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怡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她到達(dá)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九點,是雨天,傘七零八落地斜靠在書店門口的架子上。讀書會,讀者走掉了一半,她隨意就找了張靠近出口的位子,一坐下,困意襲來,她在燈光下面有點恍惚。那個小說選刊的編輯正坐在臺上,他時不時地點點頭,一會兒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一會兒用手指輕輕地敲著茶杯。
她是來找他的,他們在微信上聊過幾次,他隱約說過,要轉(zhuǎn)載她的一篇小說。他真的說過嗎?現(xiàn)在她盯著他,對記憶產(chǎn)生了懷疑。微信上,他把活動簡介推給了她,卻什么也沒有說,她想了想,也沒有回復(fù),卻直接過來了。或許可以在現(xiàn)場搭上幾句話,她想,不過,如果是她先開口的話,她該說些什么?他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觀眾席,她覺得他沒有看到她,他甚至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呢??墒撬械阶约旱氖中奈⑽⒌爻龊沽?。
她假裝聽得入了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身旁的對談嘉賓,這樣的角度讓她感覺好受些。她在看著,起碼就知道他不是在看她??墒撬坪醺惺艿搅四莻€凝視不動的目光,把頭微微地偏過來,她猛地一低頭,假裝在包里翻找什么東西。短發(fā)月初剛修剪過,她現(xiàn)在迫切地希望,它能夠像藤蔓一般地覆蓋下來,遮住她羞赧的臉頰和意味不明的淡淡笑容。
什么東西被她翻到了地上,她又俯身去撿。她默不作聲地掃了一圈,覺得又有男人在看她。她的動作放緩下來,深呼吸,耳邊響起心理醫(yī)生的話,她囁嚅著用唇語對自己說,你沒有做什么表情,你是個好姑娘,你不是那個意思。
她抬起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角流出了幾滴眼淚。有那么短暫的幾分鐘,她獲得了平靜,感覺臉上一定綻放出過某種柔和的光澤,然后轉(zhuǎn)瞬即逝,又變成一種黯淡的模樣,顯得很疲憊,隨時想要從出口那里離開。
走。逃走。
兩年前,繼父是忽然間去世的。他去要賬,從二十一樓墜樓,唯一的記賬本丟失,欠款人逃跑了,至今逍遙法外。從此母親開始失眠,每晚臨睡前,她會找些理由打語音給喬佳珊。喬佳珊洗完澡,把手機揚聲器打開,邊擦拭身體,邊嗯、啊地回答兩聲。當(dāng)喬佳珊的聲音變遠(yuǎn),母親就會異常緊張地問她,你在聽嗎,阿珊?喬佳珊嗯了一聲。母親嘆了一口氣,她說,你還是一個人嗎?我看你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
母親頗含期待地問她,你今晚去哪里了,這么晚?
她說,加班呢。
噢,電話那頭拖長了語調(diào),我算了算,你這周五天都加班。
是嗎?喬佳珊說。
喬佳珊不太愿意接母親的電話,她一開口就是絮絮叨叨的抱怨,關(guān)于那套老公寓房的每個部件,似乎都在日復(fù)一日地脫落。她說,下水道又堵住了,洗澡的時候,稍不留神,就會有水從浴室里漫向客廳。廚房的燈也壞了,她現(xiàn)在獨自一人做飯,一到晚上,就烏漆嘛黑地什么也看不清。她可以去找個工人,或者帶個移動手電上廚房,可是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這里陳述無數(shù)件生活瑣事的困難。喬佳珊不打斷她,也不接話,等她說完了,她只是說,是嗎?然而每天晚上,在她的抱怨之后,喬家珊都會重新回到那個地方。她看見剛滿十歲的自己,站在那個用了很多年的不銹鋼浴缸里,細(xì)細(xì)的、直桿般的雙腿,平板的胸脯,母親笑瞇瞇地,在往她的身上擠泡沫。水果味的沐浴露,粉紅色的浴球打出一團(tuán)團(tuán)蓬松的泡沫,她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抹在身子上,整個扁平的裸體都被遮住了。在一片溫暖的燈光之中,母親抬起了頭,她忽然說,太可愛了,我叫你爸爸過來看看好不好?你就像一只小綿羊。
那個男人站在門口,她的記憶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調(diào)試電視機畫面的雪花。他圓圓的眼睛閃了閃,先是露出了某種驚訝的表情,然后因長久抽煙而發(fā)黃的牙齒,隨著嘴唇上下翕動起來。她想象著他像某種金魚一樣,吐出了幾口泡泡。他說了些什么嗎?每當(dāng)回首往事,母親都會興奮地說,你還記得嗎?那個……
不管她記不記得,喬佳珊一律都說不記得了。
睡前她覺得懊惱。她平躺在床上,盯著出租屋里的婚房彩燈。窗外是綿延不斷的雨聲。她該逃走的,在活動結(jié)束前早一點點,從門口悄無聲息地溜出去??梢院茏匀坏亟o他發(fā)個微信,我來了,有事卻要先走了。這或許有點傻,也可以不發(fā)短信??墒撬恢甭牭搅俗詈螅热顺蓖藚s之后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微信發(fā)過來了,她還有得選,可以假裝沒看見,上了地鐵之后再回復(fù)說,哦,我剛剛沒看見,已經(jīng)在回家的地鐵上了。盡管這也有點傻。最傻的是,她回復(fù)說,嗯。然后他就朝著她走了過來,他說,去喝一杯嗎?
