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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無處可訴

2020-08-10 09:24李金靈
牡丹 2020年15期
關(guān)鍵詞:王進研究生

李金靈

劉嫣紅

汶川地震那天,我被抓進了派出所。原因是,把城管打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打他??赡苁亲蛱煸诖采贤娴貌槐M興,可能是和同租的姑娘發(fā)生了點矛盾,也可能是,看了一部電影揪心于女主人公的遭遇。我是一個擺地攤賣衣服的小販。聽起來,沒文化的人才干的營生。其實,我是貨真價實大學生,某師范大學全日制本科生。一年多前,還在校園里浪蕩著。畢業(yè)后,當過小廣告公司的編劇、小文化公司的文案,后來,又擺起了地攤。開始,我挺喜歡這工作。沒有朝九晚五,沒有領(lǐng)導(dǎo)管束。純粹為的自由。爸媽經(jīng)營一家建筑裝潢公司,生意不錯。爸在我畢業(yè)后就托人找工作,應(yīng)該能成。成不了,爸媽會安排我開個家具店,對接我們的裝潢公司。因此,我沒有生存壓力。不同于其他被追趕小販的無助,我挺享受被追捕的過程。一聲“城管來了,”我血液瞬間奔涌,身體瞬間抖擻。歡快地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歡快地打包,歡快地擠在逃竄的人群中。可是次數(shù)多了,也就無趣了。趙小輕說過,有趣應(yīng)當成為生活的主題。趙小輕是我的大學同學。那時我們女生每天課后的事情,不是裝扮逛街,就是圍坐宿舍嗑瓜子八卦、看韓劇。那兩年,韓劇大量涌進大陸,藍色生死戀、天國的嫁衣、浪漫滿屋……這些,趙小輕從不參與。她參加一場場學長們搞的搖滾音樂會,讀一首首學長們寫的詩,看一部部晦澀難懂的電影,后來覺得教授們授課的乏味老舊,又逃課去圖書館看書,經(jīng)常一坐就是一天。到我們畢業(yè),她借書卡里顯示借了一千一百多本書。她既不合群,她們也就送她了一個怪人的稱號。我們班有三個怪人,另一個是我。她們說我怪,是因為我很容易就和男孩做愛。我不明白這有什么不對。喜歡一個人,和他發(fā)生性事,天經(jīng)地義。我不像她們。室友A,與上海一老男人交往,吃穿學費都是對方付。室友B,兩個男朋友,這周末和雖窮卻喜歡的出去開房,下周末和相親認識的有錢人出去開房。這樣的女生,我看不上的??上В业木秤霾⒉缓?。我為喜歡的男孩洗衣做飯,卻往往被辜負。我哭哭啼啼跑去找趙小輕,她找到那男孩,二話不說,就掄起了棍子。掄起棍子,就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我也不敢做。我們都不敢。我們是和趙小輕交好的三個女孩,各有性格,又能聚在一起談?wù)撐膶W藝術(shù)。不過遇到棘手的事,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趙小輕。我們中的一個女孩被校外已婚男人輕薄,趙小輕大庭廣眾之下潑了人滿臉水,砸了人寶馬車。另一女孩被學院教授摸了胸脯,趙小輕發(fā)了一通短信過去嘲弄,結(jié)尾還署上自己的大名。她向我們講述美杜莎、盧森堡、婦好,讓我們想象自己是間諜,混跡在各國政要竊取情報。她看起來無所畏懼。我們的男朋友怕她把我們帶壞,對她虎視眈眈、咬牙切齒,也無能為力。他們唯一能做的,是警告我們,不要和趙小輕玩。這怎么可能。沒有趙小輕,我們的生活了無生趣??上?,終究畢業(yè)。一年多來,談過三場戀愛,沒有哪個男人讓我覺到樂趣。他們脫光了衣服,還想著升職、股票,還想著做假賬。我再受不了這枯燥乏味的生活,所以向城管扇出了那巴掌。我被他們抓進派出所、做筆錄、交罰款,整個過程,都是快樂的。我想起趙小輕推薦我們看的一部電影《東宮西宮》,想象著自己是里面的戲子。我遭到拘捕,愛上了拘捕我的人。我必須讓他知道,我是愛他的。我勾引了他。他在我的勾引下,也愛上了我。漫天飛雪,我愛的人揮起了他的刀。多么激蕩、動人心魄,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撥通趙小輕電話,嬉笑著告訴她打城管的事。我以為她應(yīng)該如我一樣興奮,但她直到掛了電話,只嗯嗯哦哦著。這也是最近幾次通話她給我的感覺,心不在焉、萎靡退縮,以前的激情一點沒有。但或許這只是我的幻覺,她那樣強大,沒有什么能把她潰敗。

王? ?進

一個月前,父親死了。說實話,對父親的死,我沒有太大悲傷。記憶中,他不茍言笑,下班回家,不是蒙頭大睡,便是蹺著二郎腿捻著花生喝酒。喝多的時候,會打母親。母親從來不哭,頂著那青、紫收拾完他砸亂的家什,再繼續(xù)做一家人的飯,洗一家人的衣服。年復(fù)一年。我看著母親被打,只能抱著她哭。母親常說,三兒快長大吧,等三兒長大就好了。三兒是我。我是母親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哥哥,同父親一樣的人,酗酒、沉默,因為一點小事就大動干戈。到我終于有力氣保護母親,卻要到外地求學。每次回家,都要先看母親身上是否有新的傷痕。至于父親,我從不找他說話,實在必須說,也是能簡則簡。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不再喊他爸。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或者因為我確然長大,當著我的面,他不再打母親。這在母親,是莫大欣慰。我讓母親欣慰的事很多??忌狭舜髮W,讀完了碩博,評上了教授,擺脫工人階級出身躋身為知識分子,成為家族巨大的榮耀??上В赣H無福消受。母親是在我成親當年去世的。去世前拉著我手囑托,你要好好對她。她是我的妻子,彼時已懷有身孕。初中畢業(yè),紡織廠女工。那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與大學教師比,紡織廠的待遇很是優(yōu)渥。我從相親的人中,選擇了她。母親尊重我的選擇,只道,既決定和人結(jié)婚,便要善待人。我不知她那時是否已經(jīng)預(yù)知日后我與妻的關(guān)系,只知我沒有母親了,從此在世間,便是一個孤孩。我不知道該向誰傾訴。世界上那么多人,沒誰能夠感同身受。

母親到死,也沒有得到父親的憐惜。父親甚至在她死后不久,就想著和另一個女人搭伴過日子。我無法原諒。這些年來,我很少去看他,我無法說服自己扮演一個好兒子。今年三月份,他體檢得知肺癌晚期,我們哥仨多年來第一次坐下商量對他的照顧。我們都認為自己吃了虧,吵起來。好歹,最后達成一致。輪到我照看,按時去,也按時回。餓嗎?渴嗎?要上廁所嗎?他面前,我反反復(fù)復(fù)說的就這些。我不打算與他溝通。我曾試過向他講起母親,他沒有接話,我更加不滿。如果得知病情后他很快死去,也許會喚起我的憐憫之心??上?,他足足又活了七個月,比醫(yī)生預(yù)估的還要長,這消磨掉我們的耐心。哥哥來得晚了點,我會打電話催。他們總是晚,各種各樣的理由。然后,父親就死了。

一個月后,趙小輕坐在我面前,說,她的父親也快要死了。我看著眼前那張年輕的臉,不知道該回復(fù)什么。她說她父親快死了不是她父親快死了那么簡單,她的話里往往藏著太多信息。我早就領(lǐng)教過。最初是在本科四年級,她選我作畢業(yè)論文導(dǎo)師。一次聊天,我邀請她考我研究生。她將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研究生。三年級時,我教過她外國文學。那是我近年來作為教師最有成就感的一學期。每個學生都熱烈發(fā)表觀點,每節(jié)課都有無數(shù)問題探討辯論。尼采、卡夫卡、薩特、加繆、波伏娃、荷爾德林,一個個名字隨時跳出來。本來這些應(yīng)該是大學課堂的凡?,F(xiàn)象,然從九十年代末,一屆的課堂比一屆清淡,到80后相繼出場,一張張年輕的臉上,便只有欲望。那急切躁動的表情,與外面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相互映襯。說實話,我并不排斥這種生活。但在內(nèi)心,還是渴望不一樣的東西。無數(shù)次我回憶自己的大學時代,一切都是生機的。每個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氣,每個人都把這用不完的力氣揮耗在一場場閱讀、辯論、寫作。那是一個一首詩就可以走遍天下的年代。往昔已逝,我們從劇變中活下來,活成這個社會的中堅,活得冠冕堂皇、人模人樣,也活得膽小如鼠、草木皆兵。有時會厭惡這樣的自己。也只是有時,快速發(fā)展的時代,人人皆醉,我不獨醒。我看著趙小輕,那個一臉堅毅的年輕女孩,她在言說。她說,《洛麗塔》不存在愛情,不存在不道德,不存在罪惡,阿娜貝爾不存在,洛麗塔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納博科夫無以名說的欲望,存在的是他對存在的感覺。她說,馬加爵殺人是社會之惡,亦是個人之惡,人之所以為人是他身上克服獸性的神性的存在。她說,我看人,是把人脫光了衣服去看,所有人在我面前都赤裸裸。她說完,朝我眨了下眼,緩緩坐下。斜靠在墻上,叼起一支筆,兩條腿蹺在旁邊凳子上,悠然看著其他人。這是她常有的坐姿,跟發(fā)言時的嚴肅認真截然兩個人。她最愛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科畢業(yè)論文也是分析他的一部小說??陀^說,作為學術(shù),那篇論文不太嚴謹,可她的創(chuàng)新、思辨和語言還是深深吸引了我。但她太尖銳,別的教授是不允許太突兀的文章出現(xiàn)的。我讓她改,她堅持自己,帶著那個年齡特有的狂熱和自信。我也便隨她去。

