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萍
老王的幸福
大家都說小吳和老王是哼哈二將黃金搭檔,處理起矛盾糾紛麻辣燙手的問題來那叫一個利索,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嬉笑怒罵,大棒加蘿卜,一個眼神就知道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說了上句他就知道怎么接下句,你說行他就曉得說不行,到底是行與不行其實兩個都清楚,就是旁邊的人不清楚,配合得天衣無縫,任你再是亂麻叢叢,雞飛狗跳,他倆一出面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迎刃而解。
最近好幾則事情只見小吳不見老王,小吳便顯得有些吃力。小吳和老王既是搭檔也是上下級關系,聽見我問起,似笑非笑地說,老王這兩天身體出了點問題,在休息。他倆精,我也不傻,很明顯就是直接上司替下屬打掩護。
仔細了解下來,老王還真是在家休息。卻不是生了什么病,據(jù)說是和人打了一架,臉上青紫,精神萎靡,有些不太好意思見人。“老王和人打架?”我覺得這話八成是謠傳。老王平日里都是臉上掛笑,左右逢源八面玲瓏,逼急了就是嘶吼幾聲,要讓他動手確實不太容易,況且都一把老骨頭了,傷筋動骨可不是鬧著玩的?!斑€是為了女人?”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老王是當?shù)厝?,因為熟悉情況又擅長協(xié)調,被鄉(xiāng)上聘用了很多年,前年到了退休年齡又被返聘留用。他的花邊新聞多多少少還是聽到一些。老王的老婆就是當?shù)氐囊粋€農村婦女,老實賢惠,這么多年一直在家任勞任怨,但和那些一味老實軟弱的女人多少還有些不同,她的女人既賢惠也潑辣,老王有差池的時候,他女人也是敢于撕了面子不分場合地教訓管束老王的。老王在外面有個相好的,她是知道的,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的時候便堵上老王吵罵一陣,老王認慫示弱,假意承諾,別扭一陣便又混了過去。也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想的,一邊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一邊又不舍不棄地成日往外跑。
前幾日去老王家吃血湯(鄉(xiāng)里的風俗,冬臘月各家殺了豬便要請上親朋到家里來品嘗豬血豬肉,叫作吃血湯),他老婆在灶房里忙里忙外,弄了幾大桌子菜,老王也就幫忙擦擦桌子拿拿碗。他老婆看見我們笑意盈盈,看到老王就像換了個人,橫眉怒眼,嘟嘴拌臉,沒一絲好臉色,老王也不爭辯解釋,各自回避,等他老婆去灶房了,又進來招呼,對此等情形,也只字不提。有和老王關系密切的,便逗老王:老王,受了氣也是安逸的,橫豎是多吃多占的。滿屋子全是曖昧的笑聲。我有些不太著調,但多少能領會些許,隨著抿了抿嘴。這個時候你要嚴肅地說這個事情,場合總是不對的,再說了,所謂民不告官不究,要上綱上線就得有證據(jù),沒證據(jù)的事,頂多提醒兩句。況且對一個非正式職工,大不了就不用,要用那便只當不知道。
再說我是真的不知道,這情形對我來講還是有點匪夷所思。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了,還能為情所困?一段婚外情,再怎么也有違“三觀”,怎么好大張旗鼓地宣揚,老王在當?shù)睾么跻策€是算有點面子的人。所以對傳到我耳朵里的只言片語,只當是大家編排著逗樂子。
過了幾日,鄉(xiāng)里搞文藝匯演,有好事者指著臺上正在跳著《北京的金山上》的老年文藝隊右前方那個人悄聲給我說,那個就是老王的小婆子。我放眼看去,在臺上紅紅綠綠的一群人中,那個人除了自信的神情有些顯眼,在隊伍中并不見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她在臺上賣力地甩著水袖,風情萬種地扭著腰肢。從身形看四十多近五十也該是有的。
