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

天很矮，像要垮，灰亮亮的，要下雨的樣子?？焓c，水奶奶割完肉準(zhǔn)備回家，轉(zhuǎn)身一看，了了不見了。當(dāng)下正有傳言，說有人跑到鄉(xiāng)下偷娃娃，挖器官賣錢。要是真遇上這等歹人，后果還敢想嗎？水奶奶邊跑邊喊，農(nóng)貿(mào)市場、超市、學(xué)校、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所有大街小巷，連男女廁所都找遍了，都不見人。永寧場鎮(zhèn)就屁股那么大，人到哪里去了呢？水奶奶臉色紙白，出虛汗，雙腿打戰(zhàn)，發(fā)軟。

有人跟水奶奶說，有個娃娃在郵電所大廳看電視。水奶奶跌跌撞撞趕過去，果然是了了。水奶奶指著了了一跺腳，斥道，狗東西，嚇?biāo)滥棠塘?！隨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

雖是一場虛驚，倒也給水奶奶敲了個警鐘：她的眼睛，是得去瞧瞧了。今天要是她眼睛還好，了了也不至于在眼皮底下溜掉。了了是啥時溜掉的？水奶奶仔細想一陣，吃不準(zhǔn)。

過了五十二歲，水奶奶的眼睛鈍了。那山，那水，那樹林，那莊稼地，全是灰蒙蒙的。竹林里的麻雀、畫眉和白頭翁，統(tǒng)統(tǒng)被她的眼睛歸納為鳥兒。反正馬馬虎虎能對付，就拖了兩年。鄉(xiāng)下人有病，興拖。

水奶奶牽著了了到衛(wèi)生院，侯醫(yī)生拿電筒一照，說水奶奶的眼睛是白內(nèi)障，左眼很嚴(yán)重，右眼輕一些，錯過了政府的“光明工程”，得進城做手術(shù)。還說，再不做，就要廢了。

眼睛是人的拐杖，要是沒了這條拐杖，日子就不是日子了。水奶奶有家務(wù)要做，有地要種，更要緊的，是要到村幼兒園接送了了，每天四趟，風(fēng)雨無阻。這四平八穩(wěn)的日子，眼睛咋少得？

水奶奶從不主動給兒子和媳婦打電話，兒子媳婦倒好，三五天就追一個過來。問了了的情況，跟了了說話，當(dāng)然也要順?biāo)浦蹎栆粏柪先思业纳眢w。每次電話，兒子媳婦都能從了了那里了解到奶奶的一些不良嗜好，比如愛吃肥肉呀，老往身上貼膏藥呀，天黑還在地里干活呀，愛拿雞鴨豬狗出氣呀之類，于是兒子媳婦就積極幫老太太改正缺點，苦口婆心，聊得很開。水奶奶心疼電話費，滿口答應(yīng)，改改改。

水奶奶給兒子媳婦通電話時，了了總是在一邊聽。奶奶把電話遞給他，他拿著電話，好一陣不說話，奶奶一催，他喊一聲“媽媽”，“哇”地哭起來。后來，漸漸老道了，還學(xué)奶奶的樣子，拿著手機邊說邊走。兒子媳婦時不時還要給老同志補一補課，內(nèi)容是網(wǎng)上看來的新老傳聞。比如哪里的小娃娃被汽車軋死了，哪里的兒童被人拐賣了，哪里的孩子誤食農(nóng)藥了，等等，聽得水奶奶頭皮發(fā)麻，心驚肉跳。久了，她一接兒子媳婦的電話就犯怵，聽完就罵手機。

眼睛手術(shù)的事，水奶奶是不打算告訴兒子媳婦的，怕他們擔(dān)心。今天電話里，兒子問母親的身體咋樣，一不留神，水奶奶把手術(shù)的事說出來了。兒子叫母親抓緊點，還說馬上給她打錢回來。

