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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白素貞

2020-08-06 14:46陳倉
十月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副社長白素貞

1

“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么?”魯迅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這雷峰塔終究又建起來了,而且我這個侏儒式的許仙也會命犯桃花?

不妨告訴大家吧,我姓陳,原名叫陳元,昵稱“第七個小矮人”。具體有多矮呢?我測量過幾次,每次從身高測量儀上下來都非常羞愧——僅僅只有155.5cm,都不好意思運用四舍五入的方法說我160cm。我的身份是上海一家機關(guān)小報的記者,每周還兼一兩天的編輯,按照別人的說法,我管天管地又管柴米油鹽,我利用這份工作確實也管了不少閑事,比如像許仙一樣救救保護動物啊,比如給殘疾人征婚啊,比如為含冤受屈的人抱打不平啊。最近一次,我臥底一家火鍋店,在里邊當了一名洗碗工,偷偷地把他們使用泔水油的過程都給拍下來了。因為我的連續(xù)報道,這家火鍋店被查封,后來就接到好多電話,莫名其妙地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而且警告我,小心頭頂?shù)舸u頭。每次接到電話,我就呵呵地笑著聽他們罵,說我不怕,別說掉磚頭,有本事你掉下個林妹妹讓我看看。

遇見白素貞之前,我去雷峰塔溜達過一圈。當時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報社拿到相關(guān)研究部門的檢測數(shù)據(jù),說幾味中藥里含有有毒成分,估計與原材料有關(guān),所以派我回老家那邊采訪。我的老家在陜西秦嶺東麓,那是藥材主產(chǎn)地,尤其我們大廟村,滿山遍野都是天麻、茯苓、天冬和柴胡。我曾經(jīng)回去探親的時候,看到大家為了賣個高價,耍了五花八門的花招,比如用硫黃熏天麻,用雙氧水漂白核桃。我從上?;卮髲R村沒有直達車,必須先乘坐高鐵前往杭州,然后轉(zhuǎn)乘K466次綠皮火車,這趟火車是下午4點38分的,中間有四個小時的空當,我趁機去附近幾個景點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雷峰塔的介紹我就琢磨一個問題,既然1924年的時候雷峰塔倒掉了,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說不定已經(jīng)跑出來正在西湖邊游蕩著呢。

從雷峰塔出來,我并沒有許仙那么幸運,不過,一低頭,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條小蛇,有七八寸長,通體雪白雪白,從我腳下經(jīng)過的時候,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我拿起手中剛剛喝空的易拉罐,希望把它收起來,帶回家養(yǎng)著。它會不會以為是法海招是搬非的缽盂,所以回頭盯了我一眼,似乎說了一句“小樣”,哧溜一聲爬上一棵柳樹不見了。

五天之后,我便在返回的綠皮火車上遇到了白素貞。

2

那是八月初,上海雖然已經(jīng)出梅,依然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而陜西那邊的天氣十分晴好,我忙著采訪的時候,被父親逼著相了次親。父親有點狗急跳墻的味道,安排的相親對象非常漂亮,不過是個小寡婦。我說你兒子長得再丑,也不會和寡婦結(jié)婚吧?父親說寡婦怎么了?生起孩子來多方便呀。我說人家已經(jīng)有個孩子,你直接認作孫子不是更方便嗎?父親說你都三十多了,耽誤不起了。我安慰父親說,緣分來了老天爺也擋不住,回上海的時候自己繼續(xù)坐那趟慢騰騰的綠皮火車繞道杭州,說不定在火車上睡一晚上就能給他抱個孫子回來。

十分湊巧,正值暑假的旅游旺季,我返程的下午5點36分發(fā)車的K468次火車,已經(jīng)沒有硬臥了,我就狠狠心花了五百多塊訂了一張軟臥。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軟臥,我拿著那張車票坐在候車室的時候,像拿著某個女人閨房的鑰匙等著天黑一樣興奮。我猜想,每個軟臥包廂里僅有兩張床,兩個人處于獨立封閉的十分狹小的空間里,在炎熱單薄的季節(jié),吃飯,洗漱,更衣,入睡,呼吸,醒來,一起穿過曖昧的夜晚……這多么像發(fā)酵面團或者釀酒,有什么不可能發(fā)生呢?不過,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比如遇到和我一樣糟糕的男人,或者五大三粗的會打呼嚕的女人。

這一切想象都過于美好或者過于悲慘。當我推開自己的軟臥包廂,發(fā)現(xiàn)共有四個床位,有一扇可以關(guān)閉的門,除此之外與硬臥也沒有什么太大差別,照樣是需要爬上爬下的上下鋪,照樣鋪著破舊的遺跡斑斑的白色被褥,照樣有個拉著綠色窗簾的透明度不高的窗戶,關(guān)鍵是有股刺鼻的混合型的氣味。我失望地拍了拍硬邦邦的床,正要發(fā)牢騷的時候,突然看見包廂里還有點色調(diào)——這色調(diào)來源于一張臉,首先因為她是女的,性別特征十分明顯;其次因為她和我年齡相仿,三十左右的樣子。

我已經(jīng)查過K468次火車,它的起點是西安,終點是寧波,途經(jīng)商洛、丹鳳、商南、鎮(zhèn)平、唐河、信陽、潢川、固始、合肥、巢湖、蕪湖、宣城、長興南、德清西、杭州、紹興、余姚,所以,她肯定是從前邊的西安或者商洛上車的。她是這間包廂里僅有的一名乘客,靜靜地坐在上鋪的角落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站臺。

窗外正是黃昏,夕陽鮮紅鮮紅的,把站臺上來來往往的乘客拖得很長,像是被她拉扯著的不愿意松開的一根根橡皮筋。她穿著一條白色紗裙,又把白色被子搭在腿上,而且絕對忽略了我的到來,所以我開始并沒有看見她。當我看見她的時候,立即給她起了個名字——白素貞。因為她看上去尤其像趙雅芝在《新白娘子傳奇》里邊飾演的白娘子,至于具體哪里像白娘子我不清楚,只覺得她的目光有幾分冰涼,穿著的白裙子像蛻下來的一張蛇皮,上邊布滿閃閃發(fā)光的鱗片。我不明白給她私下起的這個名字代表著白娘子還是代表著演員趙雅芝,反正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反應(yīng),她們?nèi)齻€人確實挺像的。她真實名字叫什么也不清楚,當我和她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懷疑她會不會就是從雷峰塔下跑出來的蛇妖。

整個晚上,白素貞并未走出包廂,僅僅下了幾次床,每次都非常短促,似乎翻看自己放在床下的行李,或許尋找什么東西,還幽幽暗暗地說了幾句什么。后來,我聽到偶爾有蟲子吱吱的叫聲——火車正在穿過夏季的山巒,能聽到蟲子呢喃并不奇怪,只是那聲音隱隱約約,也許來自火車內(nèi)部,也許來自火車外部。我猜測,白素貞頻頻下床尋找的,也許就是一只鳴叫的蟲子。在我們秦嶺山區(qū),蟲子非常多也非常普遍,從春天一直會叫到初冬,但是我對蟲子認識不多,分不清蛐蛐、蟈蟈和螞蚱。我也大大咧咧地巡視過兩遍,還是無法判斷那聲音來自何處,有時候都懷疑那不是蟲子的叫聲,而是火車某個部位的摩擦聲,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耳鳴。那聲音微弱、孤單,甚至有幾分凄涼,節(jié)奏也越來越慢。我躺在床上,仔細地辨認著蟲子的方位,想象著它的類別,體會著它的處境,這樣的過程無異于催眠,讓我很快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幾天前看見的那條白蛇,它已經(jīng)長大了,盤在我的胸口,張著嘴,吐著芯子,在不停地蠕動著。

當我醒來的時候接近第二天十點,白素貞已經(jīng)洗漱完畢,仍然盤腿坐在她的上鋪。

再過兩站就是我要下車的杭州。我終于壯了壯膽子開始搭訕,問她是不是陜西人?白素貞說,差不多。我說下一站是不是德清西?白素貞說,不知道。我說大概幾點到杭州?白素貞說,應(yīng)該快了吧。我說你出差還是旅游?白素貞說,我回上海。我說,我們竟然是同路的,千年修得同船渡,是不是毛爺爺他老人家說的?白素貞說,可能吧。我說,你是不是姓白?白素貞說,為什么?我說,你長得這么白,不姓白真是天理難容……白素貞并沒有被我的幽默逗樂,我只好言歸正傳地說,我覺得你很像趙雅芝或者白娘子,更像我小學(xué)同學(xué)白素貞,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你叫白素貞。

父親中間給我打了個電話,仍然在追問小寡婦的事情,我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幾分,說男人三十有什么關(guān)系,個子矮點有什么關(guān)系,娶個個子高點的,不影響下一代就行了,反正寧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委屈自己。放下電話,我從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白素貞,然后又掏出手機說,我們掃一下微信,回上海請你吃飯。她接過名片,隨手裝進了裙子里,眼睛盯著窗外淡淡地說,對不起,我沒有微信。我尷尬極了,恨不得把手機扔出窗外。

我明白,我被無情地拒絕了。

我說,這年頭,你沒有微信?

白素貞并沒有解釋,微微地閉上眼睛,很快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shù)叵蚯靶旭傊0雮€小時過后,突然,白素貞的呼吸急促起來,兩片薄薄的嘴唇顫動著,像落入蜘蛛網(wǎng)的一只蟬的兩只翅膀。她似乎在和誰親熱,又遭到一條惡狗的追趕……我想,她應(yīng)該做噩夢了,便拍了拍床板,搖了搖她的胳膊。她醒了,睜開眼睛,開始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后來又死死地盯著我——她第一次正面看我,朦朦朧朧地問,我剛才怎么了?

我說,你做夢了。她說,你怎么知道我做夢了?我說,因為我鉆進去了呀!她說,你從哪里鉆進去的?我說,我忘記了,反正夢就是公園,都是有入口的。她說,你別瞎掰了,我是說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說,我只是叫醒了你。她說,你老實交代你都干什么了。我說,我只是搖了搖你又拍了拍你。白素貞的語氣越來越重,說你到底干什么了,快點告訴我,不然……我說,不然怎么了?

她說,不然我就告訴我媽。

我以為她要說的是警察。她說出“我媽”的時候,我松了口氣,不免有些想笑。我說,你覺得我干什么了?她掏出一張濕巾紙,擦了擦自己的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親了我!

我愣一下說,親是什么意思?

她說,你說什么意思?

我說,是吻嗎?

她說,你說呢!

我說,你是不是還在做夢???

這時候,列車員推門進來,說杭州站馬上到了,應(yīng)該收拾行李下車了。白素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從床下邊拉出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只黑色的拉桿箱,還有一只竹編的絳紅色的提籃。她慌亂地打開提籃,在里邊翻了翻,然后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張望。白素貞有些失魂落魄地說,你還動了我的行李對不對?我說,我什么時候動過你的行李?白素貞說,還有什么時候?當然是昨天晚上!

我感覺事態(tài)有些嚴重,說你什么東西丟了嗎?

火車到站了,我提起行李開始下車。我本想等一等白素貞,也許可以乘坐同一輛高鐵返回上海,方便的話還可以打車把她送回家……但是現(xiàn)在,我必須趕緊離開。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白素貞左手提著拉桿箱,右手輕飄飄地提著籃子,已經(jīng)迅速地擠到了我的身后。她說,在她睡著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進來?我說,除了列車員之外,只有風(fēng)。白素貞說,那么有沒有什么東西從包廂里跑出去?我說,除了列車員之外,還是風(fēng)。白素貞說,我說的不是人,也不是風(fēng),你又看不見風(fēng)。我說,那你說的是什么?你是不是睡著了還沒有醒啊?白素貞說,請你認真地聽我說,我有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我說,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白素貞說,那個包廂除了你就是我。我說,你認為我是小偷對嗎?白素貞說,當然,你的嫌疑最大。我說,包廂里還有你,難道你沒有嫌疑嗎?白素貞說,我自己也有嫌疑。我說,你到底丟掉了什么?是手機還是金銀首飾?白素貞說,是一只蛐蛐。我說,蛐蛐是什么?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已經(jīng)走上了站臺,白素貞還是緊緊地跟著,說蛐蛐又叫蟋蟀,它們會吱吱地叫,這個你懂吧?我本來有兩只,成雙成對的兩只,但是另一只不見了。

我知道這是個捕捉蟋蟀的季節(jié)。我們報社樓下的保安,每年秋天的時候都會請假回家半個月,專門捕捉蟋蟀帶到上海賣給那些以斗蟋蟀取樂的人。我說,半夜的時候,我確實聽到了叫聲,還奇怪火車上怎么會有蟲子呢。白素貞說,所以你動了我的提籃,然后把它放掉了對吧?我說,我為什么要放掉它???白素貞說,你覺得它可憐,或者嫌它吵鬧,所以就把它放掉了,我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起過兩次床。我說,你也起過幾次床,為什么不是你自己放的呢?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不知道它在床下,也不知道它是蟋蟀,從后半夜直到今天早上醒來,就再沒有聽到它的叫聲了。白素貞說,那是它們睡著了。我說,蟋蟀也會睡覺嗎?白素貞說,你都會睡覺,人家蟋蟀為什么不會睡覺。

我回過頭,盯了一眼這個被我命名的白素貞,她邁著細碎的步子不離不棄地跟著我。她已經(jīng)不像趙雅芝,也不像修道成妖的白素貞,真像條不停地吐著信子的蛇。我說,如果蟋蟀就是蛐蛐,它們還有另外一種消失的方式你知道嗎?白素貞說,什么方式?我說,它們會吃掉自己的。白素貞說,它們怎么吃掉自己?我說,它們先吃掉自己左腿,再吃掉自己的右腿,它們還可以相互幫忙,你吃掉我,我吃掉你。她說,胡扯!它們?yōu)槭裁匆缘糇约?,為什么要吃掉對方?我說,也許它們餓了。她說,你餓了會吃自己嗎?我說,當然,在非常孤獨的時候。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也許真的見鬼了。好在杭州是個大站,有著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我這個小矮子迅速地淹沒了。我加快腳步,迅速拐進地下通道,重新檢票進站,坐上了返回上海的高鐵。時間還處在一個初秋的下午,江南的天氣已經(jīng)變了,除了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還起了大霧,據(jù)說能見度不足一百米,高速后退的樹木、水塘、房子,更增添了幾分朦朧和神秘的氣氛。

3

事情過去兩個多月,上海幾乎進入秋末冬初,關(guān)于白素貞以及我們共同乘坐的那趟綠皮火車,我已經(jīng)忘記得差不多了。那陣子,我又忙完一個漂亮的新聞策劃,幫助了陜西老家那邊的一所貧困小學(xué),小學(xué)校長在一次暴雪當中,為村里搶修高壓電線的時候,不幸遭到電擊失去了雙臂。但是他,并沒有離開講臺,每次上課的時候,由值日生把粉筆遞給他,他用嘴叼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用嘴叼著鋼筆備課,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即使如此,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說沒有什么愿望,就是希望學(xué)校有個電腦室和圖書室,自己還想到上海來聽聽課,看看人家大城市的老師都是怎么教書的。我被校長的精神深深地感動,在上海發(fā)動了一場規(guī)模不大的慈善活動,首先給學(xué)校捐獻了二十臺電腦和一批圖書,其次聯(lián)系了一家假肢廠免費給校長安上了假肢,最后讓父親牽線搭橋,把那個漂亮的寡婦介紹給了他,如今兩個人正在甜蜜地戀愛呢。

