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強
□歷史、文化研究
中國古代庶民女性的家庭地位研究——對“三從”的再思考
徐志強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松江 201620)
留存至今的民間契約文書記載了大量反映人們財產(chǎn)關系和身份關系的行為,真實再現(xiàn)了禮法的規(guī)定與社會實際生活的結合方式與結合程度。通過對契約文書的考察,分析中國底層社會的家庭活動,探討婦女的地位與權利,會發(fā)現(xiàn)在父權至上的社會背景下,以往印象中婦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形象,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一段比想象要大得多的距離。女性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生活空間的轉換,受到“情、理、法”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其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從父之附屬到夫與妻齊再到女性尊長,民間社會的契約活動證明中國古代社會庶民女性具有相對獨立的人格,而非“無自專之道”。
古代社會;庶民女性;家庭地位;契約;“三從”
中國古代社會的女性,在父權社會的背景下,其地位可以簡單概括為“男尊女卑”,可謂毫無獨立人格可言。她們從出生到死亡,通常會經(jīng)歷為人女、為人妻和為人母三種身份的轉變,但是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約束下,一般都逃脫不了“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儀禮·喪服》)的命運,其生活空間被牢牢限定在家庭范圍內,存在的價值也僅能夠體現(xiàn)在家務勞動、傳宗接代以及相夫教子的功能上,概括來講就是“主中饋,守婦道”。這也是傳統(tǒng)社會所賦予的女性角色定位,尤其是上層社會女性,自幼即接受以“三從四德”“貞孝”“節(jié)烈”為主的倫理道德教化,她們的形象通過《列女傳》、地方志等官方文獻加以宣揚傳承,成為女性角色的樣板。而庶民女性生活在社會底層,她們沒有良好的家庭出身,為謀求生計成為社會勞動和經(jīng)濟活動的主體,她們的喜怒哀樂以及生存狀況并不為上層社會所重視,其生活實態(tài)往往被官方正史所忽略。而以契約文書為代表的民間文獻,則詳實記錄了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實景,其中不乏庶民女性的身影,有必要深入挖掘,以展現(xiàn)中國古代庶民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更為真實的形象。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家庭內部關系上,基于血緣而形成了長幼尊卑的權力結構?!澳觊L的對年幼的具有強制的權力。這是血緣社會的基礎。血緣的意思是人和人的權利和義務根據(jù)親屬關系來決定。”[1]101按照日本學者滋賀秀三的觀點,“在中國,親屬關系的規(guī)定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是‘宗’的概念”[2]26,即身份由男性血統(tǒng)所決定。女性的身份歸屬問題應當從自然性和社會性兩個方面來考慮。從自然性的意義講,女性因血緣關系成為父“宗”之人。而從社會性的意義來看,妻子因婚姻關系,變成了夫“宗”之人。女性的地位是圍繞“宗”所形成的家庭秩序進行設定的。因此,女性自出生之始,在人身關系上始終是“附于他人”的。尤其是“在室女”直至出嫁,在家庭生活中要受父權統(tǒng)治,處于卑位。
