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即便在綠色的軍列里,即便大家走著統(tǒng)一的步履,即便我僅瞅見她的背影。我差點喊出她的名字,話到嘴邊,又迅疾吞了回去,因為她朝我瞥了一眼,馬上將頭扭了過去。
她是我軍校新聞系的同學(xué),二十多年的朋友秦小昂。我沒想到我們共居一城,卻在異地相見;更沒想到我們曾發(fā)誓成為一生的朋友,五年來,卻再沒說一句話。
現(xiàn)在,她坐在會場的東北角,我在西北邊,主席臺上掛著的紅色橫幅上寫著“百名記者重走長征路”,她是記者代表,我以作家身份參與。主席臺上的一對青年男女,身著嶄新的淡灰色紅軍服裝,聲情并茂地復(fù)原著那個久遠(yuǎn)的年代。大屏幕上放著我們曾經(jīng)在課本、影視劇上常見的英雄們,給我們講述他們曾經(jīng)風(fēng)雨與共的青春。槍炮轟隆、馬叫風(fēng)吼、人群嘶喊,詩配畫,音配色,現(xiàn)代科技下的聲光電營造的戰(zhàn)爭情境,讓不少觀眾眼角濕濕的??晌胰怨懿蛔∽约?,不時把目光投向右前方的秦小昂。她肩上四顆金星閃爍,使我沒有星星的文職肩章好生遜色。座椅旁有個折疊的小抽斗,取出拉開,就是小書桌。她本子放在上面,做著筆記。她看一會兒主席臺,記一會兒,跟旁邊的人,不說一句話。
參觀舊址,聽報告,我再沒有跟她直視過,她躲著我,我只好由著她。我們?nèi)缒吧艘粯樱羞M(jìn)在這列采訪的隊伍里。雖然我很想跑到她面前,堵住她,質(zhì)問積了五年的疑問,可她不給我機(jī)會。
我的目光仍然追隨著她。她的目光盯在紅軍小鎮(zhèn)上那個據(jù)說曾經(jīng)給紅軍首長洗過衣服的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我的目光也跟著老人的講述,極力想象我未曾經(jīng)歷的歲月。她的目光瞧著荷塘,我也裝著仔細(xì)地觀察荷葉與荷影哪個在鏡頭下更美。她擠到年輕的女導(dǎo)游身邊,把錄音筆舉到導(dǎo)游面前,我站在她側(cè)邊,悄悄觀察著她這十年來的變化。體形沒怎么變,神態(tài)多了往日沒有的遲疑。她跟人很少說話,更多時,只注意對方的臉部,然后微微一笑。在車上,她除了看資料,就是閉著眼睛,身體像門待發(fā)的巨炮,卻遲遲引而不發(fā)。
2
大雨中,我們小部分人在長滿斑竹的小村采訪完,天已黑透,山路泥濘,只好就地住下。同行的只有我跟秦小昂兩個女性,村委會安排我們住到村頭一家安著太陽能的人家。兒子兒媳在廣州打工,家里只有老夫妻倆,帶著三個大小不一的孫子孫女。二層有三間房,除了一間可以住人,其余堆滿了柴草、剛摘的蘋果和幾麻袋糧食。帶我們?nèi)サ拇逯魅卧偃忉屓逯挥羞@家最干凈,且有洗澡間。我們倆只好提著行李一前一后上了樓。房子還算干凈,洗澡間雖小,但在這遠(yuǎn)離縣城八十公里的小山村已屬難得。秦小昂洗完澡,把她那邊的床掃了一遍又一遍,連枕頭下都沒放過。紅花床單、淡白色的小碎花枕頭顯然是剛換的,還能聞到洗衣液的味道,可秦小昂把褲腿都扎緊了,枕頭上還鋪了一條自己的絲巾。頭朝外睡。她睡外側(cè),我面朝里。一張不大的雙人床,中間還留了約有兩指寬的距離。
蚊子太多,在耳邊嗡嗡地叫著,她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我拉開燈繩,電棒下,全屋一片寡白,她還是睡時的樣子,但手扯起被子蓋住了頭。我四處找蚊子,找不到。戴上眼鏡,還是沒發(fā)現(xiàn)一只蚊子。復(fù)躺下,蚊子又在耳邊嗡嗡叫,觸到臉上,癢,且痛,更惹人煩。這次,是她起來。穿著一身白色睡衣的她,在屋子來回走,我發(fā)現(xiàn)這幾年她皮膚更細(xì)膩了,當(dāng)然黑發(fā)間也夾雜了幾縷灰發(fā)。她不正眼瞧我,我可以偷偷打量她。蚊子仍沒找到。她打電話找房主要蚊香,旁若無人。我知道,她永遠(yuǎn)是主動的。三十年前我們上大學(xué)時,她就這樣,永遠(yuǎn)掌握主動權(quán)。
燈又黑了,她復(fù)躺下,跟我一樣睡不著,又開始翻來覆去,我也是。我靠窗,只好瞧窗外。正在這時,她騰地跳下了床,去了衛(wèi)生間,我沒聽到水聲,睜眼一瞧,有縷光從衛(wèi)生間門縫里透出來,落在瓷磚上,想必是手機(jī)手電筒發(fā)出的光。
我還是睡不著,拉開燈,走到衛(wèi)生間。我輕輕敲敲門,她出來時,我讓過一邊,她仍側(cè)過身,生怕我要把她碰著。其實我不想上廁所,我擔(dān)心她把眼睛看壞了。我在馬桶蓋上坐下來,廁所有股撲鼻的香味,是茉莉、玫瑰,還是其他,我分不清,但肯定不是屋主的。我又回想上大學(xué)時,秦小昂用的什么香水,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時,她整天坐在桌前不停地朝臉上抹,朝手上抹,朝自己的腿上抹。油津津的手,細(xì)白的皮膚,在電燈下,有股讓我陌生而向往的美。
我瞧瞧插在杯子里的一把木梳,上面有幾根發(fā)絲,有根全白了。我鼻子酸酸的,我們都老了。
她倚在床頭看書,我躺下,仍睡不著,也拿起手機(jī)翻起來,余光不時地瞧著她,她看的是《疾病闡述學(xué)》。我心里又一驚,她為什么要看這么一本書?她又不是醫(yī)生,難道病了?可她分明比我還健康,滿臉紅撲撲的,今天采訪上山路上,一聲都沒喘。有時,兩三個臺階,她一步就跨了上去。
現(xiàn)在我才知道,人最痛苦的是跟一人同居一室,卻不說一句話。而這個人還是你的朋友,其別扭可想而知。
凌晨三點,我們還沒有睡覺,我自忖,回去以后,更無機(jī)會了。這么一想,我放下手機(jī),說,小昂,我想跟你談?wù)劇?/p>
她沒說話,仍在看書,好像我在對空氣說話。
她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難道我就不能掌控局面?我已經(jīng)五十歲了,人生已走了一半多,不能錯過機(jī)會,再去制造機(jī)會。這么一想,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書,扔到一邊,說,我要跟你談?wù)劇?/p>
她聳聳肩,閉著眼睛,頭靠在床背上,那是一塊粉色的棉布包著的床頭。我也把頭靠在床背上,扭頭瞧著她,告訴我,為什么要把我屏蔽了?
這樣的話,我曾以微信的形式問過她。她答因為我忙,所以不打擾了。我知道這是假話,猜是因為我沒有給她每次發(fā)的微信點贊。又想志向高遠(yuǎn)的她,不會這么小氣。會不會因那事?有一天,她說很長時間沒聚了。我馬上約時間,但強(qiáng)調(diào)最好在本周,我下周要出差。出差回來后,我約她,她說沒時間。不久她就拉黑了我。我還向她兒子打聽她的行蹤,打電話過去,她都置之不理,甚至愛人去世那么大的事,也沒通知我。
現(xiàn)在,她仍閉著眼,不說話。
咱們倆是好朋友,一直一個宿舍住著。我買燒餅,你做湯。去圖書館,我給你占座。畢業(yè)后,共居一城。你到我家,從來不打招呼。我到你家,跟你睡一張床,能聊一通宵,什么知心話都講。你為什么說不理我就不理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告訴我。昨天晚上,我還夢見了你。前幾天也夢見你在我家,咱們吃餃子,你說西紅柿餃子可好吃了。你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我每看到你發(fā)表的作品,都剪下來,一篇篇貼在本子上讀。那天我從你家門前過,情不自禁給同行的同事說,我好朋友就住在這個部隊大院里,里面有漂亮的花園,還有一個在樓頂?shù)穆短煊斡境?。我同學(xué)游泳很棒,她皮膚細(xì)膩、緊致,每周她都要游兩次。她說有位女領(lǐng)導(dǎo),就因為游泳,七十多歲了,身材還跟小姑娘一樣苗條,是她的榜樣。你記得這事嗎?
