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款冬
摘 要:《畫語錄》是最能體現(xiàn)石濤藝術(shù)主張的論著之一,對于《畫語錄》中“蒙養(yǎng)生活論”的解讀一直是石濤研究中一個有爭議的論題。文章對1949年以來各位學者關于石濤“蒙養(yǎng)生活論”作的不同釋讀進行分析和歸類,并嘗試進行方向性的總結(jié)。
關鍵詞:清朝畫論;石濤;蒙養(yǎng);生活
石濤是我國著名的畫家和藝術(shù)理論家,他的作品和藝術(shù)主張啟發(fā)了中國畫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方向。其所著《畫語錄》文字玄妙艱深,清人如張沅、楊復吉早已指出此書難解?!懂嬚Z錄》不僅是清代畫論的高峰,也是古代畫論里程碑式的巨作。
“蒙養(yǎng)生活論”是《畫語錄》最難解的部分之一。楊成寅在《石濤畫學》中指出,“蒙養(yǎng)”與“生活”在《畫語錄》中時分時合:連用時,幾乎成為一個概念,也有時分開作為兩個獨立的概念使用。此外,還出現(xiàn)了“蒙”與“養(yǎng)”拆讀的情況,幾個世紀過去了,對于“蒙養(yǎng)”的討論卻依舊是進行時。
一、“蒙養(yǎng)”之解讀
(一)“蒙養(yǎng)”之本源
盡管關于“蒙養(yǎng)”的解讀眾說紛紜,但學界對于“蒙養(yǎng)”的來源的看法是一致的,即“蒙養(yǎng)”出典于《易經(jīng)》?!兑住っ伞峰栉呢赞o云:“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笨追f達《正義》云:“能以蒙昧隱默自養(yǎng)正道,乃成至圣之功?!薄兑住っ伞肥恰懊绅B(yǎng)”一詞的最早出處,是毋庸置疑的。但由于“蒙養(yǎng)”二字只出現(xiàn)在彖文中,而“蒙”與“養(yǎng)”在《周易》中還各有釋解、疏解,因此石濤取了“蒙”“養(yǎng)”的哪些卜辭來詳釋“蒙養(yǎng)”是解讀的難題之一。此外,《畫語錄》中多個地方出現(xiàn)了“蒙”,有時還加入定語修飾,如“天蒙”“鴻蒙”等,相關解讀亦是十分繁雜。
(二)“蒙養(yǎng)”之釋讀
早期關于“蒙”的解讀,如俞劍華、黃蘭波、鄭拙廬等,多為“望文生義”,如把“蒙養(yǎng)”解讀為“技巧修養(yǎng)”“修養(yǎng)練習”等,受到后來者的批判。孫世昌認為,“蒙養(yǎng)”應解釋為自然山川渾然一體的本質(zhì)特征和內(nèi)在的生命神韻。楊成寅對于“蒙養(yǎng)”的看法,則是“自然審美對象和繪畫形象的內(nèi)在生命力、內(nèi)在美”。20世紀80年代,薛永年認為,“蒙”有蒙昧之義,“蒙養(yǎng)”首先是對山川萬物本身的認識,同時大自然本是渾然一體的,其在于對大自然的統(tǒng)一性與畫法的統(tǒng)一性的認識與把握。
目前,學界關于“蒙”較全面的解讀來自朱良志。朱良志將“蒙”的解釋歸為三個指向,即“天蒙”、“鴻蒙”與“童蒙”,學界觀點大多可以以這一結(jié)論進行分類。蘇薈敏隨后提出了“開蒙”“養(yǎng)蒙”“用蒙”等說法,盡管名稱不同,側(cè)重于“蒙”的作用,但對于“蒙”的釋義兩者是類似的。
1.天道——山水之蒙
《周易》中的蒙卦,下坎上艮,而坎為水,艮為山,坎艮合之,是山水之象。因此,有學者將“蒙”的釋義貼合山川林木之自然去理解。其次,“蒙養(yǎng)”在《周易》中也與乾坤有關,乾坤即為天地,萬物初生之時都是蒙昧的,而由天地滋養(yǎng)。對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應不失“天地真元氣象”,認為“山之蒙養(yǎng)也以仁”。山水之蒙,是“蒙”的主流觀點,而對于山水之蒙的具體解讀,學界各有分歧。
