一些瘸。中午的時候那家人找來了,那人說,這頭牛到家后一直叫,半夜它掙脫韁繩后把門撞開跑了。那人說,他家的門很結實,不知道這牛是怎么把門弄開的。父親看著老牛和小牛相互依戀的樣子,心軟了,就不想賣牛了。但那人說不行,已經(jīng)成交的生意不能反悔,于是老牛又被牽走了。后來聽說,那頭牛每天晚上都在叫,也不好好吃草,沒過多長時間就病倒了,沒有再起來。
老牛走后,父親給小牛買了一頭奶羊喂奶。小牛漸漸長大,跟父親的感情也越來越深。白天只要父親在村子里,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趕也不回去。后來長大可以干活兒了,父親開始調教它耕地。小牛一開始不會,總是不知該如何用力,要不停滯不前,要不猛地一用力,把犁拽出了犁溝,帶著犁滿地跑。父親揮動鞭子教訓了它幾下,小牛不滿地看著他,揚起脖子對天長哞,眼睛里蓄著委屈的淚水。父親的心軟了,不忍心再打它??墒遣淮虿恍邪?!父親又揚起了鞭子。父親說:“黑牛啊,作為一頭牛,如果不會犁地,那你就是廢物點心了,只有屠宰場的肉牛不會犁地,你不是那樣的牛?。 毙∨K坪趺靼琢烁赣H的用意,沒有開始那么犟了。幾天后,它就學會了怎樣走犁溝,怎樣均衡地用力,不至于把犁尖弄斷。小牛越長越壯,成了村子里最健壯的牛了。父親喜歡看它耕地時的樣子,黑牛全身用力,被汗水浸濕的皮毛像綢緞一樣柔滑細膩,閃閃發(fā)亮。它很聽話,父親說東就東,說西就西。村里的人都夸這是一頭好牛。
“——好牛啊!”父親默默地獨念著,用手撫摸牛的犄角。犄角涼涼的,很光滑。這對犄角是父親看著長出來的,又一點點地變長。有一次,黑牛和村里的牛打斗,長長的犄角非常威武,幾個回合之后,那頭老黃牛就落荒而逃。這頭牛牽到集市上可以賣兩千元錢。兩千元,可以供健健好幾天的藥,雖也是杯水車薪,但卻必不可少。也許沒有這幾天的治療,孩子的病情就會惡化,生命就會垂危。面對著艱難的選擇,父親還是下了最后的決心。
那一夜,父親躺在炕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一想到第二天就要賣掉自己心愛的黑牛,他的眼睛就開始濕潤。黑牛已經(jīng)長大,山上幾十畝地需要它去耕,更重要的是黑牛已經(jīng)成了這個家庭必不可少的一個成員,它跟父親的感情如同父子一樣。父親摸黑爬了起來,走到牛槽跟前,黑??匆娝麃砹?,忽地站了起來,伸長脖子著看他。父親舀了一升黑豆倒進槽里,黑?!翱┼?、咯嘣”嚼開了。父親又用手摸了摸它的頭,然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起來了。父親走到槽前給牛喂了草,又給它飲了水,然后拉著它往外走。
那頭牛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臨出圈的時候突然站住不動,父親喊了兩聲,它才“哞”地叫了一聲,很不情愿地走出來。走到院子的時候又回頭朝圈里望了一眼,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都說畜生對事物有預感,難道它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被賣掉,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了嗎?父親突然覺得腳步有些沉重,牽著牛的手也跟著抖了起來。
“賣了賣不了,早些回來??!”父親走到坡下,突然聽見奶奶的聲音。奶奶站在澗畔上望著他,一頭銀發(fā)像白雪一樣在早晨的寒風里飄舞。奶奶拄著拐杖的手抖動著,一副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父親眼睛一熱,說,娘啊,你趕快回去,外面涼,小心感冒了。奶奶不說話,就那樣顫巍巍地站在那里,目送兒子出了溝口,才慢慢地挪了回去。
奶奶對父親放心不下,父親每次出門她都要送很遠一段路程。父親說,娘,你回去吧,我都幾十歲的人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奶奶說,你走吧,我不送了??墒堑雀赣H走出好遠,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奶奶還在后面。