我看著她,她仍閉著眼不說話,但是我感覺到她的眼皮在跳,有門!我信心頓增,于是調(diào)整好語態(tài),繼續(xù)說。
我最忘不了你穿的那身有上尉肩章的八七式夏常服,因為咱們八個女生,你的職務(wù)最高。你那時是咱們女生唯一穿毛料軍服的。我是戰(zhàn)士學(xué)員,肩章是沒有星的紅牌,穿的確良軍服,很羨慕穿毛料軍服的你。你格外珍愛軍裝。那時沒有熨斗,你接一缸子開水,然后端著熨衣服,竟然也能把軍裝熨平展。你把熨好的軍裝套在塑料袋里,再掛回衣柜。每次去上課,穿著筆挺軍服的你,提著咱們統(tǒng)一配發(fā)的皮包,跟柳宛如分站隊頭和隊尾。是因為毛料軍服,還是因為你在前排?反正你永遠(yuǎn)讓我仰視。我學(xué)著你走步,學(xué)著你提包,甚至你皺一下眉頭,我都情不自禁跟著學(xué)。還有你寫的字,好漂亮。你寫字時,并不像我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你總是坐在床邊,倚在桌前,歪著身,可是字還是寫得那么漂亮。我偷偷觀察過你的運筆,你的手勢很快,好像漫不經(jīng)心,隨手揮就,可每一筆都是那么灑脫。我讓你寫下我的名字,然后我照著寫。你瞧了我一眼,拿過一張報紙,仍倚在桌邊,隨便劃了一下,李曉音,三個字,就好像披上了盛裝。我越看越喜歡,可那張報紙臟了,上面有你吃方便面時挑出的牛肉塊,于是我拿出日記本,讓你再寫。我說我要當(dāng)字帖練。你白一眼,說,你這個小鬼頭,怎么那么麻煩?就是不寫。下了晚自習(xí),回到宿舍,我馬上進(jìn)水房給你打了盆洗腳水,端到你腳下,再次把日記本放到你跟前。這次你是坐在桌旁的,只是背對著桌,仍不寫。睡在你對面的柳宛如都看不下去了,說,劉備請諸葛亮也不過請了三次嘛。你白了柳宛如一眼,這才接過我的日記本,在膝蓋上放著,隨手又是一劃拉,我卻視若珍寶。上課時,我練,下課時,我練?,F(xiàn)在我最喜歡簽字,因為人人都說我簽名最棒。
不光我喜歡你,班里不少男生也癡迷你,有人找你打乒乓球,據(jù)說男生沒幾個人能打得過你。有人給你送舞票,你還曾轉(zhuǎn)送給我過。還有人請你看電影,雖然你很少去。甚至你買的衣服,不幾天,咱們樓道里女生都有了同樣的款式。我曾經(jīng)問過你,為什么你啥都會?你半天才說,因為從小沒了母親,你在家,啥家務(wù)活都得干。你說為了練包包子,你在里面先放上面團(tuán),然后學(xué)如何把包子包得底不露,口收得緊。你還說你會做鞋,后來當(dāng)了兵,鄰居還要了鞋子去,給她女兒穿。
有一天,你讓我跟你一起去《莫愁》雜志送稿。那天,我本該到門診部去看病的,我感冒了,發(fā)著燒,38度??晌疑岵坏梅艞壐愠鋈サ臋C(jī)會。我喜歡跟你在一起,每次總能得到意外的收獲。那天,是南京最熱的天,可我走在法國梧桐下,心情好生愉快。護(hù)城河的水在陽光下,清澈見底,反射的光,照在樹葉上,葉子也跟著來來回回晃。你叫我瞧,說,多美。我想不到樹上的光那么好看,你掏出包里的小鏡子,在路上對著陽光照,果然光又投射到樹上,比剛才的還好看。
我照著你說的準(zhǔn)備了兩篇稿子,我們計劃先去《莫愁》,然后再去《風(fēng)流一代》。你說上學(xué)兩年內(nèi),要把南京的好刊物掃遍。
你說,你得有個心理準(zhǔn)備,稿子上不了,誤了病,可不要怪我。
我說,怎么會呢?
可是《莫愁》雜志的中年女編輯還是槍斃了我的稿子,你的兩篇都選上了。出門時,我好沮喪。你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對不起,真對不起,誤了你看病了。
我很不服氣,撥開你的手,說,話不能這么說,咱們不是還要去另一家雜志社嗎?你詭秘一笑,這么有自信,就不怕再次全軍覆滅?
我展了展軍裝,笑著說,我不會運氣這么差吧。
這次,我果然贏了?!讹L(fēng)流一代》的年輕漂亮的女編輯選中了我的稿子,你的落選了。
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在說,看來投稿,要根據(jù)雜志的風(fēng)格投。我則說,因為你寫的是家長里短,所以《莫愁》這個家庭刊物選了。我寫的是青春故事,當(dāng)然在《風(fēng)流一代》這個青年刊物打響了。
終于,我跟你打了個平手。小昂,我好激動,把此事告訴了咱們的好朋友柳宛如。說到這里,硬板床“咯吱”一響,我扭頭一瞧,秦小昂躺下了,眼睛仍閉著,且用絲巾蒙住了臉。
你困了嗎?
秦小昂恨恨地在床上砸了一拳。
你難道真就不想跟我說些什么嗎?
她背過身去。
我恨恨地關(guān)掉燈,發(fā)誓再也不理她。
回到賓館,我們再次成為路人。
你們都是軍人,是不是不認(rèn)識?同行的一位女記者指著秦小昂的背影問我。
不認(rèn)識。
她可有名氣了,聽說新聞作品得過長江韜奮獎,是中央級大報的名記。要不,怎么驕傲得像芭蕾舞女演員上天安門似的,跟誰都不說話?
我沒說話。
對了,我剛到網(wǎng)上查了她的簡歷,跟你是一個學(xué)校一個系的。女記者說著,把手機(jī)遞給我。
有完沒完?再說,她又不是法拉奇,我為什么非要認(rèn)識她?
話雖如此說,可我仍不甘心,她好像一塊磁鐵,總吸引著我,她越不理我,我越想與她搭訕。
我們結(jié)束采訪回京時,班機(jī)晚點兩個小時。她坐在登機(jī)口邊,拿著手機(jī),沒說一句話。我離她有兩人的座位,也沒說話。
到底有多大的仇,秦小昂如此恨我?
在電話里,我不停地問柳宛如。我、秦小昂和柳宛如在大學(xué)時是同一間宿舍,曾經(jīng)發(fā)誓要成為一生姐妹的。衣服可以混著穿的,家隨便進(jìn),可不知啥時起,我們漸漸生疏了。
柳宛如跟秦小昂上大學(xué)時,關(guān)系一般。在我跟秦小昂友誼淡漠時,她們倆忽然間好得形影不離。
有時我很羨慕她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更嘆息自己為什么沒有那么好的朋友。又想,是不是別人在秦小昂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還是我哪件事做錯了?我回想多年來我們的交往,自認(rèn)為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那天,她跟愛人吵架,沒打招呼,提著箱子就來了,我讓她住到家里。我們出去,她要反復(fù)地照相,老說我照得不好。她坐在一個地方,調(diào)好鏡頭,才讓我過去,天那么熱,我都不煩??伤降诪槭裁赐蝗徊桓艺f話?
采訪回來不久,柳宛如說秦小昂不止跟我,還跟好多同學(xué)都不來往了,因為她右手不靈活了。她怎么得了這樣的怪?。恳粋€靠寫字吃飯的人,手不能動了,那真如鳥折斷了翅膀。我無從知道她得病后內(nèi)心的痛苦,一股憐惜之情涌上心頭,后悔自己在重走長征路上沒有照顧她。忽然很想去看她,可我不確定,她會不會見我。
于是試探著發(fā)了條短信:小昂,我剛知道你病了。世上最難忘的是同學(xué)情誼,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告訴我。如果你不介意,我馬上打車去看你。
沒想到她很快回了:不需要。
我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又仔細(xì)瞧著手機(jī)顯示屏,字是那樣清晰:不——需——要!我一氣之下,把秦小昂所有的信息全部從我手機(jī)上刪除了。
3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
我在高原部隊采風(fēng),正欣賞著滿園的茶花,手機(jī)響了,我一接,聲音是陌生的,顯然是一字一頓說話的,好像故意壓著舌頭說話。
我沒好氣地說,你誰呀?
我是小昂,你聽不清?腔里帶著哭聲。
小昂?小昂你怎么了,怎么這么說話?
曉音,曉音。她大聲地哭了起來,你到我家里來,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我現(xiàn)在在外面采訪,你沒跟柳宛如聯(lián)系嗎?說這話時,我的語態(tài)有些酸酸的。心想,敢情柳宛如找不到了,你才想到我。
宛如不在京,你再不來怕就聽不到我聲音了。
果然柳宛如不在??晌乙宦犓f話的口氣不對勁,立即提前結(jié)束采風(fēng),打車前往機(jī)場。路上百感交集:終于,她終于愿意跟我和好了,終于可以一起逛公園看電影了。可她為什么那么說話?她真的病得如此厲害?