在酒吧里她點了紅茶,他把自己的雞尾酒遞過來,讓她嘗一口,她沒有拒絕。酒精像潮水一般涌上她的面頰,他們倆擠在靠近入口的一小排沙發(fā)上,外面的露臺有樂隊在唱歌,有醉酒的男女,還聽到女人在哭泣。她緊張兮兮地盯著門口,只要再進(jìn)來一位顧客,把身體塞進(jìn)沙發(fā)里,他們的身體就會發(fā)生摩擦。他側(cè)了側(cè)身,把杯子再次遞過來,她感覺到他溫?zé)岬谋窍湓谒牟鳖i上,癢酥酥的。
她抿了一口,在黑暗中皺了皺眉頭,他似有若無地盯著她看,哈哈大笑起來,把杯子再次伸到她的面前,搖了搖里面的液體,像個孩子似的說,那是他用吧臺上的調(diào)味料調(diào)的。感覺怎么樣?他貼著她,又一股熱氣撲來。因為燈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發(fā)熱,不由自主地,嘴角咧開,微笑起來,眼神發(fā)亮。她感覺到自己應(yīng)當(dāng)說些什么,然而他們只是一直坐在原地等燈亮。音樂在回潮,樂隊轉(zhuǎn)場,她俯下身來系鞋帶,為避免顯得慌亂,故意拖延了一會兒,等自己的神情平靜下來。幾秒,腳下的地方全亮了。她直起身子,他們對視了,她從他眼里的愕然中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她明白,她把事情搞砸了。她借著要上廁所,逃走了。
初中三年級,喬佳珊第一次走進(jìn)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室,她還記得具體的氣候,潮濕的南風(fēng)天,陰雨連綿,心理咨詢室地板的瓷磚蒙上了薄薄的一層水霧。她在門口險些滑倒,那個三十歲上下的男醫(yī)師對著她滑稽的樣子撲哧一笑,事情從這里開始變得不同。她坐在座位上,一直低著頭,沒有辦法看那個男醫(yī)師的眼睛。終于,當(dāng)她抬起頭來,他溫和的目光使她渾身發(fā)冷。一寸一寸地,先是泡在冰水里,然后開始急速地發(fā)燙。她的手上都是傷口,那是她自己發(fā)明的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法。這一次,她用指甲深深地?fù)高M(jìn)肉里,卻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三十歲的男人扶了一下眼鏡,用一種更加寬容的眼神看著她。你不要那么緊張,他慢慢地說。她想,他知道了。幾秒鐘之間,她覺得心臟里有一部分的空氣被抽走了。
她盯著地板上唯一一小塊被陽光照亮的地方,開始流淚,一直到咨詢時間結(jié)束。他耐心地等著她開口,最終不耐煩地用食指敲打起了自己的耳垂。她有一種恥辱感,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恥辱在慢慢地轉(zhuǎn)化為憤怒。他說,這樣吧,我有一個師妹,我推薦給你。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卻說,我有一個師妹,我推薦給你。她想,他知道的。
她對那個女醫(yī)生說,我一看到男人就緊張。怎么個緊張法?她問她。
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像夢里,一閉上眼睛就回到那個破舊的浴室,母親每次都大驚小怪地說,哎呀,阿珊你好可愛,我叫你爸爸過來看看。喬佳珊憋紅了臉,咬牙切齒地說,不要。她小小的身體硬邦邦地站著,渾身被涂滿一層厚厚的雪白泡沫,像個被展覽的小丑。她恨恨地說,不要。抓起淋浴頭來,水珠濺到了浴缸的外面,濺到她母親若有所思的臉上。
她對女醫(yī)師說,我覺得害怕。
她說,我怕我做表情。
