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上的鋪子很多,但有的只忙半天,順德茶館就是一個。
老街人喝茶,和溫文細膩的江南人不同,也不隨北方京城里的八旗貴胄,南方人喝茶要吃精細的茶點,什么蝦籽餛飩千層油糕大燙干絲,老街人這輩子都沒見過,桌上的零食,不過就是蠶豆黃豆脆皮花生而已。北方人呢,喝茶好比泡澡,還要看戲,一碗茶能坐半天。老街人喝茶比較實在,他們管喝茶叫“拉栓”,吃完早飯,兩碗茶下肚,好比器具的栓子被拉開了、活動開了,然后才能開工干活。
順德茶館里,無論春秋冬夏,只賣一種茶,是魯東南山地里特有的大葉綠茶。沖出來,色濃、耐泡、味苦、勁大。這茶,即便是冷的,若不及時咽下,嘴里也會起皮,好似吃了燙食。很多腸子嫩的外地人,初次喝就吐了,堪比醉酒,這便有了一俗話:“寧喝他鄉(xiāng)半斤酒,不喝老街一碗茶?!?/p>
但老街人習慣了這種魯?shù)氐目嗖?,一天不喝,腦仁兒都疼。不過,因為這茶勁兒大,過晌一般不喝,喝了晚上睡不著覺。所以,午飯一過,順德茶館就關門了,偶有零星的生意,也不做了。順德茶館的孫掌柜,這時候便往街東澡堂子跑,他還管著那頭的生意。下午,澡堂子正是上客的時候。
孫掌柜很受老東家海爺?shù)馁p識,澡堂子和茶館人多事雜,沒個好耐性、好精神頭能成?孫掌柜五十歲開外了,一天到晚兩頭忙活,從來沒見他打過哈欠,像是茶葉罐里泡出來的。平日里,茶館里添水抹桌,裝茶換炭,迎來送往,伙計們應接不暇,這時候,孫掌柜很少支使伙計,眼皮底下的事兒,自己悶聲不吭地就給做了,到頭來弄得伙計不好意思了。孫掌柜說話常帶著口頭語,“……的話”,“這樣的話”,“我的話”,“早上的話”,“完了的話”,聽起來挺好玩的。
這天上午,順德茶館里來一中年男人,瘦長個,尖臉,門牙有點大,微微咬在下嘴唇上。此人對著門敞開腿坐著,倆眼不停地往四周看。來茶館喝茶的爺兒們,忙于生計,都是行色匆匆的,進門灌下兩碗大葉茶,寒暄幾句,抱拳而去。可這一位,只是直直地挺在那兒,用蓋碗刮著茶葉,茶碗有時還端不穩(wěn),偶有茶水灑在袖子、衣服上。
孫掌柜見伙計正忙,收賬的空隙,就提著茶壺給茶客添水。照老街的規(guī)矩,有人給你倒茶,你得用兩指在桌上點兩下,算作感謝。但添到這人跟前時,他只是僵僵地看著孫掌柜,好像孫掌柜臉上長了什么似的。孫掌柜轉身,背著他,笑了笑,沒當回事。
跟他同時來喝茶的茶客,早已離開,可此人卻沒有起身的意思,茶碗里的茶葉早已泡得沒有一點顏色。此時茶館里正上座,孫掌柜不斷地提著茶壺轉悠,給人添水,說是添水,其實是想委婉地催你走。
哪想,正當孫掌柜打開這人的蓋碗,要給他添水時,那人突然將桌子一拍,對孫掌柜怒目道:“誰讓你掀我蓋碗的?”
嘈雜的茶館里頓時無聲,大伙都往這邊看。
孫掌柜把手上的茶壺遞給一邊的伙計,抱拳道:“得罪,得罪。我這是給您添水哪!”
那人生氣道:“你知道我碗里放了什么嗎?那可是我用來掙錢的蛐蛐兒!”
可孫掌柜剛才并沒有看到有什么活物飛出來,更何況,哪有蛐蛐兒放茶碗里的?明擺著這是碰瓷訛人的。
孫掌柜也沒和他多說,只讓伙計們圍著屋子找找,找了半天,啥也沒有。
那人不依不饒。
末了,孫掌柜也不惱,又作了一個揖道:“要這樣的話,過會兒,咱到東家府上,跟海爺說說這事兒?”
魯南地界上,還有沒聽過海爺這名字的?孫掌柜話里有話,意思是,你碰瓷也不找個主,海爺頭上你也敢動土?
他沒接話,只是看了看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忽然,他抓起桌上的蓋碗,使勁兒往地上一摔。
“咱走著瞧!哼!”
這話是對孫掌柜說的,眼睛瞅的卻是大伙。說完,袖子一甩,氣沖沖地從人縫里擠出去了。
他一走,身后便議論開了。
單單摔碗,沒啥新鮮的,可在海爺?shù)匿佔永锼ね?,倒是得多長個膽。大伙便想知道這個刺兒頭是誰。
單單一條街上的事兒,能擱幾張嘴打聽?第二天,真相就出來了。
還以為是什么大人物呢,不過是在外地替一大戶人家趕車喂馬的,這兩天,到老街一親戚家來吃喜酒的。早些年,這人也曾在老街住過一陣子,叫什么,知道的人很少。摔碗當天,他就走了,從此沒再踏入老街。
這人的親戚聽說之后,很是驚訝,只說平時見他都是悶聲不吭的,做事也是畏首畏尾的,咋會干出這種事來?
這家人說什么也不相信,他會到順德茶館里摔碗。
他要摔碗干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