一入冬，北風(fēng)沒頭沒腦地刮，鳥兒的叫聲也干硬沙啞。糧食捂在鐵皮囤子里，紅苕臥在窖坑里，油菜和麥苗綠在地里，不需咋管理，治病正是時候。水奶奶把豬賣給馮老八，把羊賣給汪羊子，撮一臉盆玉米放到雞籠上，帶上所有積蓄，帶上了了，鎖上門，進城去了。

了了上學(xué)前班，水奶奶走哪兒都得帶著，幼兒園阿姨是知道的。別看了了小，都能幫奶奶干些手腳活了，比如喂雞喂鴨，往灶膛里添兩把柴火啥的。水奶奶逢人就夸，說了了乖，能使嘴了。了了的確很聽話，從不跟家里添亂。從呱呱落地，到快六歲了，爸爸媽媽從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奶奶也沒有。

了了啥都好，就是不穿奶奶給他買的衣服。隔壁長河老師的孫子康康穿什么，他就要穿什么。水奶奶認為，小娃娃家，衣服只要不破，穿干凈點兒就是了，就斥他，哪兒學(xué)來的壞毛??？人比人，比死人呢！挨了斥，了了還是不穿奶奶給他買的干凈衣服，嗚嗚號。水奶奶只好退一步，讓長河老師幫忙在網(wǎng)上買。她倒不是要慣了了，是不想讓自己的孫子被人小看。

了了問奶奶最多的就是深圳在哪里？有多遠？是個啥樣子？這些問題，奶奶也只聽來些碎片兒，拼接不起來，就說，深圳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坐飛機睡一覺就到，火車要坐一兩天。那地方從前是個小漁村，后來變成了一座城，遍地黃金。于是，了了心里的深圳，就永寧場那么大，金光閃閃。外加一條，出產(chǎn)棒棒糖。因為爸爸媽媽不回家，安慰了了的，年年都是一盒棒棒糖。了了問奶奶，爸爸媽媽究竟啥時才回家？奶奶說，等掙夠一座樓房，掙夠了了上大學(xué)的錢，就回來了。為啥要掙樓房呢？為啥要上大學(xué)呢？了了不明白。

了了喜歡看天。天上有云，像高山，像棉花，像牛羊，像鳥兒……變幻無窮。有時候，還能變出爸爸媽媽的身影。天上也有鷹，或者三兩只，或者單一只。那些鷹張著翅膀，一動不動，一圈一圈地在空中盤旋，越盤越高，高到天頂。天上還有飛機，唔唔叫，有時黑黢黢的，有時銀光閃閃，比老鷹大多了。了了問奶奶，飛機餓不餓？能不能拿竹竿把它戳下來？奶奶摸摸了了的頭，笑了。

李家灣是個偏僻的村落，到城里可以趕火車，也可以趕汽車。趕火車五元車費，得走十多里山路。趕汽車倒是只走二三里，車費卻要十二元，比趕火車多七元，來回就是十四元。水奶奶一輩子都在拿汗水換錢，選擇趕火車。

火車站還是老樣子，兩座房子低矮著、老舊著。外墻貼了米黃色的墻磚，墻磚已東一塊西一塊剝落，裸露出水泥的灰斑，像害了白癜風(fēng)。屋面的機制瓦上，長滿了歲月的苔蘚。站臺水泥地的裂縫里，青黃的野草搖曳著。車站上三股道，六條鐵軌。鐵路是烏灰灰的，挨站臺的一對軌道表面，卻光亮亮的，像兩條硬生生拉向遠方的白絲帶。

如今，鐵軌接口焊接了，那些奔馳的列車，不再哐啷哐啷作響，但結(jié)構(gòu)性的聲響依然扎耳。全國火車多次提速后，很多列車成了這個小站的過客，只有5712次慢車，在這里駐足兩分鐘。零擔(dān)貨車也會在這里逗留一陣子，時間不會太長。