女子自出生之始地位即不及男性,《詩經(jīng)·小雅·斯干》中云“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以弄璋之喜來比喻生男孩,而生女兒則為“弄瓦之喜”,待長大成人其處境亦未有改觀。女性完全生活在父、夫的陰影之下并無獨立的人格可言。極端的例子就是女性人格被物化,類似于其他經(jīng)濟關系一樣,女性屬于男性的私有財產(chǎn),等同于一般商品,可以用來典當、買賣,進行交易。
清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休寧縣項國正賣女婚書[3]1048
立議墨婚書人項國正,今因家下日食艱難,無得取辦,同妻商議,自愿將親生次女名喚鳳弟,系庚辰年四月十二日辰時誕生,央媒出繼與汪宅名下為女,當日得受彩禮銀五兩整。自過門之后,聽從改名養(yǎng)育。長成人,一聽汪宅議婚遣嫁,不涉項姓之事,亦不許項姓往來。倘有風燭不常,各安天命。今恐無憑,立此婚書永遠存照。
康熙四十五年四月初二日 立婚書
同妻 吳氏 項國正(押)
憑媒 美德伯婆 中秋姑
清道光十七年二月賣婚書契(楊銀元賣女秋弟)[4]211
立賣婚書契楊銀元,今因家貧衣食無度,只得將親生女取名秋弟,生于庚寅年正月十七日卯時,自情愿央中出賣與家主吳 名下為婢,三面言定當?shù)檬軆r?平色三兩正,其銀當日是身收足,其女聽憑改名使用,成人長大聽 家主另行擇配與身無涉,其女倘有風燭不常,各安天命,如有逃走失落等情,是身尋歸受主,毋得異說。恐口無憑,立此賣婚契存照。
因夫君客外無信歸家,故而是身出賣,再批。
上述兩份名為“婚書”的契約,與儒家的“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者也,故君子重之”(《禮記·昏義》)毫不相干?!盎闀敝小把朊匠隼^”“央中出賣”的表述,說明所謂的“婚書”實際上是女兒的賣身契約,賣女的原因,或“因家下日食艱難,無得取辦”,或“因家貧衣食無度”,雖有“自愿”的意思表示,但實則不得己而為之。出賣以后不僅與親生父母沒有任何關系,更為可悲的是喪失了自己的人身自由。反映出底層社會貧困家庭將婚嫁作為生活來源的途徑之一。
中國古代男女婚姻的締結不以雙方當事人的自愿和同意為實質要件,婚姻乃“合二姓之好”,意味著兩個異姓家庭通過婚姻紐帶連結在一起。男女當事人的意愿如何并不在考慮的范疇,甚至直到洞房花燭夜,才是雙方的第一次見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關系成立的必要條件,定婚的形式要件則是須有婚書或婚約?;闀蚧榧s即許婚之書,具有法律效力,為當時的官方和社會所認可。按照元刻本《新編事文類聚啟札青錢》[5]44的記載,婚書格式如下:
納聘書(格式)
某州某縣某處姓某,今憑某人為媒,某人保親,以某長男名某,現(xiàn)年幾歲,與某處某人第幾令愛名某姐,現(xiàn)年幾歲,締親。備到納聘財禮若干。自聘定后。擇日成親,所愿夫妻偕老,琴瑟和諧。今立婚書為用者。
年 月 日 婚主姓 某押啟
合同婚書 女婿姓 某押
保親姓 某押
媒人姓 某押
回聘書(格式)
某鄉(xiāng)貫姓某,今憑某人為媒,某人保親,以某第幾女名某姐,現(xiàn)年幾歲。與某處某人口男名某,現(xiàn)年幾歲,結親。領訖彩禮若干。自受聘后一任擇日成親。所愿夫妻保守嗣續(xù)繁昌。今立婚書為用者。
年 月 日 婚主姓 某押啟
合同婚書 女 姓 某押
保親姓 某押
媒人姓 某押
從兩份婚約文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婚姻雙方當事人并不在婚約文書之中,納聘書和回聘書均是由父親作為聘書的主簽人,婚約也是以家長的口吻書寫,并沒有當事人意愿的表述?;闀膬热菡f明婚姻關系的成立,是經(jīng)過媒人的牽線見證,由父母首肯并在其主持下進行的,即所謂“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白虎通·嫁娶》)。只有經(jīng)過這樣的程序,婚姻才是既合法、又合情理的“天作之合”??梢?,在傳統(tǒng)社會,女性“待字閨中”之時,不僅沒有人身自由,婚姻自由更是無法想象的。