臺上“巴扎嘿”一結束,演員們順次退下來,經過我面前時她正扭著老年協(xié)會的負責人眉飛色舞地講著剛才某個動作差點忘記了,負責人看到我招呼了一聲,她停下討論對著我一臉的笑,近了我才看清楚她那舞臺妝化得著實讓人不敢恭維,口紅打得有些粗糙,唇膏像是收不住,在唇邊上發(fā)枝發(fā)芽的,也有可能是質量不太好,嘴唇紅得發(fā)黑,一張臉打了厚厚的粉,白得灰蒙蒙的,把腮幫上兩塊圓圓的胭脂襯得更分明,不笑還好些,一笑額上起了很深的褶子,紅嘴咧得占了一半的臉,她說:“謝謝你的支持哦,你看,我們又增加了幾套演出服裝。”她邊說邊甩著袖子扭了扭身子,旁邊的負責人好像才反應過來趕忙應和著說:就是,就是。看著她那張圓臉,我忽然想起來,有一次鄉(xiāng)上接待客人,就在旁邊的小餐館里,進去的時候剛好看見老王和一個女人對坐在一張小桌上邊講邊吃,吃得熱氣騰騰,講得喜笑顏開??匆娢覀冞M去,老王有些不太自然地起來打了個招呼,像是故意解釋給我們聽似地說:賣了點筍子給春秀。然后嘿嘿干笑了幾聲。雖是當時覺得有些別扭,是有些不太對勁,但也沒太在意,現(xiàn)在對上號了,她就是春秀。
我有些八卦地想:也不怎么的嘛,還不如他老婆看起來端莊利落。
端莊利落比不上,但春秀在當?shù)匾彩切∮忻麣獾?,在鄉(xiāng)里女人單身的并不多,有話說:再差的女人也有男人要,沒本事的男人才沒人要。何況春秀還不差,雖然談不上漂亮,但還算齊整,在一幫干癟的鄉(xiāng)下婦人里面也算鮮亮,現(xiàn)在年齡是大了,但為人辦事那叫一個伶俐。早年離了婚一個人也是生活得風生水起,從來不做農活,吃的穿的用的也還不差,全靠平日里做些倒買倒賣的小生意——當然是不是“全靠”也并沒有人知道,閑了就和老年協(xié)會的一幫子人唱唱跳跳,其樂融融。
再往前推,我應該老早之前就認識春秀了,只是沒有和老王聯(lián)系起來。去年夏天,有個外地小販來鄉(xiāng)里收竹筍,因為每天來來回回地收竹筍成本太大,于是就想在當?shù)卣覀€人幫他設個點收集新鮮竹筍,春秀聽說了,便找到這小販,說她反正也在做這買賣,一并幫他收。小販一聽還真是瞌睡遇上了枕頭,但春秀說:你得交點定金,不然,我收了,你又不來,我咋整?小販一聽是道理,便歡歡喜喜交了一千多塊錢的定金。春秀收了定金大張旗鼓地支起攤子來,一個后院堆不下,又當街支了水龍頭,放了幾個大盆子把新收的筍子放里面用活水沖著,雖然弄得一街道都是水,但她的筍子是保了鮮了。左鄰右舍的雖然見道路被沖得進出都是一汪水,卻只敢背地里怒罵幾句,或者當著面講幾句不咸不淡的風涼話,都知道春秀并不好惹,你要罵她一句,她有十句準備著送你,反正她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有的是時間給你耗,更何況,你罵不出口的話,她可倒是罵得出口,大不了就是爛糟幾天,何必去惹閑氣是非。
春秀若是就這么爽爽利利地把貨給交了,那也就不過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春秀也就是再尋常不過的春秀。等到小販上門的時候,天早就變了,春秀說,她的筍子好,別家上門給出的價比小販的每斤至少多五毛。小販一聽,眼睛都大了,他的利潤也超不過這個數(shù),于是思來想去,這生意沒做頭,跟春秀說:“那算了,把定金退了吧?!贝盒憧戳怂谎郏患辈幻Φ卣f:“你倒是說得安逸,你聽說過哪家做生意定金還要退的?這些貨你不要了,我只有賤賣,賣不出去只能扔了,能不能保本還難說,沒讓你賠就不錯了。”小販想了想,覺得退一步算了,虧了就虧了,又提出來,按多五毛的價格要一千塊錢的竹筍,春秀又不肯了:“誰單單給你收幾百來斤?要么就全要,要么一根也不要。”小販勢單力薄,就算是強龍也斗不過地頭蛇,再說和這么一個女人講理怕是有理也難說清楚,況且春秀開口閉口就說他欺負一個寡婦,說他半夜還敲她的門,她是要去找他老婆理論理論的,或者還是去派出所說說。這招倒是奏效了,小販愣是半天沒回過神,回過神來后就跑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倒是相信春秀是做得出這種事情來的,就問小販:你交定金她有寫收條沒?小販說:沒有。村主任又問:你半夜敲過她家門沒?小販不說話了,低頭想了半天,嚷了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沒想到這么難纏,老子不到這里做生意就是了。
