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物
①
晚自習(xí)結(jié)束時,天邊一彎月被云的薄紗擋住,透出稀柔光芒。廣播站放起流行歌,仔細(xì)聞,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草木香。萬物皆好,除了常郝,我一看到他就感覺非常不好。
所以走下樓后我壓根兒沒理他,抱著芬芬的胳膊和她說說笑笑自顧自出校門。芬芬瞥一眼身后:“常郝還跟著呢,這樣好嗎?”
我皺眉:“這有什么,他愛跟就讓他跟。”可惜芬芬要騎小電動回家,很快就要和我兵分兩路,我想了想,轉(zhuǎn)過頭,常郝跟我想象中一樣,單肩背著書包一步一步地跟著,臉上沒有不耐煩,也沒有任何討好。
“過來?!蔽覜_他招招手,他小跑兩步走近,我大搖大擺地指揮他,“給我們買兩杯水果茶?!?/p>
“哎呀?!狈曳倚Φ煤懿缓靡馑?,常郝已經(jīng)干脆利落地掏了錢,將其中一杯遞給芬芬,又替我拎著另一杯。芬芬連聲道謝,像被收買了似的,一眨眼就和她那輛粉色的小車一起消失在了夜幕。
“還有什么想吃的嗎?”常郝問我。我搖搖頭:“趕緊回去吧?!?/p>
“真的沒有?”
“廢話真多?!蔽覜]一點兒好氣。常郝無奈地笑笑,揉揉我的頭,他的掌心熱熱的,在初夏的夜晚透著力量,于是穿過黑巷子時,我還是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反手牽住我的手腕,我突然就不怕黑了。
②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了,我考試考好時,我媽會說常郝考得更好。我好不容易考得比常郝還好,我爸也會補刀:“那人家其他每次都比你好?!笨疾畹臅r候……哎,這個不說也罷。
所以中考時,我在交卷前一秒默默許愿:千萬別再讓我和常郝考到同一所學(xué)校了。至少不用在完全一樣的時間考同樣的試卷。
我也記得很清楚,那個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我爸媽去臨城走親戚,常郝拖著箱子敲開了我家的門。
“你來干什么?”我一臉警惕。
“三叔沒和你說?”常郝笑了,“我暫時住在你家了??鞄臀因v個地方,等下帶你去吃好吃的?!?/p>
“Really?”芬芬正好來我家玩兒,在旁邊笑得快岔氣了,“她居然敢飚英文了,說明真被嚇得不輕。那天常郝帶著我們?nèi)チ思液芸蓯鄣牟蛷d,里面有小貓跑來跑去。我嚇得腿縮到沙發(fā)上,食不知味地吸溜著意面。我知道,我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③
后來常郝很委屈:“我看別的女生都很喜歡貓啊,我哪知道你怕?”我拍拍他的肩:“沒事兒,我又不是貓毛過敏,這點驚嚇我挺得住,跟你現(xiàn)在站在這兒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相比,不值一提?!?/p>
“你上輩子是講相聲的吧?”常郝氣得轉(zhuǎn)頭就走,一直走到盡頭的實驗班。
為了因材施教,但凡要排名的大考,實驗班的試卷都是老師重新出的,分?jǐn)?shù)不同,自然也不一起排名。
第一次月考后,我美滋滋拿著成績單回家,年級800人我排到了前100,我媽扶著眼鏡老太太似的看了又看,淡定地轉(zhuǎn)過臉,對上喜形于色的我:“好像是考得還不錯,沒事多找你哥問問題?!?/p>
常郝正在客廳倒水,聞言轉(zhuǎn)過身,被我劍一般的目光戳中,猛地抖了一下。
回到屋子里后,我不停地給常郝發(fā)消息擠兌他:“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么還要喝我家的水”
“一個盲盒?”
“敢問學(xué)霸能抽到隱藏版嗎?”我冷笑,常郝就偃旗息鼓了,草草說了句“晚安”。
但第二天下午,我的課桌上還是多出了一個盲盒袋子,拆開,是一個在澡盆里洗牛奶浴的布偶貓超級隱藏款,可愛得我心花怒放,同時又非常生氣,學(xué)霸是連抽盲盒都開掛嗎?
