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鐘山
一
許多年以后,我們依然能在戰(zhàn)區(qū)營院的某個角落聽到悠揚的小提琴聲,悠長的琴聲似乎從遠古走來,余音裊裊地在塵世間擴散。我們每當聽到這小提琴聲,步子不由得慢下來,品味著每個音符在空氣中的律動。我們還聯(lián)想起拉琴的人——那位已在戰(zhàn)區(qū)文工團退休的老人。不用看,我們也能想象得出,夕陽下,一位白發(fā)老人,頸下夾著那把和她幾乎年齡一樣久遠的小提琴,面對著夕陽,深情款款地拉著心聲,也奏著歲月。每每聽著琴聲,我們的思緒便穿越到了以前……
以前戰(zhàn)區(qū)叫軍區(qū),家屬院在軍區(qū)辦公區(qū)的后面,中間隔了兩個月亮門,還有一個偌大的操場。每天放學不久后,我們就會聽到悠揚的小提琴聲從某家陽臺上傳出來,不用抬頭,我們就知道這是冷美人杜鵑發(fā)出來的。記得我們上小學四年級時,杜鵑已經(jīng)上初一了,她和二哥、林大兵是同學,比我們高兩個年級。
上了初一的杜鵑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個子高挑,走路挺胸抬頭,身穿一件帶花點的布拉吉。布拉吉其實就是連衣裙,但從杜鵑家人嘴里叫出來就成了布拉吉。我們都知道杜鵑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年輕時在蘇聯(lián)留過學。我們記事之后,就知道杜鵑父母是兵工廠的軍代表,這個兵工廠生產(chǎn)一種叫導彈的東西。我們更知道,導彈要比我們手里的火藥槍和彈弓厲害多了,我們就常常景仰地看杜鵑父母被一輛軍用小轎車接來送去的。他們都戴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和我們的父母比起來就顯得與眾不同。先不說杜鵑父母,就說杜鵑,她有個姐姐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這一年已經(jīng)下鄉(xiāng)插隊了。偶爾會風塵仆仆地從鄉(xiāng)下回來,在家住上三五日,讓菜灰色的臉變得紅潤起來后,便又回到插隊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nóng)改造去了。杜鵑一直守在家里,臉色就一直很紅潤,都擰出水來的那種潤澤,雙腿修長,皮膚白皙,每天放學在自家陽臺上專心致志地拉琴,一頭烏黑順滑的頭發(fā)也隨之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半張臉。杜鵑學習拉琴似乎有些年頭了,只不過以前我們沒怎么留意,直到杜鵑上了初中,她的人和她的琴呼啦一下子在我們眼前亮了起來。
我們注意杜鵑,不論是在她放學路上,還是在自家陽臺上,她的身影和她的琴聲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我們的精力。但杜鵑卻不睬我們,在我們眼里杜鵑高傲極了,她經(jīng)常穿一雙紅色皮鞋,走在放學的路上咔咔有聲,身上的布拉吉被風吹起一角,成仙得道的樣子。不論我們在她面前如何瘋跑,她的目光似乎從沒在我們身上停留過,目空一切地咯噔咯噔地從我們眼前走過。我們就很氣憤。同學朱革子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行,咱就削……削她。
我們不敢無緣無故地削人家,但我們偷襲她的本事還是有的。當太陽西沉,暮色四合時,天就暗了。父母早已下班,穿過操場,又穿過兩個月亮門,回到家里,家家戶戶便飄出一縷縷炒菜的香氣。杜鵑的琴聲依舊在這菜香里飄蕩,夕陽下,她在陽臺上的身影成了一個剪影,隨著暮色漸濃,我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我們?nèi)耸忠幻稄椆阍跇浜?,目標瞄準杜鵑家陽臺,我說了聲:抄家伙?;锇閭儚椆钠ざ道镌缫褗A上了石子,這時紛紛射向了陽臺上的杜鵑,不知擊沒擊中杜鵑,反正聽到她家陽臺上一陣亂響,杜鵑也隨之驚叫一聲,扭著她那很好看的腰身躲進了屋內(nèi),我們就作鳥獸散。我們偷襲得手,興奮異常,飛跑著在家屬院的路上,終于到了一僻靜處,朱革子一張臉因興奮都變得扭曲了,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打……打中了,打在她……她屁股上了,哈哈哈……朱革子的笑聲一點也不結(jié)巴,很暢快淋漓的樣子。
我們這些玩伴大都是同學,也有高年級的,比如林小兵,就比我們高一屆。他是林大兵的弟弟。林小兵個子長得小了些,雖然比我們高一年級,但個頭似乎和我們相差無幾,他也曾試圖和二哥、林大兵等人打成一片,但人家壓根不正眼瞧他,林小兵只能高不成低不就地和我們混在了一起。幾次騷擾杜鵑之后,林小兵就提出了異議,他假模假式地托著腮道:咱們這樣不好吧?我說:有什么不好的,誰讓杜鵑不正眼看我們了。林小兵就搖頭,故作深沉地說:人家是高年級的同學,我們要尊重人家。林小兵的話在我們聽來狗屁不是,二哥和林大兵他們也是高年級學生,但他們從來不輕視我們,往往在我們危難之時總是及時出手相救。
我們這些軍區(qū)大院里的孩子,總是會招惹地方學校那些人的搶劫或者圍攻。我們軍區(qū)子弟的八一小學和地方上的育紅小學相隔不遠,只隔了一條街,上學放學時兩個學校的學生經(jīng)常交叉在一起。我們這些人大都穿著被改制過的軍裝,戴著或真或假的軍帽,就連手里的火藥槍也比育紅學校那些人的高級,于是經(jīng)常有育紅小學高年級的學生,出其不意地把我們堵在路上,要么搶我們的軍帽,要么搶走火藥槍。每每這時,二哥、林大兵等人都會及時出現(xiàn),他們雙腿叉在地上,身子并不離開自行車,高喊一聲:住手。每每這時,育紅學校那些人就作鳥獸散了,也有膽大的,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反身又把二哥、林大兵等人圍了。此時的二哥等人并不慌張,他們?yōu)t灑地從車把上摘下鼓鼓囊囊的書包,把自行車推倒,我們知道,二哥他們的書包里除了裝有書本之外,還都裝著半塊磚頭。磚頭用報紙包裹了,沉甸甸地裝在書包里。有一次我看見二哥仔細地把半塊磚頭裝進書包里就好奇地問:裝磚頭干什么?二哥不耐煩頭也不抬地說:不用你管。我又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干啥用的,是不是為了打架用?
二哥就把目光定在我臉上,狠狠地說:等我們打架時你離遠點。我們看見二哥他們摘下書包就異常興奮,果然,二哥他們掄起書包向圍上來的人群砸去,咣當一陣亂響后,那群育紅學校的人就抱頭鼠竄了。二哥他們平時從來不和我們玩,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他們就像神兵天降,總能及時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杜鵑卻不一樣,不論我們?nèi)绾吻Ш羧f喚,她連瞅我們一眼都懶得瞅。所以我們?yōu)榱艘鹚龑ξ覀兊闹匾?,就不斷地襲擾她。弄得她總不能專心在陽臺上拉琴,經(jīng)常大呼小叫地把琴扔在陽臺上,自己鉆進屋里。后來她干脆不在陽臺上拉琴了,而是在家的客廳里拉,弄得我們很是挫敗。
記得五年級的暑假,最初放假的頭幾天,杜鵑在我們的視線里失蹤了。我們多次跑到她家樓下引頸張望,她家陽臺,包括屋內(nèi)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失去了侵擾目標,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有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小樹林里用彈弓打鳥,朱革子慌慌張張地跑來,還沒站定就興奮異常地說:回……回……回來了,杜……杜鵑。
我們終于聽到了久違的琴聲,后來我們才知道,放假后杜鵑隨父母去北戴河了。北戴河有軍區(qū)的療養(yǎng)院,我們的父母經(jīng)常在每年的夏天,輪流著去北戴河住上幾天,我們大都隨父母去過。洗幾次海水澡,撿幾個沙灘上的貝殼,這樣能讓我們高興一整個夏天。
不知是北戴河讓杜鵑變了模樣還是她上了初二之后人就變了,總之,在那個夏天我們發(fā)現(xiàn)杜鵑似乎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頭發(fā)松散地在肩上披著,布拉吉穿在她身上一下子也緊湊起來。我們遠遠地望著陽臺上拉琴的杜鵑,一時有些口干舌燥,心里不知哪根弦動了,似乎杜鵑沒變,是我們變了。我們又一次在襲擾完杜鵑后向鍋爐房跑去,鍋爐房夏天那里沒人,成了我們重要的據(jù)點之一。那天我們還沒跑到鍋爐房,就被林大兵追上了,眼見著他撩開大步,幾步就躥到了我們的前面,回轉(zhuǎn)身子把我們截住,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誰讓你們干的?我們一時沒明白過來,我們侵擾杜鵑和林大兵沒有一分錢關(guān)系。我們都怔怔地望著他,林大兵劈手從我們手里奪下彈弓,鐵青著臉說:以后你們要再這樣,看我怎么收拾你們。說完一揚手把我們的彈弓扔到了鍋爐房的房頂上,又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挺著身子走了。我們丈二和尚相互呆望著,許久也不明就里。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林大兵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上唇長出了茸毛,還有他說話時上下滑動的喉結(jié),還有他的身板似乎也比以前寬厚了許多,確切地說,他更像個男人了。
林大兵的家住在杜鵑家對面那棟樓,兩家都住在三樓,相同的單元,也就是說他們能隔空相望。有了林大兵的介入,我們襲擾杜鵑的計劃受到了空前的打擊。每次路過杜鵑家樓下時,我們心癢癢,手心也癢癢,都扭頭去望林大兵家的樓層,我們發(fā)現(xiàn)林大兵正從窗子探出頭,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我們吐吐舌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能灰溜溜地逃走,身后是汪洋一片的琴聲。
林大兵在我們心里是個狠角色,記得一年前他和地方上的孩子打架,他和二哥兩個人被十幾個同齡的人圍住了,那些人的目標就是要搶他們的軍帽。二哥和林大兵的軍帽都是真的,二哥的軍帽是大哥參軍后特意寄給二哥的。二哥以前戴的都是假冒偽劣的軍帽,二哥視正品軍帽如生命,就是睡覺時都放在床邊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天起床沒刷牙沒洗臉就把軍帽戴在頭上,氣得父親罵他:你的腦袋賣給那頂帽子了。罵得二哥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但他仍像和帽子連體一樣長在一起了。林大兵是家里的老大,沒有哥哥送給他軍帽,但他這頂軍帽是父親的一個戰(zhàn)友送給他的。記得二哥和林大兵擁有新軍帽之后,兩人還去照相館拍了幾張照片,有兩人的合影,也有單人照,帽子都是照片中重要的道具。為此,他們囂張嘚瑟了好一陣子。十幾個人圍住了二哥和林大兵肯定是場惡仗,他們書包里的磚頭都掄飛了那十幾個人仍沒退怯。最后二哥和林大兵又掄起了自己的自行車。結(jié)果是,他們的自行車都干報廢了,車圈變成了方形,三腳架也散了。事后有幾個人皮開肉綻地去醫(yī)院縫針,我母親和林大兵的母親結(jié)伴去醫(yī)院為人家付醫(yī)藥費,這事才算了結(jié)。