在中國古代,一般認為女性是不能有私產(chǎn)的,《禮記·內則》中有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無私假,不敢私與?!痹诟笝嘀辽系谋尘跋?,家庭財產(chǎn)繼承的規(guī)則是實行諸子均分制,女兒的財產(chǎn)繼承權利則受到忽視。由于“同姓不婚”的傳統(tǒng)婚配原則,女兒出嫁以后就成了外“宗”之人,祭祀祖先、傳承宗室均與女兒無關。女兒僅能以“妝奩”的名義分配到部分財物,以遵循人情社會中的經(jīng)濟交換準則。下舉一例說明。
建文元年十二月祁門謝翎先批契[6]卷一43
十西都謝翎先,自嘆吾生于世,幼被父離,值時更變,艱辛不一。緣我男少女多,除女榮娘、嚴娘已曾聘侍外,有幼女換璋、注娘未成婚聘。見患甚危,心思有男淮安年幼,侄訓道心性綱〔剛〕強,有妻胡氏,年逾天命,恐后無依。是以與弟謝曙先商議,令婿胡福應依口代書,將本都七保土名周家山,經(jīng)理唐字一千三百八十九號,夏山肆拾畝,其山東至田,西至大夆〔降〕,南至深坑,下至謝一清田,北至嶺,上至爭夆〔降〕,下至雙彎口小坑,隨坑下至大溪及謝潤孫田末。其山與謝顯先相共,本宅四分中合得三分,計山叁拾畝。又將七保吳坑源,土名南塢,經(jīng)理唐字二千五十六號,計山五畝三十步,其山東至長嶺,下至坑口大溪田,西至坑心,上至夆,下至塢口坑,南至夆,北至正塢坑。今將前項二處山地,盡行立契出批與妻胡氏圓娘名下管業(yè),與女換璋、注娘各人柴米支用。候女出嫁之后,付與男淮安永遠管業(yè),諸人不許爭占。其未批之先,即無家、外人交易。如有一切不明及姪下子孫倘有占攔,并聽赍此批文經(jīng)官告理,準不孝論,依仍〔仍依〕此文為始。今恐無憑,立此批契為用。
洪武三十二年
建文元年己卯歲十二月十九日 謝翎先(押)批契
見人 謝曙先(押)
依口代書婿 胡福應(押)
從批契可以看出,謝翎先想到還有幼女未曾婚聘。兒子淮安年幼,妻子胡氏終年無依,于是臨終之時立“批契”,將兩處山地“盡行立契出批與妻胡氏圓娘名下管業(yè),與女換璋、注娘各人柴米支用”。文書中還提到:“候女出嫁之后,付與男淮安永遠管業(yè),諸人不許爭占?!闭f明批契中的兩處山地,當女兒出嫁以后,即交由兒子淮安繼承管業(yè),兩個女兒并不享有家產(chǎn)的繼承權,只是臨時由妻圓娘代管而已,目的是保障母女的生活。
女性自出嫁后,就成為夫“宗”之人,按照儒家禮教思想“夫為妻綱”“既嫁從夫”的觀念,一般會認為妻子在家庭生活中處于從屬地位,對家庭的財產(chǎn)甚至于自己的婚姻等都不具有話語權。但真實的生活是千姿百態(tài)的,從大量民間契約文書中,反映出女性參與家庭重大決策活動,主宰自身命運的情況。
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丈夫是當然的一家之主,既是家庭權力的代表者,也是家庭財產(chǎn)的管理者,享有天然的所有權和處分權,女性必須從屬于男性。這是我們的一般認識,亦為上層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認可。而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社會,民間契約文書中反映的卻往往是另一番景象。家庭財產(chǎn)的處分,并不只是丈夫的自說自話,妻子的意見同樣重要。在訂立的交易契約文書中,雖然不需要妻子署名,但文書當中會有“同妻嘀議”“夫妻商議”等字樣,一方面說明民間社會“夫妻共財”的實景,另一方面,反映出對于交易行為妻子知情并同意,夫妻的合意是契約成立的要件,以此來降低買方風險。下面這件嘉慶二十年立絕賣契即是如此。