我想了想鬼鬼祟祟地跑到常郝座位旁的窗戶,悠悠地說:“不公平,”同時輕輕將冰涼的指尖塞進他的脖子。正在奮筆疾書的他一怔,突然“咔嚓”一聲,我清晰地聽到了骨頭的聲音。
④
常郝的脖子扭傷了。
半個鐘頭后,我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把流。爸媽一個推搡我一個數(shù)落我。常郝走在一旁,衣領(lǐng)很高,擋住了他脖子上的膏藥。有路過的行人鄙視地望了我爸媽一眼,隱約還說了句:“這年頭還有人重男輕女?!?/p>
“沒啊,我媽只是重他輕我?!蔽译S口小聲接道,我媽突然狠狠一掌拍來,“說什么呢”
我一個踉蹌往路邊的墻上倒,常郝一把扶住我,微微皺起眉,“小歌,懂點事,少說點兒?!蔽毅读艘幌拢锢匣⑦€在肆虐的風(fēng)里,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常郝嘆口氣,我媽趕緊上前噓寒問暖:“是不是又疼了?今晚罰她不準(zhǔn)吃飯?!蔽野忠苍谝慌愿胶?。感受到炙熱的目光又重回我身上,我突然不太敢抬頭,去迎接現(xiàn)在爸媽對我的目光了。
我給芬芬打電話:“我和常郝的梁子徹底解不開了?!边@次芬芬沒擠兌我:“可是常郝不該替你爸媽背鍋。”
“他本人我也討厭”
“那你到底討厭他什么呢?”我一時語塞,討厭他心機做作假模假樣討我爸媽歡心嗎?可常郝大概不是這樣的人。
想著,他的短信就擠進來:“你今天是不是誤會我了?我脖子疼,不一定替你擋得住他們的來勢洶洶啊,要不你打我兩下出出氣?”
我沒脾氣地直接掛上了電話。
像跟人吵完架回家后,才想出該怎么反駁對手,第二天,我終于揭開了謎底。
大課間時常郝照例來給我送早餐,正好撞見班里同學(xué)起哄”欺負(fù)”我,因為我問文娛委員要街舞社的報名表,對方為難又委婉地勸我:“天涯何處無芳草。”
⑤
我們學(xué)校的招新是持續(xù)進行的,街舞社每周五都會進行一次面試,而我,短短時間里,已經(jīng)被刷掉5次了。
不知道誰把這事兒傳了出去,大家紛紛表示“你就別為難師姐了,要不去街舞社唱背景樂?”
芬芬笑了:“你們確定?跳舞還可以不看,歌聲可不是一副耳塞就能堵得上的?!?/p>
“我懂,我聽說一般做事慢的小孩,小名就起叫‘快快……”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說時遲,那時快,常郝沖進教室,大聲地義正辭嚴(yán)道:“唱歌走調(diào)怎么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有人找不準(zhǔn)音律,有人跳不好舞,還有人…”在一片爆起的大笑中,我趕忙捂上他的嘴,動作太快,跟“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似的。
那天我一邊吃卷餅,一邊想明白,我和常郝,就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一切都那么地不對付,不是任何人的錯。但我也心存了芥蒂,用我不怕惡意也不怕玩笑,最傷人的,是在別人有理有據(jù)的言辭下變成一只小丑,還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
⑥
可惜我不是個特別有原則的人。
十一長假里,班主任不知道抽什么風(fēng),7天假期光試卷就布置了27張,其中還有一套9門課的實驗班專題卷。
我邊吃邊玩邊看著動畫,勉強寫完基礎(chǔ)卷后,假期只剩下最后一天。之后一整個上午,我都對著最可能下手的語文專題卷連連嘆氣,最終深呼吸了口氣,溜進了常郝的房間。
雖然他對我近乎縱容,但有些原則上的事情,他總是很嚴(yán)肅。幸好他的試卷全都整整齊齊摞在書桌一角,上面的答案寫得工工整整,比深夜的炸雞都誘人,我飛快地抱回屋里,奮筆疾書copy起來,連腳步聲都忽略了。
“你在于什么?”常郝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我手一抖,在紙上劃出一道長痕。
“補作業(yè)。”我嬉皮笑臉,常郝突然一把抽走了我和他的卷子,質(zhì)問我:“還有半學(xué)期就要分班考,你還敢抄作業(yè)?”