候車室里，一個寬臉漢子正佝僂著身子抽葉子煙，吐一地痰涎。一個黃臉?gòu)D女左手放在牛仔背包上，右手在玩手機，咧著嘴巴，滿臉幸福的褶皺。加上水奶奶和了了，總共四個人。水奶奶很久沒有趕過火車了，看著空落落的候車室，老想起當(dāng)年人頭攢動的情景。那時候，候車室的木條凳子上，擠滿了屁股，不少人還墊著行李坐地上。如今，那么多亮錚錚的合金椅沒人坐，她心里有些失落。

了了要到站臺去看火車，奶奶不許，他就趴在窗口看?；疖噥砹?，他拍著手直叫，奶奶快看，火車，火車來啦！沒有火車時，他就看沱江。江上有挖沙船，有打魚船，還有飛翔的白鶴。

時間還早，中年婦女揣了手機，跟水奶奶打招呼。都是鄉(xiāng)下人，身上的血都帶著泥土味兒，三言兩語熱絡(luò)起來。家長里短閑聊一陣，水奶奶轉(zhuǎn)眼看窗邊，了了沒了，她趕緊跑出去找。小站只有巴掌大，一眼就望穿了，沒人。水奶奶大聲喊，沒人應(yīng)，她頭皮發(fā)麻，心臟亂跳。繞房子找了一圈，再找?guī)€是不見人。水奶奶冒虛汗，臉色發(fā)白，胸里轟咚轟咚空響，死命喊。這時，一顆戴大檐帽的頭顱伸出窗外，豎著眉毛朝水奶奶吼，喊啥子喊？！管好自己的娃娃！到鐵路上跳，碾死背時！水奶奶喜出望外，進了站長辦公室。了了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屋子中央，面色枯萎，看見奶奶，一下子洪水決堤，“哇”地哭起來。水奶奶拉過了了，拿指頭戳了戳他的額頭，叫你亂跑！隨后又嘟噥，走哪里又不跟奶奶說一聲，遭人家收拾了哇？背時！

十點半，幾個人來到站臺。遠遠望去，客車出現(xiàn)在沱江盡頭，像一條草履蟲，緩緩蠕動過來。四五分鐘后，漸漸肥大了，一身綠。到站臺，突然巨蟒一般，咄咄逼人，像要把人一口吃掉。了了急退兩步，藏到奶奶身后，留一只眼睛看火車。

小站已不售票，旅客上車買。水奶奶拉著了了剛坐定，列車員過來了。列車員是個女同志，她的制服很緊身，替她制造著豐乳肥臀。她的腰不純粹是腰，還是一把兒童票尺子。她把了了拉到身邊，手掌齊著小頭頂劃拉到自己腰上，說買半票，三元。水奶奶說，幼兒園娃娃，買啥票？列車員再次拿手掌切了切自己的腰，說，齊這兒，就該買票，管你幾歲，國家規(guī)定。水奶奶說，啥國家，搶人嗦？沒錢！列車員說，沒錢就下車，哼，這些鄉(xiāng)下人！水奶奶瞪列車員一眼，拉過了了，掏出一疊老人頭，拈出一張，遞過去，問，這是草紙么？找來！她身上是有零鈔的，不掏。列車員接了錢，只找給水奶奶九十二元。水奶奶不干，還要她找五角。全票五元，半票二元五，正理。列車員搖搖頭，說不找零，都是這么個收法，四舍五入，又說是國家規(guī)定。水奶奶說，狗屁規(guī)定，光想占便宜！沒那么怪，我不占你便宜，你也別想占我便宜，拿來！她掏五角遞向列車員，叫她拿一元來。列車員遇到對手了，只好拿出一元。水奶奶給錢時，附帶給了列車員一句祝福，拿去買藥！

