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朋
一
初夏時節(jié)。
旭日東升,光芒萬丈。早飯后,崔大娘和張二嬸結(jié)伴同行,通過一條一百多米長的東西胡同,一路說笑著,往西向村外走去。她們村西南方三里地外的豐盛村新開了一處大集,聽說集上雇來了劇團唱大戲,崔大娘和張二嬸都想去看看熱鬧。
二人剛走出胡同,只見本村的李玉倩從另一條胡同急速奔出來,一邊向前急急地走著,一邊向已經(jīng)走出幾十米開外的老伴兒梁希成高喊:“喂——老同學(xué),等等我——老同學(xué),等等我呀!”
這時,梁希成便也喊她:“聽見啦!山玫瑰,你快走哇!”
崔大娘和張二嬸估計李玉倩肯定是沒有注意她們二人,因此夫妻之間才相互這樣逗趣地喊著,不由得發(fā)出一陣陣笑聲。與此同時,也打心眼兒里羨慕這一對老夫妻的深厚感情。
二人笑罷,崔大娘便對張二嬸說:“看看人家老兩口的感情,老婆喊男人不喊老頭子,卻喊老同學(xué);男人叫老婆不叫名字,卻叫起昵稱來了。”
“就是,就是,人家老兩口感情多好!”張二嬸附和著。
張二嬸年近五十,李玉倩和梁希成都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他倆熱戀結(jié)婚的時候,張二嬸還是個十幾歲的娃娃,自然是不知道他們這種相互稱呼的含義,不覺深感稀奇:“嘿嘿,既然玉倩大姐稱呼梁大哥同學(xué),就可能人家老兩口年輕時真是同學(xué)??墒牵捍蟾绶Q呼玉倩大姐山玫瑰就讓人費解了,難道是梁大哥有意夸玉倩大姐長得漂亮?”
“不是的,妹子,你只說對了一半。梁希成和李玉倩確實是同學(xué),不過,李玉倩這個‘山玫瑰的稱呼可不是像你所說的這個意思?!贝薮竽锝o張二嬸解釋著。
崔大娘和梁希成夫妻年齡相仿,崔大娘與愛人結(jié)婚早,她結(jié)婚時,正趕上梁希成和李玉倩在戀愛階段。因此,有關(guān)梁希成和李玉倩結(jié)婚前后的情況她大多數(shù)都知道。
張二嬸好奇地問:“那不是因為長得漂亮起這么個名字,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崔大娘說:“難道妹子不知道人家兩口子是自由戀愛結(jié)合的?”
張二嬸說:“他們是自由戀愛結(jié)合的,這事我聽說過。不過,山玫瑰這個名字的來歷,我可不知,并且他們談戀愛的具體細(xì)節(jié)和經(jīng)過,我也不知道,畢竟那會兒我還是小孩,也不關(guān)注這種事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給我講講!”
崔大娘呵呵一笑,想想這樣的事本來是好事,說說也無妨,便一五一十地向張二嬸述說起李玉倩和梁希成當(dāng)初戀愛的經(jīng)過來……
“提起這些事來可就熱鬧了?!贝薮竽镎f道。
二
李玉倩的娘家是本村的,與梁希成的家向北相隔距離不到一百米。兩個人同歲,按出生月份論,梁希成只比李玉倩大兩個月。小時候,他們二人常常在一起玩,捉迷藏、唱歌跳舞、蕩秋千、踢毽子等等,不亦樂乎。到了七歲那年,玉倩和希成便共同在本村的小學(xué)入學(xué)讀書了,被分到同一個班。湊巧的是,從小學(xué)到初中,這九年時間里,兩個人一直都同班。到了高中,二人雖然沒有劃分在一個班,卻還是在一所學(xué)校里,依然常常相見。在日常生活學(xué)習(xí)中,二人互相關(guān)心、互相幫助,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高中畢業(yè)后,他們便共同回到家鄉(xiāng)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如此,二人見面說話的機會更頻,感情日漸加深。