所以,我們報社在中層干部公開競聘的時候,我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部主任的人選,經(jīng)過演講、答辯和民意測評,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很快就進入了公示環(huán)節(jié)。按照大家的看法,公示只是哄哄人走走過場而已,同事們在樓上樓下見我,已經(jīng)不再直呼大名,而是提前改叫陳主任了。

正當我雄心勃勃地準備就職社會部主任之時,分管我們的李副社長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和我談?wù)?。當我推開他的辦公室,他笑瞇瞇地說完“坐吧”,就不再吱聲了。他這是在期待著什么,于是我開始表態(tài)說,請李社長放心,我會好好干的,爭取策劃更多的慈善救助活動,采訪更多的輿論監(jiān)督報道。我進一步暗示,我不會忘記他的提攜之恩,等事情結(jié)束了,我要好好地謝謝他。他似乎并不滿足,仍然使勁地盯著我不放,我干脆狠狠心,肉麻而直接地告訴他,我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讓我殺人我絕對不會放火,他讓我搶劫我絕對不會偷盜。

他的眼睛終于眨了一下,說陳元啊,我什么都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胡說八道,我們是報社又不是黑幫,我們只會救人救火,怎么可能殺人放火,而且我必須糾正你的話,你不是我的人,你只是報社的人,你還是黨員,所以你根本上是黨的人。他停頓了一下說,你既然是黨的人,就必須注意作風(fēng)問題……他說完之后,從抽屜里取出四封信,沉重地推到我的面前。

我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問公示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投訴了我?他不等我伸手,又把信收了回去,然后說,你說說看,你有什么值得人投訴的嗎?我說,平常采訪的時候,基本會有幾百塊錢紅包,這是行業(yè)內(nèi)人人皆知的潛規(guī)則,但是我每次都退回去了,有幾次是政府部門發(fā)的,我不好退,回來就請同事們喝了咖啡,或者直接投進了愛心捐款箱;有一些報道對象,他們感激我們,會表示表示,比如那個無臂老師,他從上海離開的時候,偷偷地留下兩張交通卡,總共一千塊,我知道他正在談戀愛,沒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就花了一千多塊買了一套雅格爾,給他寄回去了。前些天,他又從老家寄來兩箱蘋果,是他自己家產(chǎn)的,退回去肯定不合適,我就和同事們一起分了分,你當時也分享到了,感覺我們陜西的蘋果是不是挺甜的?

李副社長說,你的意思是你完美無缺?我說,我又不是神仙,我就老實交代吧,我們收到很多求助線索,大多數(shù)根本沒有辦法報道,我就利用記者的關(guān)系,私下幫忙給解決解決,比如給窮孩子找找工作,比如幫助被騙的消費者維權(quán)……另外,我還拿著記者證免費地進過不少公園,最臉紅的就是利用記者身份花花人家小姑娘,你說說除了記者身份還有點光環(huán)之外,我這個丑八怪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嗎?李副社長說,男人嘛,比的是心靈美。我說,如果比心靈美,我賣力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人,盡量積德行善,又不喝酒不賭博不嫖娼,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二美男子了。李副社長說,第一美男子是誰?

我說,還能有誰,李社長你啊。

李副社長說,我是副社長,馬屁不要拍過頭了。

李副社長繼續(xù)笑瞇瞇地說,你是不是美男子,你自己說了不算,現(xiàn)在我說了也不算。

我說,那誰說了算?

李副社長說,白素貞。

當李副社長說出白素貞三個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還是趙雅芝和她出演的那條蛇妖,并沒有立即聯(lián)系到綠皮火車軟臥包廂里偶遇的那個人,她與自己早就是毫不相干的了,何況那個名字是我私下的稱呼,僅僅在搭訕的時候提起過一次,當時并沒有得到她的確認和認同。

我說,哪個白素貞?他說,你認識幾個白素貞?我說,如果你指的是妖精的話,我起碼認識一百個,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十分可疑。他說,我也可疑嗎?我笑著說,當然可疑,不過你不會是蛇妖,你應(yīng)該是法海。我想問一下領(lǐng)導(dǎo),到底是誰投訴我?我不就競聘一個社會部主任嗎?又不是陳世美競聘駙馬爺。他說,這個投訴和競聘無關(guān)。我說,那我就無所謂了,誰愛投訴就投訴去吧。他說,但是,如果處理不好啊,不僅僅是個主任了。

我一頭霧水地說,不為主任,誰會寫匿名信???李副社長說,人家不是匿名的,人家是實名的,我都說了,投訴人的名字叫白素貞。我說,白素貞這個名字很明顯是假的。他說,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我說,除非她爹媽有毛病,不然怎么會取個妖怪的名字呢?他說,投訴的人有兩個,另外一個是白素貞她媽,你知道叫什么嗎?我說,白素貞是蛇變的,估計她媽叫蛇蛋。他說,什么雞呀蛋呀的,人家叫驪山老母。我說,那不是她媽,應(yīng)該是她師傅,白素貞的法術(shù)就是驪山老母教的,還有樊梨花、穆桂英這些厲害的娘們都是驪山老母的弟子。

李副社長說,你能不能嚴肅一點?

我說,我怎么不嚴肅了,這些都是神話故事里記載的。反正我行得端走得正,不僅僅沒有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在路上遇到螞蟻都是要繞道的。

李副社長仍然笑瞇瞇的,但是他不再盯著我看,所以笑瞇瞇的味道已經(jīng)變了。他說,你想得簡單!你沒有踩死螞蟻,難道你沒有放跑人家的蟋蟀?蟋蟀你認識吧?人家說那可不是普通的蟋蟀,那是她的男朋友……現(xiàn)在的人真變態(tài),養(yǎng)只狗吧,叫兒子,養(yǎng)只蟋蟀吧,叫男朋友。

我的腦子里頓時吱吱地叫了幾聲,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姑娘立即草蛇灰線地浮了出來。我說,我真不認識蟋蟀,不過我明白了,我確實認識白素貞。他說,你們怎么認識的?我說,在綠皮火車上。他說,挺浪漫的嘛。我說,而且在軟臥包廂里。他說,所以你就動了邪念?放走蟋蟀只是人家的投訴內(nèi)容之一,人家主要投訴你趁她睡著的時候親了她。我說,那是她在做夢,她做噩夢的時候,是我把她叫醒的,如果說我親了她,那也是在她的夢里,如果在夢里親了她,這是怪不得我的。

李副社長說,那怪誰?

我說,反正我是清白的。

李副社長說,人家為什么平白無故地投訴你?

我想了想說,只有一種可能,她對我有意思,在坐火車的時候,她很少說話,一直看著窗外,似乎十分孤獨。李副社長說,看著窗外就孤獨了?我說,當然了,反正你沒有見過她,你不知道她的孤獨是多么可怕,她的神情酷似修行千年的一條蛇妖。他說,如果是蛇妖,人家就會看上你?你又不是許仙,雖然許仙家貧如洗,和你一樣相貌平平,但是人家上輩子是有救命之恩的。我說,但我是童男,起碼我是單身,她發(fā)現(xiàn)我是單身。他說,你就吹牛吧,單身是真的,童男肯定是假的。我說,當然不是吹牛,你如果是女領(lǐng)導(dǎo),或者我是女記者,我就讓你開包檢查。

李副社長板起面孔說,你這么矮,又這么低俗,我看人家不像冤枉你的樣子,你還是老實交代吧。我說,這么無中生有的事情,你讓我怎么交代?你能把投訴信讓我看看嗎?我想看看她是怎么說的。他說,投訴信是隨便看的嗎?不過,我告訴你也無妨,這四封信其中兩封署名是白素貞,還有兩封署名是白素貞的媽媽驪山老母,內(nèi)容全部都是一樣的。我就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告訴人家的,她怎么知道你的姓名、工作單位和單位地址呢?我說,她有我的名片。他說,你發(fā)給人家的?我說,是啊,我想讓她給我們提供新聞線索。

李副社長說,你把單身也寫在名片上了嗎?我看你是想花花人家對不對?

我說,所以,我覺得這不是投訴信。

李副社長說,你覺得是什么?

我說,是情書。

李副社長說,有這樣寫情書的嗎?我說,人家畢竟是個漂亮的大姑娘,為了顯示她的含蓄和矜持,把情書寫成投訴信多有創(chuàng)意啊,不然的話,莫名其妙地投訴別人,除非有病。他說,如果是情書,她為什么不直接寫給你,而要寫給報社領(lǐng)導(dǎo)呢?我說,就是啊,她為什么不直接寄給我呢?

李副社長像橡皮筋,把臉上的笑收了回去,用非常嚴肅的口氣說,你別自作多情,也別一味地狡辯,對于幾封投訴信,我也沒有對外聲張,我今天私下叫你過來,就是和你了解一下情況,商量商量怎么處理,報社的復(fù)雜性你是清楚的,按照你的工作能力和職業(yè)道德,當個副主編也不過分,但是為了提拔你這個主任,我頂著天大的壓力,也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我說,我這個主任是不是當不成了?他說,這要看你的態(tài)度,關(guān)于你非禮人家的事情,對方說 “被迷迷糊糊地親了一下”,其實這都什么年代了,一夜情啊,漂流瓶啊,搖一搖啊,亂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沒有?親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人家母女二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口口聲聲說是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要我們必須給她們一個說法。

我說,她們有什么要求嗎?李副社長說,她們沒有具體的要求。我說,那怎么辦?難道她的目的是以毒攻毒,也來親我一口?他說,你做什么白日夢我不管,但是我建議你買些東西,先去登門拜訪一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好好地道道歉,不讓她們鬧到社會上去,那就好辦了,真的鬧出去了,你的主任是一方面,關(guān)鍵害怕有人就此大做文章,無限地上綱上線,把矛頭指向我,問題就嚴重了。我說,我怎么道歉???我一道歉,那不就承認自己有問題了嗎?他說,對于男女關(guān)系,從來都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也沒有講道理的余地,你說自己沒有問題,她說你有問題,這樣的事情傳出來,你說說大家會相信誰?恐怕其他人都會相信她——她畢竟是女人,又是漂亮的女人。

我說,媽的,我真后悔當時沒有動手,如果真動手了,別說去低個頭,就是給她下個跪,也是值得的。李副社長說,到底有沒有親,差別也不大,你就當是把她給那個了。我說,那個了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睡了!你權(quán)當自己把她給睡了,你以睡了人家的心態(tài)去負荊請罪,保證什么事情都擺平了,而且你還是單身,你怎么討好她,其實都不丟人,韓信你知道吧?他不鉆人家的褲襠,就過不了那一關(guān),在他榮華富貴之后,大家都以為他要報仇,但是他不僅沒有殺屠夫,還感激不盡地給屠夫封了官。如果你這次表現(xiàn)得好,不僅僅是主任的問題,說不定還真能降服她的心,把她變成你的老婆。

李副社長說,你別當成道歉,權(quán)當是去約會吧。

我嘆了口氣,說我都不知道人家的門朝哪里開,我到什么地方去約會?。坷罡鄙玳L說,人家投訴信上寫著,在普陀區(qū)的真如鎮(zhèn),你不是也住在真如鎮(zhèn)嗎?那邊有座真如寺對不對?你們說不定還是鄰居,甚至就是隔壁的老王,那也算是天意了。

我拿到李副社長抄過來的地址一看,竟然是曹楊十二村,這地方位于上海西北部,確實離真如寺不遠,離自己也不遠,每天上班的時候,都要從那片社區(qū)的大門前經(jīng)過。那是一片老式居民小區(qū),比較破敗,也沒有太高的建筑,大門坐西朝東開著,向西邊遠遠地望過去,能看到真如佛塔的大半截身子。北邊是一家老年醫(yī)院,南邊是一家精神衛(wèi)生中心,其實就是一家精神病院,時常會有行為怪異的人站在門口,手中揮舞著一根筷子,在指揮交通或者指揮交響樂。

我和李副社長談完話,當時正是下午時分,秋末冬初的天氣不錯,天空藍藍的,陽光黃黃的,風(fēng)已經(jīng)冷絲絲的,梧桐樹雖然還是綠的,但是葉子已經(jīng)耷拉著,露出一副萎靡不振的表情。我沒有什么采訪任務(wù),于是早早地離開報社,鉆進了回家的公交車,打算從中途下來,去白素貞家那邊走一趟。雖然她對自己的投訴有些荒唐,但我還是想認認真真地對待一下,以免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和誤了李副社長為自己爭取來的大好前程。自己從秦嶺山區(qū)來到上海,從一位農(nóng)民變成記者,這之中受了多少委屈,經(jīng)歷了多少煎熬,不就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混出一官半職嗎?有了這一官半職,自己就可以利用這點權(quán)力,更好地為遭遇不公的人抱打不平,給更多的弱勢群體提供一些幫助,而且自己這個小矮子,已經(jīng)過了三十而立之年,要相貌沒有相貌,要錢財沒有錢財,要靠山?jīng)]有靠山,如果再沒有一官半職,或者干脆丟掉了飯碗,那自己不僅僅是喝西北風(fēng),恐怕真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想到馬上又能見到白素貞,我不免還有一絲興奮,畢竟她的漂亮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在心里盤算著,當她打開門看到我的時候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她那清涼的如蛇芯子一般的目光會不會燃起一股哀怨的欲火呢?她投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為財嗎?是要一句道歉嗎?或者說她確實想以一種曲折的方式來接近我嗎?那好吧,我真是求之不得,我這個單身的丑陋的男人,如今最需要的不就是女人嗎?

在精神衛(wèi)生中心門前的水果攤上,我稱了幾斤蘋果和幾斤香蕉,又狠狠心花費兩百塊錢買了一箱獼猴桃,然后打聽著進入曹楊十二村,在小區(qū)西南角找到了白素貞的家。那棟樓沒有電梯,她家住在頂層的六樓,在樓梯口安裝了一道鐵柵欄。鐵柵欄關(guān)著,很難確定有沒有上鎖。我從外邊敲了半天,里邊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五樓的人家把門打開條縫,只見其聲不見其人地問,你找誰?我說,我找602,她們還沒有下班嗎?五樓似乎有些驚訝地關(guān)上門,再沒有什么回音了。

我下了樓。在對面的裙房里開著一家理發(fā)店,我鉆進理發(fā)店準備象征性地理理發(fā),順便打聽下白素貞家里的情況,比如她是不是上海人,家里還有沒有父母兄妹,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只有了解清楚底細,才能更好地與她進行溝通,不僅僅可以消除誤會,說不定還真有進一步發(fā)展下去的機會。

理發(fā)師是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他邊幫我理發(fā)邊主動地問,你是來看望朋友的嗎?我說,是呀,我的朋友好像不在家。理發(fā)師說,你的朋友是幾樓的?我說,是602的,你知道她幾點下班嗎?理發(fā)師停頓了一下說,有時候晚,有時候早,不過都在天黑以后,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們剛剛認識吧?我說,其實也不算認識。理發(fā)師說,那是不是網(wǎng)友?我說,也不算是網(wǎng)友。理發(fā)師說,你不會是她新找的男朋友吧?我說,你看看,我這海拔,有可能是人家的男朋友嗎?理發(fā)師說,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吧?我說,不知道。理發(fā)師說,你又是干什么的呢?我說,我是報社的,我是來采訪的,你能說說她嗎?

