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莎妮

在大霧里迷失了方向并沒有讓我太過焦慮，畢竟這是每天下班回家的路。十幾年來幾乎每日往返，或許用腳步便能丈量出距離遠近，眼睛已經純屬多余。濃稠的大霧像是由地底升入路面，在稀薄的空氣中氤氳開來，漫布天際。霧中帶著水汽，把我的睫毛微微打濕。裹挾著濕氣的寒冷，比不上北方的干冷來得強烈、痛快，畢竟還遠不到零度以下，卻又有著一種黏糊糊的曖昧，讓人無端地想到一些無足輕重的悲歡離合。周圍的景物在白色的反襯下，全都顯現出黑灰的平面，那些景物或許是樹，或許是房子，或許是車，或許是人，還沒有得出定論，便從身邊偷偷地溜走。周圍的一切消失在匆忙腳步之后，又開始新一輪的不確定。如此循環(huán)往復，像是蒙上了眼睛的騾馬，圍繞著一個中心不知不覺地走了多年。

大概是在上一個轉盤的時候提前了一個出口吧，這樣的話，走到路口后再向左轉即可。我慢悠悠地用腳底感受盲道上一顆顆突起的圓點，閉上眼睛，讓身體在奶白色的濃霧中融化。那些微弱的觸感反而更加活躍，它們像無數蓬勃生長的藤蔓，向著四面八方扭曲著蜿蜒。濃霧鉆進骨頭與骨頭的接縫里，把骨骼打散到七零八落。濃霧更像是被注入血液、腦漿，使得它們被稀釋，被沖淡。想著就這么多走一會兒，讓那些在平時轉瞬即逝的情緒多保留一會兒。都是些讓人不那么舒服的情緒，但人的身體或許會有一種自虐的傾向，那些隱隱約約的輕微疼痛感較之音樂和小說，更深地滲透肌膚和內臟，帶來異樣的舒暢。

一塊霓虹燈招牌出現在濃霧之中，紅藍兩色的燈體像是懸浮在半空，在縹緲的白霧中晃晃悠悠。我像是被光線吸引的昆蟲，不由自主地走近。是一間酒吧，霓虹燈纏繞出“Xzephyr201202”，旁邊是一款經典的酒瓶圖案?；ㄊ阶煮w在濃霧中突兀飄浮，像是某種深海魚類在黑暗海底中的潛行，散發(fā)出詭異花紋的光彩。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這個單詞和這些數字是什么意思，卻奇怪地感覺，它們與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合拍。總之，在霧色中一切都變得隨性，也沒多想便推開酒吧厚重的木門。

和所有的酒吧類似，昏暗是它的主色調，酒吧里的桌椅、吧臺、酒瓶、掛畫，包括音樂，全都附上一層灰褐。大約這是心靈最深處的色彩，冷峻、孤單，極盡所能地掩藏原本明亮艷麗的顏色。我在吧臺和桌椅之間挑選，既想找個陌生人說說話，說些無足輕重的廢話，又擔心酒吧里唯一的服務員——那個看起來太過年輕的調酒師是個打破砂鍋的家伙，被問到不想回答的問題時，真誠地回答比編造謊言更加困難。

在一張木質小桌子旁坐下，向調酒師要了一瓶科羅拉和一份炸魚薯條。五六分鐘之后，餐飲端上桌的時候，我想如果沒有下大霧，這個時間我本來應該已經到家的。我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老婆，和她說單位加班要晚點兒回去?！安粫恚蔽艺f，確實打算就小坐一會兒，“你自己先弄點兒東西吃吧，不用管我了。”

掛上電話，靠進圈椅的環(huán)抱中，身體一點點地下沉，好似向海底潛行。酒吧里播放著低沉的爵士樂，都是很老的歌，類似《四月花開的情思》《枯葉》一類，熟悉、遙遠。越向下潛行，越感覺到身體的變化，耳朵里有了一些類似噪音的嘈雜聲，使得爵士樂的音效更像是年代久遠的原音。雖然剛才很小聲地打電話，但聲音大概還是穿過音樂，被前面一桌的男人聽見了。他也和我一樣，一個人占著一張小圓桌。那人回過頭看看我，臉上帶著不易覺察的笑意，似是看透了我的謊言，卻又與我一條戰(zhàn)線地不去揭穿。這種類似同謀的默契讓我們相互瞬間就有了好感。他年齡看起來也和我差不多，四十多歲的樣子，面部輪廓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生硬，但眼神還算柔和。

“在等人嗎？”他對我笑了笑。

“不是，就想找個地方待一會兒?！蔽艺f。

“不介意我坐過去吧？”他指指我桌旁的空位。

“可以，一個人還真是挺無聊的?！蔽依_身邊的椅子，真誠地邀請。

他拿起自己的酒杯走過來，瘦窄的皮夾克把他的身材勾勒得挺拔精干，下巴微抬，邁出的步幅像少年一樣讓人賞心悅目。就年齡來說，體型相當完美，應該是屬于對自己的身材管理相當嚴格的人。他在我的對面坐下，腰背挺直，并沒有像我一樣松懈地蜷在椅背和坐墊之間的夾角里。我把炸魚和薯條向桌子中間推了推，示意他也可以吃。“不，謝謝，我不吃油炸食品。”他輕輕地擺擺手，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