一九八一年,希成和玉倩都到了二十二歲的青春妙齡,希成生得健壯瀟灑,玉倩則生得如花似玉。玉倩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地愛上了希成。有時候,玉倩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希成自己的情感,可希成卻傻傻的好像聽不懂,又不肯花心思去琢磨玉倩的暗示。因此日子久了,玉倩就有些心急,總擔(dān)心希成會愛上別人,時常不由自主地用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看著希成。每逢跟希成見面,她的神情也明顯表現(xiàn)得很不自然。
一九八二年陰歷四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生產(chǎn)隊忙完了春耕,隊長一聲令下,社員們便集結(jié)在一起,開始忙春種。如此,希成與玉倩見面的次數(shù)就更頻繁了。這天上午,全生產(chǎn)隊的社員都集結(jié)在村北頭一塊方形的二十畝地里種花生,按照隊長安排,一共用四張犁鏵拱溝,每張犁鏵跟著六個人拈種,這六個人均勻地按照地的總長度分作六段,各自負(fù)責(zé)拈好自己的一段。扶犁手吆喝著在牲口頭里拱出溝來,后面大家便開始拈種。在段落分工的時候,玉倩有意接近希成,自然而然就排在了與希成相鄰的那一段。
男子漢干出大力的活比姑娘們效益大,可論起拈種這種細(xì)活來,可就遠(yuǎn)不如姑娘那樣得心應(yīng)手了。為了讓希成不至于忙得連抬頭小憩的時候都沒有,玉倩很快把自己分工的那一段拈完后,總會幫希成拈上一段。為了把活干好,大家互助,這倒也是很正常的??勺屜3筛械郊{悶兒的是:每逢二人打了照面,玉倩總會含情脈脈地瞅一會兒他的臉。待希成的目光跟她的目光一接觸,她便急忙羞怯地把頭轉(zhuǎn)向一邊。
“咦……奇怪,她今天這是怎么了?”希成這樣想著,心里納悶兒,卻仍然沒有往男女情事方面去考慮。
可是,希成感到更奇怪了,有半個上午,每逢希成抬起頭來放松一下肩背與頸椎,冷不丁向玉倩那邊看去,總會發(fā)現(xiàn)玉倩在凝神看著他,二人目光相碰,希成只得急忙低下頭來。
扶犁手趕著牲口反復(fù)拱溝,拈種人員便需要反復(fù)跟著拈種。這一次,玉倩又幫希成拈了一段距離,待二人拈種接上了頭,玉倩抬起頭又含情脈脈地瞅向希成的臉。希成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玉倩那兩顆如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在瞅著他。那眼神竟如兩股電流一般,放射出灼熱的光芒。這股電流通過他的面部直接傳遍了他的全身,使他周身的熱血頓時沸騰起來。他一時間不知所措,急忙低下頭來繼續(xù)拈他的種子……
難道她是喜歡我?
希成終于有些明白了,一瞬間回想起自己和玉倩從小到大那些如畫面般的往來,倍感甜蜜。接著,他又聯(lián)想起近來玉倩多次含情看著他的眼神,想起玉倩每每見到他時那些對他關(guān)心備至的話語,心里竟似久旱的禾苗忽然獲得了春雨,感到周圍的一切在這春雨的洗禮下,竟是那樣的清新,那樣的美好……
希成想引玉倩向他說出心里話,便裝作什么也覺察不到,隨便問一句:“玉倩,你怎么回事,直看我干啥?”
誰想,他不問不打緊,這一問,玉倩竟毫不客氣地向他甩出一句:“誰稀看你!似你這號人,快出家當(dāng)和尚得了!”