有的時候,洗完澡,手機響起來,喬佳珊以為是語音,接通了,卻是視頻。她和母親,面對面地對視了幾秒鐘,她覺得尷尬。母親用一種天真的目光盯著她看,脖子那里一圈汗涔涔的水珠子,她說,我剛上完瑜伽課回來。不去洗澡嗎?喬佳珊問她。不急,她咽了一口涼水,突然間對著電話喊起來,哎,你人呢?干嗎讓我看天花板?喬家珊伸手把屏幕調(diào)回來,她小聲地說,我穿衣服呢。屏幕里,她的臉洗過之后顯得更蒼白了,母親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著她。你變憔悴了,阿珊,她說。是嗎?喬佳珊躺在床上,她暗自想,可以在什么時間點截斷這個對話。母親說,你能不能打扮打扮你自己?你看你臉上的毛孔多么大。喬佳珊笑了笑,我要掙錢,我沒有時間護(hù)膚上瑜伽課。她不知道自己的語氣里流露出了多少譏諷。但電話那頭已經(jīng)變得有些激動,她說,我睡不著才上的瑜伽課,你不明白?我也很辛苦,她繼續(xù)說,你不要以為只有你辛苦。
喬佳珊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聲音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聽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一種模糊而遙遠(yuǎn)的感覺。
知道什么?她母親的語氣緩和下來。工作怎么樣?她說。你每天加班究竟在忙些什么?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每天忙忙碌碌,在做些什么?一進(jìn)公司,她就發(fā)現(xiàn)老板特別喜歡她,把她從原部門調(diào)離出來。我要親自帶你一段時間,他神秘地對她說。她點點頭,走出董事長辦公室,覺得自己的步伐遲緩而僵硬。她不想升職,不想出頭,不想受重用,只想下班后回家寫她的小說。每天在公司里,她低著頭走路,幾乎要把扁平的身板貼到墻上。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在釘釘上收到了老板的私信,讓她改一篇稿子。
她三下五除二就改完了,對她來說,那是相當(dāng)容易的事情。后來,稿子越來越多,他總是問她,你可以嗎,佳珊?每次改完,老板都忍不住贊揚她,佳珊,你文采真好。
她成了老板的御用文人,每天,寫一些各具功用的公文。除了行政工作,她還要承擔(dān)上課任務(wù)。暑假,是培訓(xùn)機構(gòu)的旺季,她一走進(jìn)教室,幾十個小朋友唰唰地抬起頭盯著她看。她覺得窘迫,第一個動作,是先背過身去擦黑板。她教她們寫作文,在夏天的空調(diào)房里,因為學(xué)生人數(shù)太多,越講越燥熱,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燃燒起來?!靶乃疾荒苎?,腸中車輪轉(zhuǎn)”,有一天讀到這句詩,她癡傻傻地站著,很久之后,忽然間轉(zhuǎn)過身。來,她說,我們一起來讀讀看。有學(xué)生問她,老師,你怎么哭了?她看著他們,覺得自己像在哭,也像在笑。我哭了嗎?她說,那我大概是在哭。
我會在腦海里造句。
她看著她,忽然間她明白了,這個女醫(yī)生并沒有更好。
什么?
詞語,句子,段落。不由自主地。我和某某人,做某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沒有笑。仁慈,她想到了這個詞。或許,她只是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而已。因為她又緊接著問了一句。
什么?
什么什么?
她的語氣忽然就冷淡了,變得冷淡又嚴(yán)厲。她怎么能夠不明白?