我很喜歡這樣的表情，越來越少的人會為自己感到羞怯，相反，與眾不同或某個方面的極致，常常成為炫耀的內容。但就我的感覺而言，獨特并不是一項值得大肆宣揚的特質，它更應該待在自我的臂膀中，在被問及的時候不得已露出一只看不見全貌的小角。獨特其實并不值得一提，只是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而已，而生活方式，必定不會千篇一律。

“有時候也會想吃油炸的東西，不過已經選擇了健身，或者說是所謂的健康生活，就盡量不去破壞?！彼肯蛞伪常€是保持著核心部位收緊的狀態(tài)，“想吃油炸食品的時候，我就會用腌制好的雞胸肉裹上蛋液和面包糠，放進烤箱里烤個十來分鐘。出爐后的口感和油炸的很接近，熱量卻低了很多。”他略微起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過啤酒戒不掉，所以還是達不到最完美的體型?！彼趾π叩匦πΓ唤浺獾芈柫寺柤?。

“已經很厲害了?！蔽艺嫘牡卣f。

“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做企業(yè)控制和管理系統(tǒng)網絡化設計推廣的，以一個健康的、不是很宅的形象和客戶打交道，會讓他們覺得，化繁為簡的系統(tǒng)設備并不會使人慵懶墮落?！彼笮ζ饋恚斑@是我主觀的猜測了，有些肥胖的推廣人員也有好的業(yè)績?！彼趾攘艘淮罂谄【疲澳惴判?，不是向你推銷什么網絡系統(tǒng)，就是想說說廢話，不覺得無聊吧？”

我搖了搖頭，“烤的雞肉好吃嗎？”我問。

“和油炸的當然沒法比，不過同樣的外酥里嫩?！?/p>

“現在就想去試試了，不是為了減肥，就是想驗證一下。”我拿起一塊炸魚塞進嘴里，“魚肉應該也可以吧？”

“不知道，沒試過?！?/p>

“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朋友?！蔽艺f。我決定把糾纏在心頭的事情說給這個陌生的男人聽，雖然不是一個好的故事，但多多少少困擾著我。這一個月以來，那種粘貼在心頭的黏膩，那種求而不得的答案，像陰霾的烏云天氣，始終落不下一顆雨滴。當然沒有辦法解決，誰都沒有辦法解決，說出來不過也就是圖一時痛快，或許會更困擾，誰知道？但總也想試試，或者說是一種傾訴欲。與我的生活毫無關系，就像這間從未留意過的酒吧，用最隱秘的方式涂抹，卻用最搶眼的霓虹做招牌。是為了掩藏，或者是為了標記？“想不想聽一個很無聊的故事？”我問。

男人善意地笑了笑，眼睛展現出幾條硬朗的魚尾紋。

我把手中的酒杯放回桌子，眼睛看向男人。大約一年前，我的微信上加進了一個女孩兒，或許是女人，微信名叫“銀二三”，“金銀”的“銀”，“一二三四”的“二三”。自拍里的樣子很可愛，但或許和真實的樣子大相徑庭，這是網絡時代的某種必然。當然她的自拍也不是太多，很多還是和朋友的合照。看起來比較甜美，沒有太多的攻擊性。但即使是用了一些美顏的技術，從長相上來說，還是屬于不太引人注意的類型。最開始我問她是誰，她說她無意中看到我的紙質名片，就想試試用我的手機號碼能不能加上我的微信，而我的微信號就是我的手機號碼。

銀二三的朋友圈里完全沒有意義重大的事情和狀態(tài)，我不知道怎樣定義意義重大，也許可以概括為和時政、工作有關吧。她的狀態(tài)不過就是吃了什么東西，看了什么書、電影、電視劇，去了哪里玩兒這些無足輕重的內容。她是本地人，至少目前是生活在這里。她發(fā)的有些地方我也去過，感到她就像在身邊一樣。雖然完全不認識，也沒有任何交集的必要，但也沒有刪除，就這樣像看著吃喝玩樂的介紹似的，時常看見她出現在我的朋友圈。