“你……”希成慌亂中不知說句什么為好。看看扶犁手很快吆喝著牲口走過來,急忙掩飾:“呀,咱們快準(zhǔn)備拈下一溝吧?!币贿呎f著,一邊心里反復(fù)琢磨玉倩剛剛對他說過的話。正琢磨著,他忽然想起在近些日子里,玉倩雖然對他關(guān)心,可是在跟他說話辦事的同時,眼神中似乎還對他帶有些恨的意味,不覺又有些費解起來。
自相矛盾!她既然是愛我,為什么還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我,并且剛才又跟我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呢?她是什么意思?希成左思右想,一直也沒有找出個正確的答案。
原來,玉倩之所以這樣對待希成,有她的難言之隱。
凡屬于正當(dāng)?shù)膽賽坳P(guān)系,男女雙方都是希望向著婚姻過渡,而要向婚姻去過渡,無疑就要涉及男女雙方的家境條件。希成兄妹四人,三男一女。按照年齡排行,最大的是大姐。大姐下面是比希成大兩歲的大哥,再往下就是希成,希成下面還有個比他小兩歲的弟弟。此時鄉(xiāng)親們家家經(jīng)濟條件都比較差,作為女孩子,只要盡力降低自己對男方的要求,出嫁并不難。希成的大姐于三年前便出嫁了。輪到大哥和他的婚事,可就難辦了。凡成婚就必須有房子住,全家人省吃儉用剛剛把大哥建房的料備齊,也剛剛開始有介紹人上門提親。要說希成的新房,父母連想都沒有想過,更別說是婚娶必需的其他條件了。
而玉倩家呢?他們一家五口人雖然也算是經(jīng)濟負(fù)擔(dān)大的人家,但因女孩子們不用為成家的事建新房,也不用多攢錢置辦婚禮用品及家具。爹在外工資又極高,娘則是個很勤快的人,能養(yǎng)豬養(yǎng)雞,再加上玉倩天天到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收入也很好。因此,論起經(jīng)濟條件,與希成家相比,玉倩家可謂與其有天壤之別。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人的思想大多還有些封建。玉倩的媽媽李大嬸因受身為政府工作人員的丈夫思想的影響,本來是不封建的。但是,人類幾千年留下來的舊風(fēng)俗,這是誰都一下子改不了的,該隨風(fēng)就俗還是要隨風(fēng)就俗,不然,事事脫離群眾便不好辦事。丈夫從年輕時便在縣里工作,李大嬸在家是特別地守本分。她很少和男人們單獨談話,有些生產(chǎn)方面的話非和男人們談不可,她往往找個女伴陪著她談,以防人們說三道四。早上晚開門,晚上早關(guān)門,這是她多年的老習(xí)慣。待大女兒和玉倩長大成人后,她對女兒的管教也是比較嚴(yán)厲的。女兒小時候和男同學(xué)一起玩,她還能允許,自從女兒過了十八歲以后,便管得嚴(yán)起來。除了談生產(chǎn)、學(xué)習(xí)方面的事以外,女兒和男人們單獨閑談三言兩語還可以,談得時間長了,她是決不允許的。
對于給女兒找婆家的問題,李大嬸極不提倡那種自由戀愛的結(jié)合方式,總希望憑媒人撮合,除了小伙子的人品能讓女兒和自己看中以外,還要按照她給女兒所要求的男方的家境條件來論婚事。她希望女兒能找一個條件比較富裕的婆家。
玉倩本是一個孝女,凡事不愿惹娘生氣。她愛上了希成不假,但是,總擔(dān)心一旦主動找希成吐露愛意,久后希成創(chuàng)造不出結(jié)婚所需的基本條件,無條件娶她,自己的名聲一敗涂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自己既然開口向人家吐露過愛意,要是再改變主意,怕顯得自己沒有立場。她總希望希成能主動找她明確表達愛意,然后雙雙都保守秘密,等到男方什么時候創(chuàng)造好了結(jié)婚條件,便什么時候結(jié)婚。如果男方創(chuàng)造不起結(jié)婚條件,便協(xié)議分手。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在自己家,父母沒法埋怨她什么,在外又不招閑言碎語,萬無一失。玉倩屬于那種極為愛面子的姑娘,要是讓她主動約男方,然后再向男方表達愛意,不到得了相思病的時候,她是決不會這樣做的。
而希成這個人呢?雖然聰明,但畢竟是一個毫無感情經(jīng)驗的愣頭青。他所掌握的戀愛知識,除了小說和新式戲劇中的戀愛范例外,也不過就是擺在面上的《婚姻法》所允許的自由戀愛條文,要講具體如何談法,卻是一竅不通!
休息時間已到,隊長一聲令下,大家便三三兩兩分別湊成一組,各自在地堰上隨便找點干草或別的什么放在屁股下,然后坐下閑拉起呱(拉呱:方言,聊天的意思)來。
希成無心與別人拉呱,自己坐在一邊,兩眼望著遠(yuǎn)處的藍(lán)天,只顧考慮心事。玉倩就坐在離他七八步遠(yuǎn)的地邊,他再也不敢看玉倩那漂亮的圓臉,更不敢看她那深含愛意的眼神,他實在不知道這回事到底應(yīng)當(dāng)怎樣去處理。
他側(cè)了側(cè)身,看到地堰邊一簇正在盛開的山玫瑰花,感到玉倩就如這些玫瑰花兒一樣美。可是,當(dāng)他想起玉倩近來每每跟自己見面時那愛中又含恨的表情,再想想剛剛她對自己說過的那兩句奇奇怪怪的話語。忽然由此引起悲傷:只可惜,玉倩這株山玫瑰再美,但卻渾身上下都是刺。有心拋棄,舍不得,想移植個“新地方”,說不定自己就會受傷,真是讓人作難極了!