是一個瘦臉矮小的青年開的門。他說阿姨好。瞧那熟悉的眼神,大概還能看到小時的輪廓,我估計是秦小昂的兒子。我有些不悅,心想你小昂也太那個了,我都到你家門口了,你也不出來迎接我。
秦小昂的兒子高中時就到美國留學(xué)。四年后回來,在朋友所在的文化公司工作。兒子過生日,她請了五桌人聚餐。當(dāng)柳宛如把聚餐的視頻發(fā)到朋友圈里,我一夜沒有睡著。我仔細(xì)地打量著秦小昂,她不是我盼望中的趕快老去,她還跟往昔一樣,漂亮而利落。在沒有爸爸祝福的宴會上,她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會兒招待朋友,一會兒祝詞,其口才,其風(fēng)度,讓我甚是折服。
秦小昂兒子領(lǐng)我進(jìn)了客廳,秦小昂端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朝外攤放在棕色沙發(fā)上,都沒起身。我向她伸手,她胳膊動了動,手卻沒伸過來,嘴唇翕動半天只發(fā)出一個字,坐。
太過分了,我恨不得走,但看到秦小昂眼角有淚,便硬著頭皮坐下來。
秦小昂讓兒子出去買菜。她兒子朝我點了點頭。隨著重重的防盜門關(guān)上,秦小昂這才一字一頓地說,你自己倒水喝。我這個樣子你沒想到吧?你瞧,我連手都伸不出了。
怎么了?我往她跟前坐了坐。
我得病了,你看,肌無力,手都端不起杯子,眼看著蒼蠅在叮我,都打不了。我想跟你說說話,怕再不開口,以后沒機(jī)會了。秦小昂說著,大聲地哭了起來。我再瞧她的手,白白的,指甲長得至少有兩個月沒剪。
怎么得了這???我說著,眼淚就出來了。五年前秦小昂丈夫出車禍去世,她為兒子上學(xué)、工作,花掉了不少積蓄,該喘口氣了,卻又病成了這樣子。我問她指甲刀在什么地方,我?guī)退糁讣住?/p>
她說她也不知道,家里的東西都是兒子放的。
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地板是臟的,桌上堆著已經(jīng)干了的果皮,陽臺上幾盆花也耷拉下了腦袋,想幫忙收拾,卻坐著沒動。
你不計前嫌能來,我好高興。那次,我身體就不太好,可我怕說出來,你們難過,就主動不跟你們聯(lián)系了,可我真的想你們。半年前,我病得嚴(yán)重了,右手動不了,才辦了病退。你來,我好高興。兒子大了,有自己的事情,男孩子粗心,有些話我說了他也不理解。給你說句實話,現(xiàn)在我想死都沒能力。曉音,給我遞杯水。
好好好,我這才想起她的手不能動,笨拙地端起杯子,她“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杯水。
你需要什么盡管說,我不太會照顧人。
幫我摳摳頭,好癢。
我從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起身,坐到她面前,馬上感覺一股汗腥味撲進(jìn)鼻孔。忍著發(fā)癢的鼻子,伸出右手指插進(jìn)她厚厚的頭發(fā)里。
使點勁,再使點勁,好舒服。小昂說著,頭靠近我胸前,又一股酸臭味沖進(jìn)我鼻子,我想離她遠(yuǎn)些,卻感覺到胸前濕濕的。是她的眼淚。
隨著我的手指離開她的頭皮,她也不好意思地遠(yuǎn)離了我。我的雙手油膩膩的,指甲縫里也黑乎乎的。我借口上廁所,趕緊逃開了那股酸臭味,一進(jìn)衛(wèi)生間,立馬把門關(guān)上,狠勁地洗起手來。手指縫里的臟東西我找不到東西把它清理掉,只好打上洗手液,洗了四五遍,想著出去就告訴秦小昂家里有事,我要離開。得找出條合理的理由離開。
我還沒到客廳,就聽到一陣壓抑著的啜泣聲。
你怎么了?
你走吧。謝謝你來看我。
你怎么了?秦小昂生性敏感,是不是發(fā)覺了我對她的嫌棄?如此,我怎么好意思馬上就走?
不離開,就得找事做。給她喝水,她搖頭。我拿出一只剛買的杧果,遞給她時,她嘴往前一伸,我暗罵了一句自己真笨。然后把杧果切成小塊,拿牙簽一塊塊地扎起喂她。她吃了三塊,又搖搖頭,略帶含羞地說,曉音,自從宛如出差后,我有一個月都沒洗澡了。
哎呀,你說我這腦子。我說著,跑進(jìn)衛(wèi)生間,立即開了電熱器。
我只要在水里泡泡即可。
聽我的。
她很不好意思地把身體埋在水里,還讓我用浴巾遮著前面。我說,有這必要嗎?咱們在軍校時天天看。
她身上好臟,黑乎乎的水圍繞著她,而我手中的浴巾上也沾著一圈黑絮。
她的兒子終于回來了,秦小昂讓我在家吃飯,我?guī)缀跆与x般地沖出門,摁電梯時,還聽到她在叫:曉音,有空來看我。一定要來喲!
宛如!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學(xué)校時,她跟秦小昂都不服輸,住著床對床,卻很少說話。說話說不了兩句,就抬杠,非要爭個高下。新聞史秦小昂得了九十八分,那新聞理論柳宛如一定要得九十九分,否則我們宿舍一天能七八次地傳出柳宛如大聲朗誦枯燥乏味的新聞特征的聲音:新聞報告的是現(xiàn)實事物,有強(qiáng)烈的時效要求。新聞是可以公開傳播的一類消息?,F(xiàn)代新聞傳播事業(yè)造成了公眾對新聞的持續(xù)關(guān)注……這聲音夾雜著江浙一帶的口音,在外系同學(xué)看來好像是唱昆曲,而在我們聽來就如孫悟空聽到了如來佛的緊箍咒,別提多煎熬人了。
每每這時,秦小昂就在耳朵里塞上棉球,我也放起了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可這絲毫影響不了柳宛如的學(xué)習(xí)熱情。
后來當(dāng)我跟秦小昂參加完學(xué)校舞會回來,剛一上樓梯,就聽到柳宛如又在背經(jīng)濟(jì)理論題,秦小昂轉(zhuǎn)身拉著我到宿舍前的大操場跑步。此時,天氣很是寒冷,寒風(fēng)吹到臉上,好像刀子割,身上好像沒穿衣服。我邊跑邊說,咱得給隊里說說,柳宛如不能這么摧殘我們了。秦小昂卻笑著說,你別說,我還挺喜歡柳宛如這股勁頭的,這樣的人,沒有什么事是她想干卻干不成的。我敢肯定,她比咱們都有出息。后來,我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柳宛如,柳宛如半天才說,知我者,我的勁敵秦小昂也。一直到畢業(yè),她們關(guān)系還是表面好,內(nèi)心排斥。同學(xué)聚會,她們中間至少要隔兩三個人。她們關(guān)系的升溫是柳宛如兒子考大學(xué),因為成績一般,想上一本,柳宛如急得四處找人,秦小昂知道后,主動打電話給柳宛如說自己有辦法,還說,誰讓咱們是一個宿舍出來的?這事就交給我了。果然,不出一周,柳宛如兒子就接到一所985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柳宛如兒子畢業(yè),又是秦小昂給一個領(lǐng)導(dǎo)打電話,使柳宛如兒子進(jìn)入了一家銀行。當(dāng)柳宛如給秦小昂表示感謝時,秦小昂把柳宛如送的卡及禮物全部退了回去,還笑著說,我愛吃你包的餃子,只要你經(jīng)常到我家來包餃子就可以了。柳宛如拉著秦小昂的手,說,小昂,你只要打一個電話,這輩子我隨時聽你派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是事后柳宛如跟我說的。
為此,我愛人老說,你不是跟秦小昂關(guān)系挺好嗎?讓她幫咱女兒找個好工作,女孩子,整天在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一點出息都沒有。
可秦小昂五年都不理我,我怎么開口?理我了,卻已經(jīng)病成這樣,我更不好開口了。
柳宛如果然說到做到,找了個市電視臺的朋友,讓我跟她一起去找小昂兒子的單位,那是一個凈化器直銷店。高個中年領(lǐng)導(dǎo)一聽說我們是電視臺的,又是倒茶,又是遞糖,然后把自己公司代銷的凈化器拿給我們看,還說如果能在市電視臺讓他們做廣告,他可以贈我們一人一臺凈化器,你看現(xiàn)在這天氣,家家都需要一臺,不,好幾臺凈化器不是?
柳宛如不理中年領(lǐng)導(dǎo)的生意經(jīng),直接談事,領(lǐng)導(dǎo)這才醒悟過來我們不是上門給他做宣傳的,氣呼呼地打電話把秦小昂的兒子及部門經(jīng)理叫到辦公室,當(dāng)著我們的面狠狠地批了一頓,說什么忠孝才是做人之本,讓父母晚年幸福才是兒女的本分之類語無倫次的話,這樣我們才得以重新進(jìn)到秦小昂家。
秦小昂這次病情更加惡化,走路得讓人扶著。一見到我們只是哭,當(dāng)著兒子面,什么也沒說。
秦小昂兒子卻很不高興,不停地解釋說,阿姨們誤解我了,媽媽跟朋友一聊天,血壓就噌噌地往上冒,嚇?biāo)廊肆耍淮挝一貋?,竟然高壓達(dá)到一百四,你說這危險不危險?醫(yī)生再三叮囑,她不能說過多的話,你看,話說得多了,她就累,媽媽對不?