他從來沒對我用過這么冷澀的態(tài)度,我小聲嘟囔:“這是你們班的試卷,本來就難,我不會,就抄一下表現(xiàn)個認(rèn)真態(tài)度唄?!?/p>
“真的難嗎,你根本沒仔細(xì)想吧?”他咄咄逼問,聲音大得我媽也沖進來:“怎么回事?你又干什么了?”
這種事兒我當(dāng)然不想讓我媽知道,伸手去拽卷子,可常郝捏得緊緊的,眼看要東窗事發(fā),我昂起頭,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你有什么資格管我?你自己都沒人要?!?/p>
話音一落,房間里一片寂靜,我也真的后悔了,眼淚呼啦啦涌出來,我以為我媽會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但遇到這種大事,他們反而安靜了。我爸走來,拍拍常郝的肩,被他掙脫了,我媽嘆了口氣,對我說:“這種話是不能說的?!?/p>
我想上前拉常郝的袖子,跟他道歉,可是開不了口。
⑦
其實我也是不久前我媽說漏了嘴,我才知道常郝來我家住,是因為他爸媽離婚后,賣掉房子平分了錢,一個投身自己的藝術(shù)事業(yè),一個去做無國界醫(yī)生。
他們都是很厲害的人,也很親切,唯獨常郝沒有家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屋門口看,常郝站在窗前,又突然翻身到了窗臺上,我嚇得跑過去死死拽住他:“要不你打我一頓?”說完我英勇就義般閉上雙眼,感受到一股熱,然后“咚”的一聲,常郝跳下來回到了臥室。晚上我失眠了,給他發(fā)消息:“對不起?!?/p>
發(fā)了幾十遍沒有回音后我盯著聊天框上的巨輪發(fā)呆,想起常郝每天都會跟我說晚安,晚上遞牛奶時說一遍,晚上我剛開始享受熬夜的時光玩手機時,再發(fā)一遍,然后不停地給我抖動窗口,擾得我沒法玩,干脆睡覺。
他就是個這么討厭的人。
可是他不發(fā),我卻失眠了。我光著腳跑去他屋子,他的被子蒙著頭,我去拽:“常郝?!彼焕砦遥蛔訁s微微地顫抖,我下意識摸了下他的額頭,跳起來。
吃了退燒藥的常郝并沒有在第二天早上好起來,爸媽送他去醫(yī)院,我趁午休時去看他,點滴大廳里少有的空空蕩蕩,我有點不好意思了,躲在點滴室的拐彎口偷偷看,突然想起那天芬芬指著他的背影說:“有一說一,常郝的背影真挺好看的。”
⑧
正入神,熟悉的聲音嚇了我一跳:“過來。”我驚訝地看著常郝轉(zhuǎn)過身,沖我招招手。
我跑過去,他笑了,指指前面有如反光鏡般的鐵質(zhì)椅背,面頰上卻帶著點兒倦意,“你給我?guī)|西了?”我瞪他,在這種人面前真是無秘密。
我把背在身后的那株小雛菊拿出來,遞到他面前。常郝沒接:“這是你自己想買著看的吧?”
又被看穿了,這家伙今天怎么那么直接,我氣鼓鼓地放下書包,抽出一塊毛絨絨的龍貓?zhí)鹤樱骸斑?,給你?!边€有一杯熱氣騰騰的湯。常郝毫無表示地接了過去。
我想了想,湊上前:“哥,你還生氣嗎?那么寶貝的毯子都借你用了。”這絕對是我年度最甜美的聲音。
常郝差點兒嗆著,雖然低著頭,但我分明看到他笑了。我承認(rèn),這一刻我丟盔棄甲、束手就縛、棄械投降。我輸了,不過這沒什么,我曾經(jīng)很想看到常郝落魄沮喪的模樣,但現(xiàn)在他展現(xiàn)出完全普通的那面,會傷心,會生病,我便在心里允許他短暫得意了。
我還在他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票,發(fā)現(xiàn)連超隱版的盲盒都是他花高價買來的。
于是我好像更討厭他了,我討厭明明我應(yīng)該討厭他,可他那么溫柔那么好,讓我對他那么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