希成的大腦正擠得慌,忽聽得東面六步開外有個壯年男子大聲干咳了兩聲,希成如夢中被人驚醒,急忙向那邊看去,這個壯年男子正在和藹地看著他,希成一時間不知所措。
原來看著希成的這個人不是外人,正是他一個家族的堂叔伯大哥。這個人的名字叫梁智星。智星大哥早已發(fā)現(xiàn)希成近幾天和玉倩眉來眼去,此時見希成只顧呆呆地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擔(dān)心他這樣想下去會過分傷腦筋,故意打斷他的思路。
希成被驚動,估摸智星大哥對自己的心事已有所猜測,忽然想起大哥從前曾啟發(fā)過他:凡事要多思多想,靈活機動,一切做到胸有成竹,然后才可動手去做。想到這里,希成不覺心頭一亮:我和玉倩都是從小的耍伴,又是多年的老同學(xué),我可以常到玉倩家玩呀!在去他們家玩的過程中,說不定玉倩就會主動抽出時間跟我談心事,即便她不能主動跟我談,我可以察言觀色,可以主動約她談話時,便約她談,不可約放下這份心事就是了。
三
不料,希成的想法與實際情況極不合拍,弄巧成拙!
玉倩既無兄也無弟,一共姐妹三人,她排行老二。大姐于兩年前已嫁人,父親因工作忙,常常是一個星期就回家和家里人相會一次。如此,家中常久生活在一起的就是自己和娘,再加上一個只有八歲的小妹妹。希成來到玉倩家中,只能和玉倩及李大嬸聊天。這天晚上,飯后,小妹妹去西間做作業(yè)。玉倩和娘正坐在炕上圍著一個簸箕選花生種子,希成突然來了。
客套話說過,李大嬸用手指一下炕旮旯的椅子說:“快坐坐,快坐坐?!庇褓幌肫鸾鼛滋熳约簩λ囊恍┭孕校恢麃砗胃?,心里有些緊張,但表面也盡量裝出對他客氣禮貌的樣子。玉倩下地,到炕邊的桌子上取暖壺給希成倒上了一杯水,放在桌子邊,“大哥你喝水,大哥你喝水?!?/p>
“好,好好?!毕3尚睦锛拥貌恢f什么為好,兩眼直直地看著玉倩的臉。
四目相碰,玉倩見他的眼神中對她充滿了期盼,她的心里頓時感到一陣溫暖??墒牵?dāng)著母親的面,她沒法多說什么,便把眼神向外面一瞟,意思是:有話最好到外面找個秘密的地方談。希成卻暗暗地想:哦,看把她羞得,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了。急忙把臉轉(zhuǎn)向一邊。
這時,李大嬸便跟希成拉起閑話,希成嘴里應(yīng)承著,卻掩藏不住心里的秘密,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時而看看這里,時而看看那里;時而咂咂舌頭,時而扯扯自己的襖襟……
李大嬸說:“希成你自己隨便喝水,俺家人不會說客氣話,你別見怪。”
希成急忙說:“不見怪,不見怪,見得什么怪呢!”因無話可說,心里一直是尷尬得慌。玉倩見他如此不自然,便邀他幫著選花生種,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便幫著挑選起來。但是,他仍是覺得不知話應(yīng)從何說起。只是隨著李大嬸的話頭說話,竟然沒有一句話是發(fā)自個人內(nèi)心先說出口的。
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希成便告辭回家去。如此,他第一次想找玉倩談話的想法宣告失敗,他心里很是掃興,同時也有些納悶兒。
怪了,玉倩既然喜歡我,怎么就不抽時間跟我談?wù)勀兀?/p>
失敗一次,希成并不就此泄氣,過了一天又裝作去玉倩家玩,等待著玉倩約他單獨談話,可是,玉倩還是沒有約他單談。希成還是不泄氣,接著,隔兩天便去玉倩家玩一次,先后又去了三次。玉倩每次見到他,都把眼光向外面一瞟,表示有話需要出外密談,他卻一直不理解。