還是說到那次,我邀她考我研究生,她當即就拒絕了。你太痞,我不能考,她說。然后漫不經(jīng)心看著我。我有些失落,也有些慌亂。二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沒有哪個學生敢這樣對我說話。她怎么這么大膽。但她到底選了我做導(dǎo)師。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因為你管得不嚴,我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她說。又是那臉漫不經(jīng)心。她徹底否定了我,我的學術(shù)、名聲、教授的身份,甚至我這個人,我這些年辛辛苦苦的努力。我有些惱怒。

那是趙小輕做了我研究生后,我們第一次談話,有什么東西橫在了我們中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就是這次。我希望她把她想要說的話說出來,我不想再猜測她。她說了。你不該坐在那里,她說。她在說什么?想要和我平起平坐?她一直在追求絕對的民主平等和自由。也可能,她想要和我親近?她這個年齡的文藝女生總是很容易就親近我這個年齡的男性。這孩子。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只是一個孩子。我只能坐在我的位置上,不會前進一步,亦不會后退。我無奈笑了。我們是師徒,你讓我坐哪?我問,心里有些得意,我以為我窺到了她。她似乎意識到了,瞬即轉(zhuǎn)移話題。我要請兩個月假,她說。我有些惱怒。開學一個月不到,她就這樣。她把學校當什么了?把我當什么了?不行,我說。我要請假,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楚,我父親快死了,我要去照顧他。我心一動,仍然拒絕。我對我父有罪,曾詛咒他死,她說,聲音有些顫抖。她希望我寄以同情嗎?同意她的請求?這是否又是她的詭計?她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能讓她得逞。很好,寫小說的素材,我冷冷回道。她抬起頭看我。這是第一次,她認認真真看我。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不敢正視我。你怎么這樣冷酷!她沖我咆哮一聲,跑了出去。我看著敞開的門,坐在椅子上,悵然良久。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個即將失去父親的孩子。我們之間,不該這樣的。

倪志文

經(jīng)過一年的懸梁刺股,終于跨專業(yè)考上了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研究生。我以為自己會很興奮并一直興奮下去,畢竟,我是家族第一個研究生,我要憑借這身份找到體面的工作獲得不菲的薪資,我要憑借這身份改變我的出身和處境??上?,一切只是夢幻。這是新世紀第八年,外面世界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所在的X市轟轟烈烈舉辦MM大賽,我陪同新聞系一朋友C前去采訪。女孩們嘰嘰喳喳著向我們講述,她們參加比賽,不過為的被有錢人看上。一個擺了個騷魅的姿勢,你們看我這張臉不就二奶臉嗎?她讓朋友給她一個特寫。這些能寫在新聞里嗎?我問。你覺得呢?C反問。我不知道,我只能說不知道,我以為MM大賽真的為展示一座城市的朝氣時尚。我不知道這到底怎么了,一件件事情的發(fā)生光怪陸離,而我,手足無措。一年前,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還興奮得整夜失眠,現(xiàn)在不得不懷疑讀研的意義。那天,我和C采訪完,坐在路邊的小餐館,喝了很多酒。我?guī)е簧砭茪庾谖膶W院大教室,看著眼前的人們,看著他們的熱鬧和快樂,想著不知道他們是否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后會有何感想。這些考上來的人,乖巧,馴順,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相信光明總會戰(zhàn)勝黑暗,相信每個人會被公正對待。一切無聊透頂。

所有的灰色乏味中,趙小輕是獨特的一個。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靜靜來,一個人靜靜走,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常低著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偶爾抬起頭,大抵是在覺得教授們講得很精彩的時候。這種時候?qū)嵲谏?,她總給人一個清冷的背影。她的神情也是清冷的,你想上去搭訕,都害怕被拒絕。但你分明感到她內(nèi)心有一座火山,她不愿這座火山醒來,在竭力壓制。憑我的經(jīng)驗,她應(yīng)該是有故事。我喜歡有故事的女孩。無法克制自己的目光,一次次朝她看去。朝她看去的,還有王進教授。王進教授在教授們中算是一個例外,風趣幽默,平易近人,思辨能力強,在核心期刊發(fā)表不少論文,觀點又很新穎。他說,《水滸傳》的梁山好漢就是一群暴徒,偷奸犯科、殺人如麻。說,《西游記》里的孫悟空是一個人的悲劇,有關(guān)臣服和自由的喪失。說,潘金蓮只是遵從自己需要的女人,她本該具有選擇的權(quán)力卻統(tǒng)統(tǒng)被剝奪。正是通由王進,我才重新理解了很多經(jīng)典名著。四十多歲,算得上英俊。這樣的男人,應(yīng)有個美麗優(yōu)雅的夫人??上АB犝f他夫人初中畢業(yè),現(xiàn)在我們學校圖書館四樓機房當管理員。又聽說,他是南大博士、博士后,曾在南大教過幾年書,也完全可以在南大教到退休,但南大不給他初中畢業(yè)的妻子安排工作,他只好來到蘇北這所大學。機房專為學生開設(shè),一塊錢一小時,我去過很多次,也見過王教授妻子很多次。短發(fā),身材高大強壯,年輕時大約有些風姿,現(xiàn)在給人的感覺是沒感覺,街頭路邊隨處可見的那種婦人。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眼前這個婦人與講臺上那個侃侃而談的教授聯(lián)系在一起??伤麄兪欠蚱?。失配的煩惱不知王教授是否有過,至少沒有表現(xiàn)出來,甚至不止一次嘻哈著在課堂上提到她,我夫人……于是我們知道,他有一個女兒,在他們家中,夫人權(quán)力最大,他最末,他連他家的狗都不如。我們哄堂大笑,他也跟著笑。后來打探到,趙小輕是王進的研究生,也是他在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他的主業(yè)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收的唯一一個研究生,怪不得他講課時總是看向她。不過也奇了怪了,王進課間沒有找過趙小輕,趙小輕也沒有找過王進,師生間常有的交際在他們間不存在的。王進只是站在講臺上,一次次看向趙小輕,趙小輕卻總低著頭,她低頭的樣子就是一個女學究。我默默觀察著她,試圖打探她的消息,卻寥寥無幾。只知王進的專業(yè)課她很少去。她在外面租的房子。在外面租房的女孩,都是有故事的。一次鼓足了勇氣,裝作不經(jīng)意坐在她身邊,她桌子上擺放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每次她來上課,手里都拿著書,有時是一本,有時是幾本。她讀的書很多很雜又比較深奧,一般研究生不讀的?!蹲锱c罰》那本書我恰巧看過,以為女孩看是不妥的,就壯著膽子告訴了她。她只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從我坐下來,這是她哦的第幾聲?帶著些冷漠和拒斥。她大概把我看作一個無聊的人了,我?guī)缀蹙鸵藚s。其實、其實我蠻理解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我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是心里話,甫一讀到拉斯克爾尼科夫,我便被吸引,還沒專門查閱了幾篇相關(guān)論文。趙小輕這才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美,流露出驚訝。這讓我們有些親密,至少我自以為是。就那本書,聊了幾句。臨近下課,向她要手機號碼,她沒給。我把我的寫在紙條上遞給她,課后發(fā)現(xiàn)那張紙條赫然留在桌上。