一些社交的網絡平臺似乎有一種篩選、分類功能，不是系統(tǒng)的篩選分類，而是各自在自己內心的篩選分類，你不這樣覺得？

陌生男人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皺了皺眉。

我的意思是，一個時間段下來，你會發(fā)現，你與某些人是一類的，或者內心是比較接近的，而與另一些人的內心相去甚遠，即使是你最親近的人，或者工作上聯系最緊密的人。我與一些人處于相同的立場和價值觀，他們于是成為我的家人、朋友或者合作伙伴，他們帶給我安全感和歸屬感，但這些純屬利益的一致，我是這么認為的。這些人的存在很好，他們會在我茫然無措的時候，給出我正確的選擇和影響。他們幫助我，他們代替我做出的決定，大部分都是我“應該”做出的決定?！皯摗本褪钦_，不是嗎？哎，好吧，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表達出我想表達的內容。我所說的同類，大概是一種氣質，或者說氣氛上的東西，它們就像門外的大霧，純屬多余，但就是來了，就是開始了，發(fā)覺的時候已經遮天蔽日。我在等級森嚴的單位工作，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梳理得清楚明白，像大概、或許、可能、似乎……這類模模糊糊、感受般的東西，是最不可取和后果嚴重的。你不把統(tǒng)計數字做到小數點后面兩位，是沒有辦法得出準確結果的。好吧好吧，我其實就是想說，盡管她發(fā)出的內容和我毫不相關，也并不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事物，但我還是把她歸在了和我一類的人群里，這本身已經無法想象，因為距離我的生活太遠，更何況又是那種不可取、不提倡的模糊。但是，我們誰都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也無法用語言來概括自己，所以有時候會通過物化的內容來尋找標記，大概吧。其實我在心底里極其排斥把瑣碎的生活當作自我的標記，就像有些人會標榜自己是素食主義者、動物保護主義者，或者某個宗教的虔誠信徒……是這種物化、具象的東西嗎？顯然不是，但又不完全不是。但究竟為什么會覺得我和她是一類人呢？在這里面究竟隱藏著多少我不了解的自己，或者她沒有展示出的她真正的內心呢？透過手機的屏幕，我和她好像有什么東西連接上了。

去年清明小長假的時候，老婆問我去哪里玩，我突然想到她以前在朋友圈里發(fā)過一條去樂卡山玩兒的狀態(tài)。“去樂卡山吧?！蔽覍掀耪f，“不是熱門景區(qū)，人很少，據說風景特別美?！?/p>

我和老婆開車兩個多小時到達了樂卡山附近，風景特別美，特別純粹。樂卡山突兀地矗立在開闊的平原上，不親眼看到你不會相信在市郊會有這么廣袤的土地。因為沒有任何的人工開發(fā)，所有的景物完全出自天然。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花倒是不多，不過一層層一片片的綠色深深淺淺，像那種能看出立體效果的油畫，近處、遠處，色系統(tǒng)一，層次分明。我不太會形容風景，我想銀二三大概也不擅長。也許小學生都可以就這樣的風景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游記，但是她沒有。她用手機拍出來的照片也普普通通，畢竟我們都看過太多專業(yè)攝影師、專業(yè)設備拍出的高清風景照。無論如何算不上絕對意義上的美景，沒有一棵樹是獨特的，沒有一座山是險峻的，可就是這些平淡無奇的事物組裝在一起，會讓人覺得，哇，那個人的推薦果然沒錯哦。站在半山腰向上向下看都是綠綠蔥蔥的植物，空氣中漫布著松弛和恬靜。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無聊？會吧，但那應該是無所畏懼的無聊，不覺得自己無聊的無聊。我當時竟然有些困惑，出來玩就是因為假期在家里無聊，而此時此地也很無聊，但是這樣的無聊可以欣然接受，并且希望這樣的無聊持續(xù)下去。我當時還很俗氣地想到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或許詩意就是來源于無聊吧。當時我特別想問問銀二三，是不是能夠填補的無聊和不需要填補的無聊有著本質上的差別。好吧，我知道我說的話莫名其妙，下大霧的原因吧，僅僅說些廢話，也不想多費腦子，盡說些想不出答案的事情。沒錯，我當然不會真的去問銀二三關于無聊的劃分這么神經質的問題。奔五十的人了，對自己的言行還是能夠有所控制的，什么年齡做什么事，這很無奈，很無聊，但無論怎樣都已經能夠平靜地接受下來，我本人就是個無聊至極的人。

哈哈，沒有沒有，和銀二三后來沒有什么事情，雖然不能說沒有想過?；橥馇?？那倒是有過。在我結婚第六年的時候有過一個情人，和老婆沒熬到七年之癢就癢癢了。她是我們下屬單位倉儲部門的會計，關系確定之后，和她一兩個星期見一次面，去酒店開房或者在她老公出差的時候去她家?，F在想來，當時也許有些激情吧，但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怎么在一起的？就是那種互相從眼神里就能確認出對方很無聊，需要在一起打破這種狀態(tài)的情況下在一起的。不不，這真的不能叫一見鐘情。她長得不好看，而且已經有些發(fā)福。生過小孩的女人多少都會發(fā)胖吧，并且不是很勻稱地胖，而是肚子、腰部的脂肪在堆積。但是當時我是能夠接受的，也是需要的，摸起來手感也很棒。在一起一年多一些，本來感情維持得不錯，并且互相都很自覺地不打擾對方的家庭。我以為可以維持得再久一些，可是后來的大半年，她做了很多改變，真正意義上的改變。她去割了雙眼皮，臉上做了什么用線埋在皮膚里面的提拉，抽脂，還有健身。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面目全非了。啊，不是說健身有什么不好，你要是覺得沒意思我立刻就停止，的確是沒什么意義的話題。