常言說:言行不給思想保密。十幾天來,玉倩和希成的言談舉止,都被李大嬸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作為娘,對女兒的終身大事雖不可干涉,卻是有責(zé)任為女兒的幸福引路的,也有責(zé)任保護女兒的身心健康。李大嬸有心支持這一對年輕人的愛情發(fā)展,因見希成現(xiàn)時一無所有,也不知何時才能創(chuàng)造好結(jié)婚條件,生怕耽誤了玉倩的婚事。有心不支持他們發(fā)展這個愛情,又不愿直接傷女兒的心。為此,不由不忍地便產(chǎn)生了一些憂慮和對希成的戒備心。
又是一個晚上,飯后,李大嬸把一個長四尺、寬一米的花撐子搬到了炕上,然后娘兒倆坐在花撐子邊繡花。繡了不大一會兒,希成又來了。相互見面,大家依舊客套一番。
屋子里的燈光閃動似疑,四下里的器具也都似乎暗暗地顯現(xiàn)出疑惑的面孔。希成眼不由己,時不時便熱切地看看玉倩。玉倩用眼角的余光早已發(fā)現(xiàn)希成在看她,心里激動,當(dāng)著娘的面,卻不便抬起頭來看他。只是紅著臉蛋坐在那里心神不寧地繡她的花兒。這時,李大嬸也早已用眼角的余光發(fā)覺到希成的眼神,心里就像是一鍋開水那樣沸騰起來,一會兒,她一邊繼續(xù)在花案上飛針走線,一邊說:“希成??!你說你近些日子來我們家也好多次了。常言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要是有什么事想跟我們說,你就直接說出來。俺家人辦事都喜歡直來直去,看不慣那些拐彎抹角的做法?!?/p>
“哦,這個……”
希成聽李大嬸說話那沙啞的聲音,很似因心里高興而引起激動的樣子。可是觀其面部表情,卻又明顯地現(xiàn)出對他有些不滿意的神態(tài)。希成暗暗地想:哦,我和玉倩相愛的事已被她看破了呀!人家心里激動說不定就是因自己養(yǎng)了個好女兒,而感到自豪而已。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本應(yīng)玉倩約我談話,她卻突然來了這一手,并且表情似這般嚴(yán)肅,這肯定是反對我和玉倩相愛呀!他不覺有些心慌意亂,于是便說:“大嬸,我沒有什么事,我就是到你們家里來玩。”說罷,便又急忙觀察玉倩的表情,玉倩見希成瞅她,先是抬起頭向外面瞟了一眼,很快地又轉(zhuǎn)過臉來,坦然地甩出一句:“有話你就直說,都是直來直去的人?!闭f罷,便瞇起眼睛,顯現(xiàn)出幸福的神態(tài)。希成見她這般表現(xiàn),心里便稍微輕松了一些。再看李大嬸,神情依然那么嚴(yán)肅,她說:“春天本來就天長夜短,生產(chǎn)隊的活又這么忙,你說你白天干了一天活,不在家好好歇歇,晚上三天兩頭跑你大嬸家串門,說心里沒有事,誰信!這里又沒有外人,你有話自管說嘛!”
玉倩便補充一句:“你有話就自管跟我媽說出來吧,在這兒說了話,消息走不了?!?/p>
希成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可是,他又不知這話該怎么說,猶豫了一會兒,便說:“這樣,大嬸,我想……我想……”說著又瞅一眼玉倩,試探一句,“咱們從今后改一下稱呼可以嗎?”
“改稱呼?”李大嬸的眼神左右迅速移動了幾下,同時臉上顯現(xiàn)出很生氣的神色,“你什么意思,咱們老街舊鄰的,一直交往得好好的。雖說不是同宗族,可比同宗族交往得都要好。這怎么能說改稱呼就改稱呼呢!”