理發(fā)師也許看在記者的面子上,向我娓娓地講起了白素貞。

4

理發(fā)師說,她已經(jīng)三十多了,還沒有結(jié)婚呢。

我第一反應(yīng)是十分慶幸。首先慶幸白素貞和我一樣屬于大齡青年,對于女人而言三十歲是一道門檻,跨過這道門檻就沒有什么可驕傲的了,像過季的衣服是需要打折促銷的;其次慶幸她還沒有結(jié)婚,自從在綠皮火車上遇到她,我認為她未婚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仔細一想,如果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這么莽撞地登門道歉那是多么危險。

大家掌握的信息都很普通,白素貞的名字當然不叫白素貞,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叫什么,就像不知道一條蛇從何而來又去向何方一樣。她媽更不叫驪山老母,只是響應(yīng)號召去陜西臨潼的驪山下當過知青,恰恰又姓麗,大家就叫她麗媽。麗媽在驪山那邊嫁了個當?shù)氐钠胀ㄞr(nóng)民,生了個女兒就是白素貞,多年以前從一家造紙廠下崗,才帶著白素貞回到了上海,在曹楊十二村買了房子,把戶口遷回了上海,恢復(fù)了上海人的身份。那時候真如地區(qū)還比較偏僻,房子不到兩千塊一平方米,不像如今已經(jīng)漲到四五萬了。白素貞是在上海參加的高考,原想著考上上海的大學(xué),以后在上海找個工作,從此也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成為上海人了,但是高考的時候成績不好,勉強考上一家衛(wèi)生學(xué)校的大專護理專業(yè),畢業(yè)后沒有進醫(yī)院當護士,而是進了一家檔次極高的美容院。

白素貞似乎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沒有人見過她爺爺奶奶,也沒有人見過她爸,有人問起來的時候,白素貞總是一臉茫然,而麗媽只有一句話,她爸呀,早走了。大家不明白到底是跑掉了,還是死了。母女兩個過得不好也不壞,起碼是平平安安的,但是在白素貞畢業(yè)那一年,麗媽突然患上一種怪病,每次發(fā)病的那幾天,整天整夜不睡覺,總是沖向小區(qū)附近的廣場。

那個廣場十分空曠,位于某區(qū)政府辦公室大樓前邊,麗媽每次去廣場上轉(zhuǎn)圈子的時候,都會因為一個糾纏不清的問題,或者發(fā)現(xiàn)一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才去廣場上轉(zhuǎn)圈子的。久而久之,已經(jīng)分不清,麗媽先去轉(zhuǎn)圈子,還是先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反正許多問題,在大家眼里都是司空見慣的,比如踩到一腳狗屎了啊,比如路上有個坑把人絆倒了啊,比如小廣告把公交站牌給遮住了讓人坐錯車了啊,有時候是關(guān)于自己的,有時候是關(guān)于別人的,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但是扯來扯去就變成了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大事情。

麗媽帶著問題回家之后,開始一筆一畫地寫投訴信。麗媽在投訴信中總是抱怨說,那不是一堆狗屎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坑的問題,更不是小廣告的問題,而是社會的問題,是人心的問題,是有沒有人管的問題。每次一模一樣的投訴信要寫四封,前三封分別寄給居委會、鎮(zhèn)政府、區(qū)政府等相關(guān)職能部門,最后一封直接寄給某某市長。具體要寄給哪位市長,也根本不看他們的分工,而是看當天的新聞綜合頻道,如果誰的名字出現(xiàn)在電視上,那么麗媽的投訴信就會寄給誰。這些信,不管寄給誰,層層批示下來,最后轉(zhuǎn)一圈子,又會回到鎮(zhèn)政府或者居委會。

據(jù)看到過投訴信的人說,麗媽的信有理有據(jù),沒有錯別字,行文工整,思路清晰,給人的感覺是,麗媽還是挺有文化的,并非胡攪蠻纏之人。其實,麗媽只有初中畢業(yè),又那么大一把年紀,是沒有多少文字功底的,但是遇到不會寫的字,麗媽就一個個去查字典。麗媽畢竟是絞盡腦汁的,所以邊寫信邊撕扯自己的頭發(fā)。麗媽的頭發(fā)總是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像遭到了惡人的欺凌,或者像個患病的瘋子。

病情每次發(fā)作的時候,麗媽都像夢游一樣,過后有人問起來,麗媽只記得自己寫過信和投訴的內(nèi)容,很少記得自己去過廣場,也不記得圍著它轉(zhuǎn)過什么圈子。有人懷疑麗媽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建議去小區(qū)隔壁的精神衛(wèi)生中心看看心理醫(yī)生,可是遭到了麗媽的拒絕和嚴厲指責(zé)。麗媽曾經(jīng)懷疑自己,腦子里是不是長蟲子了,不然也不會那么撕扯自己的頭發(fā),于是跑到醫(yī)院里拍CT,做核磁共振,并沒有查出什么結(jié)果。麗媽說,其實我根本沒有病,是你們大家都病了。

大家猜測,麗媽的毛病可能是少女時代落下的,因為有一年國慶節(jié),麗媽作為青年學(xué)生代表,去北京天安門廣場參加升旗儀式,本來可以向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但是麗媽那天偏偏感冒發(fā)燒,被一下子燒糊涂了,從而錯失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機會。從北京回來之后,麗媽就背著行李爬上火車,到陜西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從此只要見到英雄們的雕像和畫像,麗媽便會痛心疾首地到處亂竄。每次在外邊亂竄幾圈回到家,麗媽就要坐下來邊撕扯自己的頭發(fā)邊開始寫信,那時候她寫的還不是投訴信,而是向自己心目中仰慕的英雄前輩匯報思想,反映自己熱烈的上山下鄉(xiāng)生活。

后來,新的時代開始了,記憶也隨之慢慢地模糊了,所以麗媽的病就慢慢地好了。尤其遷回上海開始的那幾年,麗媽的身體不僅沒有出現(xiàn)異常,而且還活得相當快樂,天天早晨去公園跳舞唱歌,直到白素貞參加工作之后的那年暑假,麗媽和幾位老知青一起,回陜西曾經(jīng)工作過的造紙廠游玩。當時造紙廠關(guān)閉了,正在進行大肆拆除,昔日熱火朝天的設(shè)備被拋棄在河邊,像一塊塊銹跡斑斑的廢鐵,廠子中央有一座英雄人物的雕像已經(jīng)不見蹤影,從推倒的墻壁里露出幾條標語依然清晰可見。麗媽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受到了強烈刺激,病情又復(fù)發(fā)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第五套人民幣流通了,上邊印著偉大領(lǐng)袖的肖像,這種新版人民幣總會引起麗媽無限的回憶。麗媽常常像財迷一樣,直直地盯著鈔票兩眼放光,她似乎順著那薄薄的一張紙,看到了炮火連天的歲月,看到了英雄們前赴后繼的身影,看到了血液染紅的旗幟,也看到了如今在金錢面前各種各樣扭曲的表情……看著看著就迷迷瞪瞪地向附近的廣場沖去,然后帶著個看似針尖那么大的問題,開始不停地寫信,反復(fù)地投訴、糾纏。麗媽為了避免受到刺激,交代白素貞盡量把紙幣藏起來,專門準備一些硬幣放在家里供她們花銷,因為一元、五角和一角的硬幣上邊沒有人物,分別印著菊花、荷花和蘭花。但是麗媽的病情越來越厲害,因為在生活當中,人人都在挖空心思撈錢,什么事情最后都會歸于錢,所以接觸到錢的機會非常普遍,而且有些人知道了麗媽的弱點,比如買菜呀購物呀,比如詐騙呀推銷呀,他們一旦與麗媽發(fā)生糾紛,或者伎倆被麗媽揭穿之后,就故意掏出新版人民幣,在麗媽的眼前使勁地晃個幾十秒,就把麗媽給逼瘋了。

還有一種更加可信的說法是,麗媽的病情之所以復(fù)發(fā),與白素貞畢業(yè)之后不去醫(yī)院當護士,而是為了追求高工資進美容院上班有關(guān)。在麗媽那一代人眼里,去醫(yī)院多好啊,工作穩(wěn)定,不吃青春飯,自己看病又方便,而且救死扶傷,在社會上受人尊重,如果遇到戰(zhàn)爭或者大災(zāi)大難,還可以上前線報效祖國。何況白素貞長得漂亮,穿著白大褂應(yīng)該更漂亮。但是美容院是什么地方?是腐朽的墮落的生活場所,放在過去的那個年代,就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是要被批判的。于是,麗媽看到白素貞就像看到階級敵人一樣,胸悶氣短,唉聲嘆氣,老毛病就復(fù)發(fā)了。

據(jù)大家觀察,白素貞在美容院里的工資非常高,每月至少有一兩萬塊,即使麗媽隔三岔五就去外邊折騰一番,她們的日子還是過得挺寬裕的。白素貞穿衣打扮非常講究,經(jīng)常穿著的那件蛇皮似的白裙子估計需要一千左右,肩上挎著的那只黑色背包估計是意大利名牌;她自己在美容院上班,對美容一點也不含糊,要么把頭發(fā)焗成棕色的,要么把頭發(fā)焗成淺紅色的,多數(shù)時候是焗成黑色的,顯得時尚又美麗。

白素貞到底在哪家美容院上班,沒有人說得清楚,每次問起她上班的地方,就像當初問起她爸一樣,白素貞同樣一臉茫然,似乎她不是上班,而是做夢。大家不敢問麗媽,一旦有人唐突地問起來,麗媽就會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就會朝廣場那邊跑。她們?nèi)绱松裆衩孛?,或者神神道道,引起了更多的猜測,有說白素貞根本不在美容院,應(yīng)該是在洗頭房,洗頭房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是懂的;有說她僅僅是個大專生,只能在小診所當護士,小護士是干什么的,不過消消毒打打針而已。那她寬裕的消費從何而來呢?有可能是哪位大老板給的。大老板為什么給她錢呢?自然是她長得漂亮。大老板給她錢干什么呢?大家也是懂的。再怎么議論,對她當面還是挺尊重的,因為她畢竟孝順乖巧,而且對左鄰右舍也相當客氣。

直到有一次,白素貞有個女同學(xué)結(jié)婚,才把她的身份給暴露出來了。她的女同學(xué)家在曹楊八村,由于兩家離得比較近,兩個人關(guān)系又特別好,那天結(jié)婚的時候,就請白素貞給她當伴娘。同學(xué)的男朋友姓吉,家住虹口區(qū)景祥路,準確地說是與景祥路交叉的西寶興路。因為提起西寶興路大家都不陌生,立即會聯(lián)想到一家特別的又是人人繞不開的單位,那就是寶興殯儀館。吉先生提醒說,請她當伴娘不合適吧?同學(xué)說,你是不是嫌我胖,羨慕人家長得苗條?吉先生說,我就喜歡胖的,吃肉我也喜歡肥的,只是怕她搶了你的風(fēng)頭。同學(xué)說,這是結(jié)婚,新娘是我,有什么風(fēng)頭好搶的?

這位同學(xué)長得五大三粗也就算了,偏偏嫁的這位吉先生玉樹臨風(fēng),留著一頭卷發(fā),活脫脫是一副徐志摩的樣子。在結(jié)婚當天,當白素貞穿著一襲白紗裙站在新娘新郎旁邊的時候,大家都把白素貞當成新娘來起哄,說白素貞與吉先生才是型號相同的一對,問司儀是不是把人弄錯了。正當真正的新娘被冷落在一邊有些生氣的時候,突然冒出個男人自稱是吉先生的表姐夫,這位表姐夫端著一杯酒走過來,沖著白素貞說,這位弟媳婦,我好像認識你。新娘站出來說,你弟媳婦是我,人家只是伴娘,你別搞亂了。表姐夫說,我怎么會亂說啊,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

白素貞說,你怎么會見過我呢?表姐夫說,你在西寶興路上班對嗎?新娘說,人家在美容院上班,西寶興路有殯儀館,怎么可能有美容院呢?表姐夫你是不是喝多了?白素貞說,就是的,我連西寶興路在哪里都不清楚。表姐夫說,難道你是雙胞胎嗎?新娘說,人家是獨生子女,怎么可能是雙胞胎呢?表姐夫說,我突然想起來了,她如果不是雙胞胎,那我遇到她就不止一次兩次,好幾次是在西寶興路公交車站,她在那里上車下車。新娘說,在那里上車下車又怎么了?吉先生插話說,我說表姐夫,你看到美女想套近乎,也不用這么老土吧?小心回家被我表姐罰跪啊。表姐夫說,我和她套近乎?還不把我嚇死了!

表姐夫把杯子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指著新娘問,這個伴娘你是從哪里找來的?新娘說,她是我同學(xué)。表姐夫說,你的妝也是她化的?新娘說,是呀,人家在美容院上班,免費給我化化妝,并不比專業(yè)的差吧?

表姐夫還沒有聽完,就嘩嘩啦啦地吐了一地。大家紛紛說,少喝點吧,別喝醉了。表姐夫提起酒瓶子,咕咕嘟嘟又喝了幾口,然后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扔,說你們以為我喝醉了?!老實告訴你們,不是我喝醉了,而是我覺得太惡心了,你們知道這個伴娘是干什么的嗎?我徹底想起來了,她不在美容院上班,而是在殯儀館上班,她是給死人化妝的,竟然還給人家新娘子化妝,你們覺得是不是太缺德了?有人說,你真的喝醉了,你這么說有證據(jù)嗎?表姐夫說,證據(jù)是我爸,我爸前幾年去世的時候,就是她給我爸化妝的,我爸是發(fā)生車禍去世的,鼻子下巴都被撞歪了,是她想辦法把鼻子給隆起來的,把下巴給矯正的。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她戴著口罩,不過脖子上有兩顆痣,都是三角形的。

脖子上長痣并不奇怪,但是長成三角形的卻十分罕見。大家一齊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白素貞雪白的脖子左邊,真有兩顆三角形的痣,紅小豆那么大,呈暗紅色,像貼上去的貼紙。大家一下子陷入了痛苦的回憶,有的說自己兒子去世的時候好像就是她給換的衣服,有的說自己老媽去世的時候好像就是她給化的妝,有的說自己老公去世的時候似乎就是她給整的容。本應(yīng)該是感恩戴德的事情,大家說著說著,反而開始嘔吐起來,連司儀也手足無措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可怕的沉默,并不像參加一場婚禮,而像參加遺體告別儀式。

幾分鐘過后,新娘似乎明白了什么,沖上前對著白素貞扇了兩個耳光,然后沖進廁所把臉上的妝給卸掉了,再出來已經(jīng)素淡得不成樣子,無論如何都不像結(jié)婚,倒像是披麻戴孝。

白素貞從頭到尾也沒有做任何解釋,因為她確實是在殯儀館上班,也確實是給往生之人化妝的。當時,新娘要她做伴娘,同時求她幫忙化化妝的時候,她認真地推辭過了,但是新娘說,我們是老同學(xué)呢,你怎么還想收費嗎?白素貞說,不是收費的問題。新娘說,你不是美容師嗎?難道你不會化妝嗎?白素貞說,也不是化妝的問題。新娘說,那你啰唆什么???我們是同學(xué),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你不幫忙還要同學(xué)干什么???