春秀自是賺了一大筆錢,過了兩天,衣服包包提了一大堆回去,還是老王幫她拎的,當然其中也有老王出錢買的衣服包包,老王一臉的心甘情愿,一臉的幸福甜蜜。
也就是這件事情之后,有一次去村上辦事,在吊橋上和一婦女擦身而過,人過了還留下香得暈頭的氣味,村主任悄悄給我說這就是收竹筍的春秀。只是擦身而過,也沒太看清楚,印象里的春秀就是那一股暈頭的香味。
后來,我就知道了為什么老王總是隔三岔五地把頭發(fā)弄得油光水亮,為什么老王一有空就把鞋子使了勁地刷,為什么老王有時候開心得有些莫名其妙。老王只要是和春秀在一起,總是精神抖擻,只要見他左顧右盼,春秀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春秀在的場合,老王便是柔聲細語,眼睛都笑瞇成一條縫,春秀臉色一不好看,他就曉得閉嘴不語。小吳和老王相處久了,忍不住提醒他:你又給不了人家名分,這么耗著也不是辦法。
老王是個明白人,這道理他怎么會不懂?這么些年春秀跟著他應該也就這個問題折騰過許多次了,因為是個無解的數(shù)學題,估計就這么不了了之,拖著賴著,漸漸就成習慣了?!爸灰敢?,我就這么養(yǎng)著她。”老王覺得這應該就是最好的結果。
春秀應該也是愿意的,有個男人唯命是從,又給錢又給人,總是比一個人好。愛情這東西也是生得賤,無論什么樣的土壤,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能生長,最多不過就是水土不肥生偏長歪,不那么純正而已。
只是老王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出來橫刀奪愛。起先老王還是自信的,這方圓幾十里,單身還能比過他的人也數(shù)不出幾個,若不是單身卻又愿意把心放在春秀身上,敢破釜沉舟為了春秀拋妻棄子的也幾乎不可能,老王是鐵定了這么細水長流地過下去的。
我問小吳,誰呢?究竟是誰成了老王的情敵?小吳面色有些難看,畢竟和老王也還是共同苦戰(zhàn)了那么久,總是希望老王能幸福的。他嘆了口氣,說:你也認識的。一下子,我的好奇心被放大了幾十倍,認識的人被閃電般濾了一遍,確實想不出來是誰。小吳看我一眼說:“你可想不到吧,昨天來接我們的那個司機?!蔽宜查g愣住了,那個司機是外地人,和修高速公路的隊伍一起過來的,專門給他們老總開車,五十來歲,看起來卻很顯年輕,又精神又干凈?!斑?,是很有競爭力!”小吳看了我一眼,眼神無可奈何,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還是老王介紹他們認識的。春秀說想找高速公路的推銷一批木料,春秀的事,老王沒有不上心的,自告奮勇地說認識老總的司機,請他幫搭個橋,應該能談成。老王專門租了車拉著春秀去高速公路建設指揮部見了司機。之后沒幾天,老王約了幾次春秀,春秀一會說她忙,一會又說在城里,不然就是在排節(jié)目,就是不太搭理老王。老王覺得不大對勁,悄悄去春秀家門口守著,親眼見司機開了車來接春秀。老王氣得在小吳面前直跺腳,罵天罵地罵司機。小吳以為他是神經過敏,沒當一回事,安慰他說:“人家就是談生意,一個外地人,總不可能娶了春秀吧?她晃兩天就回來了,你別著急?!崩贤趼犃诵睦锷晕⒑檬芤恍?,抬頭吸了吸鼻子,眼睛里都是紅血絲。小吳看了竟然覺出酸酸的感覺來。
過了兩天,老王就鼻青臉腫地在家休息了。出來也不好見人,別人不問這問那,也會說三道四,就算說是跌傷的,總會是有知情的人要添油加醋地講出來,再說心情不好,情緒不佳,沒人的時候淚眼婆娑的,有人的時候說不上幾句就要吵起來,工作是沒法正常進行的了。我跟小吳說:就讓他休息吧,你倆關系近些,你多勸勸,這事鬧大了,可不好收場。小吳應了一聲說:他那塊頭都不比人家高大健壯,明明就是雞蛋碰石頭嘛,都不曉得他平時的聰明勁哪里去了?