天上積攢了厚厚的云彩,陰得很厲害。看樣子今天會有雨。縣城今天逢集,父親本來想把牛趕到縣城去,但是縣城的集市牲口價很低,好牲口都匯集在一起了,買牲口的人挑剔得很。為了能多賣些錢,就得跨過洛河走很遠的路程。父親準備將牛牽到鄰近的一個縣的集市去賣,那個集市叫永鄉(xiāng),離杏子河有五十多里路,集貿(mào)市場比較大,牲口價也好。走永鄉(xiāng)要經(jīng)過洛河。河水很寬,沒有橋,但水流平緩。河上面有一個渡槽把兩個不同的縣連接在了一起。渡槽是專門用于把南邊水庫的水引到洛河北岸而修建的一個設施。牽著牛走在渡槽上很擔心,因為渡槽里的水流速很快,人在窄窄的槽幫上感覺有些暈,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水中。父親牽著牛自己要注意,還得讓牛注意小心才能安全通過。好在黑牛比較聽話,也比較小心,渡槽很快就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父親才到達永鄉(xiāng)。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都在匆匆地選擇自己需要的東西。父親牽著牛來到位于街道南頭的集貿(mào)市場,市場的牲畜很多,叫聲此起彼伏,傳得很遠。父親把牛拴在樁子上,突然感覺到很餓,于是蹲在地上拿出干糧啃了起來。黑??礃幼右拆I了,看著父親不停地搖尾巴。父親站起來到旁邊的地塄上弄了些草扔在地上,把牛安頓了,然后東張西望地尋找買主。
從此,只要去縣城,父親都會拿些家里的土特產(chǎn)給那人帶去,我們在本地除了姑姑也沒什么親戚,一來二往兩家人就成了親戚一樣的好朋友。那人說,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吭氣,都是老鄉(xiāng)哩,不要客氣。父親不好意思打擾人家,所以,這些年來一直沒給人家增添過什么麻煩。
現(xiàn)在,為了給孩子看病,父親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能想起來的人都去借錢了。父親來到縣城,找到那個老鄉(xiāng)把情況說了。老鄉(xiāng)很客氣,問他需要多少?父親說,這孩子的病得花很多錢,一時半會兒可能還好不利索,所以,你根據(jù)自己的情況給我借就行了。后半年有了收成我就還你。
老鄉(xiāng)拿出了三千元錢,父親很感動,千恩萬謝方離去了。
三千元加上原來的四千是七千,錢還不夠。父親思謀再三,又來到延濱找我想辦法。
那時候我剛結婚,上次借的錢窟窿還沒有堵上,為此我跟妻子經(jīng)常吵架,弄得不可開交。如果說那一次父親來借錢她還給點面子,這次她是忍無可忍了,當著父親的面就開始發(fā)作了。
“——有完沒完?。∧阋詾槟銉鹤佑卸啻蟮谋臼??我們家是銀行嗎?!那窟窿大著哩,幾時能填滿?你為了這個老婆的兒子把我們逼成這樣,平剛難道不是你的親兒嗎?!”妻子橫眉冷對,聲色俱厲。
父親的臉在一瞬間憋得通紅。這些年走南闖北,經(jīng)歷了多少人生的磨難,遭人閑話,看人白眼,父親無所畏懼,但是他絕對沒想到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丟這么大的人。我的老父親一手扶著墻,一手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出去了。
我覺得有一股血從心底冒了出來,直擊天靈蓋。我沒有追出去攙扶父親,而是一把抓住妻子的頭發(fā)用力一拉,女人尖叫一聲便倒了下去。
之前我們雖然也吵過架,但是很少動手,我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對她下毒手。女人的話像刀子一樣戳進了我的心里,我下手很重。
我要跟妻子離婚!沒想到妻子比我還干脆,說她早就受夠了,趁沒有娃,離就離吧。