二哥和林大兵知道惹了禍,兩人都沒敢著家,跑出了城市,去了遼北的調(diào)兵山,說是要去打游擊再也不回來了,后來是被當?shù)孛癖l(fā)現(xiàn)了,又押解回到了軍區(qū)。二哥自然受到了父親一頓皮帶的招呼,鬼哭狼嚎自不必說,林大兵的父親是軍務部的副部長,他扯著嗓子喊:無組織無紀律,如何做革命的接班人!父親聽了林副部長訓斥孩子的話感到汗顏,他掄起皮帶的手臂耷拉下來,氣咻咻地沖二哥咒罵道:下次你再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雖然二哥和林大兵那一仗代價慘重,但二哥和林大兵的形象在我們心里高大起來。我們不明白,襲擾杜鵑礙著林大兵什么事了。不管我們能否想得通,總之,我們襲擾杜鵑的行為在那個暑假終止了。
二
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林大兵和杜鵑如影隨形的場景。更多的時候,是林大兵的自行車后座上坐著杜鵑,林大兵俯下身子,總是把自行車騎得飛快,杜鵑的一只手攬了林大兵的腰,掠過他們的風讓杜鵑的長發(fā)在風中飄起,就像一面獵獵張揚的旗幟。那一年林大兵和杜鵑正在讀高一。讀了高中的學生明顯和我們這幫小破孩兒不一樣了,他們男男女女成群結(jié)隊,當然這一切僅限于在大院之外時的樣子,只要一回到大院眼皮底下,他們立馬恢復了原形。我們親眼看見,離大院還有幾百米的地方,杜鵑便從林大兵車后座上跳到地上,林大兵回了下頭,小聲地說了句什么,看見杜鵑唇紅齒白地笑一笑,然后林大兵沒事兒人似的把車騎走。杜鵑故意放慢腳步,讓自己和林大兵保持一定的距離,依舊高傲冷漠地往大院走。
我們一直不明白,杜鵑和林大兵在一起時,總是小鳥依人百依百順的樣子,可一離開林大兵她就又恢復了固有的冷漠。在我們眼里杜鵑簡直就是雙面人。他們的地下戀情僅限于我們這些學生知道,家長一定不知道?;氐郊业亩霹N又是個好孩子了,站在自家陽臺上,小提琴聲又悠揚地響起。我們從那以后又多次路過她家樓下,琴聲似歌似訴地在頭頂上方飄來,我們的心就癢癢的,手插在褲兜里,握著彈弓的手已經(jīng)潮濕一片。我們多么希望把彈弓拿出來,朝高傲冷漠的杜鵑射去,可是我們不敢造次,知道在對面的陽臺上正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們走過一段,回頭朝對面陽臺上張望時,果然看見了林大兵站在自家陽臺上,不過他的目光并沒有盯向我們,而是落到對面陽臺杜鵑身上,他就像一個忠實的聽眾入神入定地欣賞著音樂。
我們想襲擾高傲冷漠的杜鵑,在林大兵的保護下,我們并沒有下手的機會,只能心有不甘地轉(zhuǎn)到大院后身那片樹林里,把彈弓里的子彈一次次射向那些無辜的小鳥。一群又一群的鳥被我們驚飛,最后整個樹林里連一只鳥也沒有了。我們似乎并沒有把內(nèi)心的火氣發(fā)泄出去,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林小兵。林小兵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地淪落到和我們混在一起,雖然他比我們大一歲,又高一年級,但我們并不怕他。這時,我們把所有的火氣都發(fā)泄到他身上。朱革子過去,用手指著林小兵的鼻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都……都怪你……你哥,我……我們沒……沒法對杜鵑下手。
林小兵知道自己形單影只,一面討好地望著我們,一面說:同學們,我哥和杜鵑交朋友了,咱們自然再也不能用彈弓射杜鵑了,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以前,林小兵和我們一起襲擾杜鵑時,比任何一個人都積極,他射了一次,跳著腳舉起手中的彈弓說:打中了,是我打中的。他因激動五官都快變形了。因為他比我們大一歲,又高一個年級,每次游戲時,他站在我們中間都像是一個帶頭大哥的樣子。但我們并不在意他,想玩就來,不想玩就走。因為林小兵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沒找準自己的定位,只能屁顛屁顛地和我們混在一起。
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林小兵說起杜鵑時比任何人都要激動。先是呼吸急促,然后臉就漲紅了,聲音也抖顫著,仿佛杜鵑不是和他哥林大兵戀愛而是和他戀愛。從那一刻開始,我們似乎找到了發(fā)泄口,不能襲擾杜鵑不是林大兵的錯而是因為林小兵。我們確認過眼神之后,就把林小兵圍在當中,林小兵剛開始以為我們在和他做游戲,轉(zhuǎn)著身子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嘴里云淡風輕地說:咱們抓特務哇,但不能讓我一個人當特務。后來他看我們眼神并沒有游戲的意思,便緊張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磕絆著說:你們要干啥,這是要干啥?我們一群人不知誰先嗚嗷一聲沖了過去,緊接著我們就對林小兵群起而攻之了。輕而易舉地把他撂倒在地上,拳頭和腳又落到了他的身上。林小兵弓起身子,雙手抱頭,哀嚎地求饒著:你們這是干啥?別打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就散開了。好久,林小兵才鼻青臉腫地從地上爬起來,哭喪著臉,鼻涕眼淚地說:你們?yōu)槭裁匆蛭??然后又一步三回頭心有不甘地離開了。
在我們眼里,林小兵簡直就不是林大兵的親弟弟。林大兵在我們心目中就是個英雄,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我們親眼看見林大兵打架時從來不說話,總是先把眼睛瞇起來,胸脯起伏著,垂落的手先是握成拳頭,我們都能看見他拳頭上的青筋直跳,然后“啊”地大喊一聲向他眼前的“敵人”沖去。林大兵打架的樣子就像下山的猛虎,威風凜凜,讓人膽顫心寒。在我們心里,林大兵是個狠角色,他和二哥等人聯(lián)合起來,所向無敵??闪中”鴧s是另外一個樣子,生性膽小,和他同齡的孩子都不愛搭理他,只能和我們混跡在一起。
痛打了一頓林小兵之后,他并沒有告發(fā)我們,我們從父母對待我們的態(tài)度上便可見一斑了。以往我們在外面惹了事,讓人告到家長這里,輕者一頓臭罵,重一些,父親的皮帶就在我們的身上招呼了。
那幾日,我們遠遠地看見林小兵,他臉上的淤青還沒散盡,他低眉順眼地在離我們不遠不近的地方走著,看他的樣子怪可憐的,可一想到無法襲擾杜鵑,我們心里還是生氣。幾日之后,在我們的隊伍里,又看到了林小兵,此時他臉上的淤青已不見了,正好了傷疤忘了疼地望著我們,這次還主動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挨個分發(fā)給我們,一邊分一邊說:我爸去上海出差帶回來的,你們嘗嘗,可好吃了。糖放在我們嘴里,甜在我們的心坎,自然對林小兵的怒氣就少了一半。
自從我們發(fā)現(xiàn)林大兵和杜鵑好上后,二哥和林大兵以前形影不離的情形也不見了,經(jīng)常見他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閑逛。我不知二哥此時是何種心境。我和二哥每天睡在一個房間里,我們睡的是上下鋪,我睡在下鋪,他睡在上鋪。二哥經(jīng)常不著家,有時我睡著了他才回來,我睜開眼睛時,他已離開了家門,給我的感覺是家里似乎沒有二哥這個人。只有白天在學校里,我才能看見二哥晃來晃去的身影。有一天,二哥回來時我還沒睡著,他輕手輕腳爬到上鋪去,我聞到了一股臭腳丫子味,我忍不住說:老二,你沒洗腳。我在家從來不叫他二哥,而是學著母親的口氣叫他,他從來不挑這個,無論我叫不叫他哥,他總是把我當?shù)艿?。在學校里他經(jīng)常找到我問:老三,有人欺負你嗎?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就是哥哥望弟弟的樣子,不論我在外面闖了多大禍,一想起二哥我心里就踏實。
我說他腳臭,他就把頭從上鋪的一角探下來,嗆白我道:不好聞你就把被子蒙頭上。我沒搭他的茬,又說:林大兵和杜鵑談戀愛了,你知道嗎?二哥馬上又把頭探出來,壓低聲音說:這事兒你自己知道就行,可別告訴爸媽。我沒吭氣,盯著上鋪,心里卻想著另外一層意思,然后又說:林大兵一戀愛,你就沒有伴兒了。我覺得這事對二哥挺不公平的,在林大兵和杜鵑好上前,二哥和林大兵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二哥嘀咕一聲:你別瞎操心,我和大兵永遠是好朋友。二哥覺得我的話不值得一提,他翻個身很快就睡著了,還打起了鼾聲。我卻久久沒有睡著,琢磨著睡在上鋪的二哥。
二哥和林大兵還是好哥們兒,他們高中一畢業(yè)便雙雙當兵了。兩個人參軍卻不是一個地方,二哥去了北部邊陲,林大兵去了南方。兩人穿著新軍裝,站在接新兵的卡車下,擁抱在了一起,雙雙捶打著對方的后背道別。他們身體分開時,我還看到了他們各自掛在眼角的眼淚。他們各自上了車,車啟動時,竟無語凝噎,只是用力地朝對方揮著手臂。這一切都是后話了。
那年海城發(fā)生了地震。整個軍區(qū)大院也開始抗震了,樓下空地上搭起了許多帳篷,軍區(qū)放映隊在操場上支起了銀幕,開始連軸轉(zhuǎn)地放露天電影。有許多電影我們早就看過八百回了,但還是拿出來放了,一部接著一部,大都是戰(zhàn)爭片,從銀幕方向一陣陣傳來槍聲,還有一陣陣讓人震耳欲聾的炮聲。這聲音讓我們半大孩子異??簥^,渾身的細胞在體內(nèi)激蕩著,我們在銀幕周圍瘋跑著。
突然,我們看見了林大兵的身影,緊接著我們又看見了杜鵑,他們雙雙一起鉆進了操場一旁的小樹林里。我們看見兩個人鉆進小樹林里,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相互招呼著,躡手躡腳地也尾隨他們而去。我們匍匐在草地上,隨著銀幕一閃一閃的亮光,我們看見林大兵和杜鵑站在一棵樹下。杜鵑似乎剛洗過澡的樣子,頭發(fā)一綹一綹地垂在腦后。她仰起臉面對著人高馬大的林大兵,兩人似乎說了句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說。只見林大兵突然上前一步,把杜鵑摟在懷里,我們的心跟著一起忽悠一下,又看見林大兵用身體把杜鵑抵在一棵樹上,他們的牙齒似乎也碰到了一起,依稀聽見清晰而又分明的撞擊聲。接下來兩人慢慢向草地上倒去,然后我們便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那棵他們剛才抵過的樹依舊兀自孤獨地立在那里。在我們的身后有一個人粗重地喘息著,這聲音在遠處的電影傳來的聲音里異常出挑。我們沒來得及去尋找這聲音出自何方,卻突然聽見一個人高喊了一聲:地震了……
這聲音聽得我們一激靈,連滾帶爬地跑出小樹林,待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人在謊報軍情。朱革子跳將出來,審視著每個人的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誰……誰喊的?