過了幾日,老王可能也擔心這假期請長了不好交代,臉上的疤才干結就來上班了。上班就徑直找了小吳,一則是去報個到,二則卻是給小吳哭訴,那淚花含眼里,打了幾個轉,終是收不回去,大滴大滴地流下來了,說是這幾日想起這事心里面就空落落的,好了那么多年,怎么能說散就散呢?末了又央求小吳:你是領導,你去給司機說說,凡事有個先來后到,他一個外地人,還在我們的地盤上橫一刀?小吳被他說得不知從何說起,就說了一句:這事可不由誰。老王絕望地看著小吳,停了半天又說,你還是去一趟嘛,說不準的呢。
小吳勉為其難地和司機見了一面,也只是友好地以朋友的關系關切地問了幾句,司機說:他一個有家有室的老頭了,還爭什么爭?我是單身,我們是要結婚的。他要還纏著春秀,索性我們就去把證領了。小吳似信非信地看了司機一眼,訕訕地走了。
老王聽了小吳的轉訴,傻呆呆地愣著不說話。
一個月不到,司機就光明正大地載著春秀上上下下到處轉悠,說是真領證了。老王行尸走肉地來上了一段時間班,時不時地聽到他和來辦事的人扯皮,高一聲低一聲地罵人,有知道情況的不理他各自走了,不知道情況的便來投訴,惹得小吳也是煩,把人勸走了,便一個人在那里嘆氣。沒過幾天,老王在村上搞協(xié)調的時候從田埂上跌了一跤,把手臂傷了。老王的手臂纏了厚厚的白紗布,吊著抬在胸前格外刺眼,頭發(fā)也耷拉下來遮住了額頭,昏黃的眼睛竟有些呆滯。小吳一個勁給他說,你回去休息吧,老吳就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呆呆地杵在那里。
可能是實在撐不下去了,沒過多久,老王辭了工作回家閑養(yǎng)去了,只不過沒在當?shù)氐募依?,城里他還有一套房,大多數(shù)時間,老王就在城里待著。
有天下班回家,在城里的大道上碰到老王,急匆匆的,手里夾著一支煙,抬頭看見我,打了個招呼,像是想起什么來,臉色沉郁下去,顯出一臉的傷感。老王瘦了一圈,頭發(fā)也白了許多,已經大不如從前精神,遠遠離開的背影有些佝僂,或者還有些飄忽。
年關搜款記
我還是小屁孩的時候最喜歡過年,盼望過年,那樣的盼望充滿焦急和欣喜,完全可以比擬成年的男人女人們盼望見到心上人時的心情。小屁孩的時光是通透純凈的,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不緊不慢地緩緩流動,365天的主要部分平淡且漫長,一旦到了冬天,往了寒冷里走,漸漸能聞到年的氣息,那氣息從遠處飄過來,沖淡了撲面而來的寒意,像跳躍的火光有了光亮和暖意,便把心里的焦急星火點木炭一般燃起來,慢鏡頭變得光彩靚麗也急切起來,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向它靠近。只因那幾日里有壓歲錢、有鞭炮禮花、有母親找裁縫新制的衣服,還有各式糖果和堆積著慢慢在一個春節(jié)里放開了吃的雞鴨魚肉湯圓雜菜,一家人還能一起閑逛和游戲,與清苦而簡單的日子比起來,那是多么多么的豐沛而奢侈。那時候,一年的辛苦和清淡在春節(jié)里便有了告慰和安撫,因此也更顯得那千盼萬盼來的日子何其珍貴,何其有滋有味。
如今,我倒是覺得三五年過一會春節(jié)也是好的,大抵是物質已經極大豐富,怎么也找不到小屁孩時候對年的那種渴盼,雖然只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感受,只是人若是少了期盼,日子便就少了許多滋味,變得不咸不淡,不酸不甜。
更何況所謂年關,成年人的年,那還真是個難以跨過的關口,越是接近年三十,便越是不太平,一年里沒有處理完的事情都得在這個關口給一個說法,往年里留下的種種問題,在這個關口前也得給挽個疙瘩,各種欠款賬目都在這個關口前要求有個了結,誰還會去巴巴地期盼煩瑣和疲累?這不,離大年三十還有二十來天,各種問題就已經像潮水一樣慢慢涌了過來,纏得人頭暈腦脹,不甚其煩。那個時候,我對年何止單單是沒了期盼,簡直想拿把掃帚把它趕得越遠越好。