不愧是三甲醫(yī)院，病房里聞不到丁點兒異味，還有電視看。水奶奶的手術(shù)時間，定不下來。主治醫(yī)師說，要等身體調(diào)理好了再說。

主治醫(yī)師是個年輕人，戴一副金絲眼鏡，脖子上搭著聽診器。水奶奶很喜歡這個眼鏡醫(yī)生，笑容滿面，態(tài)度和氣，感覺比自己兒子還親近。水奶奶聽人說，一進醫(yī)院，就成了鍋里的肉，人家想怎么燉，就怎么燉。她一來怕被燉，二來想著家里的雞，就跟眼鏡醫(yī)生商量，想盡快做手術(shù)。眼鏡醫(yī)生指指水奶奶，說她心臟有問題，血糖和血壓都偏高，另外還有幾項指標(biāo)不合格，得調(diào)理一段時間。水奶奶一聽，感覺自己被燉上了，就把自己的苦楚放大，再訴一遍。眼鏡醫(yī)生不高興了，臉色像掛了一層膩子，平整中帶了點兒顏色。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強行做手術(shù)，出了事誰負責(zé)？這話的意思很明白，誰想吃熱豆腐，誰負責(zé)。到醫(yī)院拿錢買罪受，還要自己負責(zé)，傻么？水奶奶看看眼鏡醫(yī)生，認燉。心里說，狗日的醫(yī)院，水好深！這城里人，真是看不透。

白內(nèi)障手術(shù)，其實就是更換人工晶體。水奶奶不懂，就問眼鏡醫(yī)生。眼鏡醫(yī)生說，進口的六七千到一兩萬一只；國產(chǎn)的多則七八千，少則一兩千。水奶奶問一兩千的效果如何？眼鏡醫(yī)生說，還行，就是“光明工程”用那種。水奶奶知道，一分錢一分貨，又問，安那種看得見走路不？眼鏡醫(yī)生臉轉(zhuǎn)到一邊，說，當(dāng)然比不換強。水奶奶心想，自己又不看書寫字，就選“光明工程”那種吧，別人用得，自己也用得。正要開口，眼鏡醫(yī)生說，你這種鄉(xiāng)下人，干粗活，泥巴掩到嘴皮了，就用“光明工程”那種吧。雖是不謀而合，但話從眼鏡醫(yī)生嘴里說出來，變了味兒。水奶奶像沒打麻藥就挨了一刀，疼得嘴歪。她脖子一硬，要選個進口的。眼鏡醫(yī)生看著水奶奶，在她臉上亂找，說醫(yī)療保險不報銷的喲。水奶奶眼睛像針，向眼鏡醫(yī)生刺過去，問，我叫你報了嗎？

眼鏡醫(yī)生走了，鄰床病友胖嫂問水奶奶，選那么貴的，不心疼哇？水奶奶氣呼呼地說，臭小子，小看人呢！胖嫂伸出大拇指，點了兩下。胖嫂是江源鎮(zhèn)的，跟水奶奶那個鄉(xiāng)田挨田、土挨土。往寬處說，算是老鄉(xiāng)，說起話來就親近。胖嫂住院，來看的人倒是不少，都說些不痛不癢的安慰話，放下禮品，給點禮金就走。兒子和媳婦一走，胖嫂就罵，狗日些，個個都忙，只曉得刨錢！胖嫂說刨錢，指的是當(dāng)教師和當(dāng)公務(wù)員的兩個兒子，他們除了干正事兒，也干點副業(yè)。罵完兒子，又捎帶數(shù)落兩個做生意的媳婦。水奶奶勸胖嫂，年輕人忙，多擔(dān)待些。

水奶奶要進手術(shù)室了，得把了了安頓好。安頓了了的最好辦法，是買玩具，或者買棒棒糖。了了不要棒棒糖，要玩具。到玩具店，奶奶跟了了說，不要選太貴的哈，奶奶的錢花在眼睛上了。了了看一陣奶奶的眼睛，選了個打折的玩具手機，五元錢。