小昂說,累死我愿意。走開,我的家,我還有說話的權(quán)利。
媽媽,你又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你的親生兒子,怎么可能對你不好?還找我領(lǐng)導(dǎo),讓我做不了人。
我一聽,就要發(fā)火。柳宛如說,我明白你對你媽好,來,你把照顧你媽媽的具體細(xì)節(jié)交代給阿姨好不好?說著,朝我們擺擺手,跟秦小昂的兒子進(jìn)了他的房間。不知兩人說了什么,房間不時傳出笑聲,兩人出來時,都帶著笑。
秦小昂一看柳宛如出來,馬上就把剛才還對我親昵的目光投向柳宛如,微笑著說,快來坐我這兒,宛如。
明天,我們帶你出去賞春。來,我?guī)湍阆丛琛?/p>
看柳宛如一會兒給秦小昂梳頭,一會兒幫她洗衣服,一會兒幫她揉耳輪,我在敬佩的同時,也不知如何插手,便借口家里有事,提前溜了。
一出來,望著藍(lán)天白云,心情瞬間大好。
5
柳宛如開車,我扶秦小昂坐到后座。秦小昂不時望著窗外說,好多花都謝了,我自從病了,就沒出院子了。
你不問我們推你到哪去?
推到哪我都行,推到車輪下,一了百了。
我們沉默片刻。柳宛如說,小昂,我們帶你去你肯定喜歡的地方。
我們?nèi)サ氖窍闵焦珗@。三十年前,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三人結(jié)伴去香山看紅葉,漫山遍野,紅似霞光?,F(xiàn)在黃櫨滿樹煙霧,也很漂亮。秦小昂說,你們把我放到眼鏡湖邊,你們上山,我曬曬春天的陽光,已經(jīng)知足了。
柳宛如秀眉一瞪,怎么可能?只要我柳宛如在,再高的坡,再陡的路,我都要把你推上去。
秦小昂笑著說,你兒子單位福利好吧?滿腔的自豪。
不錯,多虧了你呀。他找了個同單位的女孩,家里條件不錯,爸爸在國家機(jī)關(guān)工作,媽媽是個醫(yī)生,北京有兩套房。計劃今年國慶結(jié)婚,我們一定要請你這個大恩人坐到貴賓席上,我們家小超沒有你,哪有他的今天?我一直給他說,一定要經(jīng)常來看看干媽,小子,沒有干媽幫助,哪有你今天?你看看,這小姑娘長得怎么樣?說著,把手機(jī)遞到秦小昂面前。
秦小昂看了眼,就點點頭說,小超前幾天來看我,我都不認(rèn)得了。小伙子帥,姑娘漂亮。你們家大喜日子,我這個鬼樣子,去了也給你們添堵,就不去了。
別胡說,到時我跟小昂來接你。柳宛如說著,推著輪椅小跑起來,說我們上雙清別墅。到了翠湖,她背上全濕了。我又接著推??吹角匦“翰煌5匦?,我們忘記了疲憊。
我們坐在翠湖的蓮塘邊,也就是當(dāng)年坐過的石頭邊。秦小昂說,記得咱們那年上大學(xué)時,要去打仗的事嗎?
當(dāng)然了,我們?nèi)齻€都報了名,都想著,如果其中誰犧牲了,只要活著的,就一定要幫著犧牲的照顧她的家??上У氖?,我們還沒去,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可我們的友誼卻永在。我說。
當(dāng)然記得,我還記得你坐的那塊石頭上,坐著班長,是他給我們照相的。當(dāng)時,小昂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是班長幫她理順的。對了,聽說班長再婚后生活也不幸福。
我緊張地看了眼秦小昂,柳宛如一時醒悟,忙站起來,削了一塊蘋果,拿牙簽扎上,喂給秦小昂。
秦小昂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反正她坐在輪椅上,仰著頭,邊吃蘋果邊喃喃自語:吹著春風(fēng),聞著花香,多美好的生活呀,如果秋天我還活著,你們再帶我來賞紅葉,好不好?
聽得柳宛如扭過頭去,我只管拭淚。秦小昂閉著眼,咧著嘴,微笑著,一縷陽光打到頭上,讓我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一直到天黑,她兒子打了好幾個電話,秦小昂才同意回家。
下山真難。柳宛如心細(xì),說,輪椅得倒著推,正著推,小昂身上無力,平衡不好易朝前摔倒。柳宛如倒推,我后拉,每往前移一步,都好難??晌覀兒芨吲d,因為我們幫著秦小昂做了一件讓她高興的事。
上了車,秦小昂忽然說,我想做骨髓穿刺,確定一下病,說不定不是肌無力,如果是骨癌,或者血液病,還可以治,我還想活呀,我才五十歲出頭??闪亮琳f如果做骨髓穿刺,就可能癱瘓??扇f一不是呢?北京這么多好醫(yī)院,我信不過給我確診的那個部隊醫(yī)院。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柳宛如說,我正在聯(lián)系著,準(zhǔn)備帶你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看看,我有個同事的媽媽,是那邊的科室主任。
宛如!秦小昂叫了一聲,卻再無語。
行了,別肉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送秦小昂到家后,秦小昂忽然叫住了我,讓保姆遞給我一個文件袋。當(dāng)著柳宛如的面,秦小昂說是她的一個親戚寫的稿子,讓我這個大作家?guī)涂纯础?/p>
回到家,我打開文件,原來是她的日記。
6
周末,柳宛如打電話來,說咱們聚聚,就咱倆說說話。
這對大忙人柳宛如來說,可真是頭一次。同學(xué)聚會她張羅得不少,特別是外地來的同學(xué),要請客,指定找柳宛如,她一會兒通知人,一會兒訂飯店,跑前忙后的,一刻也不歇著??蓡为氀埼?,又只是說說話,卻是首次,讓我很是意外。
到了餐廳,更是讓我意外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一向講究品位的柳宛如這次訂的飯店卻是個大眾化的小飯館,一間廳,里面放了七八張桌子,雖然干凈,可一瞧吧臺上的女老板,背上背著個半歲多的小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叫的,讓我很傷自尊,覺得柳宛如在這個地方請我,簡直是輕視我。
我說換一個地方吧,我來請客。
坐下吧,你先聽我說。最近我們部到這附近搞軍民聯(lián)歡,我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家飯菜,你吃了就知道了。
飯菜果然精致,口味既家常,又貼心。每道菜一遞上來,背著娃娃的女老板都要拿著本子來到我們面前,眉眼皆是笑,再三問我們合不合口味,她好再改進(jìn)。
老板娘好盡心呀。
小本生意,又來之不易,我很珍惜。老板娘說著,搖搖背上哭著的孩子。這是一個男孩,黑黑的眼睛盯著我,小手不停地打著媽媽。我伸手要抱,他馬上又哭起來了。
老板娘背著孩子進(jìn)屋去了,走時,沒忘記把旁邊的椅子放得端端正正。
她很不容易,孩子剛生下來,她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二話沒說,就把他掃地出門,盤了這么一個店。
你叫我來,不是為這個女老板的事吧?
柳宛如吐出一口煙,把煙蒂壓在了煙灰缸里,說,你沒發(fā)現(xiàn)我今天有變化嗎?
我從下到上打量她一番,精致的羊皮靴,煙灰色的春秋連衣裙,化得精致的妝,跟往常一樣,無可挑剔。
不要盲目夸贊,看仔細(xì)些。柳宛如說著,把臉往近湊到我面前。
還是很好呀,是不是眼角長了個痣?
什么呀,你還是作家呢,連個細(xì)節(jié)都沒看出來,你看我的眼睛都有血絲了。
晚上沒睡好?
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得了比秦小昂還要命的病,連話都不會說了。
柳宛如說著,哽咽了。她從來沒有過的哀傷也感染了我,我一時也嘆人生無常,心里酸酸的,便說,只不過是個夢,再說夢是反的嘛。
曉音,我們從中年快邁入老年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上午我去八寶山送了一個同事,比我還小三歲呢,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到當(dāng)代商城買衣服,她舍不得一件五千塊錢的大衣,結(jié)果第二天中午睡覺,就再也沒有醒來。
秦小昂真可憐,一個一輩子在外面跑慣了的人,追求自由幸福,現(xiàn)在卻被囚禁了,好可憐。
是呀,我這幾次帶她去了駐京各大醫(yī)院,醫(yī)生都說此病國外都沒辦法。我難過了一夜,咱們是小昂的好朋友,得幫她。我有個計劃,你得配合我。咱們帶她去旅行,好不好?我一個人指定不行。其他同學(xué),小昂那脾氣,得罪過不少人,估計沒人愿意去。
可要是她兒子不同意呢?
明亮那孩子現(xiàn)在跟我是好朋友了,即便他不同意去,怕花錢,咱告訴他,出去玩的錢,咱們倆幫他出,再說病人整天在家,怕他也煩了。咱就告訴他,他一直照顧病人很辛苦,給他放幾天假,也好盡咱們同學(xué)的情誼。
我贊成。
那咱后天就去,剛好是周末。我周一也有空。咱們到蘇杭去玩玩,看看母校,坐高鐵,五六個小時就到了。
這么快?
我這人,想走就走。你不會說你沒時間吧?專業(yè)作家,時間多的是。
當(dāng)然去。
現(xiàn)在咱們就告訴小昂去。她說著,就站了起來,讓服務(wù)員埋單。
急匆匆地出來,她卻不開車,直奔旁邊的美廉美超市。
你干嗎呀?