單是聚居點就已經來了五撥人,有來要木工錢的,有來要保溫層的材料款的,有來要基礎開挖運費的,還有窗戶和外墻線條裝飾的。按理都應該由總包的建筑公司支付,但這家公司是從外地招過來的,這些供應商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都沒人接,有下了狠心地跑到總包老家去也沒有找到人。政府是跑不了的廟,自然就找到這里來了。
這年頭,最難的事情就是收賬。災后重建,似乎滿地黃金,良莠不齊的建筑公司,再加上轉包、借資質等明文禁止卻屢禁不止的行為,小商小販殺雞宰羊的都投入到建筑行業(yè)中,弄得到處都是三角債。
但是不管再怎么也不允許欠民工的血汗錢。之前統(tǒng)計的情況還好,只有幾戶當?shù)卮迕穹从硾]拿到工錢,零零散散地來個十來個人,他們大多粗布襤褸,手上和臉上仿佛始終有一層水泥漿,用乞求的口氣請幫他們追討工錢。“快過年了,總該有兩個買雞公的錢?!编l(xiāng)村土語里買雞公的錢,也便是過年的一應開銷。
分包商和供應商們本來還是有些素質的,但可能也是屢屢不得法,老板電話不接,公司沒人,再想想可能一大筆錢打了水漂,更是無頭蒼蠅似的,有的還能壓住火氣耐心地講理,有些已失了風度,罵罵咧咧,吹鼻子瞪眼睛的,差點把我當成總包拉出去打一頓。
“這事不歸我管?!眮淼膸讉€人雖然氣不順,但也不能說我這話有什么問題。我們只負責監(jiān)管民工工資,其他的材料商和分包商的欠款,如果有合同,按合同辦理,不履行合同,法院辦理。
有幾個聰明的,小心翼翼地向我訴苦,請求幫他們把總包找出來,最重要的是打聽一下總包在這里還有多少錢。
總是在轄區(qū)內,生了別的事端也不見得是好事??偘辉冢艿茉?,喚他來或許還有些用。
總包的兄弟——親兄弟,也是總包長期委托在這個工地的負責人,我叫他小孫,他倆兄弟長得非常像,但他個頭小些,皮膚不如他哥哥細白,就像縮了水的染了色的大孫。他來得倒也算快,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我對面,面無表情。他說他做不了主,大孫的賬他也不清楚,他只負責管好工地,記好工。說完就眼睛盯著地面,面無表情。我看著他那副油鹽不進、事不關己的樣子,真想抽他兩巴掌。
在七嘴八舌的譴責聲、訴苦聲、叫罵聲中有個材料商沖上去撕了他的領子?!叭漳銒尩模掀鸹鹚@献觽??!币а狼旋X地揮了拳頭要砸下來,幾個工作人員動作也快,一把上去拉了,按在墻上,一邊勸著:“何苦呢,你是來要錢的,又不是來擺攤子的。”
混亂的場面中,小孫著實被嚇了一跳,又趕緊定了定神,之前的一副事不關己換成了閃爍的眼神和驚魂未定的倉皇。
這時候,一個皮膚黝黑、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沖了進來,四周掃了一眼,喘了口氣說:“大孫沒來?”眾人看著他,七嘴八舌說著各自如何如何找他不到。他眼睛一鼓,冷笑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邪氣,人走了,那股邪氣似乎還留在他站過的那個位置上。那邪氣就像一陣涼風,我感覺背上一涼。
這小伙子給我的感覺一直都是敦厚樸實。一個外地小伙子,二十出頭,也沒讀過幾年書,聽說這邊工地多,就拉了隊伍過來這邊找活路。他分包了聚居點房屋所有的外墻施工,之前為了保證進度,我和他見過很多次面,他很配合,想盡辦法在人工極缺的情況下到處找人趕工期。大孫給他的工錢并不高,但他還是接了活,天天在工地上扎起。我給他安排事情,他從不推脫,態(tài)度溫和,極少討價還價,所以許多時候,我都不找大孫,外墻的問題我直接和他交涉。為了趕工期他把女朋友也帶到工地上幫他做飯。能吃下這樣苦的年輕人很是讓我刮目相看,因此每次到工地我喜歡和他多聊幾句,鼓勵他好好干,抓住重建的機遇多掙些錢。我總是想象著他和他的女朋友開著小車,裝著滿滿的年貨回到家鄉(xiāng),兩個人笑得比煙花還絢爛。
但他一直說他沒拿到錢。他的追討從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了。