白素貞還是答應(yīng)了。其實她猶豫的,不是錢,更不是技術(shù),而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身份畢竟不同。人家那是喜事,無論當個伴娘,還是給新娘化妝,自己看得都是挺淡的,但是并非人人都能看得開。

當年,白素貞沒有選擇去醫(yī)院當護士,而是選擇進殯儀館當化妝師,確實是看在高工資的份上,在這個視錢如命的社會,似乎只有錢能改變命運。在進入殯儀館之后,她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烁吖べY,幾乎是小護士的好幾倍,但是她還是無法適應(yīng),甚至有一些后悔,有幾次險些就辭職了,看在錢的分上才支撐了下來。后來,隨著送走的人越來越多,她看到的死因五花八門,知道的悲劇千差萬別,高大的弱小的,富裕的貧窮的,好的壞的,什么樣的人生都有,她的心就變了。她明白,那不是給死人化妝,而是在給死神化妝,只有把死神化美了,那些離去的人才有尊嚴地離去,那些活著的人才會減輕悲傷,才不會恐懼死亡,繼續(xù)活下去。所以她每次面對死神,都像面對英勇就義的英雄,必須一絲不茍,需要充滿敬意,自己也生出了許多英雄氣概。她覺得,在美容院就不一樣,你面對的是活人,你可以嘻嘻哈哈,也可以浮皮潦草,客人不滿意的話,大不了不來而已,何況最好的美容師從來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最好的美容術(shù)不是胭脂紅粉而是精彩地活著。只要你好好活著,你就會紅光滿面,就會精神抖擻,就不會腐爛。

等理發(fā)師講完了關(guān)于白素貞的故事,我抬起頭朝著鏡子里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留著的用來增加身高的一頭長發(fā),被他不知不覺地剪成了光頭。理發(fā)師也許發(fā)現(xiàn)了我的驚訝,主動解釋說,你還是留光頭好看。我說,我這么矮,好看在哪里?理發(fā)師說,光頭顯得比較酷,矮點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還惦記著白素貞,問那場婚禮泡湯了吧?理發(fā)師說,婚禮還沒有結(jié)束,客人們都紛紛而散,說是覺得晦氣。不過,那樁婚姻后來也泡湯了,據(jù)說結(jié)婚前為了逃離西寶興路,兩家合資在大華地區(qū)買了一套婚房,為了分割那套房子兩家人打得不可開交,吉先生沒有進洞房倒是進了監(jiān)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說,當然不是真的,婚禮是不歡而散,但是人家過得好好的,第一胎生了個兒子,如今又生了二胎是個女兒,算是兒女雙全了,關(guān)鍵是夫妻恩愛,不僅沒有離婚,反而和新婚一樣甜甜蜜蜜。理發(fā)師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我是記者啊,有什么東西能瞞得住記者呢?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嗎?原因是請了這么個伴娘,無異于請了個保護神,還有她化的那個妝是辟邪的,什么小三呀小四呀阿貓呀阿狗呀,誰還敢近身啊?

理發(fā)師說,原來這樣啊!你這樣解釋也挺有道理的。

我說的,其實只是我的美好想象而已。

我離開理發(fā)師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還是沒有見到白素貞回來,也沒有見到麗媽回來。白素貞也許還在殯儀館里吧?麗媽也許又去廣場了吧?反正她家的那扇窗戶依然是黑乎乎的。我問理發(fā)師要了一支筆和一張白紙,簡單地寫了一段:

白素貞同志:

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做夢,我也不知道夢的出口和入口在哪里,我更無法阻止別人的夢和我進入別人的夢。我想我們之間,如果有誤會的話,可能都是因為夢,夢是一切矛盾的根源,也可能是一切希望的所在。但是我不怪做夢的人,要怪就怪我這個夢中人,或者是我這個把夢叫醒的人。反過來說,夢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又是夢的一部分。天馬上就要黑了,又到了人人都想做夢的時間,此時談?wù)撌鞘欠欠?、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已?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了,無論從夢中來還是外邊來,我都會鄭重地說一聲“對不起”。順便申明,你的蟋蟀真不是我放走的,如果它真的不見了,自然有它不見的理由,比如回歸自然。

給你敬禮!給麗媽請安!

某年某月某日

綠皮火車上的乘客陳元

我把信折疊成一只燕子,然后再次爬上六樓,連同幾樣水果一起,放在鐵柵欄的外邊。在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嘴饞,拿出個獼猴桃捏了捏,發(fā)現(xiàn)還是硬邦邦的,享受的時機還不成熟,于是又放了回去。

5

又過了一個半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社會部主任遲遲沒有得到任命。從理發(fā)師那里聽到白素貞以及麗媽的信息之后,我對于主任的事情想開了不少,所以還和往常一樣,要么背著包外出采訪五花八門的民生新聞,這里幫人解解憂,那里替人出出氣,偶爾待在辦公室里編輯花花綠綠的報紙,在樓道里碰到李副社長的時候也只是朝他點點頭,簡單地打個招呼而已,并沒有多少探聽消息的欲望,也沒有心情向他匯報發(fā)生在白素貞身上的故事。

有天晚上,忙到凌晨一點多,當我緊張地編完當天的版面準備下班,突然接到李副社長的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李副社長仍然是笑瞇瞇的,開始并不主動說話,只是盯著我等著什么。這么僵持了幾分鐘,他給我倒了杯水,然后無關(guān)痛癢地說,今天版面內(nèi)容不錯,尤其是那個標題很溫暖。

在報社,除了暗訪類的輿論監(jiān)督之外,我主要聯(lián)系的條線是民政、婦聯(lián)、殘聯(lián)和慈善,我采訪的新聞或者編輯的版面,幾乎全是溫暖的和有幫助的信息,我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太獵奇的東西,我認為新聞對老百姓來說應(yīng)該是有用的,我要撥開陰云和憂郁,讓人看見陽光和雨露。我當天編了兩個版,至少有七八個標題:環(huán)衛(wèi)女工正在掃馬路時,有人捧著九十九朵玫瑰向她求婚;六旬男子抱著八旬母親,坐在醫(yī)院大廳里排隊候診;公交司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路邊救了一車人的命……我不明白李副社長指的是哪一條,所以我說,領(lǐng)導(dǎo)想說的恐怕不是標題吧?

李副社長低頭喝水,似乎要把整個人都埋進水杯里,說你去見白素貞了對吧?我說,你說的是哪個白素貞?他說,你又開始裝了!你給人家買了不少水果,有香蕉,有蘋果,還有獼猴桃,花了不少錢吧?我說,奶奶的,好幾百塊呢,我這輩子對自己也沒有這么大方過,你看看是不是應(yīng)該讓報社給報銷一下?他說,你還說了“對不起”是不是?我說,不是說的,是寫的好不好!他說,人家說你留下的信,不僅字寫得漂亮,而且不愧是個詩人,我就奇怪了,人家怎么知道你是詩人?我說,人家是誰?這些情況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人家來信了,表揚你了。

我說,你說的是她還是她媽?李副社長說,和上次一樣,既有她也有她媽,人家說你還在百般抵賴,什么夢里夢外的,雖然沒有多少誠意,但是接受你的道歉,關(guān)于你非禮人家的事情就過去了。我說,我再次申明,那不是事實。他說,是不是事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道歉了,那頁就算翻過去了。

我說,這還差不多。

李副社長說,不過嘛,新情況又來了。

我說,什么新情況?李副社長說,你想想還有什么新情況?我說,不會哪輛火車脫軌了,也要怪在我的頭上吧?他說,火車脫軌還輪不到她們來投訴你。我說,還是她們?你說的新情況還是白素貞?

李副社長說,除了小白,你難道還有小青?我給你說吧,這次你這個主任,我看有些玄乎了。我說,反正我也看淡了,玄乎就玄乎去吧。他說,你以為僅僅是個主任嗎? 如果你破罐子破摔,或者不負責(zé)任的話,不是我嚇唬你,恐怕連我也會受到牽連的,你知道我們報社的老社長馬上退休了,按理說應(yīng)該由我這個副社長來接替,可是許多人盯著這個位子,這個輕重你應(yīng)該懂吧?我說,我們小記者懂什么呀。

李副社長說,放在平常,你親一口白素貞,就是睡了白素貞,也不算什么事情,但是在這個關(guān)鍵時期,哪怕是一根針,也會被人放大再放大,把它變成千斤頂,把我給活活地頂?shù)桨肟?。前幾天黨委開民主生活會,有一位副書記知道投訴信的事情,說人家除非吃飽了撐的,不然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訴你?要么說明你真有非禮人家的問題,要么說明我這個分管領(lǐng)導(dǎo)在處理群眾信訪問題時的態(tài)度不積極、不實誠、不公開,對于投訴,如果查證屬實,這不僅是黨員的作風(fēng)問題,也是記者的職業(yè)道德問題,更是我們選人用人的問題。這話的意思,你聽出來了吧?你是誰招聘來的?是我招聘來的!這次主任是誰提出來的?是我提出來的!那么你出了問題是誰的問題?自然是我的問題!

我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上綱上線嗎?而且白素貞不是已經(jīng)原諒我了嗎?

李副社長拉開抽屜,從里邊取出五封信推到我的面前,笑瞇瞇地說,人家在表揚你的同時,又變本加厲地投訴了你。我說,還是說我非禮她?他說,當然不是的。我說,那說我睡了她?他說,你沒有那個本事!我說,是不是投訴我買的獼猴桃太硬了?他說,人家說放兩天已經(jīng)軟了!我說,是不是投訴我買的蘋果不甜?他說,人家說陜西洛川蘋果甜得很!我說,那投訴我什么?他說,這次啊,人家回過頭投訴你在綠皮火車上,把人家的蟋蟀給放走了。

我氣憤地說,又是誣陷!

李副社長說,人家誣陷你?你真沒有見到過她的蟋蟀?

我說,我聽到過吱吱的叫聲,以為是什么蟲子鉆進了火車,你知道那正是蟲子到處亂竄的季節(jié)。李副社長說,人家沒有說錯啊,人家有兩只蟋蟀,原來是成雙成對的,那只“男朋友”不見了,另一只就太孤單了。我說,蟋蟀難道沒有長腿嗎?不見了就得找我?他說,軟臥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人,不是你放走的,就是她自己放走的。

我說,不管怎么樣,不就一只蟋蟀嗎?用得著寫這么多信搞我?李副社長說,上次四封,這次五封,有一封直接寄給了副市長!我說,寫給副市長的信怎么跑到你副社長手中了?他說,按程序一級級批轉(zhuǎn)下來的。我說,領(lǐng)導(dǎo)那么忙,為一只蟋蟀批來批去,也太無聊了吧?他說,信訪無小事,這怎么是無聊?!而且別小看一只蟋蟀,最貴的有幾萬元。我說,你嚇唬我吧?這些破蟲子,在我們鄉(xiāng)下,拉屎的茅坑里都是的,我給她捉幾只回來不就行了?他說,你有點常識好不好?當時是夏季,現(xiàn)在是秋末冬初,撿幾片樹葉子方便,捉一只蟋蟀可不容易。

我說,那就等到明年夏天,我保證還她一百只。李副社長說,等到明年夏天黃花菜都涼了,我暫時捂一月兩月可以,終究要鬧到報社層面的,其他領(lǐng)導(dǎo)一插手就復(fù)雜了,而且人家在信中說,如果沒有人管,她們還會繼續(xù)信訪。我說,讓她們信訪啊,上海不行還有北京呢,北京不行還有中南海呢。我的腦海中,突然浮出了理發(fā)師講述的故事——白素貞她媽在寫這些信的時候,也許在她媽的潛意識里,信不是寫給副市長的,而是寫給英雄前輩的,目的并非投訴,而是匯報思想,說白了就像囈語,和自己向自己匯報思想是沒有什么差別的。

李副社長說,人家還說了,不排除去廣場拉橫幅。我看這母女兩個不像是說著玩的,到時候橫幅一拉,上邊不管是誰的責(zé)任,到時候有些人就會拿著雞毛當令箭,責(zé)令你公開賠禮道歉是輕的。我說,那嚴重的呢?他說,嚴重的,是給你真真假假地整一堆材料,不管你在夢里還是夢外,親了人家一口還是十口八口,給你安一頂猥褻婦女的帽子,也不管你放走了一只蟋蟀還是偷走了一頭牛,再給你扣一頂盜劫財物的帽子,到那時候你百口莫辯,哭都來不及了。

我說,你也太夸張了吧?

李副社長說,你是記者,你認為我夸張嗎?