楊成寅曾給出解讀“蒙養(yǎng)”的三種方法:一是根據(jù)出現(xiàn)“蒙養(yǎng)”的句子分析,二是置于繪畫美學語境中確定其內(nèi)涵,三是可以從出典中解讀含義。他認為,“蒙養(yǎng)”是指客觀審美對象(山川萬物)以及繪畫形象的“內(nèi)在生命力”或“內(nèi)在精神”或“內(nèi)在美”,它不為外界影響,又在人們的生活和精神中存在。
“蒙”,即駕馭于山川林木之外的精神,是朱良志對“天蒙”的觀點。“天蒙”是《畫語錄》中常出現(xiàn)的詞,如:“以我襟含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nèi),……隨意一法,自成天蒙,處處通情,處處醒透?!奔床粌H要認識山川之結(jié)構(gòu),更要體悟山川,極其內(nèi)質(zhì)。
2.遠初——“鴻蒙”之“蒙”
葉朗在《中國美學史大綱》中主張以石濤言論解讀“蒙養(yǎng)生活論”,趙全利也表示了相同觀點。
石濤在畫跋中寫:“寫畫一道,須知有蒙養(yǎng)。蒙者因太古無法,養(yǎng)者因太樸不散。不散所養(yǎng)者,無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筆,復審其養(yǎng)。思其蒙而審其養(yǎng),自能開蒙而全古,自盡變而無法,自能歸于蒙養(yǎng)之道矣?!?/p>
這則題跋與《畫語錄》的內(nèi)容有異曲同工之妙?!兑划嬚碌谝弧酚性疲骸疤艧o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于用神,藏于用人。”
對照以上內(nèi)容可知,“蒙”對應“太古”而“養(yǎng)”對應“太樸”,二者都有萬物極始之意。朱良志指出,“不法”“無散”者應是“混沌”“氤氳”,“蒙”則可以對應“鴻蒙”?!傍櫭伞薄盎煦纭薄半硽琛边@三個意象代表創(chuàng)化之始的天地元真氣象,強調(diào)回到“鴻蒙”之時,一片混沌因而不可被仔細分辨的觀點,表達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不可分析性。
3.歸真與觀我——“童蒙”之“蒙”與“蒙昧”之“蒙”
朱良志認為,參考在《畫語錄》的其他內(nèi)容曾采用反訓的方法,“蒙”也可能被賦予兩種相反的意義——即“蒙昧”與“童蒙”。
《周易注疏》曰:“蒙者微昧暗弱之名,物皆蒙昧也。能以蒙昧隱默自養(yǎng)正道,乃成至圣之功。”塵世之間的畫家,常陷入精神的雜而不純,與之相對的即是“童蒙”。石濤就是要用“童蒙”去啟正“蒙昧”,即“蒙以養(yǎng)正”。
閆秀芝認為石濤用“蒙養(yǎng)”以說明審美主體的完善?!肮湃颂搶嵵卸?,內(nèi)外合操,畫法變備。無疵無病,應得蒙養(yǎng)之靈。”令狐小則認為“蒙養(yǎng)”有雙重身份,既可自身修行,亦可啟明他人。
另外,“養(yǎng)”常與“蒙”合而為一解讀,但也有“蒙”與“養(yǎng)”分開解讀的情況。在筆墨關系中,關于“養(yǎng)”,薛永年表示先有修養(yǎng)之意,又具體指畫家自己對大自然及畫法的認知。
總之,盡管對“蒙”有許多不同解讀,但各種解讀實質(zhì)上是渾然一體、不可拆散并相互纏繞的,即“蒙”是山水之精神,又代表著天地最初的“鴻蒙”之態(tài),而此情態(tài)恰是“童蒙”之中,以啟人之“蒙昧”。多種復雜的意義在石濤美學體系的語境之下都是成立的。
二、“生活”之解讀
(一)“生活”之本源
關于“生活”的解讀眾說紛紜。“生活”解法眾多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生活”一詞古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釋義不同;二是“生活”是合成詞,可被拆讀;三是“生活”一詞使用率高,無法像“蒙養(yǎng)”一般找出準確出處,因而學界對生活沒有準確的結(jié)論。
(二)生活之釋讀
1.山川之形
