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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無盡空間

2020-08-06 14:59草白
福建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常玉巴黎身體

草白,1981年生,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曾獲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

1.女體

裸體藝術(shù)一直癡迷于對空間坐標(biāo)的尋找。那些褪去衣物的身體,自誕生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自我探尋之旅,就像古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的還鄉(xiāng)之旅。女神維納斯的形象,經(jīng)過貝利尼、波提切利、提香及安格爾們之手,逐漸嬗變成不同時期的符號,一個讓人膩味的符號。

19世紀(jì)下半葉,裸體畫家們準(zhǔn)備將維納斯搬出古希臘小廟,搬出喧騰的海邊和幽靜的密林,搬到一個眾人談笑風(fēng)生之地。1863年,印象派畫家愛德華·馬奈畫了一幅名為《草地上的午餐》的布面油畫。在這幅畫里,馬奈第一次讓裸女和衣冠楚楚的紳士席地而坐。這不是神話里的場景,也非現(xiàn)實中的特殊場景。畫家表現(xiàn)的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郊游主題,不同的是,這一次,馬奈讓拉斐爾的女神和喬爾喬內(nèi)的仙女成了女模特,其中一個全裸,另一個半裸。

這一幅裸體畫,最終引來軒然大波。

16世紀(jì)的人可以接受神話里的裸體出現(xiàn)在畫布上,到了19世紀(jì)下半葉,人們的接受水準(zhǔn)依然徘徊在幾個世紀(jì)之前。但這幅畫成了分界線,裸女走下神話的祭壇,走出密閉空間,來到日常生活中。

兩年之后,馬奈又畫出《奧林匹亞》。這一次,他以“妓女”取代“維納斯”,并且以希臘神話中的名山“奧林匹亞”來命名。從馬奈開始,傳統(tǒng)的觀看方式被顛覆了;他將裸女置身于塵世的環(huán)境中,拋棄了由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藝術(shù)家們所建立的空間幻覺。

當(dāng)裸體藝術(shù)的接力棒傳到保羅·高更的手里,新情況隨之出現(xiàn),高更畫布上的女神從來就不是高貴、典雅的維納斯,也不是城市生活里的女模特,而是伊甸園里的夏娃。為了給他的夏娃找尋到一個最好的伊甸園,或者為了修正畫布上那個夏娃的形象,后印象派畫家、荒野生活的熱愛者保羅·高更帶著回到人類童年的想法,去了塔希提。

在那里,他遇見塔希提的女人,塔希提的風(fēng)物。他將那些色塊一手抓住,擲在畫布上,試圖將它們永久地凝固住。在高更眼里,塔希提的精髓就在于一個個身體,他以自己的方式讓它們“變形”,賦予它們尊嚴(yán)、自足和神秘。從此,高更筆下的夏娃們開始置身于荒涼的島嶼、棕櫚樹、葡萄藤和熱帶的安寧與憂郁之中,而不是被沙龍里的絲綢、天鵝絨和黃金所包裹,它們不在貝殼里或繁麗的錦樹下,也不在綠草地的晚餐會上;后者是貝利尼、波提切利、提香、安格爾及馬奈筆下的女神們所待的地方。

當(dāng)時間行進(jìn)至20世紀(jì)上半葉,馬奈和高更們的困境,不再是困境。巴黎畫派的畫家們不必再面對神圣、莊嚴(yán)的宗教和歷史場景,甚至日常表達(dá)也成為一個陳舊的話題。藝術(shù)家們所要處理的是身體與自我的關(guān)系。意大利的莫迪里亞尼以處理身體“變形”的方式完成了對自我的審視,法國的巴爾蒂斯擅長畫少女僵硬而靜止的身體,畫面中充滿不祥之兆。而中國畫家常玉,擅長用極簡的線條和造型,勾勒出裸女形貌,樸素而夢幻。常玉的特色顯而易見。在常玉的人體畫里,蘊藏著一種旋律,即使剔除色彩、構(gòu)圖等因素,那種統(tǒng)合性、流動的東西始終存在,就像大地之上冉冉升起的霧靄。