我會做表情。她覺得自己再一次被侮辱了,再也不想多說一個字。
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從什么時候開始?例行提問,她想。喬佳珊狐疑地轉(zhuǎn)過頭來,好像聽不懂這句話。不記得了,她說。
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像往常一樣去敲母親的房門。敲了一會兒,卻毫無反應(yīng)。她想開口叫母親,但想到母親曾經(jīng)的囑咐,以后但凡是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有事情你就找他,不要找我,你明白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躺回了床上。她不明白,她想,她拿不準(zhǔn)繼父對她的態(tài)度。
母親邀請繼父來觀看涂滿泡沫的她,他也笑。每天去買菜前,他都會詢問她想吃什么,但不一定買回對應(yīng)的菜。他不把存折放在婚房里,而是放在自己母親的臥室里。有一天下午,她放學(xué)得早,看見他在里面和老太婆嘀嘀咕咕。喬佳珊停在了房門口,從老式木門的懸窗上,看到他爬得高高的身影,把一個小小的木盒子往房梁里藏。然后他一扭頭,從俯視的角度,看到了門外的她。他慢慢低下頭,目不轉(zhuǎn)睛的那副樣子,她一輩子也不會忘。
她又翻了一會兒身,還是睡不著,于是她繞到陽臺那里,打算去開窗戶,偷偷喊母親出來陪她。她推開窗栓,看到母親光溜溜的臀部裸露在床單外面,面朝下趴著,撲哧地低聲直笑。繼父坐在她的腿上,他也在笑。喬佳珊覺得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在發(fā)抖,她顫抖著合上窗栓,鉆回被窩里,腦子里是一大片白色的雪花,她睜著眼睛挨到了天亮。
從讀書會回來的晚上,是夏末的某一天。喬佳珊半夜兩點醒過來,喝了半杯水。凌晨四點又醒了,她聽到樓下駕駛垃圾車的嗡嗡聲,隱隱約約,并不十分清楚,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她想起自己投稿的那篇小說,寫的是一段童年的經(jīng)歷。因為這一段童年的陰影,導(dǎo)致了當(dāng)下的一場家庭謀殺。他讀完這篇小說立馬就給她打了電話,他說,你好,我是小說選刊的編輯盧照鄰。她想象著他那激動的樣子,事實上,他的聲音里完全聽不出任何起伏。他說,前面寫得比后面好很多,謀殺的那一段有點假。她遲疑了一下,然后說,哦,是嗎?她以為他會接著問,那些寫得好的童年經(jīng)歷是真的嗎?他沒有問,也沒有表示出好奇,就憑借這一點,從那時開始,她就把他引為知己。
他斟酌著,慢慢地說,繼父這個人物,我覺得還有發(fā)揮的空間。
她點點頭。才想起在電話那端,他是看不到她點頭的。他遲疑著說,你怎么不說話了?
她很想知道母親失眠的原因,是否就是繼父的死。很多次,在語音電話里,她想開口談這個問題,但都欲言又止。繼父去世的那一年,距離她離開清濛求學(xué)工作,已經(jīng)近十年。十年,他和母親,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喬佳珊一無所知。她忘了是在哪一年,一下飛機,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趙龍開著他的教練車來接她,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就是母親。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喬佳珊坐在后面,發(fā)覺自己插不上一句話。
一路上,她盯著窗外,想起母親幾個月前對她說,正準(zhǔn)備去考個駕照。在這幾個月漫長的通話里,為什么她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教練就是趙龍?許多年前,趙龍就已經(jīng)開始做駕校教練了,喬佳珊有點懊惱地想,她竟然忘記了。
車停下來,趙龍轉(zhuǎn)過了頭,前面的巷子拐進(jìn)去就是你們家了,他說。而她猶豫了一下,不自然地說了聲,謝謝叔叔。
早在他轉(zhuǎn)頭之前,從后視鏡里,她就默默地打量了一會兒他。奇怪,過了這么多年,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都參差發(fā)白了,她還是像當(dāng)年一樣,叫他趙龍叔叔。
父親去世,她還記得具體的年份,1999年。那時候她和母親還住在父親單位分發(fā)的宿舍里,她把被褥從兒童床搬到了大床,記得母親常常抱著她,哭泣著入睡,最喜歡說的話是,阿珊,從此之后我就只有你了。她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母親的身上慢慢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母親開始描眉,身上有了某種似有若無的香味,她把她安頓入睡之后,又找個理由出門去。而喬佳珊的入睡都是假的,實際上,每晚她都強忍著睡意等她回來。冬天,母親一鉆進(jìn)被窩,就會有一股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她感覺到另一個扎實而冰冷的身體躺在她的旁邊,出門之后又回來的母親,像是個陌生人。
1999年,母親還不滿三十歲,皮膚沒有松弛,身材也沒有走樣。她像未出嫁前那樣,喜歡穿旗袍,顯露窄窄的細(xì)腰和圓滾滾的臀部輪廓。年幼的喬佳珊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后面,從小她就知道,母親遠(yuǎn)比她漂亮。趙龍是母親的高中同學(xué),他結(jié)婚后,分配的宿舍就在同一幢樓的樓上。父親去世后,最艱難的那幾年,趙龍常來樓下幫忙,換燈泡,通下水道,甚至和母親一起做大掃除。逢到喬佳珊獨自出門的時候,就會有鄰居湊過來笑瞇瞇地問她,你們家和趙龍是什么關(guān)系?有一次她沒有假裝睡著,而是很重地翻了個身,轉(zhuǎn)過來問母親。母親沉默了很久,然后小聲地說,可惜你還那么小。
十歲那年,喬佳珊還那么小,就感覺到了厭惡。后來,這種感受只會越來越強烈。到喬佳珊二十五歲,母親開始對她一片空白的戀愛史顯露出困惑。她說,喬大作家,就沒有你看得上的人嗎?這種口氣,想使氣氛顯得活潑些,卻只會適得其反。
只有這一次喬佳珊猶豫了一會兒,母親敏感地問她,你今晚去哪里了,這么晚?