王? 進

趙小輕惹事了。學校一個私人書店,據(jù)說店主是個有點文化的人,進過監(jiān)獄。出獄后每天參禪打坐,練習書法。身邊聚集了不少文藝青年,這些青年對我們教授多少有點看不上的,用趙小輕的說法,我們是虛有其表徒有其名精神上又被閹割的人。這是她在大三的課堂上說的,我沒有生氣,不得不承認它有點道理。從什么時候起,我們這類人就不再為民發(fā)聲擔當?shù)懒x,或許從來,我們就沒有扮演過這樣的角色。我們太知道如何平衡保全,眼看著學校變化無動于衷。這兩年,說什么讓大學與社會接軌,一個個理發(fā)店開起來,一個個化妝品店、服飾店開起來,一個個超市開起來,一所大學,熱熱鬧鬧地,就像一個商場??墒菚?,始終只有這么一個。那書店我去過,里面擺的都人文方面的書籍。所處地段算是好的,也就被后勤某領(lǐng)導(dǎo)親戚看上。合同期不同,親戚雇來社會上一幫人,砸鎖、斷電、斷水,文藝青年們不依,于是又發(fā)生肢體沖突。文藝青年們一個個寫信到校長辦公室、把信發(fā)到網(wǎng)上,皆石沉大海。終于有一封,在某論壇引起轟動,以致市委書記注意到此事,責成校長妥善處理。

那封信的作者是趙小輕。告訴我這件事的,是陳偉。陳偉原先是文學院院長,臺港文學的研究專家,處理人際事務(wù)游刃有余,也就升為校教務(wù)處處長。書店的事先前我也聽說過,還和同事們一道感嘆學生們的熱血沸騰。這在學校久未有過。新世紀第八年,人人沉浸于物欲,還有多少學生追問大學的意義,還有多少學生為了他們心中一方凈土冒著被處分的危險靜坐示威。我和我的同事們熱烈討論著,我怎么能想到趙小輕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我想不到。就在那些天,我還收到她一條條短信。我昨夜做了一個夢,長出翅膀又斷了。昨夜又夢到了父親,他給我蓋上了被子。你可以判處我死刑,千萬不要不理我。上午去診所打了一針鎮(zhèn)定,我是要獨自死去的。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一條條,像一個精神病人的囈語。我一條也沒回。不知道該怎么回。讀研究生一年,她給我發(fā)了那么多短信,印象中似乎只回過她一條。她告訴我,她父親死了。節(jié)哀,我只回兩個字。當時我忙著別的事,也可能我什么都沒忙,只是沒心情去管別人的事,哪怕這人是趙小輕。趙小輕是誰?不過我的一個研究生。

和陳偉聊罷,我迅速回辦公室打開電腦搜索出那篇文章,讀罷明白為什么他不處分趙小輕,甚至語氣里還有一絲贊許。趙小輕是我們永遠逝去的年輕時代。在那時代里,我們追求著理想,堅守著信仰,捍衛(wèi)著真理,滿腔正義,熱血沸騰,都以為憑一己之力可以改變世界。他處分她,便是處分了自己的年輕。不是每個人都有年輕時代,特別是在這年頭。除了趙小輕。親愛的趙小輕,她一邊給我發(fā)那些癔癥似的短信,一邊寫了這篇尖銳的文章。不了解的人根本想不到,它們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我繼續(xù)翻看著網(wǎng)頁,人們以為她是男生,稱她為俠士、義士、志士,表達著對她無限的敬意。我不要她當俠士、義士、志士,我只要她好好生活,過上波瀾不驚的安穩(wěn)人生。

我迫切想要看到趙小輕,迫切想要告訴她一些人生經(jīng)驗??伤偸遣粊砩险n,不管我的專業(yè)課還是研究生大課。作為導(dǎo)師我似乎應(yīng)該督促的,可她的回答我已經(jīng)想到了,你們這些教授的水平……還是由她去吧。

大概兩星期后,我見著了她。在洗手間男女共用的洗手臺,抽著一根煙,繚繞的煙霧卷裹了她。她似乎看到了我,抽了最后一口,迅速走向大教室,到拐彎的地方消失不見。但我知道她就在那個角落,躲起來偷偷看著我。她果然,被我逮到。我低頭看著她。幾個月不見,她穿了高跟鞋、燙了頭發(fā)、化了眼影、涂了口紅,有了點女人的樣子。表情仍然是小女孩,妝容體現(xiàn)了一切。她根本就不會化妝,帶著初學者的拙劣。她在強行裝作女人。我心底某處又柔軟了下,讓她到我辦公室。這是我和趙小輕第三次單獨見面,距她上次從我辦公室跑出去過了將近一年。這期間,她父親去世。作為導(dǎo)師,我確實應(yīng)該關(guān)心她一下,但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明明有很多話,開口卻只是問她論文的問題。都二年級了,她一篇論文還沒有發(fā)。她完全能夠?qū)懗鰞?yōu)秀的論文。沒意思,她說,知網(wǎng)那么多論文,誰看?廢紙一堆。那你還考研究生,我回擊她,搞研究本來就是要寫論文。她沉默片刻,然后認認真真說,我從沒想過搞研究,我尋找的是人生和世界的本質(zhì)。她又把我逗樂了。提到她被放到網(wǎng)上的那篇文,我暗示她是否被利用了。這想法雖然惡毒了些,卻不能排除。我沒有見過店主,只是從文藝青年們對他的吹捧聽出些虛妄。誰不想要體面和優(yōu)渥的薪資?誰想只靠一個小書店來維持生計?又聽說,他妻子在中學教書,因他掙錢微薄她要養(yǎng)活全家,政治上還受到他牽累,為此得了抑郁癥。我不知他對此是否內(nèi)疚,這不是一個丈夫該讓妻子承擔的。這些話,我不知該怎么向趙小輕開口。他們需要那樣一個人,他恰逢出現(xiàn),他們便簇擁在他周圍,對峙著我們這些教授的課堂。因此我開口即是對自己的辯解。趙小輕立即又窺透了我。我寫那封信與他無關(guān),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偶像,她說。那你為什么要寫,我問。我沒說出口的是,你知不知道很危險。她沒回答,只淡淡笑了下。有多久,我沒有看到她笑了。她笑起來真是很好看。

如果這次會面就這樣結(jié)束,那么彼此將保持著那份愉悅繼續(xù)以后的日子。是的,愉悅,在她侃侃而談的時刻,與她相處的快樂常人難以企及,可惜,她自從做了我的研究生,便固執(zhí)地保持沉默。起初的專業(yè)課,我一次次鼓勵她開口,像大學那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我想要再現(xiàn)那樣的課堂。事實上,彼時他們班的熱烈都是趙小輕主導(dǎo)。讀了研后,她把這份能耐掩藏了起來。這不是我希望的。我努力過要她回復(fù)以前的樣子,她卻只硬邦邦回絕。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弦繃得緊緊的,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她無論怎樣,我都不能無限度地包容,我必須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你不要連累到我,我說。我終于說出來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我不知道這恐懼何時而來,只知道我這一生,總是在惶懼,她也成了這惶懼的緣由。一絲不屑掛上她的臉。放心,不連累你,她說。然后,頭也不回走出我辦公室。后來遇到陳偉,他說,你那個女學生來找我了,說,所有事情她承擔,讓我不要怪罪你。陳偉一臉曖昧。我低頭,走了過去。

倪志文

趙小輕發(fā)來短信,說,想喝酒。那次談話后很久,我們才熟悉起來。說熟悉其實不太確切,我們只是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我說,我把文學院一些女孩都睡了,昨夜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她定了親,那是我們最后一次。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告訴她這個,可能是她低沉的聲音能讓我放松下來。這個世上,遇到性、遇到愛都很容易,遇到一個讓你輕松的人很難??上易卟唤K髅髯谖颐媲?,我卻只能看到她背影。我沒有問過她的事,直覺她不會說。她可能也會說,只是我沒有心思問。我只是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感覺。這個,不知她是否意識到。你喜歡她們嗎?她問。談不上。她們喜歡你嗎?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女孩好哄。一頓飯,一雙鞋,一條裙子,我英俊的面孔,發(fā)表的若干論文,研究生院才子的稱號?;蛟S,這些都不是。研究生二年級了,再愚鈍的也意識到了現(xiàn)狀,人人臉上現(xiàn)出焦慮。又能怎樣?二本院校,文科專業(yè)。課題,導(dǎo)師們自己就能搞定。我們也就處于閑散狀態(tài)。也有出去做事,兼職家教。蘇北這座城市,看起來蓬勃發(fā)展欣欣向榮,但一切與我們無關(guān)。生命晃晃蕩蕩,一天天消耗下去,覺得自己多余、頹廢、無能為力。只有肉身的碰撞和高潮,才能證明自己還是一個活物。趙小輕輕嘆一口氣,又喝下去。她是真能喝的,一杯接一杯,一瓶連一瓶。她話不多,只是喝,更多時候是我在說。我說,那個MM大賽,我去采訪過,參賽的女孩們都向往著被有錢人看上。我說,我認識一開裝修公司的,年百萬利潤,包養(yǎng)了K大一研究生,后來又看上另一個,為擺脫她,送她一套房。我說,我們文學院也有一個女研究生,剛讀研就被導(dǎo)師介紹給了這座城市資產(chǎn)上億的公子哥,那男的爸是市政協(xié)委員,她這輩子吃穿不愁了,這事你應(yīng)該知道。趙小輕不語,一杯酒又一飲而盡。很少見像她一樣能喝,確切說,喜歡喝的女生。因為我爸喜歡喝,她說,沒來由一句。哦,那是遺傳了,我回復(fù)道。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又講起研究生三年級的一個師姐,每次參加公務(wù)員考試,筆試都是第一,面試卻總被刷下來,可是她的口才和形象在我們中都是出眾的。她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的女人,很老很老了。沒有工作,沒有老公孩子,空有一個研究生學歷,挺可悲的。不知道她這輩子會過成什么樣子,不知道女孩子讀研有什么用處。還是有用的,趙小輕反駁道。具體有什么用?問她,她沒講。我以為她講不出,說,我所能想到的女孩們最好的出路,是我們學校女教授們那樣,身份體面,待遇還好,張口旅行閉口住的房子太大,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嫁的老公也一個比一個厲害。至于一般的女孩,頂要事情還是找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不是這樣的,趙小輕又反駁,女人的價值不是這些。具體是哪些,她仍然沒講。她既不講,我也不問。提到她師母,我說出心中疑惑,你師母真配不上你導(dǎo)師。她立即打斷我,你不要這樣說我?guī)熌?,?dǎo)師在生活上是無能的,她跟著他定是操了不少心。我驚異她說出這樣的話,她這種受了高等教育的年齡的女孩一般是看不上她師母那個年齡的沒文化的婦人的。婚姻是柴米油鹽醬醋,是相互的擔待和包容,她說。仰頭又喝下一杯。