李副社長說得有些夸張,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這樣的案例也并不少見。

我伸手去拿信,被李副社長給擋住了。他說,信你就別看了,我給你一周時間,早點處理早點安心,不然夜長夢多。我說,他媽的,真是倒霉透了,領(lǐng)導(dǎo)你有什么建議嗎?他說,第一個方案是,你先去西藏南路、中山北路、靈石路、武寧路,在幾個大的花鳥市場看看,據(jù)我所知,在夏天的時候,蟋蟀的生意都很興旺,如果你的運氣好的話,碰到一只兩只長壽的,就買回來給她送過去。我說,萬一真像你說的,幾萬塊一只怎么辦?他說,現(xiàn)在不是斗蟋蟀的季節(jié),真有人養(yǎng)那么一兩只,也只是自己玩玩而已,所以不會那么貴的,萬一有人故意哄抬價錢,那也沒有辦法,解決問題要緊,應(yīng)該不惜一切代價。我說,萬一她們較勁,非要原來那只,那又怎么辦?他說,那說明她們精神有毛病。

我真想說,她媽的精神確實不正常,想想還是把這句話咽下去了。

李副社長說,最好是啟動第二方案,你就打感情牌。我說,什么叫感情牌?他說,你天天上門,今天給她媽買點水果,明天給白素貞買束鮮花,后天給她們家修修下水道,大后天給她們家清理清理空調(diào),天長日久不信她們還好意思投訴你。我說,還有第三方案嗎?他說,當然了,最理想的,就是打親情牌,必要的時候以身相許。我說,以身許誰?他說,當然是女兒了,反正你是單身,她們孤兒寡母的,你隨便追一個。我說,李社長啊,你還說我低俗,你們這些領(lǐng)導(dǎo)不僅低俗,而且缺德。他說,聽我把話說完!追上小的,當媳婦;追上老的,當干媽。

兩個人聊完天,走出報社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凌晨三點了。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有一彎下弦月懸掛著,清清淡淡得像即將融化的冰塊,夜風(fēng)由涼爽早就轉(zhuǎn)為寒冷,不禁吹得人有些發(fā)抖。往日騎著共享單車回家的時候,我總是注意著兩邊的夜行人,或者是稀稀落落的燈火,這天晚上,我留意的卻是街道兩邊的綠化帶。我在仔細地傾聽著綠化帶,哪怕是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似乎仍有吱吱的噪聲似的聲響,隱隱約約地含含糊糊地傳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蟲子的鳴叫。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草草地吃過早飯,迷茫而又興致勃勃地出發(fā)了。我要照著李副社長提供的幾個地址,逐一地去逛一逛。這么多年了,我還沒有真正地逛過花鳥市場,因為對我們這些外來人而言,花鳥魚蟲和我們的生活是毫不相干的。我的生活就像一只瓶子,只適合用來裝水,而不適合插花。裝水是為了在口渴的時候喝上一口,而插花是為了在悠閑自得的時候慢慢地欣賞。

我專門買了一張地圖,百度了幾家花鳥市場的具體地址,然后由遠及近地一家家地跑過去。我去西藏南路的時候,人家攤主正在侍弄幾盆菊花,有些鄙視地說,現(xiàn)在幾月了啊?!我去中山北路的時候,人家攤主正在喂養(yǎng)幾只小鳥,有些冷冷地說,你是玩蛐蛐的人嗎?我去靈石路的時候,人家攤主正在擦拭幾只花瓶,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想要蛐蛐?我說,是啊,你這里有嗎?人家問,你能出什么價錢?我說,價錢可以商量。人家就撥通電話問,你那只蛐蛐還在嗎?怎么不在了?。亢呛?,好可惜啊。攤主放下電話告訴我,那只蟋蟀是他八月份從山東寧津縣收購來的,當時八百塊賣給一位姓黃的玩家,哪知道那只蟲子生性好斗,可以說是百戰(zhàn)百勝,給黃老板贏了幾十萬,所以比賽結(jié)束之后,黃老板把它當成退伍的英雄一樣,給它治傷,給它洗澡,買鱖魚和大龍蝦之類的美食,搗成肉泥給它養(yǎng)老,天氣轉(zhuǎn)涼之后,在陽臺上專門建了一間玻璃房,安裝了空調(diào),但是畢竟蟲子的命,還是逃不過節(jié)氣,立冬不幾天就死了,黃老板把蛐蛐埋在公園里,還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葬禮。

最后一次,我來到武寧路花鳥市場,原來做蛐蛐生意的一家門店,已經(jīng)改做烏龜王八生意了。攤主笑著說,你買烏龜吧。我說,我要買蛐蛐。攤主似乎不明白我的話,還是笑著說,烏龜壽命長,又便宜,而且好養(yǎng)。我有些沮喪,在離開這家門店的時候,我想起了李副社長,又想起了白素貞和麗媽,不過這次想起的白素貞,已經(jīng)不在奔馳的綠皮火車上,而在一間安靜的房子里,她的面前擺著一具尸體,身上覆蓋著雪白的床單。

我轉(zhuǎn)身買了兩只小烏龜裝進蛐蛐罐里。我認識這種烏龜,它們將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停地長大再長大,足可以大到我們無法預(yù)料的程度。我毫不猶豫地又買了一箱葡萄和一箱橙子,然后打著出租車向曹楊十二村趕去。

6

當我第二次來到白素貞家樓下的時候,時間還在下午,天氣非常好,白云在樓頂一動不動地堆著,感覺整個世界都輕飄飄的,有些天堂的樣子。六樓的那道鐵柵欄如今是開著的,我進去敲了敲靠西的那扇門,依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聲控?zé)羲坪鯄牧耍箘诺嘏鲈俅蟮膭屿o也不見亮,所以樓道里有些暗淡,甚至有幾分恐怖。

我放下水果和兩只烏龜匆匆地下了樓。回到樓下,發(fā)現(xiàn)那家理發(fā)店關(guān)著門,門上貼著一張告示,大意是家里要辦喜事,暫時停業(yè)七天,七天之后回來,免費開門三天,所以請鄰居們耐心等待。有一位中年婦女,站在我的身邊告訴我,理發(fā)師回家結(jié)婚去了。

理發(fā)師家是南通那邊的,原來是個當兵的,從部隊退役之后,開了這家理發(fā)店,談了個上海的女朋友,在普陀區(qū)一所小學(xué)當老師。兩個人談了七八年,和正常夫妻都差不多了,但是理發(fā)師提了不下十次的親,每次都被女朋友的父母給轟出來了。父母不答應(yīng),主要嫌棄理發(fā)師是個外地人,又沒有正式工作。直到前幾天,有人主動做媒,想成全這段苦命姻緣。其實也不是做媒,而是寫了幾封信,兩封寄給了市區(qū)兩級婦聯(lián),投訴父母干涉婚姻自由,往小里說是老封建,往大里說是違法的,而且給上海人丟臉。我們的城市精神是什么?是海納百川!人家理發(fā)師,多好的一條小溪,正準備奔流入海呢,你死活不接受,這說明什么?說明你沒有大海的胸懷,充其量是個帶著偏見和歧視的小水潭子。另一封寄給了女孩的父母,說外地人多好啊,他的父母親戚都不在身邊,你們把女兒嫁給他,不等于白白撿了個兒子嗎?起碼和倒插門女婿是一樣的。人家原來是保過家衛(wèi)過國的,據(jù)說還立過幾次三等功,如今憑手藝開理發(fā)店,也算響應(yīng)政府號召自主創(chuàng)業(yè),而且無論戰(zhàn)爭年代還是革命年代,頭發(fā)天天長,胡子日日新,除非天生是個禿子,不然哪怕天王老子,十天半月都要理發(fā)。理發(fā)的時候又不可能把頭卸下來快遞給網(wǎng)店,所以,理發(fā)店多穩(wěn)定啊,理發(fā)師多有前途啊。順便說一句,不是嚇唬你們,小伙子長得那么帥,女孩排著幾里長的隊在盯著,我給你們五天時間,如果再不答應(yīng),那么,我就,把自己女兒嫁給他,他的理發(fā)店就在我家樓下,我對毛主席發(fā)誓,這是上天注定的……這個媒人,在信中放了一張自己女兒的照片,女孩的父母收到那封信,又看到如花似玉的照片,也許是開竅了,也許認識到包辦婚姻是不對的,于是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理發(fā)師害怕夜長夢多,第二天就帶著女朋友辦理了結(jié)婚證,第三天就回南通大擺酒席入洞房去了。

我說,真不錯!這個媒人是你嗎?

中年婦女說,我哪里會寫信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問是不是六樓的?中年婦女說,是的,我們也有點意外,你是來理發(fā)的嗎?我看你的頭發(fā)也不長,就等理發(fā)師回來吧,到時候不僅有喜糖吃,還可以給你免費呢。

我抬起頭,看了看六樓的那扇窗戶,說我不是來理發(fā)的,而是來找六樓的。她說,你是報社記者對嗎?你前些日子來過一次,還買了不少水果,我都聽說了。我說,你都聽說什么了?她說,聽說她們投訴你非禮,你給她們道歉了。我說,你是誰呀?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她說,我是居委會的,我姓劉,叫劉萬清,前一屆主任辭職了,我目前代理主任工作。

劉萬清指了指理發(fā)店外邊的一張長條椅,示意我們坐下來聊聊。

劉萬清說,你可能不知道,她們母女兩個每次寫投訴信的時候,都會抄送一份給我們,就是她們不抄送給我們,上級部門也會把情況轉(zhuǎn)給我們,讓我們幫忙做做調(diào)解工作。我說,她們投訴我的事情,你們相信嗎?她說,相信不相信已經(jīng)不重要了,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給個說法,她們就沒完沒了啊,你非禮人家的事情解決了,放走蛐蛐的事情又出來了,你把蛐蛐的事情解決了,她們接著又會投訴別人,這叫按下葫蘆起了瓢。你是記者,見識多,如今社會這么混亂,大家為了利益,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來,國家也在治理整頓,但是擦個屁股,都要花費時間,都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就拿她們投訴的牛皮癬小廣告來說吧,我們剛剛費盡氣力清理干凈,一夜之間,又貼上去了,而且用的是強力膠水,想要撕下來,比治療牛皮癬都難。所以,我們最頭痛的,不是她們投訴了什么,而是她們什么時候不再投訴了。

我說,就沒有其他辦法嗎?劉萬清說,我們幾乎把辦法都想遍了,開始以為是女兒的主意,心想年輕人,總歸是有單位的,只要找到她的單位,讓單位找她談?wù)勗?,給她施加一些壓力,但是只知道她在美容院,具體在哪家美容院,我們四處打聽過,沒有一個人清楚,也派人跟蹤過她,她像個潛伏的特務(wù)似的,出門就把我們甩掉了。我說,她不是在殯儀館嗎?她說,那是后來才知道的。如果她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為了自己的飯碗和前途,或許就好辦了,但是偏偏在殯儀館和死人打交道,我打電話給她單位,你知道單位怎么說嗎?說她那不是投訴,是伸張正義,是啄木鳥捉蟲子,對社會生態(tài)是有益的,你們不表揚就算了,還想讓我們出面阻撓,那好啊,我們直接開除她,你愿意來這里上班嗎?

劉萬清唉聲嘆氣地說,我們在小區(qū)里遇到她,怎么問她,她不解釋,也不吱聲,被問多了,她就一句話,我也不知道,你問我媽去吧。我們在廣場上堵住麗媽。我們趁著麗媽沒有犯病的時候,一了解,那些信和女兒無關(guān),都是麗媽自己寫的。我們比對過筆跡,確實都是麗媽寫的,開始麗媽一個人署名,自從女兒的身份暴露之后,麗媽就把女兒的名字也加上去了。我們勸麗媽,有什么要求都好說,千萬別再寫信了,我們工作做得再好,你一封信就是孫猴子的一棒子,就把白骨精打回了原形,什么功勞都被否決了,所以優(yōu)秀黨員、文明單位、領(lǐng)導(dǎo)提拔,什么都被攪黃了,上一屆的居委會主任就是看不到前途辭職的。但是麗媽說,你們覺得我投訴有理,那就趕緊解決問題,而不是層層推諉,和和稀泥,把老百姓根本不放在心上;如果覺得我胡攪蠻纏,甚至是違法亂紀,那就把我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算了。

劉萬清說,有陣子,真把人逼上了絕路,也想把麗媽抓起來,但是那么一把年紀,似乎精神又有問題,抓起來出點事情,那更不好收拾了。何況真要抓麗媽的話,也沒有什么法律依據(jù),人家除了正常地寫信投訴,繞著紀念碑轉(zhuǎn)轉(zhuǎn)圈子,念幾句口號,也沒有其他任何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我們?yōu)榱烁谢悑?,過年過節(jié)帶著東西上門慰問,但是人家說,你們看看我們困難嗎?我們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心領(lǐng)了,慰問品是絕對不收的;我們給醫(yī)院打過招呼,麗媽去看病,直接一路綠燈,不用排隊,但是人家說,來看病的,誰不急啊,我為什么搞特殊?我們偷偷地把她們的小區(qū)物業(yè)費給免除了,但是人家發(fā)現(xiàn)了,分文不少地都補上來了。麗媽犯病了,去廣場上繞圈子,我們派保安跟在后邊,像保鏢一樣保護麗媽,萬一摔倒了也好扶一把,但是麗媽說我腿腳好著呢,你們有那些力氣,多去抓抓小偷吧。最后,她反過來告我們一狀,說我們沒有原則,在敗壞社會風(fēng)氣。

我說,人家挺有自尊的,她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劉萬清說,問過了,麗媽在犯病的時候,就呼喊那句口號;麗媽在清醒的時候,說她們沒有目的,如果說有目的的話,就是想端正風(fēng)氣,想讓大家多關(guān)注民生疾苦,想讓社會變得更美好。我說,目的也是挺純正的。

我感覺麗媽有時候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們記者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說是為民請命吧,起碼是想做一些善事。

劉萬清說,麗媽每次送投訴信到社區(qū)來,我們居委會像對待錦旗一樣,雙手接過去;如果遇到吃飯時間,都要留她在食堂用餐,而且把她一路送到門外。大家怕哪個環(huán)節(jié)不周到,就會成為她的投訴對象,一旦成為她的投訴對象,那就沒完沒了。她家是602室,601室原來住著一個女孩姓米,也是南通那邊的。小米從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去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天天凌晨一兩點鐘才回家。小米平時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喜歡穿著高跟鞋,每次上樓或者在家里,高跟鞋敲打得樓板咚咚響,就引起了居民們的不滿,說高跟鞋叩在地板上,像兩臺挖掘機一樣恐怖,把鑰匙插進鎖孔里的聲音太大,像一把刀插進插出那么刺耳,吵得大家失眠睡不著。麗媽聽到反映,也不找小米溝通,每隔幾天就寫三封投訴信,一封寄給區(qū)里,一封寄給居委會,一封寄給女孩的公司,搞得小米在公司非常難堪。麗媽在投訴信里說,這種不顧別人感受的人,如果是共產(chǎn)黨員的話,必須清理出黨的隊伍,以免影響黨的形象;如果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話,就應(yīng)該給予記過處分。當時小米恰好處于預(yù)備黨員公示期,所以入黨的事情就泡湯了。小米被處理之后,麗媽把寄給公司的那封信改寄給了公安局。她說這樣的人,打扮成那個樣子,扭著水蛇腰,路都走不直,天天半夜三更回來,懷疑是不是在外邊做皮肉生意,要求公安部門予以嚴查。公安局通過居委會回復(fù)說,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人家是良民一個,之所以天天在公司加班,是因為公司是做外貿(mào)的,和客戶有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差。麗媽把這封信又改寄給了市里,投訴的對象又加上了公安局,說公安局不作為,包庇壞人。小米賭氣,不僅不注意,還故意放搖滾,把整座樓都弄得顫巍巍的,像吃了搖頭丸。居委會無奈,去做小米的思想工作,說你去報個芭蕾舞的培訓(xùn)班吧,費用我們給你報銷,只求你上樓下樓的時候,盡量像跳舞一樣踮著腳尖。后來,小米還是屈服了,再回家就把高跟鞋脫下來提在手上,像賊像貓又像在跳《天鵝湖》。再后來,心想還是搬家算了,到房產(chǎn)中介掛牌出租或者出售,但是中介聽說對面住著這么個鄰居,哪里還敢代理啊。