去看病人,不帶東西?柳宛如說著,把一串法國提子放進(jìn)購物筐里。出門時,又挑了一件碎花上衣放到購物袋里。
你干啥?這衣服小昂估計看不上。
柳宛如詭秘一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7
門半天才開。柳宛如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吵得鄰居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太太伸出了頭,但她防護(hù)措施搞得好,防盜門上掛著鐵鏈子,灰白的頭從門縫和鐵鏈子里露出來,先是驚慌,后就是憤怒。
兩件不到二百塊錢的禮物,瞬間就使剛才開門時還陰著臉的保姆成了我們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盟友,又是給我們倒茶,又是幫我們說話,還說自己家里有事,準(zhǔn)備請三天假,回去處理一下,現(xiàn)在好了。我佩服地看了柳宛如一眼,她卻不接我的眼光,而是聲音極其溫柔地說:亮亮呀,你整天照顧著媽媽,也歇歇,阿姨給你放幾天假。對了,我這兒有兩張電影票,年輕人肯定喜歡,《速度與激情:特別行動》,你帶朋友去看看,聽說這部電影可好看了,票房過億了。
兒子這次倒痛快,柳宛如話還沒說完,他就搶著說,媽媽交給阿姨我很放心,就是媽媽身體不好,萬一……
大不了也就是死了嘛,死在哪,在哪兒燒了就可以。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柳宛如按了秦小昂的肩膀一下,笑著說,亮亮提醒得好,我們是你媽媽最要好的朋友,肯定會讓她安全回家的。
那媽媽得交代一下家里的事,比如……兒子說著,看著客廳里的那個保險柜。
交代個你娘的腿。秦小昂朝著兒子啐了一口,道,我一直在忍,現(xiàn)在如果這樣,我就住養(yǎng)老院,什么也不給你留。
媽你誤解了,我們只是怕鑰匙帶在身上丟了,現(xiàn)在怕都找不著配鑰匙的了。劉明亮解釋道。
別理他,我把死后的事都安排妥了,明天一大早你們來接我。秦小昂說著,大聲罵起來。
我生怕秦小昂的兒子忽然不讓小昂出去,誰知第二天我跟柳宛如的車剛停到門口,打電話不過十分鐘,他跟保姆就扶著秦小昂出來了。
到了車上,秦小昂又是哭又是給我們說她在兒子手底下生活有多艱難。有了保姆,兒子好幾天不回來,回來就是要錢。聽得我眼淚汪汪的,一看柳宛如,卻在一邊一句話都不說。
好半天,柳宛如才說,小昂,咱們是朋友,我給你說實話,你也有責(zé)任。
我緊張地看了柳宛如一眼,秦小昂也看著柳宛如,柳宛如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這話我想了很久,終于決定給你說出來,小昂,不怕你生氣。
你說說看。
一,你不該當(dāng)著我的面罵保姆和你的兒子,我們是你的好朋友沒錯,可是每天在你身邊的,是他們,你想喝一碗水,沒有他們的幫助,你都喝不進(jìn)嘴里。人須適應(yīng)各種環(huán)境,現(xiàn)在你要跟他們搞好關(guān)系,這樣你才能過得舒暢。我到你家仔細(xì)看了,你的房間床單是干凈的,你的衣服是干凈的,你吃的飯菜質(zhì)量也是可以的。你說這是保姆干的,沒錯,可誰給保姆發(fā)工資?是你兒子,對不對?你的工資是你兒子管著,對不對?你能到銀行去?你能一個人到醫(yī)院去?你能到手術(shù)室給自己簽字嗎?小昂,學(xué)會跟生活和解,學(xué)會跟他們相處,這樣你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顧。我最怕你說兒子笨死了、沒腦子的話,他畢竟也是一個男人。二,不該怨天尤人,因為得病,啥都不干。你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證明自己還能干活。三,不要動不動就說誰對你好,將來家產(chǎn)留給誰。越到這時,越要沉穩(wěn),要讓你兒子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存錢,心里如何想的。這樣他摸不清你的路數(shù),就會孝敬你。我記得小時看過一個戲,叫《墻頭記》,說的是一個老頭有三個兒子,沒人照顧他,他只好在箱子里裝了石頭,兒子以為都是寶,爭著孝順?biāo)?。后來他去世了,兒子一打開箱子,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箱石頭。
正說著,車站到了,柳宛如讓我推行李,她扶秦小昂,說,咱們?nèi)魏螘r候都要有人扶著秦小昂,因為她隨時可能摔倒,我聽保姆說,秦小昂在家里就摔了好幾次跤。
柳宛如辦事真細(xì),一下高鐵,就有人把我們接到了賓館。我說,這人是你的熟人?看來黨政機(jī)關(guān)干部,就是不一樣。柳宛如搖著頭說,我上網(wǎng)查了好多賓館,才選擇這家的,賓館位置好,價錢也得當(dāng),最主要的是來回有人接站?,F(xiàn)在要找人派車,可難了,規(guī)定不能破。
我們訂的房間,有三張床,她笑著說,我們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正說著話,柳宛如卻打開一瓶瓶藥,一一數(shù)好,讓我喂秦小昂吃藥,說,她去去就來。
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說已經(jīng)租了一輛車,這幾天咱們可以自由行。第一天回母校,第二天到西湖周邊玩,第三天去吃好吃的,晚上坐高鐵回家。問我們有意見沒。秦小昂說安排得很好。我說沒意見。柳宛如說,為什么住這家酒店?還有一個便利的地方……
她還沒說完,秦小昂說,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離醫(yī)院近。啥能逃過咱搞文學(xué)的人的眼睛?
哈哈哈,現(xiàn)在我們帶優(yōu)秀的新聞人去剪發(fā)。剛才路過時,我看到門口不遠(yuǎn)處就有家美發(fā)店,門面看著還不錯。
哎呀,我一直說要帶小昂理發(fā)的,她頭發(fā)厚,又長,卻沒想到還是柳宛如想得周到。
你呀,上面有哥哥姐姐,當(dāng)然啥都不會干了。我在家是老大,媽媽常年病著,我十二歲就會做飯了,弟弟的一切都是我照顧的。
在理發(fā)問題上,柳宛如跟理發(fā)的小姑娘爭了半天,小姑娘說,理成幸子頭,最漂亮。柳宛如說,理成小平頭,利索。
秦小昂在鏡子里看了半天,贊成了柳宛如的決定。
可當(dāng)一縷縷長發(fā)掉下來時,她閉上了眼睛,一串眼淚卻從眼角流了下來。
我們都哭了。
隨著秦小昂的病,我感覺自己流淚的次數(shù)多了,也不再跟愛發(fā)脾氣的丈夫吵架了,對婆婆的絮絮叨叨有了寬容之心。
有潔癖的秦小昂也不再講究了,比如這次出行,簡直是輕裝上陣。過去在朋友圈里,我知道秦小昂每次出行都要帶茶具被單的,這次,只背了個雙肩包。愛化妝的柳宛如更是簡單,連妝都沒化,說,咱們的任務(wù)是配合秦小昂玩,你想想,咱們涂脂抹粉的,小昂那么愛美,心里能好受?
到賓館,柳宛如剛進(jìn)衛(wèi)生間,秦小昂就叫,宛如!宛如!我說,你需要什么?她搖搖頭,仍在喊宛如。柳宛如提著褲子跑出來說,咋了,小昂?
我想喝水。
柳宛如端著杯子喂她水,笑著說,我還得繼續(xù),肚子不舒服。
柳宛如剛進(jìn)去,秦小昂又叫,柳宛如隔著門說我,你是木頭呀。我忍著不悅,問,小昂,你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秦小昂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著衛(wèi)生間的門。柳宛如出來,我努努嘴,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只聽到外面小昂在哭,柳宛如不停地勸道,怎么了,怎么了?我肚子真的疼。腿不舒服,還是身上疼?來,我?guī)湍惆茨Π茨Α?/p>
我出來時,發(fā)現(xiàn)秦小昂伏在床上,柳宛如站在床旁,給她不停地按摩著。看我出來了,說,曉音,你從我背著的那個小包里把小昂的藥拿出來,倒好水。我打開一看,頭都疼,十幾個瓶子,也不知吃哪個,吃多少。
要哪種藥?每個多少粒呀?
算了算了,我一會兒來吧,你再去燒壺水。
折騰到十二點,我們終于躺到床上,柳宛如對秦小昂說,你上廁所叫我。
好的,你睡吧。
可能是坐車?yán)哿?,柳宛如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看看秦小昂,她閉著眼,我也關(guān)了燈。
可能是擇席,我又睡不著了。
約半小時,我感覺秦小昂也沒睡著,悄悄問,小昂,你喝水不?
我想上廁所。
我怎么幫她上廁所?這一路可都是柳宛如照顧她的,想叫柳宛如,秦小昂示意我別說話。到了衛(wèi)生間,我笨手笨腳要幫著她脫內(nèi)褲,她說,你把我睡衣撩起來即可。原來她穿著開襠褲。她解手完后,我替她輕輕擦了下體,不知擦干凈沒,也顧不得了。
再扶她時,我感覺她的胳肢窩都是濕的。一進(jìn)房間,柳宛如已經(jīng)醒來了,說,怎么了?