繼母一直在省城伺候健健,抽時間她就過來了,給我做飯、洗衣服。繼母見到我的時候哭了,哭得很傷心。繼母說,是她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如果不是因為給健健治病,父親也不會頻頻地向我們借錢,我和妻子也不會離婚的。我說,你不要傷心,我們本來就是閃婚,雙方缺乏了解,性格不合,離婚是遲早的事情,跟這事沒多大關系。繼母說,就是的,就是她把我害苦了?,F(xiàn)在健健還在一直花錢,不知病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完全康復。我說,你不要著急,這種病需要慢慢治療,健健目前恢復得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我們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繼母流著淚點了點頭。
健健的病還在繼續(xù)花錢。父親還在到處籌集資金。這半年來,父親一下子像老了十歲,人也消瘦得很厲害,看上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父親來看我的時候樣子很憔悴,我的目光甚至不敢與他對視。父親的臉上是痛苦與無奈的表情,是飽經(jīng)生活磨難后的一種煎熬。盡管他依然昂著頭,神色冷峻,不乏男子漢的剛毅,但是那微微佝僂的腰已經(jīng)再也無法挺得很直了。
為了給健健治病,父親借遍了他認為能借的人,再也無處可借了,于是只好另想辦法。
九
改革開放以后,百廢待興,到處都在搞發(fā)展。特別是90年代以后,城鄉(xiāng)經(jīng)濟更是出現(xiàn)迅猛的勢頭,各地把經(jīng)濟建設都放在了首要的位置。
鹿縣也不例外,城區(qū)街道兩旁的舊房屋都拆掉了,開始建造三層高的統(tǒng)一商鋪,出租給私人經(jīng)營,因此建材市場空前活躍,鋼筋、水泥、沙子需求量很大。
父親來到了縣城,想尋找一個賺錢的活兒干干。
父親在縣城轉了一天也沒有著落,正準備離去,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幫他賣雞蛋并借給他錢的老鄉(xiāng)迎面走來。老鄉(xiāng)也發(fā)現(xiàn)了他,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問父親在縣城有什么事情?父親說,自己想在這里找點活兒干,結果問了幾家人家都不要。老鄉(xiāng)說,人家不認識你,看你的年齡又這么大,當然不愿意要你。父親說,我年齡雖然有些大,但是吃苦是沒問題的,不比現(xiàn)在的那些年輕人差。老鄉(xiāng)說,干小工很辛苦,工資也不太高,一天可能十元錢,你如果愿意,我倒可以幫你。父親說,麻煩你了,總是讓你替我作難。老鄉(xiāng)說,咱們都是鄉(xiāng)黨,就不要說那么多的客氣話了。說完就問父親是否吃飯?父親饑腸轆轆,但是不好意思說自己沒吃,于是連忙說,吃過了,吃過了。那人說,你是吃過早飯了吧?哈哈,在這里還客氣什么?一看就知道沒吃嘛!說完就拽著父親來到一家小餐館,要了兩個菜,又拿了一瓶酒,要跟父親喝兩盅。父親說,天色不早了,還要趕回去,不敢喝酒了。老鄉(xiāng)說,沒關系,沒關系,晚上就不要回去了,住我那里,明天一大早幫你找工作。父親無奈,只好坐了下來。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東拉西扯地說一些閑話。老鄉(xiāng)詢問了健健的病情,聽說還沒有好,顯得很著急。他說,看這樣的病指靠你打工這點錢是不夠的,得想個辦法啊。可是想什么辦法呢?他也沒有個好主意。
山東老鄉(xiāng)在縣城里住的是獨院,五間大瓦房,間口很大,院子也很寬敞。父親被安排在西邊的房子里。房子很干凈,那人讓父親洗了腳早點休息。父親躺在松軟的鋼絲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一輩子睡慣了土炕,睡在這里心里總覺得不踏實。父親輾轉反側,眼看半夜了還是無法入睡,心里就很著急,越急越睡不著。于是就坐起來對著黑黑的屋子發(fā)呆,沒想到靠著墻他卻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老鄉(xiāng)開始叫吃飯了才起來。