我們相互對望著,希望找到那個謊報軍情,攪了我們看一出好戲的人。站在不遠處的林小兵,此時低下頭,默默地離去,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電影屏幕透出的光影里,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他喊地震了,那個粗重的喘息聲無疑也是他發(fā)出來的。這事過去好久,我們依然不明白,林小兵為什么要喊那一嗓子。
很快我們就長大了,我們上初二時,二哥、林大兵、杜鵑他們就高中畢業(yè)了。二哥和林大兵雙雙入伍去了外地,杜鵑也參軍了,她因為能把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被軍區(qū)文工團招去做了音樂隊的一名學員。他們離開了我們的視野,直到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林大兵和杜鵑是那么相配,兩人在一起成雙入對是那么相得益彰。
三
林小兵是和我一批入伍的。他比我高一年級,去鄉(xiāng)下插了一年隊,在部隊我又一次見到林小兵時,發(fā)現(xiàn)他比我們成熟了不少,身子壯實了許多,看我們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游離了,像一顆釘子扎在我們臉上,昔日那個軟弱的林小兵不見了。因為他有一年插隊的經(jīng)歷,在新兵連還被委以副班長的重任,當上了副班長的林小兵舉手投足就有些模樣了。我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許多人都想?yún)④?,可指標只有那幾個,競爭還是很激烈的,說話結(jié)巴的朱革子也報了名,在外觀目測時,就被接兵的領(lǐng)導給刷下去了,原因就是他的結(jié)巴。我們那批同學,只有我和李大衛(wèi)兩人參了軍,也就我們倆算是對林小兵知根知底。新兵連結(jié)束之后,我和李大衛(wèi)分到了一個連隊,林小兵去了另外一個連隊。雖然不在一個連隊,相距都不遠,經(jīng)常能碰上面。我們見面時,聊得最多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二哥和林大兵,因為兩個人參軍后進步神速,一年半入黨,不到兩年就雙雙提干了,各自在部隊當上了兵頭將尾的排長。
一說起林大兵,我們就會聯(lián)想起杜鵑。李大衛(wèi)就問林小兵:你哥和杜鵑的關(guān)系咋樣了?林小兵眼神又迷離起來,呼吸似乎也加重變粗了。他不望我們,目光盯著天邊的某一處,迷離著眼神說:我哥來信說了,等他探親回家就和杜鵑訂婚。我們聽了林小兵的話,為林大兵和杜鵑終于能修成正果,真心實意地高興了一陣子。離開軍區(qū)大院,離開杜鵑我們才真正地發(fā)現(xiàn)杜鵑是美麗的,個子高挑,雙腿修長,還有那一頭披肩長發(fā)??赡苁且驗槔√崆俚木壒?,她總有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的氣質(zhì)。起初我們不明白那究竟是種什么氣質(zhì),后來我們明白,那叫文藝氣。我們團部也有一些女兵,衛(wèi)生隊,通信連都有,這些女兵在我們眼里和杜鵑比起來,簡直連土豆都不是,要么矮要么胖,也有瘦的,像還沒脫毛的小雞仔似的??傊@些女兵和杜鵑比起來天上地下,不好形容。
1979年那年的春節(jié)前兩天,我和李大衛(wèi)已經(jīng)參軍滿一年半了。我們倆結(jié)伴回家探親,林小兵沒走,他已經(jīng)被他們連隊列為提干的對象,把春節(jié)探親的名額讓給了別人,甘愿在連隊放哨值班。我和李大衛(wèi)在回家探親的路上,狠狠地嘲笑了林小兵一番。
我和李大衛(wèi)回家的第一天,就看見了也回來探親的林大兵,細算下來,他已經(jīng)參軍三年半了。此時他的身份已經(jīng)是南方軍區(qū)某部的一名排長了。三年多沒見的林大兵果然不同凡響了,他不僅穿上了四個兜的軍官制服,還穿上了只有干部才能穿的三節(jié)頭皮鞋。我們看見他時,他正挺胸抬頭地和杜鵑走在一起。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杜鵑也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制服。后來我們才知道,杜鵑參軍到文工團是以學員的身份,三年的學員生活結(jié)束之后,她便順利地成為了一名文工團員。此時兩個同為軍官的青年男女走在雪地上,映照得他們的綠軍裝光彩奪目,他們的臉也都紅撲撲的,透著無以言說的幸福。我和李大衛(wèi)發(fā)現(xiàn)了這郎才女貌的一對戀人,不知為什么,我們竟覺得無言以對,灰溜溜地走了。
我們剛到家就知道,林大兵已經(jīng)回來幾天了,他和杜鵑已經(jīng)訂親了。其實所謂的訂親就是走個形式,早在訂親前他們都向?qū)Ψ礁改缸隽藚R報,林大兵的父親是軍務部的副部長,杜鵑父母都是兵工廠的軍代表,兩家不僅都住在一個家屬院,還是前后樓,兩家自然知根知底早就默許了他們這種戀愛關(guān)系。訂親無非是把這種關(guān)系點破了,兩家人在一起熱鬧地吃頓飯,說些花好月圓的話。但訂了親對兩個戀人來說他們的關(guān)系卻不一般了,以前林大兵用自行車帶著杜鵑從外面回來,離門崗老遠杜鵑就從林大兵的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來,一前一后裝作沒事人一樣回來,可現(xiàn)在他們可以堂而皇之成雙入對地出入了。
探親回來的頭兩日,我扒著窗子無數(shù)次地看見林大兵和杜鵑兩人頻繁地在院里進出,不由得想起幾年前看露天電影的那天晚上,兩人相擁著雙雙跌倒在小樹林里的情景。
大年初一那一天,我和李大衛(wèi)接到了連隊的加急電報,電報內(nèi)容很簡短,只有三個字:速歸隊。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軍令如山,我和李大衛(wèi)收拾了一下,在家屬院的月亮門集合。我們要奔赴火車站,搭最近的一列火車歸隊。當我們倆在月亮門見面時,我們又一次看到了林大兵和杜鵑,林大兵提著一個提包,肩上還挎了一件,他們也匆匆地向外走來,林大兵先發(fā)現(xiàn)了我們,怔了一下,叫了聲:老三,你回來了?他又把目光定在李大衛(wèi)身上,李大衛(wèi)抿著嘴沖林大兵笑了笑,很快又把目光落在杜鵑身上。林大兵走近一些,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裝束,怔了一下又說:你們也歸隊?我點下頭道:部隊的電報說讓我們速歸隊。林大兵的神色就鄭重起來,他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道:軍情緊急,保護好自己。
那天,我們和林大兵一起來到了火車站,開往南方的列車先到的,杜鵑送林大兵走后,紅著眼圈走出來,看見了我和李大衛(wèi),忙把臉上的淚痕拭去,還沖我們咧嘴笑了一次,然后低著頭悲悲戚戚地走了。我和李大衛(wèi)用目光一直注視著杜鵑的身影消失在車站廣場的另一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我們在車站和林大兵分手竟成了永別。
我們歸隊后才知道,不僅我和李大衛(wèi)歸隊了,所有休假的干部戰(zhàn)士都歸隊了,春節(jié)還沒過完,我們的部隊就向北部邊防開去。一個多月后,那場著名的南疆反擊戰(zhàn)打響了。我們北線部隊幾個月后撤回來時,我接到了二哥的來信,二哥也到了北線部隊的前線,他和我們不是一個軍,駐軍的地方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我參軍后,二哥就隔三岔五地給我寫信,讓我嚴格要求自己,積極向組織靠攏什么的,以前那個無拘無束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二哥不見了,換成了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面孔,要求我這兒,教育我那兒的。這次二哥來信沒再說教育我的話,而是告訴我一條驚人的消息:林大兵犧牲了。
軍區(qū)為林大兵開了一次追悼會,就在軍區(qū)禮堂,二哥作為林大兵的生前好友也參加了。他還在信中說,杜鵑在追悼會現(xiàn)場,手捧林大兵遺像哭得昏死過去……我讀完二哥的來信,幾乎驚呆了,大腦一片空白。一次次想象著林大兵追悼會的場景,蒼松翠柏簇擁著林大兵的遺像,林大兵的遺像一定是微笑面對著所有的人,而杜鵑呢,則是捧著林大兵的遺像,站在主席臺上,哀樂低沉,人們脫帽向林大兵告別……我眼前還閃過春節(jié)前兩天見到林大兵和杜鵑相親相愛走在大院里的情景,這一切如煙似霧,就像一場夢境。
那年的五一前夕,連隊又批準我和李大衛(wèi)探親,休還沒有休完的探親假。跟我們回來的還有林小兵。此時的林小兵已經(jīng)提干了,他是在北部邊防線上火線提干的,入伍還不滿一年就入黨,這次執(zhí)行任務又火速提干,讓我和李大衛(wèi)感到汗顏,我們在北線執(zhí)行任務時剛遞交入黨申請書。林小兵顯然早就知道哥哥犧牲的消息了,似乎早已平靜,但他的臉一直緊繃著,一路上話也沒說幾句,目光一直望著車窗外,不知他在想什么。