酒吧里的燈光散漫開來，輕微地隨著爵士樂的節(jié)奏搖擺。我絞盡腦汁想尋找合適的、能表達我感受的詞匯。和舊情人之間的事情，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和銀二三的事情也一樣。把心里細微的感覺用語言表述出來，這非常困難，更何況我從沒嘗試過把那些心情用任何一種方式表達出來。就連在現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所謂的感受是不是我那時那地的感受亦未可知。我不能確定，此刻對于事物的看法，和當時的想法是否相同。多少會有些偏差。當時是這么想的嗎？我不確定，我使勁地去復原當時的情緒。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和現在同樣感受到的，那就是舊情人的改變，不僅是眼睛可見的，還包括眼睛不可見的部分。

好吧，我繼續(xù)說我那個舊情人。經過一番改造之后，她真的比原先漂亮了很多，但是我卻對她產生了厭惡。經過十年的時間，我慢慢整理出我的想法，是因為我對“改變”這種事情心存畏懼。不曉得從哪個時間點開始，人生就像進入了一個軌道，就好像機場那種帶著你向前挪動的跑道，即使不做出任何舉動，也在一個平面上向前。你沒有辦法讓它停下來。對，可以向后，也可以更快地向前，但是，大多數的人就在這個軌道上穩(wěn)穩(wěn)當當地立著，我當然也是大多數人。她的改變，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樣貌的改變，而是使得軌道發(fā)生了偏差。人對美都是有追求的，我也不例外，但是我不能接受改變后的美。就是說，如果她一開始就是這樣，我說不定也就接受了下來，或許還會因為自己情人的美貌而沾沾自喜，雖然這種事對誰都不能說。但那些看不見的部分最是我極其不能忍受的，那些改變與外貌的改變有關，或許無關。說我不再愛了也好，說我喜新厭舊也好，實際上并沒有新人出現。可一旦感覺到自己的不能接受，就再也無法對她做出親密的舉動。

于是我提出了分手，并且果斷地不再聯系、拒絕聯系。她在我下班的路上截住我，和我大吵大鬧，她說她是為了我而做出的改變，希望讓我看到更好的她、更美的她。但是，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我不需要，即使現在想來我還是會做出那樣的決定。我不記得她當時哭沒哭，也許哭了，至少眼圈紅紅的畫面還依稀記得，但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年，我記不清了。我也有些舍不得，但并沒有特別痛苦，只是覺得松了一口氣，好像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軌。

對于銀二三是抱著一點點如果能成為情人就好了的想法，但又隱隱約約覺得有一個人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在我不遠的地方，沒關系但有牽掛，那也不錯。因為有情人的時候會覺得那種關系或多或少是種負擔，當然，那種滋味是挺不錯的，可并沒有強烈到非有不可的地步。所以和銀二三一直沒有私聊，最多不過在她的朋友圈狀態(tài)下點個贊。有一次她發(fā)了條狀態(tài)，僅僅是說她看了電影，并沒有說一些對電影的感受、影評之類。我在她的評論里問：“電影好看嗎？”她說：“我覺得你看了會哭?！蔽艺f：“那我不看了?！彼f：“好的。”我后來也一直沒看這部電影，因為覺得她認為我會哭，我必然就會哭。沒錯，一個大男人在電影院里哭不太好，更何況，一個人去電影院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情。對，我這個歲數過了約人看電影的年齡。很想去看，但是電影下映了也就下映了，遺憾也是過去的遺憾了。

眼前的陌生男人恍惚間晃動了一下，就像信號不穩(wěn)定時屏幕的閃屏。我揉揉眼睛，以確定是自己的幻覺。我發(fā)現桌上的科羅拉已經喝完了。招手示意吧臺里的調酒師再來一瓶的時候，我順勢看向四周，整個酒吧除了我、陌生男人和調酒師，再沒有第四個人。大霧天氣的緣故吧。音響里傳出的爵士樂始終若有若無，卻比開始時更加撞擊心底，每一個微弱的鼓點都敲擊在心臟正中。我知道此時自己是脆弱的，爵士樂的力量比任何東西都要強大，或者是自己不堪一擊，而擊碎自己的并不是所謂的生活的壓力。不知道哪里有窗戶，也許在昏暗的某個角落，有一扇敞開的窗戶，大霧正從窗口飄進室內。整個酒吧彌漫著氤氳的霧氣。桌椅、酒杯在輕微地飄浮，眼前的男人自始至終帶著柔和的眼神，興致盎然地等著我繼續(xù)講述我無聊的故事。