常玉很少正面描摹人體臉部,那作為人體畫中最具有辨識度的部分,卻被他有意忽略了。他畫女體的輪廓、背部、側(cè)面或臀部,以準(zhǔn)確、充滿力量的線條,勾勒出人體疆域。線條以內(nèi),全是他的國土。

簡潔并非是一味省卻的結(jié)果,而是高度濃縮、提煉和萃取的產(chǎn)物。那些橫向構(gòu)圖的裸女畫,重要的不是色彩、線條,而是“結(jié)構(gòu)”。畫面中水平線的設(shè)置,以及特意減弱的色彩對比關(guān)系,模糊了抽象和具象之間的邊界,形成了常玉式的“夢幻”風(fēng)格。這里的夢幻不是唯美、離奇和空妄,它不是對現(xiàn)實的糾正,而只是一種補充,甚至是削減。

常玉讓他的女體始終處于懸浮狀態(tài),懸浮是它的坐標(biāo),是它的生存狀態(tài),不在大地上,不在現(xiàn)實中,而在回憶的荒野里。

2.巴黎

人們通過巴黎圣母院、波德萊爾、塞納河、羅丹、畢加索、埃菲爾鐵塔、羅浮宮、左岸、加繆、存在主義哲學(xué)、花神咖啡館……這些符號來認(rèn)識巴黎。在此,還可以列出更多與巴黎有關(guān)的符號。

在所有關(guān)乎巴黎的符號中,有一個最為核心的符號:夢幻之城。波德萊爾在寫給雨果的名為《巴黎風(fēng)光》的詩歌中,提到這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充滿夢幻的城市”——它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詩人、音樂家、傳教士、冒險家、流浪漢和罪犯。

1920年,中國畫家常玉也來到巴黎的蒙帕納斯。一年之后的秋天,美國芝加哥郊區(qū)出生的海明威,帶著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也來到巴黎。而早在二十年前,十九歲的畢加索就從西班牙啟程前往巴黎。

在電影《午夜巴黎》里,一個叫吉爾的美國作家來到2010年的巴黎,并穿越回到20世紀(jì)20年代的巴黎,在那里,他見到海明威、畢加索、菲茨杰拉德、達(dá)利和斯坦因,并愛上畢加索和莫迪尼亞里的情人阿德里亞娜。

透過伍迪·艾倫的鏡頭,我們想象20世紀(jì)20年代那個甜蜜的瘋狂的巴黎,想象香檳色的塞納河,巴黎街頭濕漉漉的街景,迷人的爵士樂,酒吧里的邂逅,一場場充滿歡樂的派對,世上所有的相遇與離別。時空交錯,人群往來,短暫的相逢之后,很快便不復(fù)相識。這一切就像是一座“流動的盛宴”,它是流動的,不確定的,從而也是虛幻的。

是巴黎,而不是倫敦、馬德里或斯德哥爾摩,巴黎是一切,是所有城市的中心。當(dāng)年,維克多·雨果被迫流亡至格尼塞島,被人問及是否會懷念巴黎時,雨果卻說,巴黎只是個概念。

對異鄉(xiāng)人來說,巴黎卻是一個可以無限敞開的空間。門扇開啟,人們陸續(xù)進(jìn)入其中。它是所有城市的模板,但別的城市絕不能通過模仿而成為巴黎。問題在于,沒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給人提供那種空間,讓藝術(shù)家和罪犯、音樂家和傳教士都能隱身其中的空間,一個“讓時間變得模糊”的空間。它不僅是有形的實體,是房間、街道和廣場,是咖啡館、旅店、公園和劇院,它還是頭腦里那些不具形的意念和想法,保持著柔軟、易變和可生長性。

我想象著那些異鄉(xiāng)人,他們離開故土,拋棄熟悉的道路,走在巴黎的林蔭道上,走在塞納河畔,走進(jìn)花神咖啡館。他們敏感而孤獨,卻對腳下的道路一無所知。巴黎的日子,他們依然活著,卻好像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般音信全無。巴黎讓他們短暫地遺忘了時間的存在,好似爛柯山上看仙人下棋的樵夫,時間流逝,人事更迭,他仍站在那里——站在一個抽離了時間的空間里——他站在山上,而那些人走在巴黎的街道上。