沒什么,睡吧。
柳宛如發(fā)現(xiàn)秦小昂渾身是汗,非要讓她去洗澡,秦小昂說夜深了,怕感冒,說每夜她渾身都疼,一直這樣。
柳宛如一聽,馬上問哪疼,說著,就要幫她按摩。
秦小昂說腿和胳膊都疼。
柳宛如站在床邊就給按摩起來,我在一邊不知該干什么,便說,你們要喝水不?我燒些水喝。
不一會兒,柳宛如就出汗了,秦小昂說她好多了,讓我們都睡。
她說在家她實在疼得受不了時,就讓保姆給她放京劇光碟,或者給她打一針哌替啶?,F(xiàn)在她讓我打開她的手機(jī),搜《斬李廣》的全本戲,她聽著聽著,就能睡著。
我打開手機(jī),搜索半天,只有《斬李廣》的折子戲“七十二個再不能”。一放,馬上一陣蒼涼的老人唱曲回蕩在房間里:
再不能頭戴金盔三王鈕,再不能身穿蟒袍掛絲綢;
再不能玉帶腰間扣,再不能粉底朝靴登雙足;
再不能東華門里走,再不能到西華門里游;
再不能去走齊云樂天路,再不能游玩五鳳樓;
再不能春樹夏苗秋閑冬狩打野獸,再不能閑到花園游;
再不能瑤琴摸弦奏,再不能相棋會諸侯;
再不能吟詩賞心喉,再不能描畫百獸圖……
這個不好,調(diào)子太悲了,再說深更半夜地放,讓我聽著凄惶,我看電視上有沒有好節(jié)目。柳宛如說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調(diào)了半天,也沒好臺。秦小昂說,快,宛如,倒回去,這個京劇也很好。
柳宛如倒回去,只見一個年輕帥氣的將官身穿鎧甲、背插彩旗,在不停地連唱帶跳。
這是京劇《挑滑車》,我最喜歡看了,上次到梅蘭芳劇院,專門去看的。柳宛如說著,給我們又講解道:這是劇中的名段,對演員來說有很大的難度。起霸、走邊、抱花、摔岔、僵尸,還要邊舞邊唱。膀子、手腕、腰腿、腳尖、眼神都要到位,是我看過的京劇中最有難度的戲。此戲改編自《說岳全傳》,原文是這樣寫的:“……到得第十二輛,高寵又是一槍,誰知坐下那匹馬力盡筋疲,口吐鮮血,蹲將下來,把高寵掀翻在地,早被鐵滑車碾得稀扁了……”
睡吧,睡吧,瞌睡死我了。我說著,倒在了床上。
8
我們帶著秦小昂回到母校。校舍雖在,卻物是人非。柳宛如給秦小昂買止痛藥去了,我跟秦小昂坐到草坪上,靜靜地賞著落日下的校園。金燦燦的陽光把草坪下面的湖面照得好像上面撒滿了金子,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真實。我去洗手間回來,發(fā)現(xiàn)秦小昂不在了。她莫不是投水了?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忙四處找。
在湖邊我發(fā)現(xiàn)了秦小昂,她的褲腿已經(jīng)濕了。一看到我,說,我本來滾下來想死的,可一到水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漂亮的金魚,亮藍(lán)色的魚我從來沒見過,又想我兒子還沒房子,我嘴里含著筆,還能點開電腦做交易,就喊人,被一個男學(xué)生拉了上來。我這才知道,秦小昂即便病成這樣了,還在炒股票。
你們這么高興,說什么呢?宛如回來了。
我讓曉音猜我銀行卡密碼是啥,秦小昂說著,朝我做了個鬼臉。
你的生日?
不,我跟我愛人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每個月有一萬多塊錢的工資,怎么可能讓你們給我出費用?只要你們有這心,我死了也值了。不瞞你們說,剛感覺到身體不適時,我不想跟任何一個熟人相見,怕你們看我笑話。把自己最難堪的地方暴露出來,說實話,需要強(qiáng)大的心靈。我愛人去世時,我已經(jīng)知道我跟你們不在一條線上了,好在還有事業(yè)。可當(dāng)我病了,感覺到一切美好離我遠(yuǎn)去時,我整個心碎了??晌胰韵肽銈儯貏e是病后,我感覺每天每天都在想你們,我希望看到你們,哪怕你們笑話我,嫌棄我,也能證明我還活著,還有人氣。她說著,咳起來,臉咳得通紅。
慢點,喝點水。對了,我剛剛偵察了一個地方,老字號,鴨血粉絲湯,排了一長串的隊伍,咱們過去愛吃的。
可我這樣,能去嗎?
對了,你的褲子怎么濕了?
我想看荷花,掉到了水里。
我跟柳宛如扶著秦小昂走到停車場時,校園里少男少女來來往往。有個漂亮的女孩看了我們一眼,滿臉不屑,好像她永遠(yuǎn)都那么年輕漂亮永遠(yuǎn)不會老似的。她躲著我們面對著湖水自拍。跟我們擦肩而過的一只手抱著足球的男孩看了我們一眼,滿是狐疑。
秦小昂說,宛如,曉音,你們真是我的好朋友。
柳宛如突兀地說,我是那田七郎。
田七郎是誰?新公映的電影?秦小昂問,我病了一年,都不知魏晉了。
《田七郎》是《聊齋志異》里的一篇小說。
講的啥?
我正要開口,柳宛如拿起一瓶娃哈哈,遞到秦小昂的嘴邊,然后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手,這時我醒悟,忙住了口。電話響了,是我愛人,讓我趕緊回家,還在電話里吼道,是不是逛得家都不要了?要是同學(xué)好,跟同學(xué)過日子算了。
我關(guān)了電話,柳宛如卻說,你把你愛人電話給我,我來給他說。
你別,他脾氣不好。
是我不對,我來說。我家里人也有意見了。理解。
柳宛如不知說了什么,愛人再打電話來,好像啥事也沒發(fā)生過,還跟我說要照顧好秦小昂。我問柳宛如給愛人灌了什么,讓愛人一下子情緒大轉(zhuǎn),柳宛如笑著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坐到回程的車上,我們很是興奮,一路不停地唱,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光華。綠色的校園,綠色的夢幻,綠蔭里走來一群年輕的士兵。柳宛如的臉上更是得意非凡,好像在說,要是沒有我,你們這次能成行嗎?能這么高興嗎?
小昂,你還想去哪?現(xiàn)在我請你們吃飯還有些早,今晚咱們到后海邊孔乙己飯店去吃飯,坐在上面的平臺上,觀賞著后海晚上的五彩虹霓,喝點酒,來個一醉方休。
如果方便,能否到我單位轉(zhuǎn)轉(zhuǎn)?聽說搬到新的大樓了。我原來一直夢想著搬到新樓,建成了卻一直沒機(jī)會去。
這還用說?司機(jī)師傅,車拐到復(fù)興路。
秦小昂的報社很是氣派,一座三十多層的積木狀的大樓在眾樓中鶴立雞群。穿著迷彩服的哨兵攔住了我們,柳宛如給證件也不管用,便指著秦小昂對哨兵說,她是你們這里的秦記者。哨兵瞧了一下車?yán)锏那匦“?,說,我不認(rèn)識,你們要找誰,先到傳達(dá)室打電話,有人同意了,你們才能進(jìn)去。
她真的是記者部的秦主任,你不信打電話請示一下領(lǐng)導(dǎo)。
要不這樣,我問問人。哨兵說著,問了好幾個進(jìn)進(jìn)出出的中尉少校,他們傲然地瞧了我們車?yán)镆谎?,說不認(rèn)識。
秦小昂只一年半沒上班,就不認(rèn)識了?這些小兔崽子,看這樣子,也不像新來的,真是狗眼看人低,我要進(jìn)去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告一狀。柳宛如說著,要去傳達(dá)室聯(lián)系,我忙拿出證件也跟了去。車要進(jìn)大門時,秦小昂忽然說,回吧,不去了。
為什么?都登記了,我找你們部門的頭,他說還是你推薦的他,他馬上下樓來接你。
不了,回家。秦小昂眼淚嘩嘩地出來了。
不去也行,咱們?nèi)コ燥垺?滓壹猴埖甓加喓梦恢昧恕?/p>
回家!師傅開車。
我們只好把秦小昂送到家門口的地下車庫。正準(zhǔn)備進(jìn)單元門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隨著正在車前提箱子的柳宛如一聲驚叫,我看到秦小昂慢慢地倒下了,我嚇呆了,站在跟前一動也不動。
柳宛如扔下箱子趕緊往秦小昂跟前跑,撲過去,一把抱住秦小昂,連喊,小昂,小昂!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跟她合力扶起秦小昂的上半身,讓她坐起來。小昂眼睛閉著,只點頭。
我要拉小昂起來,地板是瓷磚,好涼。
別動,讓小昂緩緩勁。柳宛如說。我們倆分頭抱著秦小昂,讓她緩緩地坐起。半天,柳宛如說,小昂,你能走吧?要不要叫救護(hù)車?