一天，銀二三在朋友圈寫道，明天要去1912。第二天下午，又是一個平淡的工作日，我以送資料為由離開辦公室，溜達到了1912。是想偶遇她吧，我當然清楚這樣的概率微乎其微。沒有約定時間，不知道她在哪條街，哪家店，我對那里也不太熟悉。就這么迷迷糊糊地晃悠了過去。想遇到她，又告訴自己不會遇到她。1912是一片成熟的商業(yè)街區(qū)，各式各樣的店鋪林林總總，穿梭在其中，被不合時宜的所謂潮流包圍，渾身很不自在。有拍寫真的團隊、有逛街的姐妹、有談戀愛的小情侶……他們都那么年輕、張揚，越發(fā)顯得我孤單得醒目。走完了三四條小街，與那里的氛圍格格不入，這使得我覺得很疲憊。我看見一家冰激凌店，記得銀二三以前來過這里，她曾在這家店的窗口位置拍了一張街景照片。我縮著脖子一個人走進了店里。大概就是這個座位，我坐下后點了一份可愛的冰激凌。我從座位邊的窗口可以看見街景，而窗外的行人都好奇地看著我，一個單身老男人，一勺一勺地挖著粉嫩的冰激凌，把冰激凌送進嘴里，像是在喝羊肉湯，而不是在品嘗精致的下午甜點。我為自己的行為后悔，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坐在冰激凌店里無所事事，思維變得特別活躍，我仿佛看到了和十年前的情人在一起時的情景。那個時候，我一度以為我非?？鞓?。我想起撫摩她的時候，細膩松軟的手感，想起她耳朵后面的一小塊皮膚，慘白透明，看得見里面細碎的血絲。那個時候，我們會相互親吻，這在夫妻間是很難做到的親密。十年就這么一轉眼過去了，現在的我，體力、耐力大概都不如從前了。但我希望，我可以從容優(yōu)雅地去撫摩一個人，溫柔以待，用更長久的時間去挑逗，以彌補我發(fā)胖的肚腩和后退的發(fā)際線。相對于到達高潮，我更愿意看見我身邊的女人到達高潮后，松懈、毫無防備的身體。我也許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想要完全意義上的快樂，一時、一地，微醺的時候和做愛的時候。排除了其他所有的事物，或者說與現實脫離后的快樂，像是存在于一個虛幻又絕對真實的場景里的快樂。之后它們化作記憶，在這里和你說起?？梢坏┱f出口，快樂又變得相當無聊和乏味。像十年前的沖動莽撞，像坐在店里吃冰激凌，像現在這樣和你一起喝啤酒，這么快就成了過去。那個下午，我呆坐在冰激凌店里，直到快要下班的時間。當然沒有與銀二三偶遇，然后回單位打了卡，在每天固定的時間回到家。

對面的男人喝了一大口啤酒，喉結明顯地上下滑動，眼角帶著笑意，像是把我這個可笑的故事看透。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后你把這件事和她說了？”

對，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銀二三私聊。我把下午去1912吃冰激凌的事告訴了她。即使是這樣一件不足為奇的事情，打成文字，也用了一百多個字，從手機上看，滿滿的大半屏幕文字。消息發(fā)送出去之后，心情有些緊張。緊張感在我這樣的年齡已經很少出現，急切地想看到她的反應?！熬褪钦f你想見到我咯？”銀二三問。是啊，但如若她不問，我應該不會承認我想見到她，即使做出了想偶遇的舉動，但在心里仍否認想見到她。也許是因為見到她之后會有各種各樣的不確定。無論美好或是悲傷，都將破壞軌道的筆直和順暢。我想見到你，我最終向她坦白。她的回答我記不清了，大約是不強烈的反應，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很快，我們商量起見面時間，不是這天她有事，就是那幾天我要出差。各種煩瑣的雜事讓約定時間變得無法確定，大致估計，半個月后我們才有可能都有些空閑。

時間的相對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多少回憶在想起的時候會發(fā)覺竟過去了那么久，但十五天的等待卻顯得長得難以忍受。我開始想象見面的各種場景、可能性，猜測她的性格與在朋友圈展現出的性格之間的差異，猜測她的身高、體重、皮膚的質感。我也頻繁地照鏡子，以確定我在她眼里的樣子。像你這樣嚴格地健身，我在那些天里也冒出過這樣的想法。竟也想到十年前的情人去整容是不是也是一定程度上的慌張。即使去換位思考的話，我們也永遠猜不到另一個人想要什么、需要什么?？窗?，所以我說我對“改變”這件事心存畏懼，那半個月過得異常漫長。