張家國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在衰老下去時,和一個年輕女孩發(fā)生故事。那是半年前的一天,我正瀏覽網(wǎng)頁,收到一個申請加QQ的信息。這種信息常見,一般也就加了。有的置之一邊,有的聊上兩句。我行年五十五,某公司辦公室主任。十幾年前,還是一家兩千多人工廠的書記,我以為會在那個崗位上干上一輩子,然后就改制了。我完全可以留下來,還是選擇了離職。骨子里,我喜歡新鮮刺激,喜歡挑戰(zhàn)。因此拿到賠償金,立即就尋找出路。后來碰上現(xiàn)在的老板,和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做鋼結(jié)構(gòu)生意。十來年間,我們創(chuàng)辦的公司已成為蘇北老大。作為公司元老,我現(xiàn)在是退隱狀態(tài),一切按部就班,一切又索然乏味。要感謝網(wǎng)絡(luò),雖然明知網(wǎng)海茫茫都是虛幻,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開。那天收到趙小輕申請,按照慣性同意了。例行招呼后,問她為什么加我。因為你的年齡啊,到你這種年齡的人,該有很多人世經(jīng)驗了。一般人不會說這樣的理由,我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再問,她消失了。過兩天,又找我聊,開口便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我堅持不住了。我心里有些緊張,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那語氣實在讓人擔心。就以長輩的身份耐心勸導(dǎo)。勸了一堆后,才發(fā)現(xiàn)她早不在線。我卻把她放在了心上。說也奇怪,對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孩,我內(nèi)心升起一種情感,就是那種希望她往好里去的愿望。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我極少有這種對陌生人的情感。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兩個月,我小心約她見面。一是好奇她到底怎樣的人,二是,我還是想要勸導(dǎo),她太晦暗太消極,不是這個年齡該有的。

我永遠忘不了我們的初次見面。趙小輕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亞麻長裙,光腳穿著雙坡跟涼鞋,散著長長的卷發(fā),正值青春好時光。像所有處于好時光的事物一樣,帶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狂野與恣肆。看到我,還沒有開口就大笑,放浪,不羈,無所顧忌,似乎全世界就她一個人。這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我想象中,她應(yīng)該憔悴不堪萎靡不振,而我,再次以長輩的身份適時適度安慰。我看著她,困窘不安。她是嫌棄我的衰老嗎?嘲笑自己竟是和一個老頭子聊天?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良久,到要崩潰的時候,她突然停下笑來,低下頭,抿著嘴,滿臉通紅,截然另外一個人。那天我們談了很多,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雖然在QQ里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我還是驚異于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多的學識和見解。她遠超她的同齡。你知道,我只想找個人說話。末了,她說。神情凄然,和先前完全不一樣的。我看著她,還沒有從她剛才的亢奮中反應(yīng)過來。我驚異一個人情緒的瞬息變化,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說實話,起初,我對趙小輕是有非分之想的。像所有行將老去的男人一樣,我渴望把一具年輕生命抱在懷里。我不認為這有什么羞恥。性,原就男人的本能。事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變化。或許是看到她租處桌上一摞摞書,或許是她眼神里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蕭索,或許是,那一場場天南地北的談話。我從未見過像她那樣善談的女孩,關(guān)于當前物質(zhì)和精神的不對等發(fā)展、關(guān)于人的神性與獸性、關(guān)于社會熱點、關(guān)于文革下鄉(xiāng)、關(guān)于國企改制,關(guān)于我在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她很在意我在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下鄉(xiāng)那幾年,你有否喜歡過農(nóng)村姑娘,一次她突然問。我猝不及防,心里一怔。那是一個有條大粗辮子的叫蕓的姑娘,她是我苦悶乏味歲月的唯一清涼,我們在漫野的莊稼地里擁抱接吻。我沒有給過她承諾,雖然未來不可預(yù)知,但我很清楚自己的未來不在這荒僻貧瘠的鄉(xiāng)村。后來終于返城,我迅速投入城市生活。順理成章,和一個城里姑娘談起了戀愛,然后結(jié)婚、生子。偶爾,蕓還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便又聞到那青草的芳香。僅此而已。 你要知道,我只能這樣做,我說。趙小輕靜靜聽著,唇角撇出一絲莫名的笑。若在以往,我會認為那是嘲笑,但她沒有理由嘲笑我。與蕓,我們只是擁抱親吻撫摸。即便在我走的前夜,她主動脫光了衣服,我還是保持了她的貞潔,我要她將來在婆家能堂堂正正做人。這是我引以為豪的地方。趙小輕繼續(xù)莫名的笑。返城后,你去看過她嗎?她問。沒有,沒必要。別人殺身,你是誅心,趙小輕淡淡道。我陡然一顫,從沒人這樣說我,就有些惱怒,反駁過去,我在能力范圍內(nèi)做到了最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怎么知道過去的就真的過去了呢?那首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的歌,小時候很喜歡聽,現(xiàn)在看來多么無恥。趙小輕語氣仍淡淡的,但一字一句凌厲得很。她是不準備放過我了。我也不準備放過自己,我未出口的話她似乎聽到,兀自說了這么一句。臉朝向外面,看著街道上的車水馬龍。我看著她的側(cè)臉,瘦削、堅硬,不該她這個年齡的特點。我認識的那些80后女孩,包括還要長趙小輕兩歲的女兒,只關(guān)心戀愛、美容、首飾。歷史是父輩們的事情,她們只活在當下。我不知道趙小輕何以這么多思考,不知道她到底在質(zhì)疑什么抗拒什么,她明明在笑,我感覺到的卻是痛苦。本來一次次約她見面,是想進一步了解她,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談話中,越來越琢磨不透她。出乎意料的,就在這過程中,我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全盤思考。幾十年來,為著權(quán)益做了一些卑污的勾當,這些勾當在長久的歲月里發(fā)酵發(fā)脹,偶爾某個深夜壓迫著我的神經(jīng)。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懺悔,人皆如此,我不愿獨特。然后,我遇到了趙小輕。咖啡館的包間,她脫了鞋,慵懶臥在沙發(fā)里,緩緩?fù)轮鵁?。看向你的眼睛,就像黑夜的一只貓。她的審視中,我剖開自己,坦陳了所有秘密。

王? ?進

趙小輕發(fā)來短信,她認識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比我大幾歲。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她說的是真的嗎?一邊對我發(fā)著情意綿綿的信息,一邊和別的男人交往。她一定在撒謊。她喜歡拉丁美洲的小說,那些小說里充滿了夢境和魔幻,而她是一個很容易就沉陷進故事的女孩。她一定是在用那些故事對我說話。她把自己的想象當作了現(xiàn)實。那條短信,同對她發(fā)來的很多短信一樣,我沒有回。