兩個月之前,我接到電話說聚居點的施工隊大約有五六十人在縣政府大門鬧事。不巧我在外出學習,分管匯報說,小周到鄉(xiāng)上反映大孫不給他結賬,沒見到我,也不聽別人的勸,帶著人直接去了縣政府。
我在千里之外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一通便傳來一片喧鬧聲,像大年三十的鞭炮聲,近處的震耳欲聾,遠處的龍蛇混雜,他大聲地說:“不是我要鬧事,是兄弟伙些拿不到錢,我也控制不了。”才跟我講了兩三句話,就把電話拿到一邊,在嘈雜的背景聲響中傳來他干啞的聲音:“別和警察鬧,別和警察鬧……”吼了一陣又對著聽筒罵,“龜兒子的孫某人,今天不出面,老子們就不走了?!蔽倚募比绶伲墒沁h水救不了近火。我又打電話給大孫,他倒是一點不急,慢條斯理地說要鬧就等他鬧啊,量都沒計完憑什么要給錢?我又問小周,小周說量是計了一個的,但大孫整死說沒有那么多,五次三番讓他來核對,他就是拖著賴著。
將近兩個小時之后,派出所把他們幾個主要人員帶去教育了,事情才消停下來。我給大孫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下周內務必解決好與小周之間的問題。
大孫倒是不敢不來??邕M辦公室他一邊對我笑著,一邊又有些憤怒地罵小周那龜兒子,不該計的量都要計,之前說好的價格也不認,居然還敢挑起民工鬧事。邊說邊伸手遞過來他的撥款單,白白胖胖的手上一串翠綠的玉石手串十分搶眼,十幾個碩大圓潤的珠子,綠得飽滿而潤澤,似乎能從珠子里流出滾滾的綠汁來,珠子在燈光下反射出柔和而恬淡的光芒,很自然地就吸住了我的目光,我愣神想著那句:“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薄澳阍贀茳c給我吧,先把認了的部分給他,不然我也付不夠給他?!贝髮O那丁零咣當?shù)耐獾乜谝粢幌伦影盐冶恢樽诱幸サ纳袼际樟嘶貋怼N叶⒘怂谎?,十分生氣地說:你自己又不是沒算過,該撥給你的沒少你一分,撥超出了,要是有個什么問題,誰負責?他那一直在旁邊沒做聲的老婆突然尖聲尖氣地說:就是沒有撥夠,變更的那部分你還沒有算呢?你這么給我們扣著是什么意思?我聽著她那陰陽怪氣、話里有話的調調心里也來氣,啪嗒一聲把賬本摔在桌上厲聲道:“該不該撥,叫你男人回去好好看看合同。我不需要向你解釋?!?/p>
大孫斜了他老婆一眼,轉過頭來又笑嘻嘻地給我說:“反正算下來我剩下的錢也還多,你就多撥一些給我嘛,你照顧了我,我是知道的。我在別的地方還投了個1個多億的項目。”他頗有些自豪,自顧自地講述項目在哪里,做些什么內容,言語間被項目即將帶給他的“缽滿盆滿”充斥得一點縫隙都沒有。
看到我態(tài)度堅決,他老婆罵罵咧咧,大孫之前的笑臉也收了起來,耷拉下來的表情,像是另一張別人的臉。
這時小周也來了,迫于壓力,大孫想辦法解決了一部分小周的欠款,他堅持說要等量計完,再解決剩下的。小周很是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大,而且有些鼓,皮膚黝黑,生氣的時候仿佛整只眼睛都快掉出來。
其實量是已經計完了的,小孫沒有大孫的首肯,各種理由不肯簽字。
那都是兩個月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了,回頭來,一屋子的人眼巴巴看著我計算大孫還有多少錢未劃出,心里盤算著萬不得已還能從我這里收款,千叮萬囑地請求撥錢的時候一定要通知他們到場。我是沒有辦法直接撥付給他們的,手續(xù)上合不了規(guī),除非大孫確認。說到底,還是要找到大孫。
眾人散了去,我又接著處理別的事務。隱隱地這件事情像塊石頭壓在心上。即便大孫來辦理后面業(yè)務的時候我還可以收拾他,但那也是春節(jié)過后了。他在電話里說,全權委托小孫,他實在分不開身。顯然,這撥人的年是沒法過好了。