父親洗了臉后來到中間的屋子,女主人很熱情。父親每次去的時候他們都很熱情,讓父親特別感動。父親說,今春種了不少南瓜和向日葵,等到秋后再給你們拿一些。女主人說,年年都吃你拿來的這些東西,門前的那串紅辣椒還沒有吃完呢,你現(xiàn)在家里緊張,要給孩子看病,把這些東西拿到集市上還能變成兩個錢,就不要給我們拿了。父親說,這些東西都不值錢的,能賣多少???秋后的蘿卜、洋芋都多得吃不完,放在窖里都長苔了。
吃完早飯后,那個老鄉(xiāng)陪父親來到一處工地上。工地上正在修樓,工頭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人,看了看父親直搖頭,說年齡太大了,怕受不了這樣的苦。山東老鄉(xiāng)說,正因為年齡大了才來找你,年輕人哪里都能找到活兒,我還找你干啥?老梁的家里出了事,孩子得病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花了很多錢,你就發(fā)發(fā)慈悲收下他吧。那人回過頭又看了父親一眼,然后說:“你能干啥?”父親說,泥水匠的活兒都能干,在村里給別人蓋過房子。那個包工頭撇了撇嘴,向父親招招手說:“看在黃師傅的面子上,收下你吧。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啥也干不了,我這里可不養(yǎng)閑人?!备赣H說,你放心吧,干受苦的活兒沒有問題。
就這樣,父親在工地上留下了,給人家當小工。I地上千活兒很累,一天下來父親感覺飯都吃不下去,渾身疼痛。畢竟年齡大了,父親顯得是那樣的力不從心。白天他盡管拼命地干活兒,但是和年輕人比還是比較遲慢的,工頭因此很不滿,嘟嘟囔囔沒完,說要給父親減工資。父親覺得在這里是很難繼續(xù)下去的,說不定到頭來連工資也拿不到,于是就辭去了這份工作,又來到了街上。
父親在街上轉了半天,并沒有適合他干的活兒,于是一個人來到河邊,想在那里坐一會兒。洛河冬春是枯水期,流量并不大,河水也較清,不像夏秋那樣渾濁,泥沙俱下。北方流經(jīng)黃土高原的許多河流都是這樣,黃河便是典型的代表。洛河是黃河的支流,是一個家族的成員,因此特征都差不多。
父親來到洛河畔,站在高高的河沿上看對面的山峁,許多人已經(jīng)在山上忙碌開了。過水橋在這個時候是露出水面的,因此人來人往,車流不息。寬闊的河灘上有很多拖拉機在那里拉沙石,河灘上有許多人在挖著。父親找了一處平緩的地方來到河灘,看人們三五一堆地在那里奮戰(zhàn),有的把自己已經(jīng)埋在了坑里??永锏乃芏啵诘娜舜┲哐挠暄?,旁邊堆起小山一樣的沙石堆。父親問,這些沙石每天都有人來收嗎?挖沙的說,你盡想好事,自己挖好拉到城里才有人要。父親說,一方沙石多少錢?挖沙的說,十元。父親一聽覺得這價格不錯,他做小工一天才十元呢!一方沙石一會兒都挖好了。父親很激動,覺得這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于是就到城里買了一把鐵锨來到河灘上。灘上到處都是坑,有的里面已經(jīng)注滿了水,很深,人不小心掉進去就會很危險。父親不怕水,再深的水他也敢下去。小時候跟伙伴們在海邊游泳,他可以一口氣游出上千米。到了陜北到處都是小河,父親就很少下水了。水庫修起來后他曾在里面游過泳,感覺很過癮。后來水庫承包了,就再也沒有去。
挖沙石的人很多,許多有利的地形都被人占了,父親找了幾處地方準備開挖,都被人喊住了。他只好順著河流往上走,來到一處河道比較窄的地方。這里沒有人,沙石層也很薄。薄就薄吧,一方十元哩,估計半天弄一方該不會有問題的。父親信心百倍,準備在這里大干一番。