劉嫣紅

趙小輕打來電話,你可不可以過來,我們和王進說說話。王進曾經(jīng)是我們的樂趣,特立獨行、放浪形骸、結(jié)構(gòu)解構(gòu),一派后現(xiàn)代的架勢。在他的課堂,我們總是很快樂。最快樂的是趙小輕。每次王進提出一個問題,趙小輕就迅速回答,更多時候,是對王進的辯駁。我們都看出來,王進對趙小輕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趙小輕不相信。他那是欣賞,趙小輕說,你們不要總把男人的欣賞當作愛,欣賞不是愛,即使有愛,那也是父愛。我們不睬她,繼續(xù)笑話,趙小輕也就跟著笑。想起來,那真是很熱鬧的日子,好像每個人都有大把的快樂可以揮灑,而趙小輕便是這快樂的中心。臨近畢業(yè),她提議,給文學院每個男老師寫封情書。我們做了。趙小輕草稿,我們謄寫。給王進的情書,趙小輕只寫了一句話,王進,我想和你做愛。我們看罷,笑疼了肚子。后來,趙小輕做了王進的研究生。我想這對她應(yīng)該是好的,學院那么多教授,大概只有王進能夠理解她接受她。什么時候做起林黛玉了,和王進說話也要拉上我?我嬉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迅速辯解,你來嗎?去,當然去。彼時,工作的事泡湯了,爸媽幫我開了一個家具店,我去廣州參加一個經(jīng)銷商會議,正好路過X市。我答應(yīng)趙小輕還因為,我想去校園走走。畢業(yè)兩年,我努力著有趣,但再也不是大學時的感覺了。

看到趙小輕的第一眼就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大學時的精神氣完全沒有了。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秀庇浧鹨患?。忘了是在情書寫過之后,還是我們在校園里游逛拍畢業(yè)照之際,趙小輕接到她母親電話。掛下電話,她說,我明天回家一趟。那時我們正說笑,她這話像風一樣過去了。一周后,趙小輕才返校。仍在笑,只是很勉強。一次沒人的時候,她悄聲說,我爸快死了。忘了那時我在干什么,可能是在看水池里的魚,也可能是在捉花叢里的碟,也就沒放在心上。生老病死本常事,我安慰她,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不知她聽進去沒有。我要報王進的研究生,她說。那時研究生錄取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我不知道她爸死和報王進研究生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天朗氣清,鳥鳴蟲叫,快樂的大好時光,我不想聽與死亡有關(guān)的事情。拉著她,朝姐妹團的人奔了去?,F(xiàn)在想來,難道她的狀態(tài)與父親之死有關(guān)?不可能。她是一個強大的人,父親之死也不能把她挫敗??傊还馨l(fā)生什么事情,相信她都能處理好。問她,和王進到哪步了?趙小輕勉強笑了下,沒有直接回答。想想那時,真快樂啊,她說。

我們從火車站坐19路公交,四十分鐘后就到了學校大門。那時我們幾乎每天都進出大門,去對面街上吃飯,手抓餅、烤串、揚州炒飯、米線,兩塊錢就吃得飽飽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哪家店在哪個位置叫什么名字。我拉著趙小輕正要去,抬頭看,對面街上干干凈凈。那片地,讓人買下來了,一年前,那些小攤就沒了,聽說要建一個商場。趙小輕說。我們常去的蘇果,現(xiàn)在很蕭條的,離它不遠處,新建的萬達,一天到晚都很熱鬧。趙小輕不緊不慢講述著,我聽著,有些悵惘。我以為來到了一座熟悉的城市,不想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我認不出來了。就眼前這片地方,每到周末,都停滿了車,學校的女孩們一個個花枝招展坐進去。趙小輕仍在講述,聽不出她的感情。我們讀大學時,這個地方不讓停車等人,車只能停在對面街上一片空地,百米左右距離,也是寥寥無幾。每個鉆進車里的女孩,都被我們猜想上半天??磥?,不但這座城市變了,學校也變了。我更覺悵惘了。

我們來到王進辦公室,邀他共進晚餐。荼蘼之夜,頻頻舉起酒杯。朦朦朧朧著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那是多么美好的時代啊。俱往矣。我們拼命地想要抓住既往歲月,只有王進這個見證者坐在我們面前。我已經(jīng)不喊王進老師了,我叫他進哥哥。我說進哥哥,學校怎么變成這樣了呢,學弟學妹們連個搖滾音樂都不搞,我不喜歡。我說進哥哥,學校的連鎖超市我也不喜歡,我還是喜歡二食堂對面原先的那個小超市,老板娘見人就笑瞇瞇的。我說,進哥哥,告訴你個秘密,我們想過勾引你的。勾引是世上最具誘惑力的一個詞語,它意味著激情狂歡、逍遙自在,意味著萬事皆由我控制。它是刻板乏味生活的一絲生氣,是單調(diào)庸俗世界的一抹色彩,是悲劇人間的輕喜劇。它流光溢彩,絢爛多姿。勾引,這是趙小輕倡導(dǎo)的游戲。她說一個叫克爾凱郭爾的人寫過一部《勾引者手記》,勾引,具有哲學意義。我不懂哲學,但我喜歡這個游戲。一場又一場,一輪又一輪,永無止境的快樂。那時候,快樂總是很簡單,我們很輕易就能為自己找到快樂。后來我們把快樂瞄準了王進。我們迫切想要看到他的欲火攻心急不可耐, 迫切需要在這位全班男生公認為很厲害的教授面前展露自己的風騷、嫵媚、性感與風情,展現(xiàn)我們身上所具有的女人特性。我滔滔不絕說著,把畢業(yè)兩年積攢的話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王進臉喝到發(fā)白。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他說。趙小輕曾說過,王進不是看上去的快樂,王進很悲傷。我不明白王進為什么悲傷。他南大博士。四十一歲評上正教授。比較文學中心主任。領(lǐng)域小有名氣。他還很帥。他沒有理由不開心。但趙小輕說,有些事情是深層次的思想事情。我沒有那么深的思想,也就不和她談?wù)撓氯ァ?/p>

如果與王進的會面在酒桌上結(jié)束,那么我們?nèi)硕紝阎鴮韧鶗r日的美好記憶返回各自生活??上?,王進送我們到了趙小輕租處。以下畫面我一輩子都不愿回憶。他進了門,躺在了床上。他讓趙小輕離開,拉我躺下去。這在我們意料之外??赡埽陲堊郎?,我確實撩撥了他。但只是撩撥。他是我們的老師。我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純粹而又美好,恒遠而又流長。王進仍在把我往他身下拉。趙小輕站在旁邊看著。一張奇怪的臉。驚訝,痛苦,扭曲,變形,碎裂,可是還要強顏歡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她能處理好所有事情,卻似乎不包括與王進的關(guān)系。她想要和王進說說話,都要把我拉進來。她什么時候開始在王進面前無能為力了。對一個男人的騷擾,我原可以拉下臉來,可他是趙小輕的導(dǎo)師。便嬉笑著掙脫。我看向趙小輕,希望她將我從困境中解脫。以往每場與男人關(guān)系,她出現(xiàn)了,我便也安全了。她傻笑良久,終于行動。她偎著王進躺了下去,抱住了他。畫面瞬即又發(fā)生變化,王進原還張狂,突地就靜了下來。他手怔在半空,然后,迅速起身,下床。他始終沒有碰趙小輕。

我們送走了王進。我披頭散發(fā),大聲喊叫。我勾引王進,是因為料定他不會上鉤。他蠢蠢欲動,躁動不安,強勁勃起,亢奮難耐,然而他只能竭力克制,危坐不動。這才是我們心目中的王進,這才是我們需要的王進。我們知道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柳下惠到底,然而他是王進,我們的老師,趙小輕的導(dǎo)師,他應(yīng)該不一樣。他竟是和他們一樣。我心底有什么東西碎了,再也補不回來了。我喊累了,看向趙小輕。她呆坐著,臉慘白,鬼一樣。

王? ?進

一切都是陰謀。她設(shè)的局,我鉆進去了。我百般防備,還是鉆進去了。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為什么要收她做研究生?我不該參加那個飯局。不該喝那么多酒。她們灌了我太多酒。不該送她們回出租屋。她將怎樣對我?我有了把柄在她手里。我栽在了她手里。一直把她當作孩子,她什么時候變成女人了?一個居心叵測的可怕女人!那天我只想和你說說話,很久沒有和你說話了。她發(fā)來短信。她還好意思發(fā)短信。設(shè)局的人是要欣賞局中人的恐懼不安嗎?她總是以此為樂嗎?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要怪我。她又發(fā)來短信。我不怪她能怪誰?劉嫣紅嗎?那個女生看起來風情嫵媚其實不過木偶一個,牽線者是趙小輕。趙小輕以一副無辜的樣子躲在她身后操控著一切。她也操控著我。我一直在她的操控。她仍在發(fā)短信,始終沒有道歉。我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約見了她。兩件事。一個作家請我寫篇評論,我交給了她。她完成以后,可拓展下人脈。另一件,給她了一個課題,王爾德《莎樂美》和歐陽予倩《潘金蓮》的比較研究。王爾德的莎樂美、歐陽予倩的潘金蓮,兩個女人不就是她嗎?激烈。瘋狂。破壞一切。毀滅一切。我必須遠離了。這兩件事,是我與她的交換。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我只是比較文化中心主任。聽起來也是一個主任,其實包括我在內(nèi)也就三個人,沒有什么權(quán)力。我希望她能放過我。我盡力了。