了了有了自己的手機，就有了自主權(quán)，不停地給爸爸媽媽打電話。他把玩具手機舉到耳邊，邊說邊走，又打小報告，說奶奶頓頓吃湯泡飯，炒一份菜，全讓給了了吃。隨后，又學(xué)奶奶的口氣，說，你們到底回不回來??？再不回來，了了都長大了，不認你們了。隨后，他叫爸爸媽媽今年一定要回來，還要給他買個電動汽車，要比康康的好。最后，他跟媽媽唱起了兒歌：爸爸媽媽去上班，我上幼兒園，也不哭，也不鬧，問聲老師好?？粗肆说臉幼樱棠绦Φ煤荛_心，胖嫂也笑了。

進手術(shù)室之前，水奶奶把了了托付給胖嫂。又囑咐了了，要聽馬嬸兒的話，就在屋里打電話，打完就看電視，奶奶耽擱一會兒就回來。

水奶奶進了手術(shù)室，胖嫂就跟了了玩，教他玩剪刀石頭布。胖嫂是個實在人，老是贏了了，了了沒勁，不玩了。胖嫂就教他掰著手指頭念童謠：王婆婆，在賣茶，三個觀音來吃茶。后花園，三匹馬，兩個童兒打一打。護士來叫胖嫂做CT，胖嫂帶上了了下樓。醫(yī)生叫到胖嫂名字時，胖嫂要帶了了進去，醫(yī)生不準(zhǔn)。胖嫂只好讓了了在外面等，叫他不要走動，說她只耽擱一小會兒，出來給他買臟臟熊奶茶。了了點點頭，坐在墻邊椅子上。

胖嫂出來，找不到了了，使勁喊，沒人應(yīng)。她聽水奶奶說過，了了記性特好，只要走過一次的路，準(zhǔn)找得到回，就回病房找，也沒人。她去問過道上住的病人，問護士站的護士，問門廳干活的保潔，都說沒看見。胖嫂慌起來，趕快去大門問保安，保安也說沒看見。她又回CT室外，還是沒人。她回頭又想起，自己說過要給了了買臟臟熊奶茶的，趕去奶茶店，仍然沒見人。胖嫂一屁股坐在地上，扇自己的耳光，揪自己的頭發(fā)，“嗚嗚”哭起來。

胖嫂披頭散發(fā)回到病房，掛著淚痕，吊著鼻涕。手術(shù)回來的水奶奶聽胖嫂一說，重重跺下一腳，腦子“嗡”地一下響起來，眼前一黑，昏了過去。水奶奶緩過來，跟胖嫂分頭再找。一見到人，她就跟人描述了了的樣子：小男孩，五歲半，齊腰高，圓臉，大眼睛，剪瓜皮頭，穿一身南極人橘黃色羽絨服。兩個人找完眼科找內(nèi)科，找完內(nèi)科找外科，找半天，整個醫(yī)院都找遍了，都沒有見到了了。

水奶奶跟胖嫂來到醫(yī)院大門，胖嫂“撲通”跪在門衛(wèi)室地上，抓住一個保安大哥的手，請他們幫忙找找。保安大哥搖搖頭，說他們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各人有崗位，不敢脫崗的。胖嫂就求他看看監(jiān)控錄像，保安大哥又搖搖頭，說監(jiān)控錄像不能隨便看的，得領(lǐng)導(dǎo)批。胖嫂說了一屋子好話，保安才打電話請示領(lǐng)導(dǎo)，調(diào)出監(jiān)控錄像來看。不一會兒，胖嫂指著熒屏叫，就是他！就是他！那個頸子上掛手機的娃兒！水奶奶也看見了：熒屏上，了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個人出了醫(yī)院大門。水奶奶雙腿打戰(zhàn)，臉色刷白，手腳冰涼。

保安大哥把情況通報給駐院警察，駐院警察問明情況，帶水奶奶到公安局調(diào)“天網(wǎng)”，胖嫂腳跟腳緊隨其后?！疤炀W(wǎng)”的錄像看到了：了了跟在一個老爺爺后面，進了火車站，上了一列K字頭快車。那車跟了了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馳，水奶奶癱坐在椅子上，胸悶，氣緊，說不出話來。警察同志給她端來一杯水。