秦小昂搖搖頭,嘴不停地嚅動著,半天才發(fā)出聲音,回家。
我們倆幾乎是拖著秦小昂走進(jìn)電梯,她渾身癱軟,我怕她倒下,讓她全身靠著我,那一刻我感覺好沉重。柳宛如去開門。
我們扶著秦小昂進(jìn)了房間。躺在床上,她不停地呻吟著。我說,要不要叫醫(yī)生?柳宛如看著秦小昂,秦小昂擺擺手說沒事兒,我兒子回來,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我還想跟你們出去,即便死在路上,也心甘情愿。
你身上哪些地方不舒服?我知道前幾天她摔過一腳,門牙斷了一個,手指都骨折了,而這次,不知傷到了哪里。
柳宛如說,你回去吧,我今晚不回家了,再觀察觀察小昂。
我嘴上說,我跟你一起,可我的腿卻往外移了好幾步。走了幾步,想想不對,快到吃飯時間了,想做飯,又覺得太晚,便立即打電話叫了外賣。又給她的保姆打了電話,讓她趕緊過來。然后走出門,長長地出了口氣。
晚上睡覺前,我給柳宛如打電話詢問小昂的情況,她說小昂目前沒有啥事,她還得再觀察一夜。我這才把情況跟愛人說,愛人說,多險呀,以后再不能帶她出去了,你說萬一出了事,怎么辦?我想想也是,不知柳宛如心里怎么想。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很少能真誠地談這件事。
結(jié)果又接了一個電話,卻是柳宛如的丈夫打來的,問我柳宛如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剛一說在秦小昂家,他就氣得說,她連家都不要了,本來說好的出國旅行,她借口秦小昂有病,不去了。我多大了?都六十歲的人了,還能出去幾次?真是個混賬!說著,掛了電話。
這半個月我再沒跟秦小昂聯(lián)系,是害怕,是恐懼,還是其他,我也說不清楚。柳宛如不久又打來電話,讓我跟她到秦小昂家,說有要事聯(lián)系。
秦小昂的兒子不在家,柳宛如正在給秦小昂洗衣服。小昂坐在沙發(fā)上邊哭邊說,保姆不干了,要回家,說,工錢一直沒有付,她生活也成問題了。秦小昂說,兒子讓原來的公司開除了,他整天跟自己纏著要一百萬去跟人做生意。兒子再三給她說,對方是他最好的朋友,投資高速公路,給一百萬,年底就可掙一百二十萬。結(jié)果現(xiàn)在打電話關(guān)機(jī),人也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
柳宛如說,你想怎么辦?
秦小昂哭著說,現(xiàn)在還不到中旬,他就把工資花光了,欠了保姆兩個月的工資。我怎么生了這么一個兒子,讓我怎么活呀?我再看房間,足足有一周沒有打掃。
欠保姆多少錢,我給。
秦小昂說,從我下個月工資扣。話剛說完,又說,不行,如果工資到明亮手里,他又花光了。柳宛如氣得,說這孩子,快三十歲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現(xiàn)在倒好,他也沒單位了,也沒人管得了他。
秦小昂說,他不是個壞孩子,不抽煙,不喝酒,更不打架,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他只是有錢了就想做生意,想讓我過上好日子,誰知每次遇到的都是騙子,一次次受騙,一次次地還上當(dāng)。我給說了多少遍,他都說,媽,我這次肯定能掙,結(jié)果這次又輸了。工作也不要了,一會兒賣酒,一會兒賣手機(jī),一會兒倒股票。他只想證明他不是我認(rèn)為的那么窩囊,只想讓我過上他給我的好日子。
我坐在沙發(fā)上,都不想看已經(jīng)老得越來越不敢認(rèn)的秦小昂,更不敢設(shè)想她年輕時那美麗的樣子。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半天沒有作聲。柳宛如拉住秦小昂的手說,不要哭了,咱們得想想辦法。
我的意思是我的工資和我的存款交給你們倆管著,我放心,萬一遇到花錢的事,還有錢預(yù)備著,否則我怕我死了,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只能喝西北風(fēng)了。
柳宛如半天沒有說話,我說,這怎么使得?
柳宛如說,我可以跟曉音管。為了穩(wěn)妥,工資我來管,我半個月給你兒子一次,這樣能保證你們平?;ㄤN。存款,曉音管卡、存折,我管密碼,要取錢,只有我們同時才可以。而且我們要找證人,你看行不?
我相信你們,不用找證人。
就這么定了。
不過,不能讓我兒子知道是你們管,省得給你們添麻煩,我就說是單位替我管著的。
這時單位派我到外面去寫一本書,要去一個月。去時,我給柳宛如打電話,想約她一起去秦小昂家。我最怕看到秦小昂兒子。最近幾次去,他看到我來了,招呼都不打,就鉆到他屋子里,一個人看電視。
我到秦小昂家大門口時,柳宛如剛到,她提著一袋菜,說,秦小昂想吃餃子。
最近忙吧?
我心虛地說,對。你經(jīng)常來?
那保姆給我打電話,一會兒說小昂不舒服,一會兒又說小昂想出去走走。我當(dāng)然得來了。對了,前幾天,我還帶著她去看了場電影,她看得好高興。
你受累了。
她是咱們的好朋友,是不是?起初我只是覺得應(yīng)當(dāng)幫她,想展示自己什么都能干,可后來,就不由自主地去,幾天不去,心里就過意不去,惹得我丈夫兒子都有意見了。
我握握她的手,說,跟你比起來,我實在做得很不夠。對了,你不要忽視了家庭。說這話時,我臉燒燒的,想當(dāng)初我那么想去看秦小昂,現(xiàn)在我卻老是怕去看她。還有,我女兒說有次看到柳宛如的丈夫跟一個年輕女人在一起看電影,嚇得她趕緊閃了。
這次我到秦小昂家去,給她帶了十幾盤電影光盤,讓保姆放給她看。秦小昂高興地說,這下,我可有事干了,電視劇一個一個地沒啥意思。
采訪間隙,我老夢見秦小昂和柳宛如,也打了幾次電話,柳宛如剛開始還詳細(xì)地說秦小昂的情況,后來,只說,還行吧,你要想知道詳細(xì)情況,就來看看唄。
9
采訪回來,我正準(zhǔn)備去看秦小昂,柳宛如打來電話告訴我秦小昂住院了,需要錢。我跟她到了銀行,取了三萬塊錢。
秦小昂住院后,我到醫(yī)院去過幾次,保姆照顧得不錯。我去,秦小昂一會兒罵兒子不來看她,一會兒又說柳宛如也好長時間沒來看她了,過上好日子就把恩人忘記了。又罵單位,說人剛走,茶就涼。在保姆出去后,又給我說保姆也懶得要命,晚上她想上廁所,叫了幾次都叫不醒,肯定是裝的。說著,朝窗外不停地看,又不停地罵兒子,可兒子一來,她高興得讓他坐到她身邊,眼睛一刻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一會兒說兒子瘦了,一會兒又說穿的衣服不好看。兒子坐了十幾分鐘,走時,說進(jìn)的貨還壓著,工人工資還沒發(fā)。當(dāng)兒子把卡給她,她讓我查看時,我說,少了五萬塊錢,她恨恨地說,我沒那個兒子??蓛鹤觼砹?,她仍不罵他,只是走時,再三叮囑他錢要省著花。
又怪我很長時間都不來看她了,說我生病時,她冒著“非典”來看我,我分了新房子,她剛出差回來,就跑來祝賀。
我一聽這話,心里就很不高興,想說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你再不想想這五年來,你是怎么對我的,特別是在山村那一夜,對我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不去,柳宛如又給我做工作說,小昂疼時也罵她,她真不想去,可是如果不去,她晚上就睡不著覺,總夢見小昂在叫她,罵她沒良心,不懂知恩圖報。去了,小昂又什么難聽話都說,搞得她很惱火。她又要出差了,讓我去陪陪小昂。說她都給同學(xué)打電話了,但每個人不是兒子要結(jié)婚,就是女兒要找對象,或者單位事多,走不開。就不想想,我也有老公兒子的,家里單位一堆事,好像我對小昂的債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你別生氣,周末我到醫(yī)院陪陪她。
秦小昂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我給她擦身時,她還笑著說,我這身臭毛病只好帶到那邊去了,你說為什么我那么排斥保姆替我擦身?對了,曉音,我給你的日記你看了沒?
我說還沒顧得上看。
她閉著眼睛說,有空看看吧。對了,我昨晚夢見我家老劉了,他叫我,我怕要走了。曉音,我活不長了,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家老劉人怎么樣?
秦小昂的愛人是一名師長,不茍言笑,我每次到他家,他都是點點頭,很少說話。六年前,在一次車禍中喪生。
劉師長人挺好的吧。
他有沒有魅力?