回到家之后,我又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杜鵑要在五一這天舉行婚禮,她的新郎仍是犧牲的林大兵。兩人在春節(jié)前訂婚時,就定下了五一這天是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杜鵑結(jié)婚我們不吃驚,林大兵明明犧牲了,她還堅持履行自己的契約就不能不讓我們感到意外了。她是怎么說服自己父母的我們不得而知,就連母親一提起杜鵑都連聲嘆息:難為杜鵑這孩子了。
五一這天,杜鵑和林大兵的婚禮還是如期在軍區(qū)禮堂舉行了。我和李大衛(wèi)相約著也去了,來到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來了許多人,不僅有雙方父母,還有部隊的首長,其他官兵和家屬更是早早地把禮堂擠滿了。禮堂的舞臺上,掛滿了紙花和鮮艷的氣球,臺上還有文工團的樂隊也整齊列好,隨時準備奏樂的樣子。主持婚禮的是文工團的李團長,他站在舞臺中央,手拿麥克風,他用哽咽的聲音宣布:林大兵和杜鵑的婚禮正式開始。然后我們就聽到樂隊奏響了《婚禮進行曲》。隨著音樂奏響,我們看見身穿婚紗的杜鵑緩緩地從側(cè)幕走出來。她的身邊站著的竟是林小兵,此時的林小兵胸前捧著哥哥放大的照片。兩人站在臺上,林小兵胸前哥哥的照片正微笑著凝望著我們,他的目光堅定而又自信,此時他在天有靈應該是幸福的。
五一是他和杜鵑約定的大喜日子,他不應該忘記。我們的目光又投到林小兵臉上,不知為什么,他竟一臉平靜,看不出是幸福還是悲傷,我又想起那次露天電影在小樹林里,看到林大兵和杜鵑跌倒在草叢中,他為什么要喊地震了?事后我們曾問過他多次,他都一臉神秘地說:不告訴你們。此時,我發(fā)現(xiàn)林小兵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神秘的表情。后面又進行了什么樣的程序我似乎不記得了,只記得李團長宣布婚禮結(jié)束時,杜鵑一頭栽倒在舞臺上,整個現(xiàn)場就亂了。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們看見林小兵抱起穿著婚紗的杜鵑上了救護車,門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救護車便鳴叫著向醫(yī)院駛?cè)ァ?/p>
幾天后,我聽說杜鵑昏倒是因為得了一種貧血的病,住了幾天院的杜鵑就出院了。再次見到杜鵑時,她的臉色很蒼白,但人依舊生動漂亮,走在家屬院里,目不斜視,高跟鞋敲擊在馬路上的聲音讓我們只能對她敬而遠之。她還是那么高傲冷漠。
不知為什么,林小兵似乎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目光開始深邃,深不見底的樣子,經(jīng)常咬著嘴角在思考問題。我們在探親休假那幾日,不停地參加同學聚會,叫了林小兵幾次,他都沒有參加。朱革子已經(jīng)從農(nóng)村插隊回到了城里,在一家木材加工廠上班,他喝了幾杯酒之后,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小……小兵這小子,不……不是愛上他嫂子了吧?我們聽了朱革子的話都一怔,過了好久,都沒人接朱革子的話茬。杜鵑名義上是林小兵的嫂子應該沒錯,可我們知道,林大兵和杜鵑并沒有登記,只舉行了名義上的婚禮。
四
五一之后,回到部隊不久,我收到了朱革子的來信。他在信中告訴我,杜鵑住院了,醫(yī)生說她的貧血很嚴重。還說,軍區(qū)正在討論要把林小兵調(diào)回到城里,原因是林大兵犧牲了,林副部長也大病了一場,身邊沒孩子照顧。朱革子的信寫得思路清晰,有條有理,和他的結(jié)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果然接到朱革子的信不久,林小兵就接到了軍區(qū)的調(diào)令,走前,他來和我們告別。林小兵變得很深沉,目光早就不再游離。我們又想到杜鵑和林大兵婚禮上,林小兵抱著哥哥遺像的樣子。此時的林小兵雖然長得不如他哥高大,他們的神態(tài)卻越來越像了。那天林小兵坐在我和李大衛(wèi)的宿舍里,聽完我們祝福的話之后,他的目光依次在我們臉上掠過,目光又飄向窗外,悠遠地說:人不長大該多好哇。其實林小兵說這話時還不滿二十一歲,不知為什么他卻心生老態(tài),開始留戀過去了。
林小兵在我們那里說了一些告別的話就走了,我和李大衛(wèi)去送他,走到連隊門口時,李大衛(wèi)突然問了一句:小兵,那次在樹林里,你為什么要喊地震?林小兵停下腳,又用目光依次在我們臉上掃過,想說什么,又沒說。轉(zhuǎn)過頭去時,我發(fā)現(xiàn)他漲紅了臉,然后就快步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林小兵走了,年底,李大衛(wèi)也復員了。我卻被連隊留了下來。李大衛(wèi)復員后一個多月,我被宣布提干了。我們排長在林小兵走后,就調(diào)到林小兵那個連隊,接替林小兵的位置了,排長的位子一直空著,沒想到卻落在了我的頭上。
林小兵調(diào)回到軍區(qū)沒再來過信,倒是復員回去的李大衛(wèi)很快來了信。他在信中告訴我,他在大院里見到林小兵了,林小兵現(xiàn)在是軍區(qū)警通連的一名排長。他還說,回到大院后在禮堂看了一次文工團的演出,覺得杜鵑和以前不一樣了,漂亮還是那么漂亮,但總覺得多了點什么……李大衛(wèi)費了半天筆墨仍沒說清杜鵑多了什么,看著他的信讓人費解,之前朱革子來信說杜鵑貧血病很嚴重,都住院了,也不知杜鵑的病徹底好了沒有。
作為同年兵,林小兵調(diào)走了,李大衛(wèi)也復員了,從精神上我一下子形單影只起來。有時晚上睡不著,他們的容貌和說過的話,依次在腦子里閃過,待靜下來一些,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我們這些人的話題只要一說到大院為什么總是離不開杜鵑呢?是因為她漂亮,冷漠高傲的形象留給我們的印象太深?還是她一反常態(tài)堅持和犧牲的林大兵結(jié)婚,完成自己的契約?這時我的腦子里又反復出現(xiàn)林小兵的樣子。我們在樹林里偷偷看著林大兵和杜鵑擁抱在一起時,林小兵胸膛里發(fā)出急迫的喘息聲;還有那聲無厘頭的“地震了”的叫喊;還有去年五一節(jié)杜鵑婚禮上,林小兵胸抱哥哥遺像參加婚禮時的樣子。是幸福還是憂傷,也許只有林小兵自己才知道。這么想著林小兵,一下子覺得他難以琢磨起來。
春節(jié)之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在營院地面的磚縫里都能看到探頭探腦的草芽了。我休假了,這是我參軍后第二次回家探親。這次我是以干部身份休假,也學著別人的樣子,找出自己最新的軍裝。皮鞋一定要穿的,不僅穿上皮鞋,還在皮鞋的后跟上釘上了鐵掌。再次走在路上時,不僅覺得比以前高了,鐵掌敲擊在路面上的聲音,就覺得自己走在一場音樂會的現(xiàn)場。所不同的是,這動聽的音樂是自己奏響的。
從火車站下車,我是自己坐公交車回到軍區(qū)大院的。哥哥姐姐們早幾年就參軍了,回家的次數(shù)像走馬燈似的,沒人稀奇我回不回來,自然也不會有人到車站接我。李大衛(wèi)來信告訴我,他已經(jīng)到紡織廠保衛(wèi)科上班了,還描述過紡織女工,說紡織廠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烏泱泱一片一片的,還調(diào)侃地道,長得都不咋地,就是他們廠的廠花和杜鵑比起來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又一次提到了杜鵑。
我走到軍區(qū)門崗時,意外地看見了林小兵。他正在朝門崗上的哨兵交代什么,我這才想起,他是警通連的排長,哨兵是歸他管的。他也看見了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叫了一聲:兄弟,你回來了。兄弟這個稱謂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他之前從來沒有這么稱呼過我。他跑上來,接過我手里提著的東西,一直把我送到家里的樓門下。我向他告別,他轉(zhuǎn)過身笑了笑,又招下手說:改天,約上戰(zhàn)友好好聚聚。他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林小兵又變了,他變得比以前開朗了許多,還有他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也白凈了。
晚上吃飯時,父親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碗里的飯吃完了,離開桌子到沙發(fā)上去看報紙了。母親這才從碗上抬起目光問:你聽說林小兵的事了嗎?