巴爾扎克說過,一個人若有天才,在巴黎街頭溜達(dá)時,他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立刻識別出來。

3.空間

初到巴黎的常玉,在大茅屋畫室以毛筆畫人體速寫,并留下“千把張的人體臨摹”——徐志摩在《巴黎的鱗爪》一文中,寫到此事。

“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fā)現(xiàn)人體美?!?/p>

經(jīng)過十年的整體觀察與訓(xùn)練,常玉的眼光逐漸煉成,對人體各部位之美也熟稔之極,自此開始了裸體油畫的創(chuàng)作。

那些簡凈而寫意的畫面里,他將一種罕見的對音樂的感受方式融入其中。那些空間里,充斥著靜默的旋律,充斥著暗示、停頓和不確定性。那些粉紅色的人體,或站或躺,姿勢各異。有單個裸體,也有群像。那些身體所在的地方,或者是一塊塊具有裝飾意味的毯子、花布,一道與身體相近或相異的色塊,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或者是在抽象的沙灘上、月夜里,有的干脆位于一處白色的虛空里,室內(nèi)或室外,都有可能,但都不確切。

常玉為這些裸露的身體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另類”空間,一個不標(biāo)明位置、沒有固定地盤的空間,一個無法被歸納和辨識的空間。他以對時間的過度敏感,取消了空間的特性。在那些畫面中,沒有具體物品的擺放,沒有處于生長或衰落中的事物。從而,常玉的空間是一種極度抽象化的空間。這些空間彼此連通,通向某個隱約的地方,通向過去的生活。那些生活沒有被封存起來,它們?nèi)韵袢粯鱼殂榱魈手?/p>

法國哲學(xué)家米歇爾·福柯發(fā)明了一個叫“異托邦”的詞,他把墓地、博物館、圖書館、軍營、監(jiān)獄以及鏡子所通之地,都?xì)w于“異托邦”的范疇。無疑,“異托邦”是一個另類空間,它是對日常生活空間之外另一種空間的想象和補充。

??逻€提到“船”?!按弊鳛轱h浮空間的一部分,沒有明確的坐標(biāo)和地點,它自我封閉,又自給自足。它在前進(jìn),將自己投入茫茫大海之中,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上鄬τ谀欠忾]空間里的人,它又是靜止的。

常玉的畫作,也給人一種強烈的靜止感,好似所有的流動都業(yè)已完成,再沒有什么理由,可促使生活其中的人必須去獲得自己的位置。在那樣的空間里,人的一生可以像一天那樣流逝,也可以夜以繼日、循環(huán)往復(fù)地走下去。

那些裸體所置身的空間及其陳設(shè),它們不是被省略或簡化,而是被徹底地虛化掉了。就像中國舞臺上的表演藝術(shù),不設(shè)置逼真的布景,只以抽象的道具呈現(xiàn)——因為戲曲的布景都在演員身上,他們以強烈的、充滿劇烈變化的肢體語言,闡釋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毋庸置疑,這些裸露的身體都來自一個叫中國的古老的國度。在這些毯子上、花布上,裝飾著古典的吉祥符號與圖案,它們是錢紋、長壽紋、歷朝清供、年年有魚、鹿、梅花、麒麟神獸、塔樓等等。

這些符號和圖案,時有時無,若斷若續(xù),始終環(huán)繞在這些身體周邊,表明它們的身份,或者隱秘的來處;它們又如畫面中的背景音樂,重復(fù)而壓抑地流淌著,充滿著巴黎的韻律感。常玉的人體畫,其構(gòu)圖有一種低回的音樂感。那些裸女群像,或站或躺,相互構(gòu)成身體輪廓,頭腳勾疊,彼此依存,動靜合一,虛實相生。