警察同志讓水奶奶留下電話號碼，說他們馬上發(fā)協(xié)查通報，叫水奶奶回去等，一有消息，馬上通知。水奶奶要趕車去追。警察同志說，沒用的，這是大海撈針的活，要是占有龐大資源的警察都找不到，你就更找不到了。水奶奶忽然捂住胸脯，臉色紙白，額頭冒汗，胖嫂趕緊扶她回醫(yī)院。

白天，水奶奶去火車站，守在出站口。每一趟南下的客車，都是她滿腔的希望。她相信，了了一定會回來的。

晚上沒有南下的客車，水奶奶就去住院部底層門廳等，她始終相信了了會回來，每時每刻都有可能。醫(yī)院三道門，住院大樓只有一棟，無論了了從哪道門進來，都會從這門廳上樓。胖嫂拿件外衣搭在水奶奶腿上，拉著她的手，陪著她坐在門廳椅子上。她們都不說話，眼巴巴望著門外。

門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水奶奶問胖嫂，下這么大雨，了了睡哪兒??？胖嫂拍拍水奶奶的手，不說話。水奶奶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她驚叫一聲，醒過來，喘著粗氣。原來她夢見了了被人取出心肝，拿在手上玩，了了在拼命叫奶奶。水奶奶跟胖嫂說了自己的夢，胖嫂把水奶奶的手抓得緊緊的，說夢跟現(xiàn)實是反的，了了那么乖，菩薩會保佑他的。

出院那天，胖嫂抱著水奶奶哭，傷傷心心，說自己該死！水奶奶說，要是了了回這里來，就馬上打電話。經(jīng)過護士站，她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到大門口，也給保安留了電話。

水奶奶不敢回家，她怕一回家，了了丟了的消息會立即傳開。如今，打個電話比放個屁還方便，消息自然會傳到兒子媳婦那里去。他們要是知道了了丟了，咋得了？她還怕了了回醫(yī)院找她，就拿定主意在城里等，不等到了了，不回家。

到哪里去住呢？水奶奶想到了火車站。住候車室，清靜，不給錢，還能方便等火車。天昏沉沉地壓在頭頂，冰涼的雨水東一點西一點飄落。水奶奶到農(nóng)民街，買了床翻裝棉絮，來到火車站。

水奶奶想進候車室，被人家攔下了，說要購了票才能進。原來城里的火車站，跟鄉(xiāng)下不一樣，是在候車室外買票，憑票入內(nèi)。水奶奶木了，火車站不能住，能到哪兒去?。克荒茉谶@里等了了呀。她背著行李，抱著棉絮，在火車站亂轉(zhuǎn)。在貨運段大門口，她發(fā)現(xiàn)這里進去沒人攔，進去沿鐵路往回走一段，就能進站臺。只要能進站臺，就有辦法進候車室。

水奶奶繞進站臺，又有了發(fā)現(xiàn)，火車站挨山邊的軌道上，停放著三節(jié)銹跡斑斑的綠皮車廂，顯然是廢棄的。她想，在候車室打地鋪，說不定站上的人要管，住車廂里，應(yīng)該沒人過問。她走攏一看，靠山邊的車門敞開著，爬上車廂，里面破舊的座椅，鋪滿了灰塵。水奶奶一陣竊喜，一個人住這么大個房間！

水奶奶每時每刻都希望手機響起來，可是，她的手機睡著了。公安局沒有電話，胖嫂沒有電話，醫(yī)院保安也沒有電話，連煩人的廣告電話也沒有。她忍不住撥通了長河老師的電話，長河老師說，這些天，你們家的門一直鎖著，到哪里去了啊？還說水奶奶家的雞，都快成野雞了，天天歇在李子樹上。雞下的蛋，替她撿好了的。水奶奶嘴巴一撇，想哭。