講給她這兩件事情,目的當然沒說。她是聰明人,我不說,她也會懂的。她果然。只是,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心滿意得。她臉在抽搐。她冷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一夜情?對著她的背影,我輕問。

因為恐懼。我說。

我是在求饒嗎?可能。

她沒有回頭。那兩句話,我說的聲音很低,也許她沒聽到。

張家國

張家國,一個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走近另一個人? 趙小輕問。她趴在桌上,盯著酒杯。她喜歡喝酒,每次吃飯,必要喝到恍惚才肯罷休。我從未見過像她那樣喜歡喝酒的女孩。不知道,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給你講講我爸吧,她說,我爸一年零八個月十二天前死了。那是第一次,她同我講起父親,幾杯白酒已經(jīng)下肚。我靠近她,想要抱住她,她躲開。我爸的氣質(zhì)是個詩人,一直向往的是一個詩意世界。他死后,我整理他遺物,看到他寫的詩,鎖在抽屜里,一個泛黃的本子上。我活了二十多歲,竟不知道爸會寫詩。印象中他只是一個工人。常年在黃河上,獲得很多獎?wù)拢艿竭^總設(shè)計師接見,因為英雄行為而被邀到處去演講。我讀的小學都邀請過他。你能想象出他用魯西南老家方言演講的樣子嗎?大家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卻都給他最熱烈的掌聲。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后來爸順理成章當了領(lǐng)導(dǎo),開始兩年很順,現(xiàn)在爸單位里還流傳著他那時的傳說。一次代表單位談判,一杯白酒對方多加一萬,他一口氣喝了二十杯。黃河發(fā)大水那年,他是古城防務(wù)段的副總指揮,身上的雨披幾天幾夜就沒有脫下過。那是他最后的輝煌。后來,國企改制,爸雖因事業(yè)單位的性質(zhì)免卻下崗之災(zāi),地位卻不再。不是他一個人的地位不再,是一個群體的地位不再。他領(lǐng)導(dǎo)的工程開始出亂子,總是出亂子,他東奔西走又找不到原因,只有喝酒,頻繁地喝。他一天天頹敗下去,頹敗到底,詩人的本性出來了。他根本就不適合當官,那是對他最大的殘害。也就是那兩年,人們變得復(fù)雜起來,都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算盤,我親耳聽到人在背后算計他。那時我正在讀初中,算計他的人可能喝多了,可能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就在幾步之外低聲計謀。人際關(guān)系的爾虞我詐爸根本無能應(yīng)對,奮力想要鉆進自己的殼里,那些人卻把他拉將出來,一次次他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身心受著巨大的消耗,只有求助酒精。那些年,我看透了他。如果我愿意,最有可能緩解他的無助與悲傷。畢竟,我是他最寵愛的孩子??墒牵抑皇抢淅淇粗?。他在我們家中,毫無作用。是媽洗一家人的衣服,媽把煤氣罐扛上樓,媽給我們開家長會。我們很少看到他。他回來,要么是醉著,要么和媽吵架。他們總是在吵。我怪他是一個無能的不稱職的父親,怪他帶給我們的,只有傷害。外界在逼迫他,我也加入了那個行列。因為我是他最寵愛的女兒,我的逼迫是致命的。我把與他的關(guān)系想象成一場戰(zhàn)爭,要與他決一死戰(zhàn),他打得片甲不留,我不接受投降。后來,爸死了。我以為他死了,我就解脫了。可是摸著他僵冷的身體,我只感到恐懼。從此以后,我沒有爸爸了,要獨自去面對這個世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他死后,頻繁出現(xiàn)在我的夢。他給我梳頭,給我掖被角。他說,小輕,不要怕。在他死后,我才理解他。他本無意將我們傷害,只是無能為力罷了。我們也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辜。媽是一個務(wù)實的人,認為所有的浪漫都滑稽可笑。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一點也不了解。那時他肝癌快要死了,話都不能說了。躺在床上,一直用眼睛尋找著媽。他想媽陪他,哪怕她嘲笑他。媽呢,早已忘記了他。她和來探望的親戚寒暄。他還沒有死,她就為他準備葬禮。買了麻繩,買孝衣,買了壽衣,買冥紙,她在爸床前來來回回,準備他死后但凡能用到的物什,就是不朝他看一眼。她當他是已經(jīng)死了。她的理由再正當不過,等他咽氣了再去準備,葬禮就來不及了。她要在他死之前,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媽眼里,爸的死是比生還要重大的事情。

你看張家國,我手上沾滿了鮮血,爸的血。趙小輕醉眼蒙朧,向我攤開雙手,上面干干凈凈。我緊緊握住它們。一個苦命的孩子。女兒在她這個年齡,要星星我絕不摘月亮。現(xiàn)在,女兒都要當媽媽的人了,凡事還要征求我意見,見了我面,還要撒嬌。而趙小輕要獨自擔負起所有。在那一刻我決定,不能對這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存有妄念,我必須好好對待她,作為她的父親、兄長、朋友,為她付出、奉獻,力所能及為她提供庇護。這是我,張家國,對趙小輕負有的責任。

這樣的關(guān)系中,趙小輕一直往我心里鉆。每到一個地方,碰到好吃的,會記著飯店的名字,過后再特意帶她過去,單點了那道菜。在家里做飯的時候,也是想著她。想著該吃飯了,那孩子不知道又怎樣湊合。飲食上她總是湊合。想到這里,心都會很疼。我的胃不再是一個人的胃,我要為趙小輕品嘗了每道菜。而每次出差,都要給她帶了禮物,常常擠在一堆女人間挑選女孩可能喜歡的物什。我也不介意。為了趙小輕,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趙小輕會要求與我做愛。她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到身子都站不穩(wěn)了,趴在我耳邊說,我想和你做愛。我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又說了一次。身體里的一只小獸沖出去,我始知自己一直在克制。但我不能。二十六年的時光是個鴻溝,我跨不過去,何況她是趙小輕。我承認自己做過很多污濁的事,可我早已把趙小輕當作底線,是我如果還想保持德行所必須堅持的最后屏障。破除了這個屏障,我將是一個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同周圍的那些人沒什么區(qū)別。我不能碰她。我要跟趙小輕的關(guān)系永久地持續(xù)下去,不要男女之事破壞了它。

王? 進

昨夜做了一個夢。趙小輕拿著斧頭,把我砍了。她是笑著砍的。她身上,濺滿了我的鮮血。

張家國

又一次,趙小輕提出了那個要求。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那對她沒有一點好處。走入一個人的途徑,只有肉身。她說。她是想走向我嗎?我不是一直在向她敞開心胸嗎?我把我五十多年的隱秘、卑劣一無巨細告知她。她呢?我越發(fā)不了解。下了一場大霧,她站在霧的深處。我只聽得到她的聲音,那也是在她高興之際。無論怎樣,我不可能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無論我怎樣解釋,趙小輕都不在意。她一再要求,最后下了通牒??粗菑埳鷼獾哪槪一炭植话?。她是我乏陳可新人生中的驚險游戲,她讓我覺到生命的意義。我只好妥協(xié)。她的身體,光滑,細膩,滿散著青春的亮澤和光輝。我不敢看自己。這也是任何一個雄性無論如何都不愿回憶的時刻,以三十秒不到的時間長度潰退。我害怕的就是這樣。我其實沒有那么高尚,一再的拖延何嘗不是不愿意見證自己的衰老。之后,趙小輕再沒有要求,我也小心翼翼回避著。

王? 進

她發(fā)來短信,和那個男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我越來越確定,兩年前那封信是她寫的。我心頭一緊,針扎般疼。事情過去后的很多天,我終于能夠平靜下來,細憶前因后果。她說的或許是真的,她無意陷害我。我能夠相信她嗎?寬恕她嗎?我一次次寬恕她。她不來上課,不寫論文,參加我主持的飯局遲到,不巴結(jié)我討好我搞好與我的關(guān)系。哪個研究生不是看導(dǎo)師的臉色行事?唯獨她。這是我給她的權(quán)利,她知道這點。她什么都知道。她真的知道嗎?果如此,她怎么會允許那晚的事情發(fā)生?憑她的聰慧,她該預(yù)知。她為什么要告知我與那男人的關(guān)系?想要刺痛我嗎?捫心自問,對她沒有私情是在撒謊。可是我不能。如果她是別的女孩,我大概會有所行動,可她不是。她動蕩、碎裂、不確定,她是圣女貞德,也是秦淮八艷,是婦好、花木蘭、秋瑾,也是卡門、莎樂美。我們之間,從來都是她在選擇。當初,如果她父親沒有得癌癥,她會選擇我嗎?我不確定。我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永遠不知道她下一步會做什么。我只知道她喜歡我,有時對這喜歡,也會疑惑。與其說她喜歡我,不如說她需要我。她太知道自己的需要。這也不一定??傊?,我不能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我唯愿她和那男人的事情,只是她編的一個故事。她太善于編造故事。她常?;煜适屡c現(xiàn)實。她一定在編造故事。這條短信,我照例沒有回。