第二天,中午剛吃過飯,院壩里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一大群陌生人來,而且越來越多,三三兩兩花臺邊站著的,籃球架下蹲著的,幾個女的站一圈聊天的。有眼尖的認出其中幾個是之前聚居點做外墻的,問了他們來做什么,有一個粗聲粗氣地說:找小周拿工錢,拿不到錢沒法回家過年,今天必須要給個說法。
過了一會兒,小周開著五菱車來了,門一開,里面又下來一群人,我只認得其中有一個是他女朋友,另外兩個是小孫和他表兄,剩下的都是高大強壯的漢子,黑著一張臉,齜牙怒目的。小孫神情有些驚慌,見了我稍微平靜了些。一眾人見小周來了,都圍了上來,幾個女的沖上前去混合著抓扯的動作要小周給個說法,幾個男的也氣勢洶洶地吼起來:今天要是不給錢,就動手了,打了人大不了不要工錢,媽的,太他媽欺負人。場面一度混亂起來。
我本來也還算得上高大,在那群人之間突然變得渺小而弱不禁風,幸好身份還在,也大抵能看清楚里面的勾勾掛掛主角配角。擒賊先擒王,我扯著嗓子對小周說:你讓他們安靜下來,找?guī)讉€代表好好談,不然沒辦法解決問題。小周看看我,眼睛轉了轉,給和他一起來的一個高大個嘀咕了幾句,同意了我的意見。轉向人群說:大家反正是來要錢的,看看鄉(xiāng)上和老板怎么解決,你們派三個人到辦公室去說。
按照之前的摸底,這個項目是不牽扯民工工資問題的,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么大規(guī)模的討薪。但人都來了,怎么也得有個說法。漫長的談判從中午開始一直進行到下午,人事勞動保障部門的負責同志也專門來做調解。一個又一個的爭執(zhí)吵過來吵過去,有些被解決,有一些留著再討論。這中間,有不耐煩的人沖到辦公室敲門砸凳的,也有說到大孫不出面咬牙切齒沖進來要打小孫的,還有輪番前來觀望然后下去報告情況的。這中間,我也掀了幾次桌子,弄得稀里嘩啦,一副潑婦的樣子。這么大的陣仗我心里也是急的,各種各樣的可能我都設想過,雙方各執(zhí)一詞或一句言語不合打起來鬧成僵局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小周又故技重演再跑到縣政府去鬧,再或者這三五天都這么圍著堵著,都不是好事,我也只有撐著,在氣勢上先不能輸了,他們過分了的一定要及時打壓下去,越怕場面就會越亂。
天快黑了,已經談到了具體要有個民工工資的名冊和金額,我打定了主意,務必要大孫同意小孫代簽字,一部分錢出來,該付的民工工資必須付。慶幸自己好歹留了一部分錢,不然這場面沒辦法收拾。
我說:“天都已經黑了,小周還是讓大家散了,下去統(tǒng)計好花名冊和金額,各人留個銀行賬戶,雙方對了賬,明天銀行轉賬就好了?!迸吭诖皯羯系膸讉€人離開了一會兒,又回來,一個又黑又高的男子說:大家說吃不吃飯都無所謂,這陣就把名單統(tǒng)計出來,我們要現(xiàn)金,能不能給信用社商量加一下班,連夜我們也要把錢領到手。后面一群人七嘴八舌表示連夜也得發(fā)出來。分管領導這時候比我還惱,大聲說:銀行又不是你家開的,要加班就加班嗦?對方說:“信用社就在你們對面,政府出面協(xié)調一下有什么不可能?”他說話的時候很自信,確認就是我們不愿意協(xié)調。
我說:大家也不要爭執(zhí)了,抓緊時間把名冊報上來,我們把手續(xù)辦完了,明天一早就去銀行辦理。
“我們不要轉賬,我們要現(xiàn)金?!薄熬褪?,有些人沒卡?!薄澳玫浆F(xiàn)金要踏實些?!蔽艺f:“你們今天能把手續(xù)辦完,明天一上班就去取現(xiàn)金發(fā)放?!睅讉€人這才散了。
也沒用多長時間,名冊就送了過來。大抵要九十多萬,與小周算了大孫還差他的款項只差四五萬塊。小孫看著桌子上的單子,半天不說話,待眾人都圍了過去,他在喉嚨里嘀咕了一句:“差不了小周那么多錢哦?!甭曇綦m然小,可眾人卻聽得無比真切,小周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之前計的量你都認可了的,單價是合同約定的,你算不清楚嗦?”