加班呢,她心虛地說。
她發(fā)覺自己一整個夏天都在想他。
他對她難能可貴的理解,他給她的小說所提出的一針見血的意見。小說里,沒有明說,但她隱晦地讓母親成為兇手。其實繼父在跳樓之前就服毒了,他在家里喝下了什么有毒的液體,然后去要債的時候,一時失去重心墜了樓,并不是被欠款人推下樓的。女兒知道母親的所作所為,卻知情不報,實際上,她們倆是同謀。
后來,她又在微信里聯(lián)系了他,她對著手機屏幕發(fā)了半小時的呆,最后變成一句客套的、毫無魅力的簡短問話,問他能否給她的這篇小說提出一些意見。她所擔(dān)憂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馬上就回復(fù)了,發(fā)過來的意見很詳細(xì)、扎實。他說,故事邏輯不是非常清晰,以至于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為什么母親要殺死繼父?為什么女兒也想讓繼父死?繼父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
她說,好的。他們又聊了聊,關(guān)于作品。但他沒有再提起過要轉(zhuǎn)載的事情。
她無法原諒自己那天晚上的失誤。他喝了酒之后,疲憊的神色,對她流露出的那種親昵的語氣和神情,現(xiàn)在似乎蕩然無存了。一切都公事公辦,她甚至毫無自信,他是否還記得她。
寫得一般,在想象中,她看到他回頭對自己的同事這么說,一個新人作者,也沒什么才華。
秋天的時候,在一個青年作家采風(fēng)活動里,他往南走,去了福建和廣東。路過清濛,他給她發(fā)了幾張圖片,他說,跟你小說里寫的一樣。簡短扼要,沒有多余的話,沒有表情,沒有具體的事件緣由,是一句不請自來的問候。盯著屏幕,她看了許久,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她所擔(dān)憂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她想,他并沒有在意她所做過的表情。他說話的語氣讓她覺得安全。那天下午在公司里,老板特別看重她,讓她作為唯一的新員工參與了管理層的務(wù)虛會,然而整個會上,她都在想他。輪到她發(fā)言的時候,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尷尬。幾個男人也盯著她,她充滿恐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開始發(fā)抖。她勉強地小聲說了幾個觀點,聽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會后,老板反而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一直低著頭,幾乎是囁嚅著擠出了兩個字,沒有。老板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她有一種墜落的感覺,好像自己親手毀掉了什么東西。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他,夢見坐在他的腿上,他五官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擁抱的感覺使她的身體在睡夢中也在微微發(fā)熱。他的胡楂刺著她的臉,她用胳肢窩緊緊地夾著他寬厚的雙肩。半夜里,她又醒了,但躺在床上,沒有起身,沉浸在一種迷離恍惚的感覺之中。白天在微信里,他說,清濛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雖然是晴天,走在街道的騎樓下面,總疑心外面在下雨。聽起來都是些廢話,但從沒有人會這么說話,除了他。他是沒有在意過她做的表情,還是,看到了表情,卻原諒了她?仁慈?不,她知道他是不同的。
后來,少女時期那些離奇的夢境,斷斷續(xù)續(xù)地回來找過她。她夢見故鄉(xiāng)很多熟悉的地點,她認(rèn)識的一些男人,仿佛經(jīng)歷過的場景,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那些不自然的表情。詞語、句子、段落,她和某某人,在某某地點發(fā)生了關(guān)系,像填詞造句的游戲,一刻不停地替換著賓語。她羞恥得渾身發(fā)抖,被定格住,動彈不得。這些臨時組成的句子在她的腦子里奔跑,她徒勞地望著它們,越想要扼制,它們就越隨興釋放、難以把握。最后是他。他和她,他們倆,并排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盡管周圍一片漆黑,她看不到自己的臉,卻意識到那種熟悉的感覺正在靠近她。