我忙問:我回來見到他了,他怎么了?
母親猶豫一下,嘆了口氣才說:這個林小兵真不容易。
母親先是感嘆一句之后,才告訴我,林小兵現(xiàn)在每個月都要為杜鵑獻一次血。杜鵑得的不是一般的貧血,而是白血病。沒有更好的醫(yī)治辦法,只能每個月輸次血,用這個方法維系著她的健康。母親還說,林小兵是O型血。
我瞪大眼睛問母親:醫(yī)院不是有血站嘛,干嘛讓林小兵一個人獻血?
母親就無限感慨地說:林小兵不讓,說那些血漿不安全,堅持自己一個人去獻血。
父親似乎想阻止母親的絮叨,故意把報紙抖得嘩嘩響,母親瞄了一眼父親又看我一眼,總結(jié)似的道:小兵這孩子重情重義。
我琢磨著母親的話,林小兵重的什么情?又重的什么義?按理說,杜鵑充其量是他沒過門的嫂子,舉行了婚禮儀式,可她在法律上并不是他的嫂子,僅僅因為杜鵑和林大兵談過戀愛,他就如此對待杜鵑?
我休假第三天晚上,果然接到了林小兵的電話,通知我聚一聚。那天晚上,不僅來了我們一起參軍的戰(zhàn)友,朱革子等人也來了,熱熱鬧鬧地圍了一大桌子。林小兵還從家里帶來了兩瓶酒,他熱情地把酒倒在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里。喝酒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自己的杯子卻是空的,我們紛紛放下酒杯,不解地看著他。他又站起來,解釋道:明天我去醫(yī)院獻血,今天不能喝酒。他叫來服務員,讓服務員把自己杯里加上白糖水,這才歉意地說:我用水陪大家。我還想說什么,李大衛(wèi)在桌子下用腳踢了我一下,我把話就收了回去。那天晚上除了林小兵沒有喝酒有些遺憾外,其他人都很盡興,朱革子喝多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沖林小兵說:小……小兵,你……你結(jié)……結(jié)婚時,可……可別忘了通知大家伙兒。林小兵就一臉幸福的樣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那么笑瞇瞇地看著大伙兒。我不明白朱革子的話是何用意。
聚會散了以后,林小兵以還要查崗為由提前走了。我和李大衛(wèi)勾肩搭背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望著眼前馬路上的車流人流,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我突然想起林小兵不喝酒的事,便沖李大衛(wèi)說:小兵每月獻次血也挺不容易的。李大衛(wèi)掏出煙來,我們點上,他才道:你不知道?我說:什么?他說:林小兵在追求杜鵑。我吃驚地望著李大衛(wèi),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李大衛(wèi)才說:這事兒大院的人都知道。停了下又說:杜鵑這命也不好,林大兵犧牲了,自己又得了這個病。李大衛(wèi)說起這些,我默然了。杜鵑冷漠高傲的樣子又在我眼前閃過,同時又想起林小兵為了明天給杜鵑獻血,為了讓血液純凈堅持自己不喝酒,便道:小兵和以前不一樣了。李大衛(wèi)也說:我們聚會他從來不喝酒,還把煙戒了。我們學會吸煙是在參軍以后,老兵們大都吸煙,同住一個宿舍,起初是老兵吸煙時甩給我們一支,漸漸地我們對煙就上了癮。聽了李大衛(wèi)的話,我才問:小兵追求杜鵑,那杜鵑是啥意思?李大衛(wèi)搖搖頭,輕嘆口氣道:不知道。
那天晚上知道林小兵在追求杜鵑,我突然涌出迫切地想見到杜鵑的想法。見到杜鵑是隔了一天以后。傍晚時分,我去菜市場幫母親買菜回來,剛走進家屬院就看見了杜鵑。她穿著軍裝,半高跟皮鞋,樣子依舊窈窕,披肩長發(fā)依然迷人地從頭上流瀉下來。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我,看到我那一刻,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想打個招呼,后來她只沖我點點頭,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在我的記憶里,杜鵑這是第一次對我這樣。上學時,她總是挺胸抬頭,從來不把我們這些小屁孩兒放在眼里,就連我們用彈弓射她時,似乎她也沒正眼看過我們。我和杜鵑擦肩而過,又回頭看她一眼,她的身影就窈窕著從我眼前消失了。
母親做飯時,我把聽來的林小兵追求杜鵑的事沖母親說了。母親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關(guān)上洗菜的水龍頭,甩了下手說:他家不同意。我忙問:為什么?母親白了我一眼:林大兵犧牲了,家里就一個小兵了。杜鵑要是沒病還好說,醫(yī)生都說了,她這病一時半會兒治不好。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多了層陰影,為林小兵也為杜鵑。
我休假要走的前一天,林小兵突然找到我,給我送來一張禮堂演出的票,他笑著沖我說:今晚有杜鵑的小提琴獨奏演出。林小兵說話的樣子幸福又靦腆。
晚上,我還是如期而至。自從杜鵑去了文工團,我還沒看過她的演出,只在她自家陽臺上看過她練琴時的樣子。那天晚上,杜鵑是在演出中間出場的,她演出了兩個小提琴獨奏節(jié)目,拉的什么內(nèi)容我忘了,我只記得林小兵坐在座位上,拼命地鼓掌。他的目光是亮的,臉上洋溢著無法言說的笑容。
杜鵑演奏的樣子的確迷人。燈光下,她每根頭發(fā)都是亮的,她忘我地投入到音樂之中。她站在臺上,自己似乎都變成了一個跳動的音符,不了解她的人都不會相信她是個病人。我又想到了她身體里流動著小兵的血液,我再看林小兵時,眼睛突然有些潮濕。
五
我歸隊以后,不知為什么,杜鵑的容貌總是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們上學時,她高傲冷漠的樣子,還有她生病后面色蒼白如病西施的艷美。從杜鵑我又聯(lián)想到了大兵和小兵,大兵轟轟烈烈地愛著杜鵑,隨著大兵的犧牲,他們的愛情夭折了?,F(xiàn)在小兵又接過大兵傳遞給他的接力棒,奮不顧身地向前跑去。如果說,在我們上學時,第二次青春發(fā)育期間,我們都暗戀過杜鵑,這一切都正常,誰讓杜鵑那么漂亮又與眾不同呢?,F(xiàn)在我們是成年人了,再看杜鵑時,對于她的美我們變成了欣賞,就像聽她拉小提琴,不論在什么角度,都能欣賞到那動聽的旋律??尚”鴧s不一樣,他成了哥哥的繼任者,執(zhí)著頑強地向他的愛情圣地奔去。我預感到林小兵的愛情不會一帆風順。
果然,沒多久,我就收到了李大衛(wèi)的來信。大衛(wèi)在信中告訴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談戀愛了,戀愛對象就是他們紡織廠的廠花。我想象著廠花的樣子,腦子里又蹦出杜鵑的樣子。接著大衛(wèi)果然又說到了杜鵑,他告訴我,杜鵑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不用每月輸血了,只是定期到醫(yī)院去復查。還說林小兵向杜鵑求愛了,但沒有成功,遭到了自己父母還有杜鵑等人共同的反對。大衛(wèi)在信的結(jié)尾處說,小兵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愛說話,就像要瘋了一樣。大衛(wèi)希望我寫信勸勸小兵,別想不開,如果小兵同意,大衛(wèi)愿意在紡織廠為小兵介紹一個女朋友……
當我提起筆準備給小兵寫信時,卻不知寫什么,勸他離開杜鵑?我又想到那次露天電影的小樹林里,在光影里我們看到林大兵和杜鵑相擁的剪影,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當時我們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但唯有小兵呼吸的聲音蓋過了我們所有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就像得了肺病之人,呼吸不能,還有他那一聲抖顫的喊聲:地震了。我相信,在這之前,林小兵就已經(jīng)愛上了杜鵑,暗戀的程度遠超我們?nèi)魏稳?。當他得知杜鵑和自己的哥哥戀愛后,他又是作何心情呢?我又回想起有一段時間的林小兵,那陣子他總是目光迷離,臉莫名其妙地會漲紅,還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發(fā)火。以前的林小兵在我們印象里可不是這個樣子,他生性膽小,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樣子,沒法混跡于大孩子的游戲中,只能和比他低一年級的我們混在一處,還經(jīng)常不受我們待見。自從得知哥哥大兵和杜鵑戀愛后,林小兵變得形單影只起來,他經(jīng)常盯著某一處發(fā)呆,沒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此時,我才明白了小兵內(nèi)心的煎熬,雖然杜鵑的戀愛對象是自己的哥哥,他一時也跨不過那道坎。想到這些,給林小兵勸慰的信無論如何不知從何處下手了。
一直拖了許久,給小兵這封信還是沒有寫下去,但卻不時地關(guān)注著林小兵和杜鵑的近況。也許是李大衛(wèi)剛戀愛,分不出神,給我來信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起來,有一段時間甚至一封信也沒有了。我倒是給大衛(wèi)寫過兩封信,他一直沒回。
當又一年春節(jié)即將來臨時,突然接到了李大衛(wèi)的信,他在信中告訴了我一條驚人的消息,林小兵和杜鵑就要結(jié)婚了,時間就定在今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一……大衛(wèi)的信猶如一顆炸彈,在我心里轟然炸響,這是封沒有過程只有結(jié)果的信。之前大衛(wèi)還說,林小兵的愛情遭到了四面八方的反對,怎么突然就有了結(jié)果?