忽然，兒子福生打來了電話，水奶奶一陣興奮，難道了了去了那兒？福生的電話沒有驚喜，他只是一般性地問了了的情況，問母親的手術(shù)怎樣，隨后就要跟了了說話。水奶奶說，了了睡著了，手術(shù)很好，過兩天就回家。水奶奶忽然緊張起來，要是兒子媳婦再打電話來，要跟了了說話怎么辦？總不能一直在睡覺吧？還好，兒子媳婦那邊忙不過來，幾天沒來電話。一天，媳婦打電話來了，說要跟了了說話。水奶奶說，他們已經(jīng)回家了，了了在上幼兒園。

該了了放學(xué)時，水奶奶就關(guān)掉手機，該了了上學(xué)了，再開機。兒子媳婦再來電話，要跟了了通話，她就說了了在幼兒園。星期六和星期天，她就說了了跟康康玩去了。

一安頓下來，水奶奶就想洗衣服。搜衣兜時，她發(fā)現(xiàn)兜里多了一沓錢，哪里來的？她想到了胖嫂。趕回病房，不見胖嫂。坐在她病床上的，是個駝著半邊背的老頭。水奶奶去問護士，護士說，那個胖嫂，手術(shù)沒做就走了。水奶奶想，大家都不容易，一定要把錢退給人家。水奶奶有胖嫂的電話，打她電話，關(guān)機。

火車站的夜晚，一片闃寂。寒風(fēng)中，昏黃的路燈越發(fā)昏暗。偶爾有幾趟貨車經(jīng)過，轟轟隆隆碾碎幾片夜色，復(fù)歸沉靜。水奶奶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睡過囫圇覺了，每時每刻都想狠狠睡上一覺?？墒牵婚]上眼睛，她又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了了。

水奶奶在第一聲鳥叫聲中起來，梳洗完畢，到路邊早餐店吃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一碟泡菜。吃完打個包，中午晚上將就著吃?；氐杰囌?，第一趟南下的客車就該到了。

車站上的霜風(fēng)，從沱江邊躥上來，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風(fēng)把人的臉一點一點變硬，把腳凍得疼痛，發(fā)木。水奶奶來到出站口，遠望著南下的客車，一動不動。她筆直地站著，風(fēng)把頭發(fā)撩得亂蓬蓬的，像一尊雕像。

下雨了，堅硬的雨滴打在額頭上，順著臉頰往下流，浸進嘴里，帶著煤煙和塵灰的苦澀。水奶奶始終雕像般站在出站口，目送著一趟趟火車遠去，直到只剩兩條鐵軌。

水奶奶的錢花光了，胖嫂的錢倒是硬邦邦揣在內(nèi)衣口袋里，她不會動。這把年紀(jì)了，打工沒人要，她想到了撿垃圾。對，就撿垃圾。她鼓勵自己，有啥不好意思呢？不偷不搶，靠勞動掙錢，不丟人。水奶奶記下了所有南下客車的到站時間，她要在客車到站之前，趕回出站口。去撿垃圾之前，她換了件干凈衣服，洗了臉，再梳了一次頭。

面對垃圾箱，水奶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左看右看，一臉緋紅。她一咬牙，埋下頭，誰也不看。找過幾個垃圾箱后，她直起了腰桿。撿垃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得知道哪里紙板多，哪里塑料瓶和塑料袋多，哪里可以撿廢鐵，哪里可以敲鋼筋。撿幾天，水奶奶也找到了一些竅門，還知道了幾個廢品回收點的價格差異。每天黃昏，她把垃圾分門別類，打成小捆，背去廢品回收點。她寧愿背著成捆的廢品，多走兩條街，也要賣個好價錢，哪怕只多賣一元錢。一天下來，運氣好，能賣十二三元，運氣差，也就四五元。

水奶奶的每一天，都在盼望，她已記不清，自己盼來了多少趟客車。但她盼來的，都是失望。她同樣記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她的日子，就這么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一天又一天。