“這……”希成聽罷,不由得又瞅了一眼玉倩。玉倩仍不作聲,臉上還是和起初一樣顯現(xiàn)出幸福的神態(tài)。
李大嬸接著說:“想什么呢你,哦,你這天天來我家耍,耍來耍去,鬧了半天,就是在俺二嫚身上打主意呀!”說著,她的聲音又有些嘶啞起來,“別看你大嬸文化不高,可也不是個傻子,你真是把你大嬸看得半文錢都不值了,俺二嫚可不缺少你這樣的人……既是這樣,以后你就別再來了。”
“為什么?”希成皺著腦門問了一句,心里一下子涼了半截。
李大嬸木著臉說:“不用為什么,閨女是我養(yǎng)的,有了大事還是得聽我的,她就是不需要你這樣的人。”
“哦……”希成一聽李大嬸這般說法,心里徹底涼透了。希成本來膽量就不大,鼓了百倍的勇氣,還沒等徹底說出心里話,便碰了這樣的釘子,同時也有些灰心了。心想:也罷,玉倩一直不和我明談,她娘又瞧不起我,要是在這里再繼續(xù)絮下去,惹李大嬸發(fā)起火來,可就麻煩了?!昂冒桑髬?,你放心,我再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了……”一邊反復(fù)地說著,一邊起身告辭。
沒想到,李大嬸卻認(rèn)為希成是在說賭氣話,立即便說:“好哇!要是為別的事你來,大嬸歡迎,為這事,你不來就不來,誰也不會去請你來?!?/p>
“好,好,我聽大哥的?!?/p>
一瞬間,希成只覺得眼前全亮了,仿佛見到了不遠(yuǎn)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綠洲,那里有清清的湖泊,綠綠的草坪,還有奔騰的駿馬、羊群,放牧人正在仰望著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縱情歌唱……
五
不料,希成剛剛見到了光明,很快又陷入了死胡同。
第二天早飯后,太陽躍過東屋山頂。有位鄰居大嬸來希成家跟希成娘閑聊,說話其間,這位大嬸告訴希成娘,說是玉倩要去姥姥家看看姥姥。希成一聽到這個消息,匆匆便寫了個求愛字條。他知道玉倩的姥姥家是西面五里外的大王家村,便把求愛字條裝在衣兜里,準(zhǔn)備預(yù)先到村西頭等著玉倩,見面后便把字條遞給她。誰想,剛剛走出大門,他便思慮重重,不由得便想這想那。
“不對呀!玉倩究竟是嫌我不盡快發(fā)揮創(chuàng)業(yè)的心呢,還是根深蒂固就是那種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勢利眼女子?這其中可沒有個足夠的見證。智星大哥只說是結(jié)婚需要個基本條件,她具體要求條件高低卻只有她自己知道。說來說去,大嫂還是個婆娘,她就是嫌我窮罷了……”他兩眼瞅著天空:“什么找個中間人傳通話語,說白了,就是女方自己不好意思講條件,需要找個媒人憑條件論婚姻便是!”想到此,一股莫明其妙的怒火涌上心頭,“呸,這事到底還是應(yīng)當(dāng)你玉倩先向我交代個明白,你不先找我談,我不理你便是!”他猛一轉(zhuǎn)身,回頭便向屋里走去,一氣之下,把已寫好的字條撕得粉碎,再也不思量如何跟玉倩談情說愛的事了。
接著,他便賭氣地想:哼,千主要萬主要,眼下設(shè)法掙錢最主要,等把日子過起來,我愿要個啥樣媳婦便娶個啥樣的媳婦,有的是!氣憤之余,他暗暗立下誓言:不把日子過富,絕不再考慮愛情和婚事!