酒吧飄浮到半空，喝下三瓶科羅拉的我，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懦弱。我覺得成為某個部分很容易，我是說，單位每年從我這里進出的資金至少上千萬，即使出現問題我也能從容地解決，因為我是整體的一部分，個人的行為也僅僅是一部分。而作為一個獨立的男人，沒有一點點重大的事情，這根本不是什么事情對吧？還是會慌亂到手足無措。我是這個故事中的絕對主角，我承擔著所有情節(jié)，卻得不到別人一絲一毫的幫助。那半個月里，所有的想法全是無中生有，全是我一個人在心里表演的獨角戲。我們的見面、我們的相處、我們聊天的內容，我們在酒店的私語……在頭腦里的各種想法，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障礙，自己編造的各種可能性，困擾得我心神不寧。既急切盼望著能早點兒見到銀二三，又希望這個約定的時間遙遙無期。

半個月過后，到了確定約會的日子，需要再次和銀二三私聊，這次我比上次花費了更大的勇氣?！拔疫€以為你忘了我呢?！彼f。我告訴她我有多忙多忙，沒有提我們之前約好半個月后再確定見面時間的事，我想她忘了。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約定了第二天見面，我一邊把她寫下的約會時間、地點背下，一邊想著編造個什么謊言，我需要讓老婆相信，我下班后因為工作的事不能及時回家，而且有可能會比較晚回去。

男人咧開嘴笑了起來，他不自主地搓了搓手心，像是等待著精彩橋段的出現。我也故弄玄虛地在此處打住，招手向吧臺又要了一瓶啤酒。等著調酒師放下啤酒轉身離開，我把瓶子里的酒緩緩倒進酒杯，用紙巾擦拭掉杯子外側的水珠，輕輕地抿了一小口。音響里正播放著《一天又一天》的前奏，渾濁優(yōu)雅的女聲就要從前奏的搖擺節(jié)拍里幽靈般地游出。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抱歉地對男人說，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開車，想著吃飯的時候和她喝點兒酒。酒能壯膽不是嗎？對于男女可能都是如此。并且我想就算能到去酒店開房的程度，打車也比開車好。因為我的車牌比較好記，也許會有認識的人看見我的車停在酒店的停車場。在出租車上，我感到心臟在怦怦跳動，大概是荷爾蒙加速分泌的原因，有種異常的精神抖擻，甚至感到自己在微微顫抖。我被別人夸贊過，是一位穩(wěn)重、冷靜的企業(yè)負責人，我不應該為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不知所措啊。但脫離生活本身，來自另一個維度的際遇，對于我來說還是新鮮而充滿刺激。上車后不久，我收到了她的一條語音。她說：“我這邊還有一些事要處理，可能會遲一點點，你到了的話稍微等一會兒，我一忙完就趕過去，對不起噢?！敝浪龝ィ]有忘記此事，我已經相當滿足，我告訴她不用著急。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老歌，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鼻腔中發(fā)出幾個音，既不想讓司機聽見，又想讓他分享我的喜悅。

就在這時，我接到了單位同事打來的電話。單位的下屬企業(yè)發(fā)生了火災，需要我立即趕過去。我作為和這個企業(yè)直接對接的負責人，對于火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我讓司機趕緊掉頭去到火災發(fā)生現場。一路上我心急如焚，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忘記了和銀二三約會的事情。我到的時候消防車已經到達，我被攔在警戒線之外。我第一次親眼看見火災現場，盡管距離燃燒的倉庫有一百多米，但火焰的熱量還是傳遞到了我的身上。暗橘色的火焰外部包裹著大團大團的黑色濃煙，氣味嗆鼻，但那幅磅礴的畫面竟有著強烈的美感。我呆在那里，只感到消防員在我身邊來來去去。集團領導也趕來了，對我說了很多話，我?guī)缀鯖]有聽明白。倉庫的外墻被十幾米高的火焰包圍，就像是火焰在把不必要的什么吞噬進自己的身體，不必要的。我的眼睛始終停留在舞動的火焰和煙霧上，我想要記住這個畫面，我的記憶里缺乏色彩，我所有的回憶都是黑白的、霧蒙蒙的，這個卻不是。濃烈的色彩太過奪目，即使現在，只要稍一回想，還有大片大片的暗橘色的火墻浮現在眼前。那副妖嬈直上的姿態(tài)，不可一世的氣魄，像是故意在懦弱的我的面前張揚，無所顧忌地吞噬一切，不留一點余地。

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后，大火才被撲滅。在回單位召開緊急會議的路上，我才想起和銀二三的約會。這期間她沒有給我消息，沒有她到了的信息，沒有質問我為什么還沒來的信息。我趕緊告訴她，我今天去不了了。

是不是要說說火災的善后處理？沒什么重大的，我不是說了嗎？我只是某個整體內的一部分，會有我相應的責任，但實物損失有保險賠償，所以很快就解決處理完成。不過奇怪的是，從那之后銀二三消失了。