他問她,繼父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讓母親和女兒都想殺死他?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剛才朦朧的感覺像潮水一般退去。平靜了,她覺得,現(xiàn)在好多了。這些夢持續(xù)了一整個秋天的時間,她卻漸漸地不再感覺到害怕。從他的朋友圈里,她知道他回到了上海。但他并沒有特地再來約她。過了一陣子,他出了新的小說集,忙著跑宣傳,他們之間的距離隔得更遠(yuǎn)了。有時候,她會出現(xiàn)在有他的讀書會現(xiàn)場,有時候,會到他的微博上點個贊。他持續(xù)地發(fā)送各地的圖片給她,有時候是他主動的,有時候是她要求的,但他們都沒有深聊過??傆幸惶?,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們會再重逢的,只是要再等等。
快到冬天的時候,有一次打語音電話,母親忽然間提出,要到上海來找她。她說,我的失眠有點嚴(yán)重,在清濛吃了很多藥也不見效,我想來上??纯瘁t(yī)生。她們中出現(xiàn)了一個比正常情況下略長的停頓,兩人都有些慌張。喬佳珊并不相信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你不會舍得給自己的身體喂安眠藥的吧?母親試探性地問她,你有空嗎?
她說完嗯就沉默了,像是故意的,電腦那頭仿佛有些不高興。于是她小聲又問了一句,又惡化了嗎?
還好的。
最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沒有。
沒有嗎?喬佳珊還想問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掛上電話,她想象著自己問她,趙龍陪你一起來的嗎?
無論用什么語氣,這句話都像是挖苦和諷刺。
她太了解她了,母親會像根彈簧一樣地跳起來,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在餛飩店,她要了兩碗餛飩,悶聲吃完了自己的,在想著要說些什么,發(fā)現(xiàn)母親把餡都吃了,皮剩在了碗里。喬佳珊驚訝地盯著她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吃那么多碳水化合物的,她說,我怕長胖,最近在減肥。母親起身去結(jié)賬,她沒攔她。母親坐回位子來,細(xì)細(xì)地端詳了一會兒她的臉,又忽然間把手從下面伸過來了,捏了捏她的腰身,笑嘻嘻地說,你胖了,這么年輕,身材還不如我。喬佳珊想附和地笑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很僵硬,小時候那種厭惡的感覺又涌上了心頭。她想起那天,她無意中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母親正蹲在地上剪照片。有一些是她和父親的,有一些是她和趙龍的,她抬起頭,茫然的眼睛里都是淚水。合影,她憤怒地把對方的頭剪了下來,竟然仍然把自己的頭留在上面。在她更小的時候,父親剛剛?cè)ナ?,母親會成日里盯著自己的照片,對著喬佳珊自言自語,媽媽漂亮不漂亮?可是這么漂亮有什么用?
母親在浴室里洗澡,水流開得很大,沒有間斷過。她想象著她邊打泡沫邊放水,興許還對著鏡子審視了一會兒自己的腰身。喬佳珊坐在床上發(fā)呆,忽然間就想起了自己的小說,還有盧照鄰的意見。是哪一年,她見到的繼父?又是哪一年,她見到的趙龍?母親剪的照片里面沒有繼父,那么,大概她是先認(rèn)識的趙龍。為什么趙龍沒有成為她的繼父?她想起母親對她說過的話,用的是一種略為得意的口吻。她說,很多男人都想娶她,但不愿意接受喬佳珊。忽然間,畫面切到十歲那年燈光昏暗的浴室。喬佳珊茫然地直立在噴頭下面,渾身涂滿泡沫,等著繼父從主臥里走過來。繼父瞇起眼睛看了看她,她想竭力笑一笑,但因為剛剛等得太久,泡沫沾在皮膚上都有些干了。過后,她有點委屈地對母親說,有點不舒服。母親愣了一下,像剛剛回過神來,反問她一句,你說什么?她搖了搖頭,在浴室的鏡子里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肥皂泡沫順著大腿往下滾,她瘦瘦小小,皮膚紅紅的,眼珠子也是紅紅的。
可是奇怪,她沒有哭出來。那天目睹了窗戶后的那個畫面,回到房間里,失眠了一整夜,卻仍然沒有哭。她只是顯得陰郁,沉默寡言,開始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讀書。作文寫得很好,但數(shù)學(xué)很差,成績也一般。母親和繼父的感情并不總是很好,他們常常吵架。有時候,母親會對她說一些埋怨的話,她說,你就不能活潑一點,可愛一點?你整天悶聲不吭地沉著個臉給誰看呢?