我有時也判斷不清楚小孫是真的不如他哥哥聰明伶俐,還是比他哥哥擅長糊涂,反正我看他的表情和反應無法判斷他是真算不清,還是想拖延。
他和表兄嘀咕了半天,喏喏地說,合同找不到了,說不清楚還差小周多少錢。這時候外面的人又沖進來,有力氣大了,速度過快的,帶得門咣當作響,掉下一些腐了的木屑。
進來的人把小孫團團圍住,聲音大得快把剛才碰撞了還沒掉下來的腐木一并震了下來,“你倆咋說的我們管不了,反正工錢要開給我們,名冊上的都是實打實做了工的?!毙O被抵得靠在了沙發(fā)上,生怕一句話沒講好拳頭就落在了他的頭上。拖拉了那么長的時間,又冷又餓的,大家都有些煩躁了,這個時候確實容易把火氣挑起來,我怕他們真怒了控制不住動起手來,斥責了幾句,幾個人一邊罵著一邊退回去。小孫也是被嚇著了,說話都有些不順溜,訕訕地掏出手機給他哥打電話,大孫在那頭也是有些急了,講了半天,終是同意了由小孫核定后,可以從他的余款里解決。他表兄把自己的賬本拿出來算了半天才說,差別也不大,只有這么辦了。
勢必就得這么辦,不然誰都走不了。
不一會兒代簽撥款手續(xù)就做好放在桌上,小孫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才寫了一個字又停下,想說什么,又被四周黑壓壓的人堆嚇到了,又低下頭簽了。簽完字就待在那里,始終回不過神。
第二天,一大早就取了一大堆錢,集中在一樓的辦公大廳發(fā)放。為了防止出問題,專門請了派出所的干警前來維持秩序。
到中午,領到錢的人便陸續(xù)離開,院子里開始平靜下來,我終于可以騰出時間處理別的問題??戳艘谎劭章涞脑鹤?,我重重地舒了口氣??偹闶悄茏屇敲创笠粨苋四弥n票回家歡天喜地過大年,他們的孩子或許還跟我小屁孩的時候一樣在期盼著。
春節(jié)過后,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陽光和煦總是能帶給人好心情,大孫卻一臉不耐煩地出現(xiàn)了,一以貫之地丁零咣當,這次沒再炫他即將開工的新項目,一直在罵小周不要臉。我說:你欠人家的錢不給,怎么還是人家不要臉了?我倒是支持小周,不這樣猴年馬月才能從你手里拿到錢。他說:你是不知道,那狗日的,當日并沒有那么多民工工資,你想嘛,咋可能把所有的錢都用來付工資了,他不賺點?我說人家那么多人呢,都是清清楚楚的。他說:你又不知道了,有些人根本沒在我工地上干過,有的人還是重三遍四地在領錢。我說:誰叫你當時不來呢?不過反正也是人家的錢,只是你按時給了人家而已,你有什么埋怨的?他說:“你更不知道了吧,我們后來給他算賬下來,就算剩下的幾萬都不付了也還多付了15萬給他?!蔽铱吹贸鰜?,他腸子都快悔青了,一張臉漲得通紅,說話也有些結巴,那憤怒一目了然。
很久以后,我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碰到小周,他正在討他在那邊工地的工錢,情況和我這邊的如出一轍。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