我也想到各種可能性，她因為我的失約而生氣把我刪除了，但她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是一個小女孩，不會做出這樣幼稚、蠻不講理的行為，至少會在了解我當時的情況之后再做決定。人員傷亡？不不，據我了解是沒有的，一個幾乎廢棄的倉庫，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即使是有人刻意縱火也一定不是以傷人為目的。更何況我手上的資料顯示，那個企業(yè)里并沒有她這個人。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呢？我覺得是那場大火，在我看來那更像是一場非現實的火。我現在是清醒的，真的沒有喝多。那場火有它獨立的意義，并非單純的火災。它大概是一場針對我的大火。是為了燃燒，或者說是為了吞噬掉不必要的東西。你說，會不會在另一個時空，我和銀二三見了面，一見鐘情，她帶領我偏離了正確的軌道，產生了極具破壞力的影響？是啊，我不是說了嗎？我和她是同一類人。我沒有把握不會愛上她。在約會的曖昧氣氛中，我極有可能不顧一切地把她據為己有。有什么不可能呢？和她的連接本就是建立在與現實無關的基礎之上，愛上她也與任何人無關?？墒俏易诂F實的出租車上，承擔起真實火災的后果，我在這里是某個部分的存在，我的懦弱讓我寸步難行。我可以這么設想嗎？我為了挽救我自己，為了不至于和她產生“不正確”的后果，我從我們已經相愛的時空穿越到見面之前的時空，放火燒掉不必要的可能性，讓一切終止，于是沒有了相愛，也沒有了一切的“不正確”。合理不合理？無聊不無聊？哈哈哈哈……

對不起，這樣大笑是不是嚇到你了？有點兒頭暈，喝得有點兒多，盡說些胡話。不過，銀二三的確是消失了，再沒有這個人，微信通訊錄、朋友圈里再沒有這個人，像被燒盡之后，連灰都被吹散得一干二凈。已經一個月了，絲毫看不到她的蹤影和痕跡，我越來越懷疑她本來就沒有存在過，是我的記憶出現了bug，導致我產生各種異常的生理、心理反應。

我安安靜靜地癱坐在椅背和坐墊的夾角間，我覺得臉頰發(fā)熱，似乎是因為把自己的糗事說給一個陌生人聽而尷尬。又恍惚覺得自己自始至終沒有張開過嘴巴，一直緊緊地抿著嘴唇，聆聽音響里傳來的女歌手演唱的古怪歌曲：

“總覺得有什么異樣，那確實如此，它只不過是個紙月亮。

“底下的大海也形同虛設，木板上涂抹藍色，權且以假亂真。

“刑期無限，恐懼日增，寂寞空虛……”

這個歌手的聲音真像銀二三的聲音。嗯，只聽過她說一句話，是她的語音消息，就是那句，“我這邊還有一些事要處理，可能會遲一點點，你到了的話稍微等一會兒，我一忙完就趕過去，對不起噢?！蹦嵌握Z音我當時就刪了，所有和她的聊天都沒有了。是擔心被發(fā)現啊，我就是個懦夫。挺后悔的，不刪的話還能再聽一聽。不過不是被大火燒掉了嗎？燒掉不必要的，就是這樣，這是因果關系，所以她的聲音是不會存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男人想了想問：“你覺得一個聲音能夠記住多久？”

“你是說她的聲音嗎？”我從椅背上坐直身體，“我想我會記得一輩子，也許吧?！?/p>

“想不想聽我也講一個無聊的故事？”

“嗯。”我揉了揉困頓的眼皮，努力集中起注意力，不讓自己的意識跟隨酒吧搖晃的節(jié)奏隨處飄散。男人用拳頭支起下巴，聲音低沉得像催眠曲。

大概是二十年前，我也許不能很好地交代當時的情況，概括地說就是來自各處、夢想著追求純粹快樂的年輕人，聚集到一個他們認為的理想國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并不知道，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的出逃，打破了一些既定的平衡，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違法，但觸碰到了某種底線。在一個隆冬的深夜，當我獨自走在街上的時候，我被抓住了。他們是如何發(fā)現我的？也許我們有我們獨特的衣著、舉止和眼神，但在當時我們并不知道。

將近兩百個人被關在一間五六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這樣的屋子有多少，我不清楚。屋內沒有燈光，僅有一扇電腦屏幕大小的窗戶掛在一面墻壁的上方。那時正是盛夏，每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餿味彌漫在封閉的空間。管理人員每天會發(fā)放一次食物，他們用飼養(yǎng)牲口的食物和手勢將食物散給我們。饑餓是什么感覺？是在肚子餓得咕咕叫之后，靜止地等著內臟的疼痛劃過，是身體不由自主地去爭搶撒落在地上的食物碎屑。接近于漆黑的昏暗中，活下來已經不是意志這類的東西在操控，而是身體本身在控制著大腦運行。

畢竟二十年過去了，很多細節(jié)都不再記得，所受到的屈辱并不能用具體的事情來表述，或者是我刻意忘掉一些細節(jié)，以便在后來的日子里活得稍微舒適一些。但我相信追求純粹快樂的理想是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就像你說的，人生會有一個軌道，就好像機場那種帶著你向前挪動的跑道，即使不做出任何舉動，也在一個平面上向前，你沒有辦法讓它停下來。對，可以向后，也可以更快地向前，但是，大多數的人就是在這個軌道上穩(wěn)穩(wěn)當當地立著，我當然也是大多數人。軌道出現偏差，會帶來不可預測的后果，至少對于個人而言，是不愉快的后果。