我說,最終怎么解決的呢?劉萬清說,我干脆也叫她白素貞吧,自從白素貞在殯儀館的工作被暴露之后,事情就完全顛倒過來了,小米被嚇得不敢回家,家里人從南通趕過來,天天堵在樓道,朝602身上吐唾沫,把垃圾堆在602門口,在602門上貼符咒,說是從真如寺請來辟邪的,逼著602搬家。她們投訴歸投訴,除了鉆鉆牛角尖,處事還是溫和的。601又是符,又是罵,小米的弟弟還拿著刀,有幾次守在602門口,搞得她們心灰意冷,也想把房子賣掉或者租出去,重新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下來,但是去房產(chǎn)中介掛牌,因為房子里住著個神經(jīng)病,又住著個給死人化妝的,這樣的房子哪有人接手啊。最后,還是居委會出面,給小米每月補貼兩千塊錢,讓她在公司旁邊租房子搬走了,這套房子居委會和物業(yè)租下來當成了庫房。

我說,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吧?劉萬清說,是啊,大家開始寄希望于麗媽把病看好,后來嘛,我們說一句不近人情的話,只好等著麗媽哪一天不在了,世界就真正的太平了。

我聽到此處,頭皮有些發(fā)麻,問她們母女一般什么時候在家?劉萬清說,我也不清楚,說實話吧,有時候在家,也不見得給你開門。我說,為什么呀?她說,原來白素貞身份沒有暴露,家里還是挺熱鬧的,自從身份暴露之后,連政府部門來做調(diào)解工作的,推銷的,也不愿意上門了。

劉萬清說,其實她們也挺可憐的,白素貞她爸的情況不清楚,但是可以確定是陜西的,和你還算老鄉(xiāng)。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是陜西的?她說,也是信里寫的,她們在信里什么都寫了。我說,我長的這副德行呢?也寫了嗎?她說,當然,她們說你不足一米六。我說,她們眼睛還挺毒的,所以嘲笑我是三級殘廢對嗎?她說,人家說你像童話里的小矮人。

我笑了笑說,這還是投訴信嗎,怎么感覺像是表揚信?。?/p>

劉萬清也笑了笑說,從寫信的角度看,還是挺有水平的,麗媽畢竟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知青。白素貞在上海有不少親戚,直系親屬就有個舅舅和兩位阿姨。出事之前,舅舅阿姨經(jīng)常帶著表哥表妹來串門子,誰家添丁呀做壽呀升學(xué)呀升官呀發(fā)財呀,去酒店擺幾桌子的時候,少不了要邀請她們母女參加。還有白素貞的同學(xué)朋友,經(jīng)常有各種各樣的聚會,她這朵校花不參加似乎就不完美。自從出事之后,白素貞就被當成笑話傳開了,舅舅指著她的鼻子一頓臭罵,說你給活人化妝還好,給自己化妝也行,偏偏給死人去化妝,這和陰曹地府里的牛頭馬面有什么區(qū)別?我限你三天之內(nèi)辭職,不然就沒有你這個親戚。白素貞說,辭職可以呀,但是誰來養(yǎng)活我們?你們來了又吃又喝又拿的,這些東西從哪里來?舅舅說,想想過去,我就惡心,你不辭職,我寧愿餓死。白素貞自尊心大受傷害,不服氣地嘟噥著說,你餓死了不需要化妝嗎?人總有死的時候,又不會長生不老!舅舅聽了,上前就給白素貞一個耳光。從此之后,所有的親戚像不認識她似的,偶爾遇見了不吱聲也不點頭,有人問起白素貞的情況,他們憤憤不平地說,她呀,早死了。久而久之就再不聯(lián)系了,更別說是來往了。白素貞的同學(xué)朋友更干脆,有任何聚會不僅不再通知她,還刪除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把她的微信拉進了黑名單,甚至連同學(xué)之間的合影照片,也把她給剪掉了。

大家有任何事情都躲著白素貞,不再提起白素貞。不小心提到白素貞,就有人出現(xiàn)嘔吐,時間一長,似乎就沒有這個人,或者這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只存在于另一個世界。

7

大朵大朵的白云不知道什么時候都消失了,太陽把天空像口鍋一樣燒得紅彤彤的。

劉萬清說,尤其是白素貞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地跳進黃浦江自殺了。

我徹底被震住了,問為什么要自殺呀?

劉萬清說,有人說是得了憂郁癥,也有人說是被鬼纏身了,她男朋友也是陜西人,比你高不了多少,黑不溜秋的,人很憨厚,有點像《天下無賊》中的傻根,在一家裝修公司當設(shè)計師,她和她媽兩個人都叫他小徐。

我聽了有些吃驚,問是言午許嗎?名字是不是叫許仙?

劉萬清說,還許仙呢,你以為她真是白素貞??!她們投訴你的時候用了個筆名叫白素貞,是你給人家起的綽號,不過,她的長相像白素貞,氣質(zhì)倒是非常像條蛇。

白素貞的男朋友小徐跳黃浦江的那天,是兩個人認識兩周年紀念日,準備去東方明珠上邊的旋轉(zhuǎn)餐廳吃飯,半年前預(yù)訂位子的時候,白素貞的身份還沒有暴露,連男朋友小徐也以為她在美容院上班。小徐有時候要去接她下班,她就坐一站公交車或者步行,遠遠地來到中山北路某家美容院前邊等著。小徐問她工作的地方,她下巴就朝著美容院指一指;小徐要去美容院看一看,她就生氣地說,有什么好看的,那里邊全是美女,你是不是想花心啊?白素貞的身份暴露之后,小徐并不清楚,雖然發(fā)現(xiàn)有些人的眼光十分異樣,也沒有太往心上去。但是白素貞的心態(tài)變了,開始總說自己工作忙,盡量減少兩個人的約會,兩個人真正約會的時候,她又說自己這里不舒服、那里心情不好,兩個人除了拉拉手、抱一抱之外,她死活不讓小徐親她。小徐覺得非常奇怪,問她是不是變心了?她說,我怎么可能變心呢,只是得了口腔潰瘍,我們兩個人一親啊,就把潰瘍傳染給你了。

小徐說,是潰瘍,又不是艾滋病,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唾沫是消毒的,我給你消消毒吧。

白素貞說,病從口入,你可不要看不起潰瘍,發(fā)展下去有可能就是癌癥。

白素貞再怎么說,每次一見面,花前月下的時候,小徐還是不管不顧地抱著她親個沒完沒了。

白素貞每次和小徐親熱的時候,包括拉手、擁抱和撫摸,內(nèi)心盡量保持著愉悅感,感覺自己的身份不應(yīng)該影響她的幸福。比如好多人,還走上前去,深情地親吻那些離去的人的尸體,而自己再怎么樣,畢竟是活生生的干凈的人。但是一想到被蒙在鼓里的小徐,她的良心還是受到了強烈的譴責(zé),竟然把那些親密動作的渴望慢慢轉(zhuǎn)化成了恐懼,她的整個身體都會瑟瑟發(fā)抖。

有一次,白素貞再也忍不住了,使勁地推開了小徐。她退后幾步,眼淚汪汪地說,你真是個傻瓜!小徐一頭霧水,說你是不是還有進一步的想法?她說,什么是進一步的想法?小徐說,那個呀,人家談戀愛,都會那個的對不對?白素貞說,什么這個那個的!你能不能把我的身份先摸清楚?小徐說,你的身份不就是我的女朋友嗎?她說,你知道你的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嗎?小徐說,你是搞美容的呀。她說,你知道我都給誰美容嗎?小徐說,你給那些愛美的人呀。她說,他們確實是愛美的人,但是他們是愛美的死人!小徐說,我不懂,你是不是受人欺負了?她說,不是人欺負我,是我騙了你,我上班的地方,不在中山北路,而是西寶興路。小徐說,我還是不懂,單位在哪條路上不都一樣嗎?她說,其實我在西寶興路的殯儀館上班,這下你懂了吧?

小徐說,你在殯儀館上班?

白素貞說,是的。

小徐說,你在殯儀館上什么班?

白素貞說,給死人化妝。

小徐說,給死人化妝?死人需要化妝嗎?

白素貞說,我對不起你,我們分手吧。

小徐明白過來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呆住了,內(nèi)心的火焰瞬間結(jié)成了冰塊。那天告別的時候,他強忍著沒有出現(xiàn)嘔吐那樣的反應(yīng),但是不敢直視她的臉,不敢直視她的嘴唇,尤其不敢碰她的手,似乎她的手指上還殘留著死亡的氣息。

小徐沉默了幾天,還是不同意分手,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既然大家都在制造垃圾,就必須有人去掃大街?既然大家都會大小便,就必須有人去掏大糞;既然大家都會死,就得有人送他們最后一程。掏大糞的人就不能吃飯了嗎?和死人打交道的人就不能好好活著嗎?

小徐不僅道理這么講,也確實想做到不在乎,但是心里慢慢地起了變化,當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把她的舌頭攬入自己的嘴里,他總覺得昔日的那只手和那條舌頭,不再是條火熱的充滿誘惑的魚,而是冰冷的有點毛骨悚然的蛇。甚至在親熱的時候,他不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是一位身體僵化的老年人,已經(jīng)失去了某種激情和沖動。

在兩周年紀念的那天晚上,他們兩個約好了在東方明珠上邊碰頭。小徐要求去接她,被她拒絕了。當她自己乘著超速電梯爬上267米的旋轉(zhuǎn)餐廳,看著前來用餐的基本都是情侶,他們那么纏綿,那么浪漫,那么開心,那么熱鬧,她一下子淚流滿面。但是,她還沒有坐下來呢,在迷離的燈光下,就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特別像她昔日的朋友。朋友面前擺著蛋糕,蛋糕上點著蠟燭,應(yīng)該是慶祝生日來的。她不敢前去確認,送上自己的祝福,只好轉(zhuǎn)身離開了。她怕自己的出現(xiàn),給朋友帶來不快,也給小徐帶來尷尬,于是打了個電話,說上邊太吵鬧了,而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還沒有兩圈呢,把人就給轉(zhuǎn)暈了,還是重新找個僻靜的地方隨便坐坐就行了。

他們離開之前,順便去濱江大道散了散步,這里畢竟是模糊暗淡的,多數(shù)又是外地來的游客,所以更顯得自在一些。那是個秋天的夜晚,天是那么澄澈,月是那么白,風(fēng)是那么涼爽,黃浦江兩岸的燈火是那么迷離,水上的游船開來開去,宛如航行在仙境一樣。他們順著江邊,朝著清靜的方向走,他一會兒拉著她的手,一會兒又放下她的手,她的手真像蛇一樣,在他的手心不停地游動……他們兩個人都沉默著,其實她有話要說,她想告訴他,她多么想換一份工作,但是咨詢過一些招聘單位,包括幾家民營醫(yī)院,當人家發(fā)現(xiàn)她在殯儀館工作過的時候,立即就拒絕了她,連護士都不要她。但是她不想看到他的痛苦,還是決定干到月底就辭職,哪怕當乞丐也要辭職。他也有話要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因為他前幾天去看心理醫(yī)生,診斷的結(jié)果是他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如今已經(jīng)在吃一種叫瑞必樂的藥片。

兩個人都還沒有開口呢,先是白素貞失聲痛哭,隨之是小徐也失聲痛哭。他們像瞬間解凍的火焰,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緊緊地抱在一起,邊哭邊吻了起來。她雙手吊住他的脖子,眼睛迷離地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他俯下身子,以臉貼著她的臉,把她的一切都攬進懷里。他們吻得那么激烈,吻得那么放肆,吻得那么天長地久。

他們緩緩地旋轉(zhuǎn)著,似乎要飛起來了……

正在這么吻著吻著的時候,小徐突然一把推開白素貞,向后邊一步步地退著,退著。當他再無路可退的時候,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像跨欄的運動員,輕松地越過欄桿,撲通一聲跳進了黃浦江,卷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不見了。

經(jīng)歷了這么大個彎子,白素貞表面上似乎一切如常,但是心底已經(jīng)變了個人似的。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之后再回家,據(jù)說是不愿意碰到任何人,或者說是不愿意給任何人添堵。也難怪呢,小區(qū)里的人遇到她,都遠遠地躲著她,孩子不睡覺不做作業(yè),父母就拿她來嚇唬他們,所以小孩子見到她就哇哇大哭。她外出的時候,能步行的盡量不乘車,要乘車也盡量躲開高峰時段,要坐火車也盡量坐軟臥包廂,因為軟臥包廂人少清靜。

劉萬清說,那趟火車上多少人啊,你們兩個能遇在一起,也許上輩子是冤家,這輩子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8

不管什么時候回家,白素貞就再不出門了。除了去殯儀館上班,她和這個世界好像再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了??赡芤驗楣陋毤拍?,她晚上下班的時候,總會拐進小區(qū)前邊的綠化帶,帶些剩飯剩菜喂喂流浪貓。后來,她離開的時候,總有幾只流浪貓戀戀不舍地跟著她,過馬路,進小區(qū),上樓,她不忍心拋棄它們,干脆把它們一只只地逮回家去了。

麗媽對于收養(yǎng)流浪貓非常贊同,不僅去菜市場買點剩魚剩肉,撿些被人拋棄的豬下水,回家給這些貓準備一日三餐,還給它們洗澡、梳頭、除蟲。麗媽把那些貓當成孩子一樣打扮得干干凈凈,空閑下來就和它們說話,講自己的過去,講英雄們的故事,講世界偉人們的傳奇。麗媽嘮叨最多的,是原來怎么怎么樣,自己年輕的時候怎么怎么樣,尤其提到去北京天安門廣場參加升旗儀式的事情都禁不住要抹眼淚。她常常哀嘆著告訴那些貓,說原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是熱的,是紅的,是軟的,是有感情的,流出來的時候是會讓人疼痛的;而如今呢,你們知道人心是什么長的嗎?是秤砣長的!秤砣是什么?是鐵疙瘩!鐵疙瘩是什么樣子的?是硬的,是黑的,是冰涼的,是沉甸甸的,咽下去會把人噎死的。

喂養(yǎng)流浪貓的那陣子,麗媽的病就沒有復(fù)發(fā)了。

她們母女收養(yǎng)的流浪貓很快達到五十多只,在兩室一廳的房子里亂跑亂竄,有的趴在窗臺上嬉戲,有的躺在陽臺上撕咬,同時叫起來鬼哭狼嚎,尤其到了發(fā)情期,半夜三更不睡覺,放肆地求偶和交配,像有幾十個饑餓的嬰兒一起啼哭,讓左鄰右舍坐臥不安。有些嬰兒跟著徹夜哭鬧,有些小夫妻一時性起,跟著一夜貪歡;有些老年人干脆早早地起床晨練,打太極、舞劍、跑步去了。關(guān)鍵是風(fēng)一吹,整個小區(qū)就散發(fā)出一股尿騷味,還有細小的毛發(fā)在空氣中飄浮著。

好多居民就聯(lián)名向居委會投訴,說再不管管這群貓,他們都會變成瘋子,也要去廣場上轉(zhuǎn)圈子了。居委會硬著頭皮在菜市場找到麗媽,說你整天投訴這個投訴那個,要這個說法,要那個說法,現(xiàn)在好了,人家聯(lián)名投訴你,你說怎么辦吧?麗媽說,投訴我們什么?你們看看這些貓,原來沒有家,下雨刮風(fēng),餐風(fēng)露宿,多可憐啊。居委會說,再這樣下去,可憐的就是小區(qū)居民了。麗媽有些意外地說,小區(qū)還有居民嗎?我怎么不知道?。?/p>

大家懷疑,麗媽整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為這個小區(qū)、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別人,只有她和她的女兒白素貞,有時候恐怕連她女兒白素貞都不存在。

居委會說,天啊,全小區(qū)一千多人呢,你不會以為就住著你們一家吧?麗媽說,不管有多少人,我養(yǎng)在自己家里,花的是自己的錢,這是在做善事對不對?居委會說,我們承認你保護小動物是公益行為,但是嚴重干擾到了別人。麗媽說,干擾別人什么了?居委會說,不說尿騷味熏天,也不說毛發(fā)亂飛,僅僅是撕心裂肺的貓叫春的聲音,整夜整夜不停點,誰還受得了???麗媽說,這些貓不睡覺嗎?居委會說,就是啊,你們難道不睡覺嗎?麗媽說,被你一提醒,我才想起來,它們?yōu)槭裁凑觳凰X呢?居委會說,你還記得吧,601的高跟鞋,你都受不了,何況這么多的貓爪子撓人家的心窩子,所以你得體諒體諒別人。

麗媽問,你們要殺掉它們嗎?居委會說,這太殘忍了,它們畢竟是你的朋友,也是我們?nèi)祟惖呐笥?。麗媽問,你們要拋棄它們嗎?居委會說,建議還是送人吧。麗媽說,送給誰?居委會說,可以讓好心人來領(lǐng)養(yǎng)。麗媽說,如今還有好心人嗎?搞不好被他們領(lǐng)回去假冒羊肉,賣羊肉串了怎么辦?居委會說,羊肉與貓肉味道不一樣。麗媽說,難道你吃過貓肉嗎?居委會說,貓肉多惡心,誰敢吃?。←悑屨f,那你怎么區(qū)分它們的味道是不一樣的?