如此,玉倩不肯約他單談,他又不肯主動找玉倩談,二人的事也就暫時放下了。
一九八三年春天,希成征得父母支持后,到外地參觀學(xué)習(xí)那些養(yǎng)豬大戶建造大型豬圈的方法,又細(xì)心跟他們學(xué)習(xí)給豬喂料飲水的經(jīng)驗。什么經(jīng)驗技法都掌握了,便初次到銀行貸款兩萬元,建了一處能養(yǎng)四十頭豬的中型養(yǎng)豬場,開始發(fā)展養(yǎng)豬業(yè)。一開始只養(yǎng)十幾頭,養(yǎng)了一段時間,見沒有什么風(fēng)險,便增加了數(shù)量。不出一年的時間,便賺了一萬塊錢。此時的農(nóng)村,出一家萬元戶很少見,他一躍便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大富戶。
從希成跟李大嬸產(chǎn)生誤會開始,一直到希成發(fā)了家,希成見了玉倩一家人的面,該禮貌說話,還是禮貌說話,和過去沒有兩樣。
說來也怪,希成越是不往愛情上去考慮,李大嬸反而打心眼兒里佩服起他來,玉倩則對希成的愛意發(fā)展到似火盆一樣地?zé)?。李大嬸和玉倩每每與希成見面時都是喜不自勝,梁智星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祝福他們戀愛成功。有時候,梁智星與希成見了面便關(guān)切地問:“兄弟,最近跟玉倩關(guān)系搞得怎么樣啊?”希成心里明白,為了不讓智星大哥掃興,便答道:“大哥放心,我們的關(guān)系搞得很好!”梁智星很高興地想:哦,說不定他們早就擁抱過了!因此,也就不再多問。梁智星是個能盛住話的人,不到希成和玉倩公開戀愛關(guān)系的時刻,在外并不提起這事。
又是一個春天,農(nóng)歷三月中旬,鮮花笑顏迎春種,燕子呢喃報農(nóng)忙。一天晚上,玉倩和李大嬸正在家掰花生種子,李大嬸說:“二嫚哪!看來,那年春天希成到咱家玩的那天夜里,娘對他說話有些刻薄了。人,窮不能窮到老,富不能扎下根,只要有志氣創(chuàng)業(yè),就是一個有骨氣的小伙子。”
玉倩噘著嘴說:“人家本來就是一個有骨氣的人?!?/p>
李大嬸說:“不管怎么說,他以前來咱家,那言語行動,還有當(dāng)著我的面說的那幾句話,那種求親方式還是讓人看不慣?!?/p>
玉倩說:“嗯,他就是嘴拙,不會花言巧語?!?/p>
娘細(xì)看女兒臉上的表情,知道她只是表面怨希成嘴拙,而內(nèi)心里卻反而佩服他的憨厚,便說:“要不這樣,以后你們倆再見了面,他要是表現(xiàn)出對你有意思,你就跟他談?wù)劚闶??!?/p>
玉倩當(dāng)著娘的面有些羞,開口便說:“我才不跟他談呢!”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恨不得立即跟希成談?wù)劇?/p>
李大嬸暗暗想道:要是希成一直不是個賭氣掙錢的人,我倒是永遠(yuǎn)都不會被閨女埋怨,于今希成把日子過起來了,恐怕我以后會被二嫚埋怨一輩子的。情況既已發(fā)展到了這一步,我不如設(shè)個法引導(dǎo)希成還和一年前那樣常來我家玩,來了后我便借口出外辦事,制造他們倆說話的機會,不就什么事都解決了嘛!
事逢湊巧,第二天中午,玉倩娘出門辦事走在街上,走至村里的中心大街,希成從豬場回家迎面走來。李大嬸老遠(yuǎn)便喊:
“喲!希成,你可真忙啊,又在豬場忙著喂豬啦!”
“是呀,大嬸,我一天價沒有別的活,就是天天忙著喂豬。大嬸要干啥去呢?”
“哦,我沒有什么事,要去南頭子串門去?!崩畲髬鹫f著,已來到了希成面前,她機警地向大街兩頭看了看,見沒有人來,便低聲說:“對了,玉倩希望你有時間到俺家教她畫山水畫呢!有時間的話,你就上家教教她吧?!?/p>
希成隨口回一聲:“好啊,我一定去?!?/p>
李大嬸聽希成答應(yīng)得痛快,滿心歡喜地離去。
誰想,希成只顧精心喂養(yǎng)他的豬,早已把愛情的事拋在腦后,至于同學(xué)之間一起習(xí)練畫畫的事,本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事后,他竟把李大嬸的話給忘了。
五天過去了,李大嬸見希成沒有到她家玩,心里感到納悶兒,便把自己的想法以及有意引導(dǎo)希成去她家玩的話語都跟玉倩說了。玉倩見希成日子過富了,反而不想追求她了,心里著急萬分,便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她每每打扮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然后估摸希成能從哪里走,她便裝作有事要辦,故意也從那里走,以此誘發(fā)希成對她的愛意??墒?,幾次誘導(dǎo),希成都沒往心里去。
一天上午,希成從豬場回家取卷尺,在返回豬場的路上,又走至中心大街,正往西低頭走著,猛然抬起頭,忽然見玉倩從北面的街口走出來。希成急忙打招呼:
“哦,是玉倩啊,要忙什么去呀?”
玉倩不說話,站在他的面前,顯現(xiàn)出滿臉的情意,同時又帶出幾分羞色,“你……你……”她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你日子過發(fā)了,不認(rèn)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