后來呀，我不是說了嘛，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違法。有的人在被抓時，身上帶著現金，或是比較昂貴的手表。他們收買管理人員，讓管理人員給家里打電話。家人多半會帶著贖金過來，把人帶走?？晌沂且驗橥蝗槐蛔?，當時真的是身無分文。

我記得那天，蜷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人被管理人員叫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誰，每天都有進進出出的人，加之光線昏暗、管理人員的嚴厲控制和羞恥的心態(tài)，相互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他站在我面前，背著雙手。我知道他的家人來了，將要把他帶走。我突然有了主意，我身上剛好有一只圓珠筆，我掏出筆，在他的手心寫下家里固定電話的號碼。管理人員大聲吆喝著要他趕緊出來，他站著沒動，等著我把號碼寫完。

我被家人贖了回去，到家后，我在固定電話的來電記錄里找到了那個人的手機號碼。我撥打過去。

“我已經回來了，謝謝你啦?！蔽艺f。

“回來就好，都還好吧？”他問。

“都還好。你還會再去嗎？”

“大概不會了，畢竟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是啊，我想我也是?！?/p>

我們匆匆掛斷電話，結束了談話。后來我忙著找工作、搬家，固定電話上的來電記錄被新的號碼覆蓋。偶爾想起此事，覺得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見到大概也不認識了，不是嗎？

男人的故事講完后，久久的沉默在我們之間凝固。飄浮在空中的桌椅靜止了，吧臺里，調酒師搖晃杯具的手停在頭頂，就連音響里薩克斯吐出的一個長音，也似乎沒有終結地在酒吧回旋。

許久，男人問：“你覺得一個聲音能夠記住多久？”

“不知道，你是說電話里的那個聲音？”

“嗯，還有銀二三的聲音?！?/p>

“哈哈，幾十年總能記得吧?！?/p>

我感謝他聽我講我的故事，也感謝他讓我分享了他的故事。我起身招呼調酒師準備埋單回家。

“我來我來。”男人一只手攔住我，一只手去掏皮夾克的內口袋。

“我來我來?！蔽覉?zhí)意要埋單。

我們互相推搡著，都要把錢塞到調酒師的手里。我們持續(xù)著這樣的動作，像是和同事們聚餐后的爭搶。我想要記住這個細節(jié)，以便在今后的回憶中可以讓自己清晰地知道這是真實的，而不是混亂在濃霧中的不可確定。我獨自離開酒吧，陌生男人還繼續(xù)留在店里。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乳白色的濃霧愈發(fā)濃稠，眼睛的可視范圍不超過兩米。我回過頭，酒吧的霓虹燈招牌已經模糊成火焰一樣的團狀，飄浮、燃燒在半空，像是一場非現實的火?；鹗菫榱送淌桑蛘哒f是燃燒掉不必要的東西。唯有走在正確的軌道上，才能平穩(wěn)、鎮(zhèn)定地持續(xù)下去，否則會產生極具破壞力的影響。

耳朵里還縈繞著酒吧播放的那首《攜我奔月》：

我們在浩瀚的星空中盡情遨游。

火星和金星的春天究竟有多美麗？

我真想去那兒作一次甜蜜的體驗。

因此，請帶著我去不同的行星，

我們將在浩瀚的星空中盡情遨游……

我的手心里癢癢癢的，圓珠筆在掌中書寫的觸感還在，像是就發(fā)生在剛才。剛才，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把上衣口袋里的紙質名片遞上一張給陌生男人？再三思考后，還是沒有這樣做。二十年沒有更換過的手機號碼，他看到后會不會感到眼熟？也許不會吧，畢竟那樣的小細節(jié)誰都會丟失很多。

銀二三說，她無意中看到我的紙質名片，就想試試用我的手機號碼能不能加上我的微信，而我的微信號就是我的手機號碼。

一個月前、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那些無法正確、公開表述的記憶在大霧中攪和成一團，時間在白茫茫的黏稠中失去了前后的透視距離。我想放慢腳步，以確定我是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到，唯有白霧圍繞在身體周圍。我讓自己盡量去回憶一些細節(jié)，以確定我是在回憶，而非幻想。那些關于時間的故事，無論怎么描述也已經并非當時當地。那些細微的感觸，無論怎樣努力回憶，都已經被迷霧層層包裹，感受不到它本來的面目。時間似乎變得一文不值，除了帶來更多的“不確定”和對“正確”的懷疑。我好像哭了，又好像沒哭，畢竟一晃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年，我記不清了?；貞浥c幻想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它們就像發(fā)生在十年前的一個酒吧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個奇特的陌生男人。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