當(dāng)然有了。
這時,秦小昂兒子來了,我走時,秦小昂又說,你看看我的日記吧,下次來跟我談?wù)劯邢搿?/p>
晚上我當(dāng)即匆匆看了一遍秦小昂的日記,大吃一驚。秦小昂在日記里說,她不跟我說話,是因為她愛人晚上睡覺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愛人還把我寫的一本書放在辦公室休息間枕頭底下,182頁,寫著曉音曉音曉音。而她愛人出車禍,是因為她逼著讓他講跟我到底是啥關(guān)系,說不清,就不讓他再進(jìn)家門,她愛人一氣之下,連夜開車回部隊,結(jié)果一頭撞進(jìn)了護(hù)城河里。在五年前的日記里,我在秦小昂筆下,是潛伏在她身邊的一條毒蛇。要相見,除非黃泉。
可天地良心,我跟她愛人幾乎一句玩笑話都沒說過。在我印象中,他是典型的武夫,粗野、傲慢。有次,他跟秦小昂開車來接我去看演出,我比預(yù)定的時間遲到了十分鐘,他一見我來了,竟然把車開出三四百米遠(yuǎn),要不是看在秦小昂面上,我當(dāng)即就不去了。
要不是單位要緊急出差,第二天我會立馬到醫(yī)院罵秦小昂是個豬腦子。出差了一周,回來我放下行李,就跑到醫(yī)院。無論我怎么哭,怎么說,秦小昂只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不知是聽懂了我的話,還是仍不相信我,她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走了。她走時不會翻身,不能走路,不會說話。
身邊只有我一個人,我打電話叫柳宛如,柳宛如手機(jī)關(guān)機(jī)。
好像是為了彌補(bǔ),秦小昂走后,柳宛如又是聯(lián)系處理后事,又是通知秦小昂的單位朋友,又是寫紀(jì)念文章,眼睛哭得像只桃子。我只是幫著打打雜??吹角匦“杭依飰ι蠏斓恼掌?,我不禁放聲大哭。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哭的不僅是秦小昂,我還哭那個在墻上微笑著的大校軍官。我真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叫我的名字,為什么在我的書里不停地寫著我的名字,卻當(dāng)著我的面,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好臉色。我也想知道秦小昂走時,一直對她那么好的柳宛如為啥卻遲遲不到醫(yī)院再看秦小昂最后一眼。我更想知道秦小昂的兒子劉明亮,為什么在母親去世后,忽然暈倒了?
生活中諸多的謎,并未因秦小昂的離去而揭開。想到這,我又放聲大哭起來,這次是真真切切地哭秦小昂,她為什么至死都不相信我?
處理完秦小昂的后事,保姆把小昂的手機(jī)遞給柳宛如,說這是她走時,給你們留下的一段語音。
一陣秋風(fēng)過,吹到臉上,涼颼颼的,畢竟十月底的天氣了。街心花園的紅的紫的紫薇還有不少開著,月季還零星地開著。樹葉,不少已黃了,欒樹黃黃的燈籠失去了水分,干癟地掛在枝上。想必香山該有紅葉了,可我們的好朋友秦小昂卻再也看不到了。
柳宛如望著煙洞里一股青煙,說,小昂沒走時,我盼著她走。你不知道,我在炒菜時,開會時,甚至正跟愛人做愛時,她的電話隨時都會打來,都是刻不容緩的事,我每次都說這是最后一次了,可最終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有時,我恨不得把她毒死。比如那天晚上,她聽說班長結(jié)婚了,非讓我到她家去。當(dāng)時,下著雪,雪大得都看不清路面和行人,我已經(jīng)躺下了,能聽到窗外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可她說如果我不去,第二天就見不到她了。我只好起來,氣得我兒子鎖了門,不讓我再進(jìn)家門。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等到一輛的士。去了她一直給我講她跟班長的事,我睡著了,她把我拉醒繼續(xù)講,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講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她卻說家里要來人,她就不留我了。你知道不?她連大門都沒出,只站在臥室門口,頭伸出來跟我說,她要睡一會兒,才好有精神應(yīng)酬要來的那個人,他對我還是挺好的。她卻不知道外面的雪有多大,也不考慮我大清早是怎么回家的。她生病后,我要是一周不去,她一見我,又是哭,又是說,保姆給她洗的內(nèi)衣她穿著難受,保姆給她洗澡她渾身都是雞皮疙瘩,說著,就眼淚嘩嘩地看著我,你說我能不做嗎?
說到這里,柳宛如拭了下眼淚,又繼續(xù)說:可她走了,我卻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她說著,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我忙扶住,說,咱們到街心公園里坐一會兒。
公園里,一伙中老年婦人有走路的,打拳的,也有一堆人跟著一個老年男人在唱歌。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多么美。
奶奶,我要吃糖。爺爺,那個小弟弟打我。
遠(yuǎn)離市井,我們倆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面前是一條小河,水波一層層地流過來,又流過去。一對鴨子從我們面前走過。
柳宛如失神地看了半天,忽然說,你猜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
我說那只長著孔雀藍(lán)尾巴的是母的吧。你看那羽毛,真是太漂亮了。
她搖搖頭說,公的才漂亮,就是前面的那只。獵人要打槍,一般瞄的都是母的,因為打公的,母的會聲嘶力竭地叫,會跟他拼命,而打母的,公的會馬上跑掉。
我看著她發(fā)黃消瘦的臉,忽然想起女兒說她碰見柳宛如丈夫跟一個女孩在一起的事來。柳宛如很要面子,她不說,我裝做不知道。細(xì)思她剛才的話,我一時不知如何接口,便含糊地說,是嗎?還真是新聞,第一次聽說。
柳宛如望著鴨子走了很遠(yuǎn),才雙手搓了搓臉,掏出手機(jī),說,我們聽聽秦小昂給我們說了啥,說著,點開了手機(jī)的語音。
宛如、曉音:
我最好的兩位朋友,永別的日子快要到了。我有許多話要跟你們說,趁我還能開口,現(xiàn)在就給你們說幾句,算是我最后的遺言。
我的存折里還有三十萬,此錢一半是我感謝你們的友誼。宛如,你為了我,挨了我兒子的不少罵,人跑前跑后的,瘦了一圈,你對我的好,我只有來世報了。請你們務(wù)必收下我這點小小的禮物,否則我死也不能瞑目的。如果你們是我的好姐妹,一定要執(zhí)行我的遺言,否則我到那個有去無回的地方也不能安息的。
一層是表示謝意,還有另一層意思(咳嗽聲),就是那卡上的十五萬,還有撫恤金,請你們不要一次性交給我兒子,還如當(dāng)初一樣由宛如繼續(xù)管理著,每個月分兩次給我兒子五千塊,保持他基本的生活費用即可。他畢竟是我的兒子。
說到這里,我有一個請求,請你們費心給他找個好媳婦,且要考察,長相家庭工作都不重要,只要人心地好、善良,就可以了。她若真心對我兒子好,請你們幫助他們成婚,婚禮可辦得簡單些。等他們結(jié)婚兩三年后,有了孩子,再把余錢還有我的房產(chǎn)證交給她管理,但必須保證她要跟我兒子過一輩子,且到公證處去公證,作為我兒子婚前財產(chǎn),以防她變心,或拋棄我兒子。原諒我的自私,你們都是母親,相信能理解一個母親的不舍。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一直以為孩子失去父親,我應(yīng)好好地把他照顧好,啥事都給他辦,結(jié)果慣得他不會為人處世,不會生活,找了好幾個工作,都讓人家開了。我還不敢說,一說,他就向我發(fā)脾氣。我沒有把兒子教育好,給你們添麻煩了。難道真是母親強(qiáng)勢,兒子就窩囊嗎?有時看著他挺心酸的,沒朋友,沒對象,吃穿也不講究,只想做生意,可做啥賠啥。
我知道給你們添了很多的麻煩,且這麻煩隨著我死后還將繼續(xù)下去,因為我再也沒有親人可以相托。瞧瞧,我的人生好失敗。
(她在抽泣聲中,又開始了訴說。)
我無兄弟姐妹,母親只生了我一個,養(yǎng)成了我以自我為中心的毛病。三生有幸,遇見了你們。你們不嫌棄我,在我人生最狼狽時,給予我無盡的溫暖。我十二歲,沒了母親,父親娶了后母,我跟父親斷了來往,他再三與我相認(rèn),我都沒有理他。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硬著心腸沒去看他。人到中年,丈夫又去世,可以說世上所有的不幸大半都讓我遇上了。好在還有事業(yè),老天對我不薄,我的事業(yè)還算順利,成了一名師職干部。我以為我還能找到后半生的幸福,誰料到,在我人生剛剛轉(zhuǎn)好時,疾病又使得戀愛的對象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我。此后,如果沒有你們的友誼,我根本不可能又茍活一年。
現(xiàn)在我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是我的兒子。他三十歲不到,頭發(fā)就掉光了,又那么瘦弱,還沒成個家。我走了,還有誰是他的依靠呀?宛如、曉音,我最好的同學(xué),親愛的姐妹,拜托你們,多管管他,像照顧自己的兒子一樣照顧他吧,我給你們跪下了。我在這世上還有好多事要做,可啥也干不成了。本來想著給他找媳婦,可我這是拖累,我走了,他也就好找對象了。我嘴含著筆,審定完我的新聞集。也把手里所有的股票全賣了,錢都打在銀行卡了,這筆錢不到萬不得已時,別給我兒子。切記。
此時,我全身疼痛,可我知道,有你們,我在塵世就沒有牽絆了。別了,姐妹們。
……
柳宛如聽完錄音,仰望著灰蒙蒙的天,半天才喃喃自語,小昂給我交代了十件事:幫她出版作品集、去看她父親、幫她兒子找對象、賣掉目前住的大房子、換個小居室裝修好……
我看她臉色不好,腳步忽高忽低,忙說,宛如,小昂的后事,你一直跑前跑后地張羅著,好幾宿沒休息了,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整休整。我們都五十歲的人了,得保重。我說著,掏出車鑰匙,正要開車門,忽聽身后“撲通”一聲,回頭一看,高高大大的柳宛如臉朝下伏在地上趴著,那地板可是瓷磚的呀。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作家簡介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1986年入伍,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我愛桃花》,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F(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