大年三十那天,我回到了家里,一進家屬院,就看到從月亮門開始就張貼上了大紅喜字。這些喜字從樹上又到墻上,一直引領(lǐng)我到了一個單元門口,猛然想起,這個單元樓上住著林小兵一家。想必這些大紅喜字就是林小兵的杰作了。
回到家里,父母的樣子一如既往,他們正在廚房里忙著包餃子。二哥二姐都在部隊上,他們春節(jié)要值班,自然沒法回來過年。大哥已結(jié)婚另過日子,估計不到初二回不到家里。家里只有父母,場面有些冷清。我洗了手,加入到父母包餃子的陣營中,心里卻合計著明天林小兵的婚禮,便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媽,聽說明天小兵要結(jié)婚了?父親聽了我的話,拍一拍手上的面粉,丟下一句:你和你媽包吧。父親走出廚房。
母親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復雜,然后嘆口氣道:小兵的事讓你林叔一家操碎了心。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咯噔一下,吃驚地問:媽,小兵咋了?母親不再抬頭,專心致志地開始包餃子,只丟下一句:小兵和杜鵑的事都能寫一本書了。
事后我才知道,林小兵為了和杜鵑結(jié)合,的確鬧出了許多幺蛾子。他先是要做通杜鵑的工作,幾乎每天都要送杜鵑去文工團上班。文工團離軍區(qū)大院只有兩站地,在另外一個小院里,然后每天又去接杜鵑下班。文工團的工作并不規(guī)律,有時為了一場演出,加班加點地排練。林小兵就和警通連請好假,守在文工團里。杜鵑似乎對他的關(guān)心并不領(lǐng)情,找自己的團長談了一次,希望文工團長出面阻止林小兵這種種行為。文工團長出面了,講了一大堆關(guān)于戀愛自由又兩廂情愿的道理。林小兵在這期間,一句話也不說,待團長口干舌燥地講完,他抬起一雙迷離的目光瞅著團長說:我到你們文工團影響你們和杜鵑工作了嗎?團長搖頭,林小兵又說:我愛杜鵑,這是我的事,她可以不愛我,只要她沒結(jié)婚,我就有權(quán)利追求她。這回輪到文工團長啞口無言了。
杜鵑也不想理小兵,每次從家門出來上班都要路過大院門崗,這是逃不掉小兵的眼睛的,他立馬跟上,不論杜鵑走得快與慢,他都不離左右。我想象著杜鵑高傲又冷漠的樣子,而林小兵呢,不尷不尬地緊隨在杜鵑左右時的樣子。杜鵑下班也是如此。
后來杜鵑為了擺脫林小兵,干脆搬到文工團宿舍去住了,離開了小兵的視線和糾纏,但這也并沒有影響林小兵的熱情。他仍然每天去看望杜鵑,杜鵑在舞臺上排練,他就坐在臺下,杜鵑回到宿舍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頭柜上已經(jīng)擺上了小兵送來的水果。還有幾次,林小兵用飯盒給杜鵑送去了熱騰騰的餃子,把飯盒和餃子放到杜鵑面前說:這是你最愛吃的茴香餡餃子。
這之后,杜鵑還找過林小兵父親談過一次話,讓林小兵的父親勸勸林小兵。在林大兵犧牲后,林副部長蒼老了許多,鬢邊的白發(fā)明顯增多了,他在這之前就勸過林小兵這種行為,小兵不說話,父母原本以為兒子聽進了他們的話。林副部長夫婦是明事理之人,杜鵑找上門來,他們才知道林小兵不僅沒放棄對杜鵑的追求,還變本加厲了。他們正式找林小兵又談了一次,主談的是林小兵的母親,林小兵的母親在街道上班,經(jīng)常和基層群眾打交道,練就了一副能說會道的口才。母親說:小兵,你哥犧牲了,咱們家就剩你一個孩子了。杜鵑是個好姑娘,可她現(xiàn)在的病還沒好利索,都在傳杜鵑以后不能生孩子了,咱林家就你一個孩子,林家還得有后哇……母親說到這兒,又把目光定在林大兵的遺像上。母親就說不下去了,悲傷哽在胸口讓母親上氣不接下氣的。
林副部長停止踱步,清清嗓子說:況且,人家杜鵑并不同意,咱們不能上趕子,好姑娘多得是。李大衛(wèi)是你的戰(zhàn)友吧,人家找了一位紡織廠的廠花,前幾天我看到了,那姑娘就不錯嘛。
父母正式又委婉地和林小兵談了,不知他是咋想的,一句話不說,依舊我行我素。那一陣子,林小兵的母親四處托人為林小兵介紹女朋友,李大衛(wèi)還為林小兵隔三岔五地帶回來幾位紡織廠的女工,林小兵一個也不見,陰著臉揮著手把人打發(fā)走了。
在這期間,杜鵑又一次昏倒在了排練的舞臺上。還是林小兵把杜鵑背到了醫(yī)院,又一次為杜鵑獻血,杜鵑又一次蘇醒。蘇醒后的杜鵑一句話不說,只是望著林小兵一張發(fā)白的臉在默默流淚。
林小兵一次又一次為杜鵑獻血。母親先是受不了了,但母親知道,勸是勸不住了,然后就和林副部長商量,要拆散小兵和杜鵑的愛情,只有把林小兵調(diào)走了。林副部長也很重視兒子的前途和命運,在北京托總參的一個戰(zhàn)友,要把兒子調(diào)到北京去。他們以為把小兵調(diào)走,他對杜鵑的愛情自然就淡了下來。果然,不久,一紙調(diào)令就落到了林小兵的手里,林小兵卻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不僅不服從調(diào)令,還打了一份轉(zhuǎn)業(yè)報告。林小兵的做法就是鐵了心要守護自己的愛情了。一份調(diào)令,一份轉(zhuǎn)業(yè)報告就那么僵持著,一時沒有定論,那些日子,林小兵瘦了,人也變得更加迷離。似乎一股風就能把林小兵給吹跑了。母親先是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異樣,又找到林副部長商量,母親含著淚沖林副部長說:他爸,這樣下去咱們小兵就毀了,大兵不在了,咱不能再失去小兵了。然后悲傷地哀哀哭了起來。林副部長長嘆一聲,總結(jié)似的說:小兵愛娶誰就娶誰吧。林副部長這么說了,算是表了態(tài)。他們把這一結(jié)果告訴了林小兵,林小兵就說:總參我不去,我還在軍區(qū)。父親也點了頭。
林小兵一下子就活了過來,這一天他把新軍裝找出來,把三節(jié)頭皮鞋也擦了,皮鞋是釘了掌的,他咔咔有聲地在一天下班后敲響了杜鵑的家門。先是給杜鵑父母敬了個禮,然后鏗鏘地說:叔叔,阿姨,我要和杜鵑好,誰說也沒用。他似在求婚,也似在宣誓。
兩位軍代表都是知識分子,他們扶了扶眼鏡,把林小兵看了又看,相互確認了眼神,都不知如何回答林小兵的請求。女兒的第一次愛情夭折了,林大兵的犧牲,對女兒的打擊可想而知,緊接著女兒又生病了,這雙重打擊一點也不亞于林家。有時杜軍代表在院里看到林副部長,兩個沒有做成親家的男人,惺惺相惜地會說上一陣子話,兩人各自站在不同立場上,都為自己的兒女嘆息。林小兵在追求杜鵑的事他們早就知道,但覺得這一切并不現(xiàn)實,原因是女兒杜鵑這個病。醫(yī)生說了,目前這個病并沒有治愈的可能,還會影響以后的生育,女兒有病又不能生育,誰肯娶女兒呢。林小兵一次又一次為女兒獻血,他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曾經(jīng)商量著要給小兵做個補償。他們買了雞蛋和紅糖,還有一些營養(yǎng)品去林家感謝過,被林副部長擋在了門外。林副部長客氣地說:就當小兵為他哥哥做點事吧。當時兩家人都沒想到,事態(tài)會發(fā)展得如此不可逆轉(zhuǎn)。
那次林小兵說完就走了,丟下兩個軍代表在發(fā)呆。在他們心里,林家的兩個孩子他們是看著長大的。兩個孩子都很優(yōu)秀,大兵高大野性十足,小兵內(nèi)秀少言。不論誰娶了他們的女兒,他們都會高興??涩F(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女兒患了白血病,為此,他們不知暗地里掉過多少次眼淚。兩位軍代表畢竟是知識分子,思前想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把這個權(quán)利交給杜鵑做決定吧。那天,他們把杜鵑叫到家里,語重心長,又充滿憂患地和杜鵑談了一次,最后母親總結(jié)似的說:小兵對你是真心的,他為你做了這么多,大兵不在了,你的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們不替你做主,主意你自己拿吧……
杜鵑那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她是愛大兵的,大兵是她的初戀,這種愛讓她刻骨銘心,大兵不在了,她堅持著完成了大兵生前的約定,舉行了婚禮儀式。她以為和大兵的愛情畫上一個句號就能從這種陰影中走出來,沒想到睜眼閉眼的都是林大兵揮之不去的影子。在這期間,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不治之癥,正當她無望時,林小兵又走進了她的生活,她的心亂了。她拒絕林小兵,不是因為林大兵在心里的存在,而是因為她的病。如果沒有病,在失去林大兵之后,也許林小兵是她愛情最好的慰藉,因為小兵是大兵的兄弟,他們的身體里流著相同的血液……
林小兵得到了父母的放手,又向杜鵑父母宣誓表達之后,他便開始正大光明地追求起杜鵑了,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杜鵑的男朋友。我聽李大衛(wèi)說,林小兵聲淚俱下地在營院門口向杜鵑表白過一次,才徹底讓杜鵑的態(tài)度改變了。那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飄落的那天,小兵尾隨杜鵑來到了軍區(qū)大院門口,杜鵑突然停在門口大聲地沖小兵說:林小兵不要白費力氣了,咱們之間不可能。林小兵怔住了,立在雪中,半晌才說:杜鵑你聽好了,要是你不同意,我這輩子就誰也不娶了。我沖我哥發(fā)過誓,我要照顧你一輩子,我哥不在了,可我林小兵還在。林小兵說到這就哭了,杜鵑也哭了,兩人就站在今年第一場紛紛而下的初雪中相互凝視著。
李大衛(wèi)剛送完女友回家,走到大院門崗前看到了這一幕。李大衛(wèi)說,當時自己都感動得想哭一場。
就這樣,杜鵑和林小兵的婚禮定在了新年的初一。