徐志摩在《巴黎鱗爪》里寫道:“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p>

如果說,馬蒂斯的裸女給人一種鮮明而強烈的動感,這種動感所抵達(dá)的卻是一個寧靜而純粹的世界;而常玉在近乎靜態(tài)的畫面中,表達(dá)了一種飄忽的、不可捉摸的情緒,一種迷離而恍惚的情欲。他贊美虛空,贊美那些模糊的、輕微的事物。他筆下的女體,有一種浩蕩而無所畏懼的孤獨感,它們不在空間的無常流轉(zhuǎn)中,而是處于亙古不變的時間的汪洋里。

在此,我想到一個詞語:擱置。人們通常將不知道該怎么辦的物什放置一旁,不予理會。常玉筆下的這些身體也是如此被“擱置”在時間的深處,當(dāng)觀看者的目光無意中觸碰到時,惶惑與不安也隨之而來,好似那個經(jīng)年的傷口雖已愈合,但身體對疼痛的記憶依然存在。

在常玉已知的畫面中,還疊藏著許多個未被線條和色塊所描繪的畫面,它是需要觀者用想象去完成的。不用說,常玉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懂得處理虛實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中國古代輝煌的繪畫和雕刻藝術(shù)中,來自漢代的畫像石和畫像磚無疑屬于這個民族童年時代的饋贈。那些從石頭上長出的人像、神像和動物像,刪去了背景的渲染和刻畫,呈現(xiàn)出脫離物質(zhì)形態(tài)的優(yōu)美與飄逸。

常玉將人類的情欲安置在一個虛空而恍惚的背景里,這個背景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計白當(dāng)黑,包含了更多的可能。這是他對人體畫做出的貢獻(xiàn);就如高更將巴黎沙龍里的維納斯,轉(zhuǎn)移到蠻荒的塔希提。在這樣的背景中,常玉畫布上的裸女被不同程度地“變形”了,好像那并不是出于畫家本人的意愿,而是畫面本身的需要,比如它們的腳是鰭狀,手是梳齒形的,臉部表情模糊,缺乏細(xì)節(jié)描繪,常常以獨眼視人;身體比例顯得突兀,頭很小,髖部很大,腿形粗壯,被徐志摩戲稱為“宇宙大腿”。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身體,既不是東方的,也不是巴黎的。這樣的“樂園”只能由常玉自己建造;現(xiàn)實中并沒有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場景,他只好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

這些身體好像只適合在裸露的狀態(tài)下觀看,它不會引發(fā)任何的羞恥和罪惡感,那是一些模糊的、神秘的身體,在一無所知的背景里,安靜地陳放著,完全放棄對現(xiàn)實世界的表現(xiàn)。常玉想要表現(xiàn)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一種回憶,一種震顫——來自遙遠(yuǎn)的身體內(nèi)部的共鳴。

這就是常玉,他經(jīng)歷過最好的年代,與最高尚的靈魂交談過,也經(jīng)歷過困窘、饑餓和身無分文。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里描寫過饑餓。

“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夠飽,就會感到饑腸轆轆,因為所有的面包房在櫥窗里擺著那樣好的東西,而且人們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邊吃喝,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聞到食物。”

深夜燈下翻看常玉的畫冊,看他所描摹的身體——那些萬籟俱寂的身體,很像他自己在人世的遭遇。

4.鄉(xiāng)愁

因為對一些遙遠(yuǎn)的、不可抵達(dá)之空間的懷念,他開始一步步、一天天地去往那里,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回到那里。他開始畫那些動物,畫豹子、斑馬和貓,畫長頸鹿、小象和烏鴉。當(dāng)然,他所置身之地,并沒有那些東西。它們在遙遠(yuǎn)的地方,在故國的曠野、森林和荒漠里,在月光底下,在池塘邊。他畫那些奔跑的形狀和色塊,他畫深紅色的大地和黑藍(lán)色的夜晚,他真正想要畫下的是那片廣闊的、像裝飾畫一樣永恒靜止的空間。