居委會怕被繞進去了,所以說,你看這樣行嗎?我們在公共綠化帶里,專門開辟一塊地方,搭幾間小木屋,花花草草的,景色也好,你們把它們養(yǎng)在綠化帶里怎么樣?居委會把利害分析了一遍,又提出這么個解決辦法,麗媽也就答應(yīng)了。

最后,在綠化帶深處選了個僻靜的角落,搭起一排小木屋,設(shè)了一圈柵欄,成了流浪貓的新家。等到那些貓入住之后,許多老貓都生了小貓,加上自動投奔過來一批,隊伍很快壯大到一百只左右,形成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養(yǎng)貓場,白素貞干脆取了個名字,叫貓貓咪蒙收容所。

有人來問,開養(yǎng)貓場,經(jīng)濟效益如何?麗媽說,我們分文不入,而且還是貼本的。有人就問,你騙人的吧?虧本生意誰做???麗媽說,我們不是做生意,我們是做公益。有人就問,養(yǎng)貓算什么公益?貓又不用抓老鼠。麗媽說,貓可以防止妖魔鬼怪害人。不久之后,果然有個老板來問,你這些貓賣不賣?我們可以高價收購。麗媽說,它們又不能看家護院,你收購回去干什么?老板說,貓皮細膩、柔軟又有光澤,剝下來可以做大衣,貓肉補虛勞、祛風(fēng)濕、解毒散結(jié),割下來可以加工食品。麗媽說,你們還是剝自己的皮、割自己的肉吧,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這么缺德,都掉錢眼里去了。

半年不到,悲劇就發(fā)生了。

那天早上,上海非常冷,下著零星小雪,麗媽按照往常的習(xí)慣,風(fēng)雨無阻地先去菜市場,然后帶著碎骨頭爛肉去喂貓。以往看到麗媽來了,貓都會撲到柵欄邊,歡快地叫著。但是那天早上一片寂靜,麗媽以為它們嫌冷,躲在窩里睡覺,或者商量好了要開一個玩笑。麗媽把貓屋的門打開,把貓食扔進去,吆喝一聲“開飯了”,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麗媽拾起一根竹竿,朝著里邊捅了捅,說你們這些畜生,還知道開玩笑啊,快點醒醒出來吃早飯吧。

麗媽終于發(fā)現(xiàn)了異樣,它們東倒西歪地一動不動地躺成一片,像一只只被掏空的枕頭。

當麗媽意識到它們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老毛病立即就犯了。麗媽像清掃戰(zhàn)場的士兵,左手提著兩只貓,右手提著兩只貓,左肩膀掛著兩只貓,右肩膀掛著兩只貓,口里吐著白沫,眼里冒著霧氣,跑步?jīng)_向廣場,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轉(zhuǎn)到中午,最后癱瘓在地上,被保安送回了小區(qū)?;氐郊抑螅悑屵吽撼吨约旱念^發(fā),邊鋪開信紙開始寫信,整整寫了一天的信。寫了一遍不滿意,再寫第二遍,第二遍不滿意,又寫第三遍,直到完全滿意為止,然后抄寫了九封。

當天凌晨四點不到,在太陽剛剛露出半個小臉蛋的時候,麗媽把信一封封貼上郵票,投進了郵政信箱。

白素貞聽到這些貓一夜之間全死的消息之后,不僅僅是驚訝,簡直是被嚇壞了,她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她不知道到底是誰害死了她們的貓,雖然天依然很冷,還下著小雪,但是那天晚上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合眼,而是坐在貓貓咪蒙收容所前邊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樹,拿出一把小木梳、幾包濕巾紙和自己平時化妝用的口紅,借著昏暗的路燈,給那些貓一只一只地化妝。

白素貞不僅給它們整理凌亂的毛發(fā),給它們擦去眼角和嘴角的污垢,給它們的嘴唇涂上口紅,還掏出指甲刀,給它們剪指甲。其中有四只貓,可能是被同伴抓傷的,也可能是在掙扎的過程中自己把自己咬傷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她必須回家,帶一點針線過來,給它們縫合一下。這是一名合格的化妝師必須做到的,她不能因為死亡者的身份卑微,比如如今的幾只貓,就忽視它們遺體上的殘缺。這畢竟是告別世界,是對生命應(yīng)有的尊重,她必須追求完美。她的動作是那么熟練,是那么深情,是那么神圣,是那么一絲不茍,和她在殯儀館里一模一樣。

太陽高高地升起來,似乎沒有經(jīng)過那個夜晚,也沒有下過那場雪。這些被整容化妝之后的貓,看起來那么光彩照人又那么疲憊,像剛剛參加完一場盛大的宴會,吃飽了,喝足了,睡著了。

這么多的貓同時死亡,雖然沒有死人那么重要,但是不得不引起人們的重視,而且死的不是一般人的貓,而是這家投訴專業(yè)戶的貓,上級部門十分清楚,肯定會遭到投訴的,所以在沒有收到投訴信之前,主動開會研究對策,派人前來解剖化驗,對尸體進行無害化處理,最后把相關(guān)情況專門通報給了麗媽——化驗結(jié)果顯示是食物中毒。

居委會來傳達意見的時候,麗媽說,你們這是推脫責(zé)任對嗎?食物是我親自喂的,怎么可能有問題呢?居委會說,是呀,怎么會中毒呢?麗媽說,我看是別人下的毒。居委會說,人家為什么要下毒?麗媽說,有人嫌它們吵鬧。居委會說,原來你養(yǎng)在家里吵鬧,如今你養(yǎng)在綠化帶,關(guān)他們什么事情???麗媽說,有人要剝皮吃肉,有個老板來過幾次,他的嫌疑很大。居委會說,那人家為什么不逮活的???有毒的肉怎么吃???你仔細想一想,你前一天是怎么喂它們的。麗媽說,它們天天吃魚吃肉,應(yīng)該也吃煩了,我想讓它們嘗嘗新花樣,就去花鳥市場給它們買了一些貓食,你們都愛吃爆米花對不對?那些貓食很像爆米花,你們不信可以去花鳥市場調(diào)查。

居委會派人和麗媽一起趕到花鳥市場,沒有想到那家店鋪經(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不過在門面上寫著銷售內(nèi)容:不僅包括狗糧貓糧,也包括老鼠藥和殺蟲劑。居委會說,他們正在關(guān)門大處理呢,你確定他們賣給你的就是爆米花而不是老鼠藥?麗媽說,他們當時在清倉處理,不可能這樣缺德吧?居委會說,也許是無意的。居委會說,死了這么多貓,雖然不是你的本意,但是你也逃脫不了干系,有個動物保護組織你知道吧?我們不是嚇唬你,在國外虐待幾只螞蟻,都要吃官司的。麗媽說,螞蟻也是命呀。居委會說,所以呀,你肯定會遭到投訴的。麗媽十分懊悔地說,哪里輪得到他們投訴我啊,我自己投訴自己好了。

麗媽的病情越來越重,幾乎每隔兩天就去廣場轉(zhuǎn)上幾十圈,然后躲在家里寫信,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是關(guān)于給一百只流浪貓沉冤昭雪的,不過,投訴人是自己,被投訴人也是自己,感覺像是一封封懺悔書。

這一次,麗媽不僅僅寫投訴信,還去居委會詢問處理結(jié)果。居委會說,你自己是投訴人,你自己又是被投訴人,你還要什么說法???麗媽說,一百只貓啊,沒有說法怎么行。居委會說,那你說怎么處理吧。麗媽說,是賠償,還是法辦,我聽政府的,你們政府不能不作為。居委會說,你一定要說法,我們的說法就是,人生難得不糊涂,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其實大家都是無心之錯,所以雙方各退一步,彼此達成諒解。

麗媽說,誰諒解誰?

居委會說,你自己諒解自己。

麗媽說,關(guān)鍵是我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劉萬清說,麗媽折騰了將近一年,最終放下流浪貓事件的原因,也許是你倒霉,恰巧遇到了你,而且你又恰恰欺負了人家的寶貝女兒。

聽完故事,我隱隱感到心痛。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她們把流浪貓放下,而把我當成她們關(guān)心的目標,畢竟我和她們之間,與這個世界之間,關(guān)乎的僅僅是一個吻和一只蛐蛐,并不關(guān)乎生死。

兩個人聊著聊著,天就接近黃昏了。劉萬清突然用胳膊頂了頂我的腰,指了指小區(qū)的大門悄悄地說,快看,終于回來了。我說,誰回來了?她說,還有誰???白素貞她媽呀!我順著劉萬清的目光看過去,麗媽因為逆著夕陽,顯得十分耀眼;她的頭發(fā)稀少,而且僅僅雪白雪白地留在兩鬢,所以像個剃著陰陽頭的巫師;她右手提著一桶食用油,左手提了個塑料袋,里邊裝著兩個南瓜,也許太重,也許本身就是駝背,頭差不多挨上了腳背,像一條受傷的蚯蚓,兩頭勾在一起,也像一只鐵環(huán),在身后拖著比自己冗長兩倍的影子,搖搖擺擺地朝著這邊滾了過來。

劉萬清迎了上去,扶著麗媽說,哎喲大媽呀,你去哪里了???麗媽說,除了陰曹地府,你說還有什么好去的嗎?劉萬清說,你家來客人了,我們都等大半天了。麗媽朝四周望了望,有些懷疑地說,我們家只有仇人,哪里會有什么客人,你這居委會主任算什么客人?劉萬清說,我當然不是客人,是人家報社的這位記者。

麗媽再沒有吱聲,也沒有抬頭看我,吃力地拐進了樓洞。

劉萬清拉住我,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我們別上去了吧?我說,為什么?她說,陰森森的,你不害怕嗎?我鉆進樓洞的時候,天一下子黑透了,上到二樓的時候,也許是聲控開關(guān)壞了,也許是反應(yīng)遲鈍,無論怎么跺腳,燈都沒有亮,樓道顯得有些恐怖。

劉萬清還是躡手躡腳地跟上來了。

我對白素貞家的印象并不壞,甚至還有一些好感。她家那套位于六樓的兩室一廳,估計也就七八十平方米,但是因為地板、門窗、窗簾都是白色的,而且打掃得十分干凈,布置得十分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加上又南北通透,所以非常敞亮。廳里擺著一張大方桌,兩邊各有一把太師椅,還有個小小的書柜,都是紅褐色的。據(jù)麗媽自言自語式的介紹,這都是老祖宗遺留下來的紅木家具,當年從陜西搬家回來的時候,大方桌太寬,進不了門,有人建議先把四條腿鋸斷,等搬進門之后再安上,但是遭到了白素貞的反對,最后就想了個辦法,把它從窗戶吊上了六樓。大方桌上擺著一只大茶壺,是青花瓷的,上邊有幅畫,畫中有個年輕人,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腰間有一只黃挎包,上邊印著“立志農(nóng)村干革命”;茶壺旁邊擺著兩只白色洋瓷缸,上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有一間臥室的門開著,里邊有一張書桌,有一張木板床,也都是古典式的,床里邊的墻上掛著一張照片,我認得那是學(xué)生時代的白素貞。

開始的十幾分鐘,麗媽并無什么異常,和普通的串門子一樣,又遞糖果,又遞花生,又遞蘋果——這些東西盛裝在盤子里,好像早就預(yù)料到有人光臨,而提前準備好了似的。

麗媽的話不多,還有幾分慈祥,似乎我和她女兒之間,根本沒有坐過那趟綠皮火車,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不愉快的聯(lián)系,她們的那些投訴是不存在的。也許為了打破沉默,也許是自言自語,麗媽拿出兩塊抹布,埋著頭,邊象征性地擦著窗臺、桌子和地板,邊簡潔地和我們說話。麗媽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guī)У哪切┧偣不硕嗌馘X,她必須把錢還給我。麗媽在家里翻了半天,似乎在找錢,終于從儲存罐里倒出一堆硬幣,嘩嘩啦啦地裝進一只塑料袋,遞給我,說你數(shù)數(shù)吧。我說,阿姨,你在笑話我嗎?麗媽說,我最怕占人家便宜了,這樣晚上會睡不著覺的。

對于我?guī)サ膬芍恍觚?,麗媽并沒有客氣,她拿出一個空著的玻璃魚缸,先用水沖洗了幾遍,再接了半缸水,拿出兩顆鵝卵石放在水中,然后把兩只小烏龜放了進去。麗媽盯著魚缸,似乎對著爬來爬去的小烏龜說,你當記者累不累?我說,不累,一點都不累,能盡量幫幫別人,還是挺開心的,以后不管有什么需要,阿姨你盡管吩咐。麗媽說,你家是陜西哪里的?我說,我家是丹鳳縣大廟村的,從驪山,經(jīng)過藍田,翻過秦嶺就到了,阿姨你在驪山那邊下過鄉(xiāng),有沒有去過我們那里?麗媽說,你今年多大了?我說,已經(jīng)三十多了。麗媽說,你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我說,我長成這樣,誰看得上我那不是缺心眼嗎?