水終于停了,母親在浴室里哼起了歌,聽不出是什么。過了一會兒,她舉著一瓶蜂花護(hù)發(fā)素出來了,臉上是一張笑皺了的面膜。天啊,你還用這種老土的牌子?她大驚小怪地說。
天啊,母親撲哧一笑說,我也會做表情的,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因為這你就要去看心理醫(yī)生?母親說,別傻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她們并排躺在床上,她的一只手輕柔地?fù)崮^喬佳珊的背部,試圖安慰她。從前我走在街上,她說,總是會有莫名其妙的男人前來搭訕。一次,一個中年男人尾隨了我一路,最后他忽然走上前對我說,小姑娘,以后臉上不要掛著那種笑容,會被人誤會的。這個故事,喬佳珊聽過了很多遍。小時候她安靜地坐在一旁,聽母親和她的姐妹淘津津有味地講結(jié)婚之前的往事。母親笑著,把身體靠到椅背上,伸出了手臂,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說,不讓人笑,難道要愁眉苦臉的嗎?
現(xiàn)在,母親在床上做起了睡前瑜伽。喬佳珊拿起一本書擺在膝頭看,翻來翻去,什么也沒讀進(jìn)去。她從來沒有想象過和母親掏心掏肺的場景,現(xiàn)在她們兩人睡在這間布置成婚房的出租屋里,一躺下來,頭頂就是碩大的婚房彩燈,一時間都有些慌亂。喬佳珊最終還是說了,她問,你和趙龍怎么樣?什么怎么樣?母親聽起來沒有抵觸的口吻,還時斷時續(xù)地哼著歌,過了一會兒卻不唱了。她躺下來,把被子的一角攢在下巴上,捂嚴(yán)實了。
兩年前,繼父的葬禮上,繼父火化的時候,趙龍又出現(xiàn)了。他太熱心腸了,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喬佳珊想,趙龍像是母親的家人,而她自己從上海坐飛機趕回來,拎著個簡易的行李箱,到葬禮上點了點香,像來參加葬禮的賓客。親朋鄰居們的口吻都是陰陽怪氣的,過了這么多年,還是有人悄悄問她,趙龍還沒離婚吧?你母親和趙龍是什么關(guān)系?
兩年過去了,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發(fā)生過,當(dāng)下也正發(fā)生著。她伸手關(guān)掉了燈,躺著,輕輕地喘氣。過了很久,母親忽然間就開口說話了。她說,你什么時候出一本書給我看看?喬佳珊猶豫著,不知道回答什么。母親窮追不舍地又問她,你最近還寫小說嗎?
她終于再次等到了他的微信,他說,明天會來她住的區(qū)域附近參加一個書店的活動,問她要不要來玩。好啊,她幾乎是立刻就回復(fù)了。過了幾分鐘,母親的微信發(fā)來了,她問她,今天能不能早點回來吃飯?她想煲只活雞給她吃。她低下頭,快速地回了個短信,我要加班。忽然間就有了一種心痛的感覺。
她到得很早,發(fā)現(xiàn)他給她留了個靠前排的嘉賓席,幾乎都是圈內(nèi)的人。她一坐下來,旁邊的男人就問她是怎么來的。她很大聲地說,是被邀請來的。結(jié)果他竟然突兀地笑了,我是問你是坐什么交通工具來的?她很驚訝地看了看他,說,我走路來的。過了一會兒,她補充了一句,坐了公交車,又走了一段路。他俯下身,想說些什么。這時活動開始了,她看到了盧照鄰,激動地往前傾了傾身子。他慵懶地走上臺,外面下了雨,看得出他的頭發(fā)有點濕。旁邊的男人問她,你認(rèn)識盧照鄰?她笑著,點點頭。他仔細(xì)地看了看她的神情,試探性地問,你是他太太?這下輪到她轉(zhuǎn)過頭來,盯著他看了。她不記得自己是點頭了,還是搖頭了。臺上的嘉賓很多,她看了半天,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詩歌朗讀會。臺上的嘉賓讀完,臺下的嘉賓還要讀。輪到喬佳珊的時候,主持人熱情地說,請你介紹一下你自己。她不記得她說了些什么,腦子里嗡嗡地一直有什么東西在叫。她說完之后,大家還是鼓掌了。掌聲雷動之中,他看到了她,他給她使了個眼色,然后她一低頭,看到手機的微信消息。他約她結(jié)束后去喝一杯,用的不是問句,而是祈使句。她幾乎是立馬回了兩個字,好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微微地發(fā)抖,不是一陣一陣的抽搐和戰(zhàn)栗,而是冷熱交替的,像被雨淋濕了似的。她覺得身體的溫度忽高忽低。也許要生病了呢,她想。