關于“生活”的主流觀點即其代表山川萬物的具體形態(tài)?!读朔ㄕ碌诙费浴胺虍嬚?,形天地萬物者也”,《筆墨章第五》言“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渺,此生活之大端也”。宇宙萬物,各不相同。韓林德、楊成寅認為其是指宇宙多樣的外在美,吳冠中和孫世昌進一步深入該觀點,認為“生活”指山川萬物的具體形態(tài)。葉長海、寧曰曾認為是“生動靈活”,是造化中生動形態(tài)的體現(xiàn)。
2.生活體驗與生計
早期學界把“生活”直接解讀成生活現(xiàn)象與生活體驗,黃蘭波在解讀“筆非生活不神”時表示,“用筆非有豐富的生活體驗便不能神化”,鄭拙廬、李萬才、俞劍華也認為“生活”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
陳傳席考據(jù)“生活”來自元明清的戲劇、詩文和小說,是各種技藝、手藝,對應中國畫即筆墨技巧。
3.生生之哲學
朱良志認為“生活”至少包含三層意思:一是生面,是萬物的生香活態(tài),是宋明理學所強調(diào)的活潑潑的真精神;二是生機,是山川中生生不息的勢;三是生理,是生命中最內(nèi)在的核心,是創(chuàng)造力,是天地的本質(zhì)。他還指出石濤三個層次是對中國生生哲學的繼承。
三、筆墨關系考
《資任章第十八》石濤曾云:“以墨運觀之,則受蒙養(yǎng)之任;以筆操觀之,則受生活之任?!薄豆P墨章第五》云:“墨非蒙養(yǎng)不靈, 筆非生活不神。能受蒙養(yǎng)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贝酥小懊绅B(yǎng)”“生活”與筆墨之關系該當何解?“蒙養(yǎng)”“生活”常和筆墨一起出現(xiàn),討論石濤筆墨特色也總要對“蒙養(yǎng)”“生活”闡釋。關于“蒙養(yǎng)”“生活”與筆墨的關系主要可歸為兩種觀點:
一是分解。即“蒙養(yǎng)”對應墨運,筆操對應“生活”。薛永年認為,筆墨的效能差異導致了墨受任于“蒙養(yǎng)”而筆受任于“生活”——墨有層次之別、干濕濃淡之異,筆法則形態(tài)變化,莫可端倪。墨只有掌握“蒙養(yǎng)”之靈,才得以幻化萬千。朱良志也指出“蒙養(yǎng)”“生活”對于筆墨是各有側(cè)重點的。令狐小的分析是墨如天地初蒙一般混沌不清,但能通過水產(chǎn)生多層次的變幻,是以“畫之蒙養(yǎng)在于墨”。
二是互文。即“蒙養(yǎng)”與“生活”共同作用于筆墨。寧曰曾認為“蒙養(yǎng)、生活”共同對筆墨產(chǎn)生作用,無論是用筆還是用墨,都來自于畫家對于“蒙養(yǎng)”和“生活”的修養(yǎng)。他強調(diào)這種解讀著重于畫論的精神,如《了法章第二》中筆與墨、天與人的關系也不能一一對應解讀,因此對于“蒙養(yǎng)生活論”亦不宜用筆和墨的不同特點逆推“蒙養(yǎng)”和“生活”的不同內(nèi)涵。
四、結(jié)語
石濤的藝術(shù)主張受儒、道、禪的共同影響?!懊绅B(yǎng)生活論”來源于《易經(jīng)》,生發(fā)于道家思想,無論是說它取自山川萬物、鴻蒙遠初,還是說“蒙養(yǎng)”以啟迪、養(yǎng)正,使作品煥發(fā)自然之生機,其要義皆是創(chuàng)作應與本真的自然之理相合,即是道家“天人合一”“心與物游”等觀點的體現(xiàn)。
關于“蒙養(yǎng)生活論”的討論還在繼續(xù),也許我們并不需要給以明確答案,因為“蒙養(yǎng)生活論”的萬千可能、意蘊無限之處也正是其偉大之處。若后世藝術(shù)家們能對“蒙養(yǎng)生活論”有不同的且有益的理解,方是承古意,有創(chuàng)新,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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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