那不是眼睛所能看見、手指所能觸碰到的地方,為了永遠(yuǎn)記住它們,唯有將它們畫下來;他要將它們轉(zhuǎn)化為手的語言、布面上的音樂。于是,棕紅色的土地上流淌著葡萄酒一般的色澤,枯萎的樹枝重新獲得綠意。月光下,池塘漲滿綠水,大地變成深紅、墨綠、紅棕和明亮的黃。他的鄉(xiāng)愁埋藏在那些色彩里,它們豐盛而飽滿,繽紛而肅穆,向著遙遠(yuǎn)的往昔一路奔馳而去。

常玉創(chuàng)造了那些風(fēng)景,那是由回憶、欲望以及隱秘之物混合而成的風(fēng)景,一片寫意的風(fēng)景,沒有任何人類活動過的跡象。那里大地空曠,飄蕩著黃金一般的色澤,風(fēng)景里的動物變得很小很小,小得隨時可能消失。這些小而靈性的動物,讓我想起那些孤零零的裸露的女體——有時候,我居然會忘記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它們的生命力似乎被這些色塊吸附掉了,成了那些色塊的一部分,并融為一體。動物和女體成了同一空間里平等的物。那幅《氈上雙馬》圖,白色雙馬交頸而立,蹄腳踩在松軟、溫暖的氈毯上,如入幻境。那氈毯,毯上的紋理與圖案,那些長壽紋和錢紋,是常玉在一再刪減之后所增加的部分。

為了找到那些東西,他必須去往異鄉(xiāng),并且永遠(yuǎn)留在那里。他的作品是從對遙遠(yuǎn)故土的回憶中產(chǎn)生的。一再重復(fù)的題材,不斷翻新和擴充,只為了回憶和喚醒。他要把所有夢中的形象和故事一一變成現(xiàn)實,他要觸碰到它們,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幾乎做到了。他從未刻意尋找素材,它們都是現(xiàn)成的,那些女體、花卉、動物和風(fēng)景都是現(xiàn)成的,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的呼吸和渴望中。

他所做的不過是喚出它們,然后給它們一個空間。他一直致力于對那個空間的建造,從來沒有停止過。他不斷地變換和擴充那個空間,刪減或增加一點什么,直到它們自成一體,無可增減。

生命中最后幾年,常玉畫了一些梅枝。運筆老辣、蒼勁。粗壯、黝黑的枝條,鐵一般冷硬,且枝丫交叉,幾乎撐滿整個畫面。白色的紅色的花瓣兒,像米粒,像嫩芽,稀疏地綴在枝上。密布的黑色枝條的間隙里,透出明亮的新綠、檸檬黃和赭黃。一個自足、完滿、內(nèi)向的世界,昭然若現(xiàn)。

常玉也畫盆景,那些色彩艷麗的花卉,它們花團錦簇,生長在淺窄而局促的空間里,“頭重腳輕”,有隨時可能萎謝之感,但一種促使其平穩(wěn)的力量始終存在。

所有這些空間里發(fā)生的一切,并不總是平靜的。

早年,他的人體和靜物還處于懸浮狀態(tài),顯得輕逸、恍惚而超脫,沐浴在白色粉色的霧靄里。后來,那些人體的輪廓線被加粗了,無端地重起來,肉身厚沉,卻不是一味地往下沉墜。金陵八家之一的龔賢,晚年“黑龔”時期積墨渲染,濃密蒼茫,神致大于形態(tài)。常玉也是如此,從粉色到黑色,不全是人生際遇使然,他只是一步步向著那終極走去,去接近它。里爾克寫羅丹時,說他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靜謐指給他智慧之路。巴黎的最后歲月,年齡、身份、職業(yè),甚至故土,之于常玉,都不存在了。他遺忘了一切。他只是一個手握畫筆的人。除了風(fēng)拂過臉頰的聲音,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都不知道。

一只孤單的小象站立在蠻荒的沙地深處,好像從無盡的金黃色的時空里,奔突、跳躍而來。他丟開畫筆,走進(jìn)去,走到那小象所置身的空間里,走入那永生的金色的光芒之中。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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