父親挖了一會兒鞋子就濕透了,因為沙石往出滲水。北方的河水在早春的季節(jié)還是很冷的,刺骨的冰寒。父親的一雙腳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凍得發(fā)麻,不一會兒就開始抽筋了。沒辦法,他又跑到街上買了一雙雨鞋。穿著雨鞋干活兒總覺得不利索。
父親弄了半天湊起來一堆,這地方就再也弄不出來了。這堆沙石不知道有沒有一方?父親走到別人干活兒的地方看了看,人家都是集體作戰(zhàn),一家人全部上陣,挖的挖,鏟的鏟,拉的拉。河灘挖沙石的地方距建筑工地有五里的路程,這些沙石要運到工地上才一方十元,不是就地挖出來就能變成錢的。父親弄的那些沙石沒辦法運到工地上,等于白干。河灘上有專門搞運輸?shù)耐侠瓩C,但費用很貴。于是,父親回到家里拿了一對籠,一擔一擔地往工地上挑。沙石很沉,壓得人直不起腰來。五里長的路程父親跑了十幾趟才把沙石挑完,結果工地上的人還挑三揀四,說沙石的質量不好,一方只能按八元的價格。父親挑上來的沙石勉強才夠一方,挖了半天,挑了半天,一天下來還沒有賺到十元錢,父親有些沮喪。
第二天,父親找了個沙層比較厚的地方,不一會兒就挖了一堆。沙坑越挖越深,下面的水也越來越多,人在里面已無法再干活兒了。于是,父親準備上來,沒想到就在他往上爬的過程中上面的沙石塌陷了,冰冷的沙礫灌進了父親的脖頸,刺骨的寒冷。父親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心想,這下完了!如果沙礫繼續(xù)往下塌,他就會完全陷進去,那樣就是死了也沒有人知道他葬身何處。父親很著急,拼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聲。這時一對臨近挖沙的夫婦聽見了,迅速趕了過來,伸出锨把讓父親抓著,兩個人使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父親拉了出來。父親渾身已經(jīng)濕透,樣子很狼狽。面對兩個救命恩人他很感動,一時不知對他們說什么才好。
這對夫婦也請不起拖拉機,也是用籠一擔擔地往工地挑。這一天辛苦下來,父親雖說掙了二十元錢,但他的雙肩腫得很高,疼痛難忍。后來,他們合伙買了一輛木板車拉沙。從河灘到縣城的工地上有一段路崎嶇難行,父親用一根繩索套在肩頭在前面拉,那對夫婦在板車后面使勁地推。兩家人組成了一個互助組,他們相處得很好。那個女人有病,丈夫心疼她,不讓她跟車,父親于是就和那個男人一趟趟地在河灘上跑。女人很賢惠,不住地拿著毛巾在丈夫的臉上擦,看來也是一對貧賤夫妻,但卻恩恩愛愛,令人羨慕。女人說,他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家里沒有錢供他,兩口子只好出來打工。他們除了挖沙石,還經(jīng)常到工地上挑磚、做副工、拌砂漿。于是,父親也跟著他們到處干活兒,一個月后他掙了500多元錢。
后來,挖沙的人越來越多,屢屢發(fā)生打架斗毆事件。河灘上被挖得千瘡百孔,到處是深坑,像一個個可怕的陷阱,把幾個孩子都淹死了。于是,政府發(fā)布公告:嚴禁私人在河灘亂采亂挖,河灘上亂哄哄的景象沒有了。
禁止挖沙后父親就沒有了工作,他又來到了街頭。
縣城里的那個山東老鄉(xiāng)告訴父親,他聽說有很多人挖藥材都賺了錢。藥材收購價調整了,價錢是原來的幾倍。90年代初期的物價飛漲,一斤柴胡由過去的幾毛錢已經(jīng)漲到十元錢,黃芪、當歸、甘草、竄地龍等價格也上調了很多。父親知道,杏子河山上的藥材很多,當年剛到這里的時候就是靠著挖藥材買回了镢頭和生活必需品,一家人從此在這里扎根落戶,最后聚集了幾十戶人家,成了一個紅紅火火的村莊。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似乎就在昨天,父親永遠也不能忘記。
父親決定上山挖藥材。
藥材一般都長在牛羊無法到達的比較陡峭的地方,這樣它才會不受侵害,才會長大。因為很多藥材都是多年生長,年代越久根系就越粗,而用藥的部位都在根部。父親拿著干糧跑到后溝的山上,天黑的時候才回來。他把挖好的藥材晾在院子里,遇到下雨的時候,奶奶就會拄著拐杖用塑料布把藥蒙上。大雨傾盆而下,父親被淋成了落湯雞,光禿禿的山峁上無處藏身,等雨小了才開始下山,因為下了雨就不能再挖了,雨水把土質都泡松了,人站在懸崖上是很危險的。