唯一的異常發(fā)生在我們離開之前。麗媽泡了一壺茶,說那是西湖龍井,劉萬清在喝茶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大茶壺,大茶壺就像著魔了似的滾了幾圈,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劉萬清十分緊張,說大媽呀,我明天給你買個新的。我說,你明天就賠個新的吧。劉萬清說,輕輕地摔下去,怎么就碎了呢?我不是故意的啊。我說,你當然不是故意的。

但是麗媽聽到砰的一聲,似乎被針扎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吱聲了。

麗媽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把碎片一塊塊地撿起來,顫巍巍地捧在手中。不小心,她的手被劃破了,血汪汪地朝下流,整個房間十分安靜,滴滴答答的聲音清晰明了,像從麗媽身體里跑出來的脈搏。

劉萬清臉色慘白,拉了拉我,示意我趕緊撤離。白素貞還沒有回家,我有些猶豫,我想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如果見到她之后,我會說什么,她又會說什么,我的心里還會產(chǎn)生和從前一樣的反應(yīng)嗎?

從白素貞家出來,天空西邊掛著個月牙,像快要融化的一塊冰。我說,你以前去過她們家嗎?劉萬清說,今天是第一次,沒有你陪著,我可不敢,剛才恐怖吧?我說,恐怖在哪里?劉萬清說,你沒有注意嗎?那只大茶壺落在地上,在地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忽然碎掉的,像不像中邪了?我說,多好的人家,人家窗明幾凈的,我看是你們想得太多了。劉萬清說,也許吧,反正局長、區(qū)長和鎮(zhèn)長,各個部門的干部也來了不少,每次來都通知她們?nèi)ゾ游瘯孟襁€沒有人上過樓呢,這么多年了,據(jù)我掌握的情況,就你來拜訪她們,而且還帶著禮物。我說,我們不誠心的話,人家怎么可能善罷甘休呢?劉萬清說,不是不誠心,是你個頭不大、年齡不大,膽子倒是挺大的。我說,因為我是記者。

劉萬清有些神秘地說,記者又不是鐘馗,有什么特殊的嗎?我看啊,你和她們之間沒有這么簡單,而且還沒有完呢,不信你等著瞧吧。

?9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星期,上海真正地進入了冬天,不僅僅寒風(fēng)刺骨,還有一些下雪的跡象。因為元旦和新年將近,從四面八方寄來了許多核桃玉米花生之類的年貨,這都是那些得到幫助的采訪對象們對我的一點心意,我依舊像過去一樣,把它們都拿出來和同事們分享。

尤其讓人開心的是,那個無臂校長和那個寡婦已經(jīng)選定日期,在正月初六要結(jié)婚了。父親傳來喜訊的時候十分欣慰地說,你沒有福氣娶人家寡婦,但是你救了那所學(xué)校,校長本來是要辭職的,但是假肢一安啊,吃飯,穿衣服,給孩子上課,生活和正常人一樣,干什么都不影響了。我說,談戀愛呢,受不受影響?父親說,影響個屁!估計小寡婦把孩子都懷上了。我說,他們手腳挺麻利的啊。父親說,你自己不成器,如果當初聽我的,我差不多可以抱孫子了。我說,學(xué)生呢?學(xué)生怎么樣了?父親說,你運回來的那些書,他們整天抱著看呢,而且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電腦,他們用電腦寫了好多信,說是要寄給你,你收到了嗎?

我讀到那些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禁不住想哭。

除了好消息,也有不好不壞的消息。報社再沒有接到關(guān)于我的投訴,不過,好幾個月前的那輛綠皮火車似乎還在晃晃悠悠地朝前開著,圍繞著車上發(fā)生的“案子”和社會部主任的提拔,對我的考察和調(diào)查也在明明暗暗地繼續(xù),在元旦過后不久,終于有了結(jié)論,在類似英雄模范一般的評價之外,依然給我羅列了一地雞毛:比如不注意言行舉止,把油腔滑調(diào)當成幽默風(fēng)趣啦;比如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在十米之外就能聞到臭味啦;比如經(jīng)常收受采訪對象的小恩小惠,變相進行有償新聞啦;比如在新聞線索的選擇上,朝陜西那邊沒有原則地傾斜,有失公允啦??偣灿邪藯l,最后一條,說我喜歡盯著幾位高個子美女同事的胸脯——我真想解釋,我這個不足一米六的小矮人,如果按照正常的角度掃射過去的話,恐怕命中的就不是胸脯,而是更加危險的部位……

報社在開會研究處理意見的時候,李副社長不得不叫停會議,和即將退休的老社長關(guān)起門,面紅耳赤地理論了兩個小時,最后還拍了桌子。我那天還在外邊采訪,是關(guān)于一家醫(yī)藥公司制造抗癌假藥的線索,當我以醫(yī)藥代表的名義進入公司,準備做最后一次取證的時候,身份遭到了懷疑,被保安扣留了,在他們搜身的過程中,為保護別在上衣口袋上的微型攝像頭里的證據(jù),我和他們發(fā)生了小小的摩擦,我的嘴角被打傷了……我給李副社長偷偷地發(fā)送了一條微信和定位,讓他趕緊派人來營救我,好久沒有收到他的回復(fù),我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在這個免提的電話里,就清晰地聽到了拍桌子的聲音。

幾個小時后,我在保安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解放日報》,它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說,你趕緊放掉我吧。保安說,你不老實交代你的身份,我為什么要放掉你?我說,因為我是詩人,你看看今天的報紙,上邊就有我的詩。保安翻了翻報紙,說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的筆名叫陳倉,詩的題目叫《遛狗》。保安說,怎么證明這是你寫的?我說,我可以背下來。保安說,你背吧。我就搖頭晃腦地背了起來:我牽一只土狗/她牽一只洋狗/我們相遇在一條十字路口/兩條狗在來來往往的街上/一眼就認出誰是人誰是狗/它們歡叫著跑到馬路中央/摟著,抱著,親著,鬧著/如果有手,它們肯定會像人/握一下,再握一下/我們彼此都不認識/就算認識也不會和狗一樣如此親密/我與她吆喝著把兩只狗各自趕開/希望它們和我們一樣/各搖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我們要把人類的冷漠/像病一樣,傳染給我們的狗……

保安說,哎呀媽呀,你真是詩人?我說,當然了。保安說,不瞞你,我年輕的時候也想當個詩人。我說,所以啊,你扣留詩人是不對的。保安說,那我就豁出去了,不管你是什么來頭,我也要放掉你,不過委屈你先去上個廁所,廁所那邊有個后門,你從后門趕緊溜吧。離開之前,保安主動和我添加了微信,說要好好交流交流,不幾天時間,我就以幫他發(fā)表詩歌為名,把這個保安給策反了,讓他把公司如何造假藥、造了多少假藥、假藥都銷往了哪里,統(tǒng)統(tǒng)地給我揭了個底朝天。

這是其中的小插曲,不提也罷。

報社的處理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的社會部主任沒有通過,理由是我不適合管理崗位。另外,針對我的八宗罪,要求李副社長找我進行誡勉談話。當天晚上十一點多,李副社長就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依然笑瞇瞇地盯著我嘴角的血跡,我也笑呵呵地看著他眼睛里的失意,僵持幾分鐘之后,他說了句,走吧,下班!我說,沒有了?他說,是啊。我說,誡勉談話呢?他說,談完了啊。

李副社長帶著一箱啤酒,在蘇州河邊找了個清靜的地方,讓我看著幽暗迷離的河水陪著他默默地喝酒,直到天亮,即使喝醉了,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笑瞇瞇地盯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副社長也沒有如意接班,照舊笑瞇瞇地當著他的副社長。接班的是一位副總編,姓銀,他之所以能當社長,白素貞她媽的那沓投訴信以及那趟永遠無法抵達終點的綠皮火車功不可沒,他對“親嘴”、蛐蛐與作風(fēng)問題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到了相當專業(yè)的程度,在各種層面的會議上反反復(fù)復(fù)地引用。他每次提到這件事都是眉飛色舞,說吃不到葡萄惹了一身騷,蒼蠅不咬無縫的蛋,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們在干部任用上,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有問題的人,都要一票否決……他沒有點我陳元的名,但是在整個報社以至于上海灘的媒體行業(yè),我已經(jīng)像條漂在水面的好色的魚,又腥又臭又酸,大家碰見我,總是嘿嘿一笑,不問“吃了嗎”,而問“親了嗎”。有一次,他甚至想把白素貞和麗媽請到報社來,說是主動接訪,實質(zhì)上是煽風(fēng)點火,鼓動她們把事情鬧大,好在麗媽不太好聯(lián)系,加上李副社長極力反對,說你把“瘋子”請到報社,鬧出點花花腸子無所謂,萬一鬧出點人命來怎么收場?

最終,才把影響消除在“不任命”的范圍內(nèi)。

對于李副社長,我是十分內(nèi)疚的,如果不受我的連累,他已經(jīng)坐上社長的位置,最直接的好處,不用像夜工作者那樣,從來看不到日出,無法親身體會什么叫“東方紅太陽升”。至于我自己,對主任這頂烏紗帽早已經(jīng)毫無激情了,我更在乎記者的身份,如果不當記者,我這個侏儒簡直就是螞蟻,任何人抬起腳都可以把我踩得粉碎。只要能當記者,我的名字就會帶著光亮在人們的眼里出現(xiàn),比起白素貞或者一條白蛇來說,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所以,我一點都不消極,很快把“抗癌假藥”的新聞稿啪的一聲放在了李副社長的面前。李副社長翻了半天,被不良企業(yè)草菅人命的行為氣得直拍桌子,不過勸我說,還是算了吧,如今報紙都不景氣,說不定哪天就關(guān)門了,你為了這樣一家破報紙,如果把命搭上去不值得……

時間又過了兩周,當我義無反顧地轟轟烈烈地干掉那家公司,正準備再買些水果去白素貞家看看,或者去那家理發(fā)店理個發(fā)的時候,在一個風(fēng)很大、天很冷的下午,我突然接到居委會劉萬清主任打來的電話,她無比沮喪而又急切地說,你趕緊過來一下吧。我說,為什么呀?劉萬清說,還不是為了麗媽呀!我說,麗媽又投訴我了?劉萬清說,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她家的事嗎?我說,怎么不記得,你把人家的大茶壺摔碎了。劉萬清說,是啊,就因為那只大茶壺,麗媽已經(jīng)不投訴你了,而是使勁地投訴我,我們那天一轉(zhuǎn)身,麗媽就發(fā)病了,捧著一堆碎片,跑到廣場上轉(zhuǎn)圈子,轉(zhuǎn)完圈子回家開始寫信,說我對她們不滿,對“立志農(nóng)村干革命”不滿,是故意把她們家的大茶壺給摔碎的。

我說,你不是故意的吧?劉萬清說,麗媽說我是故意的,我賠了一只景泰藍,麗媽說那只大茶壺非常具有紀念意義,是去北京參加升旗儀式的時候購買的,我在網(wǎng)上購買了一只仿制品,被麗媽一眼就看穿了。我問麗媽,那到底怎么辦?麗媽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用那只大茶壺,水我根本喝不下去。我說,你喝的是水,又不是茶壺。麗媽說,茶壺不一樣,水的味道就不一樣。我說,你到底想要什么樣的味道?麗媽說,我要原來的味道。我說,原來的味道在哪里?麗媽說,在我的那只大茶壺里,你還我大茶壺就行了。我說,你的大茶壺已經(jīng)摔碎了,除非你讓我回到過去。麗媽說,我也想回到過去,最好回到三四十年代,那樣的話我就扛著槍去前線。

我說,你又不會穿越,怎么回到過去???劉萬清說,是啊,所以麗媽繞來繞去一直告到現(xiàn)在。我說,我也不會穿越,讓我過去也沒有什么用啊。劉萬清說,麗媽指名道姓要你過來,而且還要帶著你們報社的新社長,趕緊過來吧。我說,去她家里嗎?劉萬清說,麗媽在廣場上,你再不來就出人命了,必須帶上你們的銀社長?。?/p>

我在趕往廣場的路上給李副社長打了個電話。李副社長說,人家點名叫銀社長,那你就問問銀社長吧。我給銀社長打了個電話,銀社長說,她又不是市長,我憑什么去見她?

這座廣場北面是區(qū)政府大樓,南邊是一家展覽館,西邊是會議中心,東邊是一條大街,街上車水馬龍,正中心有座紀念碑,旁邊是一根旗桿,上邊的紅旗正在迎風(fēng)飄揚。人們已經(jīng)把南邊的展覽館圍得水泄不通,我遠遠地看見并不高的樓頂上,站著一個人,拉著一條橫幅,上邊隱隱約約地寫著“為某某申冤”。

我爬上了樓頂。麗媽說,你來了?我說,是啊。麗媽說,你還記得我嗎?我說,怎么不記得,你是白素貞她媽,有個筆名是法力無邊的驪山老母,據(jù)傳樊梨花和穆桂英都是你的弟子。麗媽說,你說反了,她們都是我的師父。我說,你曾經(jīng)告過我。麗媽說,我告過你嗎?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說,你不記得是假的,你今天來這里是不是為了那只大茶壺?麗媽說,那只大茶壺多好看啊。我說,阿姨,我說幾句心里話行嗎?麗媽說,你說吧。我說,那種款式已經(jīng)過時了。麗媽說,好東西會過時嗎?我說,而且劉主任也不是故意的,我覺得那是天意。麗媽說,什么叫天意?我說,天意就是順其自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看看,天這么冷,風(fēng)這么大,你一把年紀,爬得這么高,萬一摔下去,比大茶壺嚴重多了。麗媽說,我今天來,不為大茶壺。我說,那你為什么???麗媽說,對于我的舉報,原來他們還會狡辯,我這次寄出去的信,他們竟然屁都沒有。我說,那是他們不對。

麗媽說,所以我要為你申冤。

我很吃驚地說,我有什么冤啊?

我終于看清那條橫幅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我說,我活得好好的,已經(jīng)夠幸運的了。麗媽說,你這孩子,你還不冤枉嗎?我說,我哪里冤枉,我怎么不知道呀?麗媽說,那家火鍋店關(guān)門,是你干的吧?我說,是啊,老板揚言要滅掉我,我又不是一只蚊子,有那么好滅的嗎?麗媽說,那個無臂校長呢?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說,老婆估計已經(jīng)懷孕了。麗媽說,前幾天,那家制藥公司呢?我說,他們?nèi)o我五萬塊,竟然想蒙混過關(guān)……

麗媽說,你這樣的人,不是黃繼光邱少云,起碼也算無名英雄,我要是市長區(qū)長,就給你塑一座像,豎在廣場上。我說,阿姨,你看看我有多高?麗媽說,1米55左右吧。我說,你的眼睛簡直就是尺子!你說說有我這么矮的英雄嗎?麗媽說,怎么沒有?但是你們單位為什么連個主任都不給你,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我說,你怎么知道的?麗媽說,我是你們的讀者,你們社長呢?社長為什么沒有來?我說,他們忙。麗媽說,讓他們繼續(xù)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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