一大早,我們都出門去參觀林小兵和杜鵑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很簡單,簡單得有些讓我們失望。林小兵身穿簇新的軍裝,胸前別了一朵大紅的紙花。他先是來到杜鵑家,把杜鵑接出單元門口,杜鵑也身穿軍裝,胸前也別著一朵相同的紅花,他們手拉手向林小兵家門前走去。林小兵的父親在自家單元門口掛了兩掛鞭炮,看到一對新人走來,用煙頭把鞭炮點燃,鞭炮炸響,一對新人走來,鞭炮的紙屑像雪花似的落在兩人身上,我們所有人目送著這對新人走進自家的單元門口?;槎Y便宣告結(jié)束了。
我隱隱地覺得他們的婚禮缺少了點什么,又想起杜鵑和林大兵舉行的那場婚禮,身穿婚紗的杜鵑,在《婚禮進行曲》中緩步走上臺來,她的身邊是手捧哥哥遺像的小兵。想到此,我突然明白,早在一年多前,他們的婚禮已經(jīng)舉行過了。這么想了,我心就釋然了。
那個冷漠高傲的杜鵑未婚時代結(jié)束了。顯然,林小兵是幸福的。我在心里祝福著他們。
六
初五那天,林小兵和杜鵑還是擺了幾桌酒席。參加酒席的有杜鵑的同學和文工團戰(zhàn)友,也有林小兵的同學和戰(zhàn)友,我和李大衛(wèi)、朱革子等人也參加了,二哥為了參加婚禮,特意從部隊請假回來。林小兵和杜鵑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他們挨桌敬酒,來到杜鵑同學戰(zhàn)友這桌時,二哥等人都站了起來,他們也是林大兵的同學。我看見二哥把手拍在小兵的肩上,不知說了句什么,林小兵點點頭笑了笑,杜鵑的目光卻遲滯了一下,接著臉色又變得發(fā)白。不知為什么,從那以后,杜鵑的情緒一直不高,強作笑顏的樣子,林小兵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掩飾地張羅著。
從酒席回來的路上,我問二哥和林小兵說了什么,二哥沉吟一下說:我讓小兵抽空去看看他哥。林大兵的追悼會是在軍區(qū)禮堂召開的,可他的墓地卻葬在了云南有個叫麻栗坡的地方。我又想到杜鵑發(fā)白的臉,二哥這句無意的話顯然是刺激到了杜鵑??磥恚m然和小兵結(jié)婚,其實內(nèi)心并沒有跨過林大兵這道坎。
春節(jié)一過我就歸隊了,大概是三月份吧,我又接到了李大衛(wèi)的來信,他在信中提了一筆,告訴我林小兵和杜鵑去了趟云南。我想,他們一定是去看林大兵了。他們雙雙站在林大兵的墓前,和林大兵說了什么,又是什么狀態(tài)就不得而知了。
我調(diào)到師機關(guān)當干事那一年,聽說林小兵已經(jīng)是軍區(qū)警通連的連長了。我和林小兵是同年兵,進步卻比一般人都要快。我又想起小兵每個月都要為杜鵑獻次血,期間我回家休假又見過幾次小兵,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不知是不是每個月都要為杜鵑獻血的緣故。在這之前,有無數(shù)人勸過他,希望杜鵑用醫(yī)院的血漿,可小兵就是不聽。這樣算下來,小兵已經(jīng)為杜鵑獻了無數(shù)次血了,杜鵑的身體里早就流滿了小兵的血。
每次回家休假,我都能看到小兵和杜鵑恩愛如初的樣子。每天早晨小兵送杜鵑去文工團上班,兩人手牽手出去,晚上下班后兩人又手牽著手回來,他們走在一起的樣子,一如兩位初戀的少年。和他們同時結(jié)婚的人,大部分都有了孩子。
有時我和母親會聊起林小兵,母親就輕嘆一聲說:小兵真不容易,杜鵑這病一天治不好,醫(yī)生說就不能生孩子。母親這么說,我便想起杜鵑那張蒼白的臉。母親沉默片刻又說:可憐你林叔叔了。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可我發(fā)現(xiàn)自從林大兵犧牲后,他整個人似乎被泄了氣。
再也見不到林叔叔風風火火撩開大步在操場跑步的身影了。有幾次在院里迎面碰上小兵的父親,他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把手背在身后,就像剛下班的一名老工人,我和他打招呼,他總會怔一下,瞧了我?guī)酌氩艜磻^來,聊幾句天高云淡的話,下次遇見他還是這幾句話,人就顯得心不在焉。我能夠理解他,大兵不在了,小兵雖然結(jié)了婚,杜鵑身體又是這個樣子,任何一個老人都會操心,心操多了人就老得快。
如果不發(fā)生那次意外,林小兵和杜鵑的愛情將會水波不興,人們議論一段時間,久了就會變成日常。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次油罐卡車爆炸事故,油罐車不偏不倚地在一個山洞里爆炸了。這個山洞以前是為戰(zhàn)備才挖的,后來進入改革開放后,這個山洞一半留做了軍用,另一半和外面的路打通,變成了民用了,是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條通往外部的公路。油罐車在山洞爆炸,軍區(qū)軍需部接到了警戒士兵的電話,軍區(qū)派出了以警通連為首的士兵前去救援。帶隊的自然是林小兵,他身為連長,身先士卒沖在了最前面。部隊趕到時,地方的119和120救護人員還沒到現(xiàn)場,林小兵帶著士兵已沖進了山洞中的火海。正在這時,油罐車又發(fā)生了第二次爆炸,山洞塌方了,林小兵和幾名沒來得及撤出的戰(zhàn)士被埋在了山洞里。更多的救援隊伍趕到時,他們扒開廢墟,救出了幾名戰(zhàn)士,他們向救援隊伍報告了林小兵被埋的位置,是在山洞更深的地方。油罐車爆炸幾乎把整個山洞炸塌了,幾個人被埋在里面,搶救起來比登天還難,那么多土石方要運走,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救援隊伍一面向林小兵被掩埋的地方鉆孔洞,一面調(diào)來施工的推土機運送洞口的石方。
杜鵑趕到現(xiàn)場時,事故現(xiàn)場早已是一派緊張忙碌的樣子了,她在機器轟鳴的搶救現(xiàn)場一聲聲呼喊著林小兵的名字。后來聽在現(xiàn)場的人說,杜鵑的呼喊就像身體在流血。第二天中午,通向山洞中的孔洞打出來了,萬幸的是,通過這個孔洞和被埋在里面的林小兵聯(lián)系上了。他還活著,被一塊巨石壓住了腿??锥创蜷_了,卻救不出林小兵,只能通過孔洞給林小兵送些吃食。杜鵑也來到洞口旁,她扒著洞口一聲聲呼喊著林小兵的名字,那一聲聲呼喊也一定是滴著血的。
她終于聽到洞中的林小兵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杜鵑,我還在,你不要哭……杜鵑又如何不哭呢,她幾乎哭得暈死在洞口了。她一邊哭泣一邊向洞里的林小兵喊著:小兵,你要堅持住,所有人都在救你。在山洞的廢墟處一排施工車開足馬力正在向前挖掘著,可這些工具車在倒塌的廢墟前又顯得那么渺小和無力。一連兩天,搶救的速度并不理想,遠處的公路上停著救護車,軍區(qū)總院的醫(yī)生正在待命,軍區(qū)首長也來了,他們趴在打通的洞口輪流向林小兵喊話,一邊慰問一邊說些鼓勵的話。同時也勸慰杜鵑回去休息,可杜鵑不依,不離開洞口半步,似乎只要她一離開,林小兵便再也不見了。太陽出來,又落下,星星出來,月亮出來,搶救現(xiàn)場亮如白晝,機聲轟鳴。
杜鵑趴在洞口處,把嘴對著里面一遍遍說:小兵,聽到了嗎,這么多人在救你。你一定會出來的。說完把耳朵側(cè)在洞口,她聽到小兵的聲音:杜鵑,你身體不好,該回家休息,我能堅持住。杜鵑拼命搖著頭,仿佛林小兵能看到她的樣子,淚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身邊的沙石上。
第三天時,林小兵似乎不再進食了,通過管道運送到洞中的牛奶,香蕉又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小兵壓根沒有動。人們開始驚慌起來,一群醫(yī)生護士擁過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們也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杜鵑早已哭啞了嗓子,又一天夜晚降臨時,她聽到了林小兵微弱的聲音:杜鵑,為我拉首曲子吧。
當下,有人火速回到文工團取來了杜鵑的小提琴,在那個星星布滿天際的晚上,人們看見杜鵑站在廢墟的洞口上,開始拉琴。她拉的是那首著名的曲子《梁?!?,她一遍遍地拉著,沒有了淚水,只有全身心地演奏著,她在為自己的愛人演奏。機器停工了,人們站立在各自的角落里,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事后許多年過去了,我仍能想起人們描繪出的場景,我的思緒便一次又一次穿越到我的學生時代:我們站在樓下,望著站在自家陽臺上練琴的杜鵑,她長發(fā)披肩,身材窈窕,她那么美麗又是那么高傲……每每想到這兒,我的心里都會潮濕一片。
一個星期后,施工搶救人員終于在一塊足有幾噸重的石頭下把林小兵的遺體挖了出來。他的樣子很安詳,仰著臉,呈微笑幸福狀,他似乎是閉上眼睛在欣賞一場精彩的音樂會。
杜鵑像一張紙片似的撲過去,人就昏死過去。救護車拉著杜鵑一路鳴叫著向醫(yī)院方向駛進……
七
對林家來說,兩個兒子相繼犧牲了,林副部長在林大兵犧牲后,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兩顆,大兵的母親為此還送到醫(yī)院去搶救。小兵又犧牲了,這種打擊對兩位老人來說便可想而知了。
軍區(qū)早就料到了這種后果,從開始就沒敢讓林父和林母去事故現(xiàn)場,而是把他們送到了醫(yī)院。從事故現(xiàn)場,拉著林小兵和杜鵑的救護車飛快地駛向了軍區(qū)總醫(yī)院,林小兵早就沒了生命跡象。在救護車上,杜鵑一直抱著林小兵的遺體,小兵似乎感受到了杜鵑的溫暖,一臉的幸福和向往一如既往地掛在臉上。
林父和林母被徹底擊倒了,他們在太平間里只看了一眼小兵,便雙雙暈倒了。聽說杜鵑在這個過程中表現(xiàn)得極其堅強。她甚至沒有當著林父林母的面掉一滴眼淚,頭腦清醒地一邊料理小兵的后事,一邊照料著林父林母。