一個多月后,父親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收獲。健健的病情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用的錢也越來越少,靠著父親挖藥材的錢已基本可以維持。
父親很欣慰。
然而,父親臉上的笑容并沒有維持多長的時間。兩個多月后的一個下午,父親被人從山里抬了出來,送進了縣城醫(yī)院里。
父親是挖藥材時墜崖的,傷勢很重。
那是一個雨后的下午,父親來到我們經(jīng)常放羊的吊蝎嘴挖藥材。那里三面環(huán)溝,懸崖陡峭,牛羊也很難下去,因此我們會經(jīng)常把羊趕到那里,然后在蝎子嘴的崾崄把守。崾崄的中間有一孔小窯,是放羊老漢打的,里面可以遮風避雨。我和一幫小孩兒在里面玩得忘乎所以,羊就悄悄地從身邊溜走了,跑到溝底侵害莊稼,為此被父親狠狠地打過一頓。
吊蝎嘴草木茂盛,有很多中藥材。父親曾經(jīng)來過幾次,因此平整一點的地方都沒有藥材了,只有靠近溝沿的地方才有。那天,父親的運氣很不好,走了很多路也沒挖到多少,就想起這里來了。
父親走到吊蝎嘴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雨很大,父親只好躲進小土窯里休息。父親拿出干糧啃了幾口,覺得有些干,難以下咽,后悔在溝里沒有好好喝水。父親把頭伸出窯外,仰著頭張著口,雨水灌進了嘴里,喉嚨里濕潤多了,父親接著又啃了幾口干糧,肚子感覺充實了一些。
雨來得疾也去得快,不一會兒便住了。父親鉆出小窯,雨后的空氣甜絲絲的,很清新,父親長噓了一口氣,開始在草叢里尋藥材。
草叢上的水珠打濕了父親的衣服,父親的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層泥,甩也甩不掉。父親來到靠近溝沿的地方,看見一棵柴胡在雨后的陽光下精神抖擻。柴胡葉子不高,但是枝繁葉茂,裸露在外面的根部很粗。草灘上的柴胡長得很高,但多是當年生或一兩年生的,細細的根干燥后就成了毛根,基本沒什么分量。這樣的柴胡一根頂好多根,父親看見了一般都不會輕易放過的,何況今天他的運氣很不好。
父親用镢頭探了一下,夠不著。柴胡生長的地方是一塊從懸崖上剝離出來的小土丘,上面除了柴胡,還有幾簇黃芩開著紫顏色的花,非常誘人。父親用镢頭修了一條路,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土丘上的土很酥,柴胡輕輕一拔就下來了,果然很粗。父親很高興,于是又掄起镢頭挖那幾株黃芩。這時,他腳下的土“嘩”地一下溜了下去,小土丘塌陷了一半。父親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向后趔趄,情急之下他抓住了旁邊的一棵荊條。這種荊條韌性很強,父親曾經(jīng)砍了它用來編荊笆。沒想到危難之時荊條又來救他的命了,父親很感動。誰知雨后的土質非常松軟,荊條被連根拔起,父親“哎喲”一聲就跌了下去……
父親緊握著那棵荊條跌了下去。山崖很高,有一百多米,父親感覺到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這種從未有過的飛翔感讓他很愜意,真想一直就這么墜下去,永無休止。這時,父親突然聽見一聲巨大的聲響,身體重重地撞擊在地面上,緊接著翻了幾個跟斗……父親眼前一黑,只覺得心口一熱,一口鮮血從嘴里噴了出來……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被送進了重病監(jiān)護室,正在搶救。繼母坐在外面的臺階上,不住地抹眼淚。幾個小時后,父親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臉上蒙著白色的單子。
繼母長嘯一聲,撲了上去,哭得肝腸寸斷,昏倒在地上。
原載《延河》2020年第5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