張家國

趙小輕懷孕了。這是在我打了她三十七個電話,發(fā)了五十六條短信后,她在QQ的回復(fù)。此前她突然消失。我盯著她的頭像,五味雜陳。我沒有想要逃跑,那不是我的做人風格。只是,它不在我的預(yù)料。也可能是別人的,我不確定。她又發(fā)來一句話。說實話,看到這句話,我有些輕松??上?,她在撒謊。我在心里疼了一下,要求見面。我想要告訴她,不要怕,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沒想到她拒絕。這是我的選擇,我承擔后果,她說。我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打電話過去,她掛斷。后來接了,仍是那句,我的事,與你無關(guān)。怎么能與我無關(guān),明明是我造的孽。繼續(xù)求她見面。很多次后,她終于出現(xiàn)。臉上一點氣色沒有,顴骨高高凸著。十來天不見,瘦成這個樣子。我害了她。我愈加難受。伸出手去,她躲開,正眼都沒看我。我悻悻收回來。我要去流產(chǎn),趙小輕說。轉(zhuǎn)過頭去,淚水也不讓我看到。這不是我想象的。我想象中,她應(yīng)該大吵大鬧。如果她這樣做,我會歡喜的,因為那證明她心里是有我的,我是為人需要的。她卻這樣。恨我嗎?我小心問。我多么想要她說恨我,恨意味著愛。她避開我的眼睛。她不愛我,喜歡也談不上。她怎么可能喜歡我?一個行將老去的人??墒俏乙矚g。我又問了一遍。我多希望她能夠騙我。不恨,終于,她回答了我。如果恨,也只恨我自己,我不該以惡抗其惡。曾經(jīng),那是她QQ的簽名,如果無以逃竄,就以惡抗惡。我問過她意思,她說是一個叫什么王爾德的作家寫的。我沒有看過王爾德的書,不過直覺不是什么鼓勵人的話。笑她,就你這樣,還做惡人?。克降资亲隽藧喝?,在她自己看來,善惡之間,她選擇了惡。如果我選擇了惡,會不會好些?更早的QQ簽名,她這樣寫道。問她,她什么都不說。我以為我的出現(xiàn)會讓她好些,不料她向深淵更進了一步。我不知道那深淵是什么。前些天她的QQ簽名寫道,父親二周年祭日過去五天了,他活著,我會不會好些。她還沒有從父親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也難怪,才二十五歲的孩子。哪有這么傻的孩子。我再次想要抱她,她又躲開。我應(yīng)該早明白人之間的距離太遠,肉身也不會到達,她說。她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趙小輕是一個人去流產(chǎn)的。我要陪,她拒絕。那天時間以秒為單位,我在距醫(yī)院一路之隔的路邊盯著手機,只等趙小輕報安的信息。終于,收到她的短信,短短兩個字,術(shù)畢。我胸口的石頭落了地。始知道,自己遠非以為的那么高尚。對趙小輕,我原來是計較的。雖然很喜歡她,在這件事上也提防著她。這是我五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人們之間,太多不堪。女人們往往以肚里的孩子要挾一樁婚姻,一套房子,一筆不菲的金錢,多少濃情蜜意在現(xiàn)實利益面前恩斷義絕。趙小輕身體里的嬰孩仿若了我的惡性腫瘤,威及到我的名聲、地位和家庭,從此我要千夫所指,眾叛親離。這個賭太大,我沒有把握自己的勇氣,只有等趙小輕的裁決,我執(zhí)意見她就是看她的態(tài)度。我要憑她的態(tài)度做出應(yīng)有的對策。我把所有的結(jié)果都想好了,卻她讓我所有的對策都落了空,以這樣一種姿態(tài)。術(shù)畢。我看著這兩個字,對趙小輕最后一道防線也破了。我想她就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要對我五十多年的人生來一次清算,從此我要做一個純潔的人、高尚的人。

倪志文

很久沒有看到趙小輕了。想和她講講我的故事。我其實是有女朋友的,高二開始相戀,一同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她回到我們老家蘇北的一個小鎮(zhèn)上教書。那是怎樣的小鎮(zhèn)呢,唯一一家書店只賣教材試卷,所謂阿迪耐克專賣店都是假冒偽劣,滿鎮(zhèn)轉(zhuǎn)一圈,就看不到一個精神的人,閉塞、乏悶、無聊、單調(diào),蘇北多數(shù)小鎮(zhèn)一樣。那樣的環(huán)境中,我們這樣的人是寂寞的。人最耐不住寂寞。這是女朋友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她和男同事上了床,對方第二天就張揚了出去。知道這事后,我跑過去,打了那男人一頓,打得他鼻青臉腫,牙齒掉了兩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大力氣,明明他比我高大強壯。我只知道拳頭揮出的那一刻什么都不顧了,哪怕世界就此毀滅。之后,我和女友分手。確切說是未婚妻,我們一年前訂了婚,儀式隆重而熱烈。幾年感情,落得這般結(jié)局。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似乎哪里出了故障,一切都處于失控狀態(tài),就像求職。三年級開始,我們陸續(xù)踏上求職之路。省考、國考、事業(yè)單位,一場場考試報名,一場場考場坐進去,統(tǒng)統(tǒng)沒有結(jié)果。有結(jié)果的,都有關(guān)系的。我羨慕他們有父母可以依靠。我的父母尚住在二十年前蓋的磚瓦房,它夾在一幢幢二層小洋樓,就像一根狗尾巴草夾在一束玫瑰。前面鄰居新起的樓房擋住我們的陽光,他們不敢開口,也不敢對我說。他們知道我的性子,他們把所有的錢都供養(yǎng)了我讀書,巴巴盼著我把書念好,能為他們換來新房換來車換來他們在村里的趾高氣揚。我不敢看父親皴裂的雙手,不敢看母親佝僂的腰身,更不敢看他們期待的眼神。那就是刀子,一條條割裂著我的身體。一二年級時看別人找工作,雖也覺到壓抑,但畢竟是別人的遭際,縱使也裝模作樣感慨,隔靴搔癢。輪到自己才曉得絕望的意思。從前我是一只流浪狗,現(xiàn)在依然是。我快要承受不了,必須傾訴。這個人只能是趙小輕。我找不到她。她很久沒來上課了,發(fā)短信也不回??此齉Q簽名,我要拿我的身體做實驗。我要知道這社會是好的。我要以惡抗惡。我使用肉身,我受到懲罰。聽說上海有些占卜師可以招魂的,我要為父親招魂。都什么時間了,還在發(fā)這些話。

王? ?進

時間過得真快。那天整理研究生的材料,赫然發(fā)現(xiàn),趙小輕已經(jīng)三年級,到了找工作的時段。那件事對我來說,過去了。起初我憤怒,后來不安,再后來,放下。我又次原諒了她。發(fā)短信約她見面。這是兩年多來,第一次主動發(fā)短信給她。好久不見,她越發(fā)有了女人的嫵媚,輪廓仍是堅硬的。堅硬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品質(zhì)。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喘息有些輕飄??吹轿业囊凰玻菤g喜的,瞬間黯淡下來。我知道,她想單獨與我見面,我旁邊卻坐著一個人,我三十多年的兄弟,本市一所高校的院長。我希望他能幫趙小輕找一份工作。我也想幫她的,可沒有什么權(quán)力。這沒有權(quán)力的結(jié)果實實在在的。前年畢業(yè)的學生G,考研之前,通過關(guān)系輾轉(zhuǎn)找到我,拉著她先生一次次來拜訪,考上之后,她先生再也沒有露過面,而他一直在這座城市。去年畢業(yè)的學生F,進入與我校一墻之隔的職業(yè)院校當老師,別說平常來我這坐坐,逢年過節(jié)也不發(fā)個短信問候,可在讀研時,他是禮數(shù)最周到的那個。趙小輕曾說過,不要只看現(xiàn)象,要通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本質(zhì)就是,我沒有權(quán)力,除了學術(shù),幫不到他們什么,所以我的學生們在畢業(yè)后再用不著擺出敬愛我的樣子。哪像陳偉。陳偉畢業(yè)多年的學生還來看他,如果他一直坐在高處,他們會一直來看他。還有我這兄弟,他的學生不喊他老師,喊他院長。在學校,但凡有個官銜,都比老師的身份尊貴。這些,能跟誰說?趙小輕懂嗎?她總是在鄙視我,她雖然嘴上沒說,但我早就看出來了,她看不上我的懦弱。她不知道,不懦弱也是要有資本的。為的她,我愿意欠我這手握權(quán)力的兄弟一個人情。當然,我約她見面,也是想要見見她。從那件事后,她仿佛從我世界里消失了,干干凈凈。我有些空,有些慌。每次手機響,潛意識里總希望是她。卻總不是。我想要確定她在這世上,是真實存在的。但我們的會面,必須有第三人在場。趙小輕舉起了酒杯,頻頻敬酒。她喝了很多酒。面若桃花,艷若粉李。她到底不再是孩子了。我不敢看她,怕目光收不回來。她不停敬我兄弟酒,他不停喝下去。他是一個克制的人,他從沒有這樣不克制。有一股很曖昧的東西在流動,我后來才覺察到。那時我只希望他能幫她找一份工作。