小兵的追悼會,我代表他生前老部隊的戰(zhàn)友參加了。還是在軍區(qū)禮堂,哀樂從四面八方響起時,杜鵑手捧小兵的遺像從禮堂舞臺的側(cè)幕走出來。她面色蒼白,樣子似乎還算平靜,當部隊領(lǐng)導開始致悼詞時,我看見她的身體在發(fā)抖,隨時有昏倒的可能。但從始至終她堅持站在舞臺中央,目光深沉又剛強地望著遠處的某一點。我的眼前又幻化出當年林大兵追悼會的場面,林大兵的追悼會我沒有參加,是別人一遍遍描述給我的。兩場追悼會疊化在一起,作為杜鵑,自己兩個心愛的男人都離她而去,此時她又是何種心境呢。此時,我望著臺上的杜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堅強超乎人們的想象。平時那個美麗,高傲又冷漠的杜鵑,被此時的剛強冷峻所代替了。我們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間都對杜鵑產(chǎn)生了敬意。
林小兵的父親林副部長被人攙上臺,這是追悼會最后一項內(nèi)容,他要作為烈士的父親講話。他立在杜鵑身旁,先是看了眼小兵的遺像,轉(zhuǎn)過身子又給所有到場的人敬了個禮,我們看見,他拿話筒的手在顫抖,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半晌,他終于說:小兵和他哥一樣,成為了烈士……林副部長只說了一句開場白,便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蹲下身子,哀哀地哭了起來。
杜鵑望了眼林父,身子動了一下,她捧著小兵的遺像突然跪在了林父面前,俯下身子沖林父磕了一個頭,又轉(zhuǎn)過身子沖坐在臺下的林母磕了一個頭,然后大聲地說:爸,媽,大兵和小兵都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們的女兒……
她說這話時,場內(nèi)所有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靜得可怕,轉(zhuǎn)瞬,不知誰帶頭鼓掌,接著全場就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所有參加追悼會的人都被杜鵑感動了。
一年之后,我從邊防團調(diào)回到軍區(qū)。每天離開家門去軍區(qū)上班時,幾乎都能看見杜鵑從對面樓的樓門洞里出來,她騎上自行車去文工團上班,她的樣子一如當年,高傲中透著冷漠,所不同的是,她的眼角和眉梢透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剛強。
后來,我聽母親說,林小兵犧牲后,林父林母試圖勸杜鵑回到自己家里去,她還年輕,完全有機會追求自己的幸福??啥霹N就是不同意,說急了就跪在二位老人面前,聲淚俱下地說:這里就是我的家,你們就是我的父母,我還能去哪。后來,杜鵑的父母,那兩個文質(zhì)彬彬的軍代表,親自又拜會了一次林父林母,言之鑿鑿地告訴林父林母:以后就把杜鵑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為二位老人養(yǎng)老送終。四個老人哭成了一團,他們流下的一定是幸福的淚水。我這么想。
果然,杜鵑就像女兒一樣和林父林母生活在一起。此時,林父林母已經(jīng)退休了。杜鵑每月還要去醫(yī)院輸次血,她的病仍然在持續(xù)著,以前每個月輸血,都是林小兵陪護,不僅陪護,還把自己的血輸給她,兩人早已血水交融在一起了。現(xiàn)在她的身邊多了林父林母,每月的某一天,我們都能看到林父林母走在杜鵑的身旁,三個人一起去醫(yī)院。更多的時候,在傍晚時分,左鄰右舍的人都會看見杜鵑站在陽臺上拉小提琴的身影,久了,我們聽出來,她拉得最多的曲子還是那首《梁?!贰G俾暺嗝?,她的樣子也是全神貫注,似乎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音符,在樂曲里飄蕩。她依舊那么美麗,拉琴時,有時穿軍裝,有時會換成便裝,長長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我們走在樓下時,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她拉琴的身影。有許多次,我似乎又回到了學生時代,站在杜鵑家樓下,望著少女時代的杜鵑在拉琴。待我恍過神來,心里就多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情緒在傍晚時分的家屬院里彌漫。
母親又說,林母在為杜鵑張羅男朋友。林母動員了許多同樣退休的阿姨們,為杜鵑物色男朋友,當然母親也是其中一位熱心的媒人。很快就有不少合適的人選浮出水面,有公務員,也有經(jīng)商的老板,她們把這些候選人的照片,連同電話都送給了林母,林母又把這些形形色色的照片擺到杜鵑面前。杜鵑不僅沒有看,還沖林母說:媽,你這是干什么,嫌我在家礙事了嗎?據(jù)說,從那天開始,林母還聽見了杜鵑房間里傳來的哭聲,從那以后,林母就不敢再提這話茬了。
大約又過了一年,李大衛(wèi)和朱革子突然找到我,告訴我一個消息,杜鵑正在尋找骨髓配型。這是一個醫(yī)治白血病最先進的方法,據(jù)說,只要有骨髓配型成功,就能徹底醫(yī)治好杜鵑的病。那些日子,不僅我們這撥同學行動起來,還有二哥那撥同學,我們都暗地里來到醫(yī)院,背著杜鵑為她配型,弄得科主任,那位鬢發(fā)斑白的老專家,也一疊聲地說:謝謝你們了。
不久,我們聽到了一條驚人的消息,我們的同學翟天亮配型成功了。翟天亮還有一個哥哥叫翟天虎,和二哥、林大兵是同學,翟天虎也參加了配型,沒料到只有翟天亮一個人成功了。
杜鵑和翟天亮手術(shù)那一天,我們都去了。剛開始都涌到了手術(shù)室門前,黑壓壓地站了一樓道,是護士把我們驅(qū)趕了出來,我們并沒有散去,都來到樓下,仰望著手術(shù)室那間窗子。我又想到了當年二哥和林大兵為我們出頭的場面。我望了一眼樓上那間手術(shù)室的窗子,又看一眼這群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兒時伙伴,心里早就潮濕一片了。
手術(shù)正如我們期待的一樣,很順利就結(jié)束了。兩天后,翟天亮先行出院了,醫(yī)院里只留下杜鵑在觀察,那天我們像迎接英雄似的把翟天亮接回了家。翟天亮走在我們的人群中,他的臉上從始至終一直洋溢著無法言說的幸福。
大約在半個月后吧,杜鵑也出院了。同時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的手術(shù)成功了。也就是說,翟天亮的配型徹底治愈了杜鵑的病。
我們又在傍晚時分看到杜鵑在陽臺上拉琴的身影了。琴聲在家屬院里飄蕩著,只要我們駐足,順著音樂聲望去,總能看到杜鵑美麗動人的身影,我們都真心真意地為杜鵑祝福著。后來,我們在軍區(qū)禮堂,看過幾次軍區(qū)文工團演出,在演出節(jié)目中,自然少不了杜鵑的小提琴獨奏,她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打在她的身上,音樂和她人一樣迷人。翟天亮在杜鵑演出后,總是把手掌拍得最響亮的那一個。他滿臉通紅,興奮異常,有幾次,他還專門跑到后臺去為杜鵑獻花。翟天亮沒有參過軍,高中畢業(yè)后不久,他便和哥哥翟天虎一起做起了服裝生意?,F(xiàn)在,他們的服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城市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擁有全市場最大的攤位。但不知為什么,翟天亮一直沒有結(jié)婚,女朋友倒是談了不少,總是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一直沒有找到心儀的女朋友。剛開始我們都問他這個問題,他總是笑笑說:這些女孩子總是差點什么?究竟差什么,他并不說,諱莫如深的樣子,后來我們就不問了。有人說,是因為翟天亮有錢了,眼光高了。他聽了,也不辯解,還是那么笑一笑。
大約一年后,我們突然聽說,這年的十一,翟天亮要結(jié)婚了,他結(jié)婚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杜鵑。我們聽到這消息,有點跟不上節(jié)奏,云里霧里地就那么飄著。在這之前,我們誰也沒把杜鵑和翟天亮扯到一塊。當年我們用彈弓射杜鵑時,他也是積極的一個,每次襲擾完杜鵑他都顯得異常興奮,揮著手里的彈弓,不住地向杜鵑家陽臺方向張望。
我又聽母親說,杜鵑答應嫁給翟天亮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多,只有一條,讓翟天亮做倒插門女婿,插的自然是林家門。翟天亮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那年的十一,杜鵑和翟天亮的婚禮我們都去參加了。翟天亮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訂了婚宴。讓我們感動的是,他們的婚禮來了三對老人,翟家和杜鵑一家自不必說,林父林母也來了。三對老人望著眼前的一對新人,他們都登臺講了話,尤其是林父的講話,我們印象深刻,林父說:我們失去了兩個兒子,卻多了一個女兒……講到這時,林父流下了幸福的淚水,聽得臺下的我們也一陣感慨。
兩位新人上場,《婚禮進行曲》響起時,臺下所有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我們又想到了林大兵、林小兵的音容笑貌,似乎林大兵和林小兵就坐在我們身邊,也在真心實意地祝福著這對新人。
杜鵑和翟天亮婚后就和林家父母住在一起,一個屋檐下,三個姓氏,但他們卻和一家人一樣,幸福而又美滿。后來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兒,名字叫翟兵。
杜鵑的琴聲似乎從沒間斷過,他們家陽臺成為了軍區(qū)家屬院一道美麗的風景。許多年后,我們有許多人都離開了軍區(qū)家屬院,只要我們回來,只要一走進家屬院,就會聽到那悠美的琴聲。抬起頭,順著音樂望去,就會看到杜鵑一如既往地在拉琴,我們把目光定格在她的身上,時光似乎又穿越到了過去……我們的耳畔,是那悠長的琴聲在經(jīng)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