繼父死的那天,也是雨天。他去要賬前,本想在家里吃飯,可是飯還沒好。他一邊抱怨著,一邊支使母親先給他打一碗熱湯。燉的是小母雞,很香,他三兩口就吃完了,肚子餓,沒有吃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一切都很平常。理論上來說,空腹,腸胃會吸收得更快。剛走到債主樓下,他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不舒服,等坐電梯升上二十一樓,腦袋里已經(jīng)變得暈乎乎。他和債主沒有談上兩句,忽然之間,就從二十一樓的窗臺上消失了。債主嚇壞了,他想,他本來就還不上錢,這一次,是百口莫辯了。于是,他從他隨身帶來的包里,拿走了那本唯一的記賬本,連夜離開了清濛。夜晚開始了,母親吃完飯,沒有給繼父留飯,把碗筷都清洗干凈,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等著到點了就回屋睡覺。按部就班,一切都很平常,她仍然記得在睡前給遠(yuǎn)在上海的女兒打個語音電話?;艁y之中,語音按成了視頻,女兒說,你的臉色有點蒼白。是嗎?她笑了笑,可能是因為最近失眠。女兒說,這么巧,我也失眠。
她想著自己的小說,里面人物的嘴臉都浮現(xiàn)在眼前,像活過來了似的。他曾經(jīng)給過她很刻薄的評價,他說,你寫的小說里,根本就沒有人物。后來的幾次管理層務(wù)虛會上,老板這么介紹她,這是小輩中文采最好的一個。他毫不掩飾對她的賞識,曾經(jīng)開這樣的玩笑,如果有一天喬佳珊你也做了某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喬佳珊想,真是好笑。一切都很平常,只是偶然,像擲骰子一樣,她沒得選。
她走到書店門口等公交車的時候,還聽到里面的朗讀聲。她想,等活動結(jié)束后,他來找她,卻發(fā)現(xiàn)她不告而別,會是什么心情?母親跟她抱怨生活上的瑣事,雞零狗碎的,她從不理睬她,她以為趙龍會來修理的。
她忽然間就有點心疼她。像小時候一樣,失望過后還是會原諒她,只是心底里暗暗地瞧不起她。一邊懺悔,一邊瞧不起她。很奇怪,又有點羨慕她。
從小到大,喬佳珊都習(xí)慣了沉默。十歲,她親眼見到繼父把手放到母親的屁股上,他嘴上說的是,真是個尤物,自己還不知道。后來,每當(dāng)繼父站在她的身后說話,喬佳珊都覺得他在盯著自己的屁股看。成年以后,喬佳珊再也沒有穿過短過臀部的衣服。像擲骰子一樣,這不是她的錯,她沒得選。
她曾經(jīng)最激烈的反抗也不過就是,在母親鉆進(jìn)蚊帳之后,抗拒性地把她的身體推開。年幼的喬佳珊扭過身子,像發(fā)燒似的顫抖起來。你聞起來臭臭的,她小聲說。
可是她沒有告訴過她,在她回來之前,發(fā)生過什么。喬佳珊安靜地躺在黑暗里,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種想象,最后他們都變成了一些詞語和句子。她和趙龍在一起,喬佳珊一邊想,一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和腳都在變得冰涼。她不動彈,不哭不喊,一直這么默不作聲地躺下去。直到門“吱呀”一聲打開,她的胃里翻涌上一股惡心的感覺。
她倒希望在繼父的死里面,母親真的扮演過什么角色。她希望自己也能參與其中,像小說里一樣。
你身上臭臭的。她甚至都沒有說過“你走開”這樣的話。
喬佳珊坐了公交車,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家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有進(jìn)去。她無所事事地晃蕩到樓下的咖啡廳里,點了一杯咖啡,打算一直坐到天亮?;厝ヒ菜恢?,她想這又是一個熟悉的失眠之夜。她和母親,將共同眺望頭上的星空,熬到天明。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