張家國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傾注了全部熱情關(guān)照趙小輕的時候,她冷卻下去了。發(fā)短信不回,打電話不接,即使回了、接了,也都寥寥數(shù)字,不咸不淡。類似情況以前也發(fā)生過,然而這次不一樣。我猜那是她導(dǎo)師的原因。唯一的一次她主動聯(lián)系我,是在深夜十二點。以前我在十點就休息,自從認識了她,睡覺時間就一點點晚下去,直到與她同步。而我的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我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她在那頭慟哭良久,哭罷,叮囑我少抽煙少喝酒,從未有過的關(guān)切。我直覺她出了什么事。問,也不答。再問,掛了電話。我悵坐良久,一夜失眠。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這種地步,我只希望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結(jié)婚、生子,安安生生過一輩子,可是她偏偏飛蛾撲火。我不知道這火是什么?她導(dǎo)師嗎?她告訴過我,導(dǎo)師約了她。那是在她流產(chǎn)后第八天。他一條短信,她一杯杯冰冷啤酒灌下去,在這深秋季節(jié)。她是淡淡告訴我的這件事,不說開心,也不說不開心。若在以前,她該是開心的。她講了無數(shù)遍那個男人,終于約了她。我在嫉妒嗎?是的,但我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她從來沒有在意過我,一開始我就知道。雖然,還是不由得陷進去。我終于能夠回憶那次不成功的性愛,當我趴在她身上無聲哭泣,她只是把頭轉(zhuǎn)向一邊。

我當然想過要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可惜,中了她蠱,逃不出去。我繼續(xù)央求她見面,哈巴狗一樣。無數(shù)次之后,她終于同意。我以為她會一副大義凜然或焦躁不耐的樣子,她又那臉漫不經(jīng)心。那是她常有的表情,古怪也罷,詭異也罷,漫不經(jīng)心是她的底色。我問那夜的電話,她一口煙噴到我臉上。想打就打了唄,她說,然后灌了一大口酒,講起她在來時路上看到的人和事。我盯著她,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夠,我怕哪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再看不見。張家國,有沒擔心過我用胎孩要挾你?突然她問。我一驚,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不能撒謊。如果我曾有過懷疑,不能假裝一直很信任她。這是她教給我的,坦誠以待。我沉默不語,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深嘆口氣,苦笑一聲。

倪志文

終于畢業(yè)了。熬了三年,終于能夠拿工資了。我太需要錢。多日多地奔波,考進了附近一所小市的高職,雖然是人事代理沒有編制,對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來說,算是不錯了。不知趙小輕有否找到工作。自從那一夜,再沒有見過她。那一夜,我們喝酒后坐在路邊,她向我講述她的父親。她講著,哭了。我抱住了她。如果那夜就這樣結(jié)束,我與她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還會長久??上АR苍S我喝多了酒,也許老毛病又犯了。我吻她耳垂,她躲開。她躲開后,我說,我們?nèi)ラ_房吧。這是我對女孩們常說的話,沒有誰拒絕。拒絕一次,第二次也就答應(yīng)了。趙小輕瞬即從我懷里掙脫,走開。走好遠的路,她回過頭來,大聲問,倪志文,你了解你的那些女孩嗎?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以后,我再也沒有接到她邀請喝酒的消息。一次偶爾碰到,她只是淡淡打個招呼??伤沁@三年中,我唯一坦開心扉的人。我不知道以后還能否遇到像她這樣的人。我祝愿她過得好。

張家國

趙小輕到底消失了。張家國,我只想告訴你,人之間,是應(yīng)該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這是她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打過去,空號。打了半個月,都是空號。她畢業(yè)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會兒說上海,一會兒說北京,一會兒說深圳。不管她去哪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有時候會懷疑她的存在,想著,或許她只是我的一個夢。在那夢里,我哭過,痛過,累過,心現(xiàn)在還緊緊揪著。我渴望在夢里再次見到她,她總是不出現(xiàn)。偶爾打一個噴嚏,會猜測,她是不是想我了?她現(xiàn)在過得好嗎?她有否接受她父親已死的這個事實?會有人坐下來傾聽她的故事嗎?會有人抱住她告訴她不怕嗎?如果能夠重來,我還會走近她嗎?她學會了保護自己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也遇不到像她這樣的人。她把我五十多年的經(jīng)驗都潰敗了,她讓我明白活著不只是活著,她讓我活著經(jīng)歷了另一種生。她把自己深深鐫刻在了我心里,無論如何努力,都抹不去的。她是帶給我夢幻的精靈,她是我的,永遠的,趙小輕。

王? ?進

你是想把我送給你兄弟嗎?你想我和他上演宋思明和海藻的故事嗎?王進,你錯了,即便你兄弟是宋思明,我也不是海藻,你從來就不了解我。王進,你何時變得這樣不堪?

我只想和你單獨坐下來說說話,說說我們的父親。

趙小輕的短信,一條又一條。我看了,左沖右撞,無以疏泄。她竟是這樣理解我,我在她心里竟是這樣的。喝了很多酒,撥了兄弟電話,我開始罵他,你以為你是誰,你不要碰她,你不能。兄弟嘿嘿笑,王進,你個慫貨,你喝多了吧。他掛斷電話。我想我確實是喝多了,第二天就反悔,繼續(xù)和他稱兄道弟。這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三個月前,趙小輕畢業(yè)了。書店到底變成了水果店,學校越來越像一個超級市場。

新一屆研究生就要入學,里面沒有趙小輕。以后也不會有趙小輕。

她走了,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看我。再次翻看手機,與她的合照。那是唯一的一張。畢業(yè)之際,學校的廣場上拍合照,我從人群中找她,眾目睽睽之下喊來她。這是三年中,我唯一的一次不顧了身份。她頭靠向我,對著鏡頭,調(diào)皮地笑。照完,消失在人群。我遍處找,找不到。那可能是此生我與她的最后一次接觸。她連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學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沒有告訴我。那幾條短信后,她在我面前,還是那晚之后的沉默。我多希望,她仍是大學時的張揚。她不是了。我只想和你說說話。很久以前的短信,她說。那時我不確定,她想和我說話是不是只是和我說話那么簡單?,F(xiàn)在我也不確定。我只確定的是,我傷害了她,我欠她一聲,對不起。我不知道此生還有沒當面說出的機會。她是這些年,我唯一的快樂。文學院換屆選舉,我只得兩票,一票是我自己的。他們說,王進,你太真實,不適宜官場。趙小輕說過這樣的話。趙小輕還說,詩意的人就應(yīng)該去過詩意的人生,不要像我父親。我嘴上沒說,心里道她不懂我。日子越來越?jīng)]有意思了。新一屆研究生就要入學了,里面沒有趙小輕,以后也不會有趙小輕。趙小輕是唯一的。趙小輕。我的莎樂美、潘金蓮,我的卡門。我的,無可取代,趙小輕。

趙嫣紅

家具生意紅火得很?,F(xiàn)在才知道,什么樂趣什么意義都不如賺錢快樂。偶爾有時,也會想念趙小輕,想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只是想念,我不會為此再去做什么傻事。我們都要長大,都要成為這社會的一分子。我為自己買了套三居室,買了輛車,在這座五線小城,儼然成功女性。原先,媽看我沒有進編制當老師,還有些怨怒,后來看我大把掙錢,也便松了口氣。逢人就說,當老師有什么好的,一個月也就那么點錢。不知道她真這樣認為,還是自我安慰。至于趙小輕的后來,我不清楚。畢業(yè)前,她開口向我借兩千塊錢,那時我一個月已有兩萬多的凈收入。她死了父親,她母親需要錢,可我的錢也不是白掙的??紤]了半天之后給她回復(fù),借錢可以,年前還我。她沒有回,我也就沒有借,那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聊天。偶爾想起她,翻開QQ朋友,竟是沒了她的名字。

趙小輕

從那些年,我活了下來,活得很好。爸的十二周年祭日剛過,我終于可以對他說,我活得很好。謝謝那些年陪伴過我的人。那些年,我們就這樣走過來了?,F(xiàn)在,新冠病毒肆虐在世界的每個角落,空間站也不放過,想想,一切就是一場魔幻。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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