忽然，警察打電話來，說了了找到了，西安那邊的人已經(jīng)把他送回了永寧老家，問水奶奶接到人沒有？水奶奶嘴巴一癟，嘴皮不停地顫動，哽咽起來。

水奶奶趕緊跟長河老師打電話，長河老師說，了了洗了澡，正在吃飯呢。他把手機遞給了了，了了叫一聲“奶奶”，哇地哭起來。水奶奶喊一聲“孫兒”，也嗚嗚直哭，淚珠一串串往下掉。長河老師說，水奶奶家的雞下的蛋，都裝滿一籃子了。水奶奶說，你們煮些來吃嘛。說完，鼻子一酸，又想哭。

水奶奶給了了買了一把玩具手槍，買了一袋棒棒糖，沒錢買車票了，她想到了零擔(dān)火車。胖嫂的錢倒是還在身上，她不會動。這些日子住火車站，水奶奶早摸清了：零擔(dān)火車停站后，列車長會跳下車，繞車一周，然后就站在車長室外面抽煙，注視著車頭。司機松閘瓦，車輪發(fā)出“嗤——”的放氣聲，車長就上車了。再過幾秒鐘，車輪便緩緩滾動起來。爬零擔(dān)貨車的最佳時機，就是司機松閘瓦，車長上車那幾秒鐘。

水奶奶聽到司機松閘瓦的放氣聲，爬上了車。眨眼之間，車輪緩緩轉(zhuǎn)動，站臺開始往后退，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車廂里空空如也，水奶奶笑了。她坐在行李上，想起該梳梳頭發(fā)了。拿小鏡子一照，她突然嚇一跳：頭發(fā)白晃晃的，像撲了一層面粉；眼窩陷成了兩個坑，眼珠子像兩個土豆，在坑里滾來滾去；頸上皺皺巴巴，牽起皮來，能到下巴，活脫脫老了十歲！水奶奶呆呆地想，這個樣子，了了還認得出奶奶嗎？

火車慢悠悠跑一段，開始加速，然后就呼啦啦奔跑，似乎要飛起來，風(fēng)灌進車門，割臉。車門開著個口子，橫掛著一根鐵鏈。水奶奶心情很好，透過車門看風(fēng)景：天邊鐵灰色的青山，在緩緩地旋轉(zhuǎn)；遠處的沱江，靜靜地流淌著；路邊的夾竹桃，在呼啦啦往后退。

水奶奶的心，跑得比火車還快，先一步到了家里。她雙手抓住了了的肩膀，嗔道，狗東西，哪里去了?。繃?biāo)滥棠汤?！然后，問他怎么吃的、怎么住的、餓壞沒有？問完，把了了緊緊摟在懷里。最后，她掏出玩具手槍和棒棒糖，一遞，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車廂里，看看手里，揩了眼淚，笑了。

水奶奶一頭想起，該給胖嫂打個電話。胖嫂的電話通了，一聽說了了找到了，她連叫兩聲“阿彌陀佛”，在電話那頭又哭又笑，還嚷著要來看了了。

火車快到站了，仍然轟轟隆隆奔跑著，一點兒沒減速，咋回事？原來，水奶奶還不知道，她在城里這些日子，鐵路網(wǎng)絡(luò)做了一次調(diào)整，這個四等小站，已經(jīng)被撤銷，成了個會車平臺，所有列車不再?？?。

灰頭土臉的小站，一晃而過。水奶奶多想早一點見到了了??！她心里一急，想跳車，一看那飛速流動的路基和碎石，又退回來。忽然，她感到氣緊，身上像有一只巨手壓下，胸部有無數(shù)的鋼針在扎……

水奶奶倒在車廂里，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青蘋果，被人一棍子敲下樹枝，扔向空中，越飛越高，飛到天上，天上是五彩云霞。這時，水奶奶的手機響了……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