立絕契出賣田塘、石木壩、河車埠領銀人,趙升龍夫妻商議,愿將祖遺父分己分關內十五都、五甲地名趙家營茶右一屯,冊名趙天育正餉銀三分整,加津照派。其田坐曲尺塘腦頭田一畝五分,一丘,系曲尺塘水自面至底掏井戽浸蓄放車注。田邊車埠一個,筒車河車埠坐柳樹灣正油子樹埠頭,己分筒車、水石壩一半,提禾扶圳無阻。俱系照依己分派分。放注車蔭,概行出售。盡問親房人等,俱稱不受。央請中證趙彩文、芳本等,行言勸合本房趙廷爵公房向前承接。比憑中證三面得受時值田價銀二十八兩整。系升龍親手領訖,末少分厘。其田未賣之先,并無重行典當。既賣之后,聽廷爵公子孫騰飛、若松、山峻、耀楚等更名稅契完餉耕佃管理,永無續(xù)贖異言。脫業(yè)畫字,包藏在內。如有互混不明,系出筆理落,不與受業(yè)相干。所出所受,彼此甘愿。今欲有憑,立此絕契一紙,與廷爵公子孫永遠管業(yè)收存為據(jù)。
價足契明,領不重書。
經(jīng)管:趙若松、騰飛、山峻、耀楚。
憑中:趙應麟、明亮、彩文、芳本。
嘉慶二十年九月二十日趙升龍立,胞弟聲鳴代筆。[7]584
在特定條件下,妻子也可以單獨處分家中不動產(chǎn),具有相對自主的地位。在反映家庭財產(chǎn)交易的契約文書中,女性作為立契人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成為寡妻的情況下,妻子承管丈夫留下的家業(yè)。丈夫去世后,妻子獨撐家庭,在難以維持生計的情況下,往往不得不將家產(chǎn)變賣,以應付債務或家庭生活開支。
天啟五年李阿胡賣山白契[8]547
立賣契人李阿胡,今因故夫存日所欠叔公李汝宣名下銀無措,自情愿將承祖分受罔字八千一百零四、六號山一業(yè),土名陰坑,計稅六厘七毫。東至水坑,西至降,南至……,北至……。今將四至內盡行出賣與本家叔公汝宣名下管業(yè)。三面議定時值價紋銀九兩整,其銀當成契日一并收足。其山聽從即日管業(yè),并無難異。倘有內外人等生情異說,盡是出賣人承當,不干買人之事。未賣之先,并不曾與他人重復交易。其稅聽從于本戶花(劃)扒解納??趾鬅o憑,立此賣契存照。
內添四字。再批。
天啟五年十一月日立賣契人李阿胡(押)。
代筆弟 胡心垣(押)。
見立叔公 李汝龍(押)。
李千壽(押)。
李阿胡的丈夫生前欠叔公李汝宣名下一筆借款到期無力償還,不得不將承祖分得的山地賣與叔公抵債。從這張契約文書可知:第一,妻子具有獨立人格,是訂立契約的適格主體。第二,家庭財產(chǎn)屬于整個家庭共同體所有,而非屬于個體成員,家中尊長有處分權,這也是家產(chǎn)“同居共財”原則的應有之義。第三,丈夫是戶主對外代表家庭,其生前欠下的債務,不因人死而債消,仍需要以家庭財產(chǎn)進行償還。這里雖然沒有見到丈夫簽訂的債務契約,但是根據(jù)上一份契約,可以推知妻子對丈夫負債情況是知情同意的,當丈夫去世后,妻子成為家中唯一尊長,不僅對家產(chǎn)具有管業(yè)的義務,還要對丈夫生前的債務承擔還款責任。
另一種情況是丈夫在世,但是外出經(jīng)商常年不歸,妻子獨撐家業(yè),生活無以為繼時,不得已處分家庭財產(chǎn),與兒子、孫子或是伯叔等共同立契。
歙縣方阿葉賣地赤契(清乾隆二十八年)[9]287
二十四都一圖立賣杜絕文契人方阿葉同男維玉,今因夫主、大男在楚,銀、信?!蚕 成伲矣嫴环?,且在歲暮,衣食難度,今凂中將常字二千二百零二號,地稅三分三厘九絲六忽,土名山公嶺,四至在于清冊,出賣與本家族叔祖元升名下為業(yè),三面議定得受時值價銀十兩,其銀當即收清,亦不另立收領。其稅隨即過買人戶內,支解輸糧。聽憑扦造風水,永無異說,倘夫主及男回家,并親房內外人等異說,俱系身一面承當,不涉買人之事,恐口無憑,立此杜賣約文契永遠存照。
乾隆二十八年十二月 日立賣杜絕文契人方阿葉
同男 維玉
憑中 方肇湜……
冊里 姚維馬非
奉書男 維玉
方阿葉的丈夫與長子一同在外謀生,銀、信稀少,在歲暮之時年關難過,只好與次子出賣土地。因未能與丈夫商議,所以在契約中特別強調“倘夫主及男回家,并親房內外人等異說,俱系身一面承當,不涉買人之事”。一方面說明在“同居共財”原則下,家庭財產(chǎn)的處分應當由夫妻共同決定,是當時社會約定俗成的交易習慣。另一方面,因丈夫外出不歸等客觀原因造成事實上無法滿足夫妻共同決策的要件時,妻子仍可以處分家庭財產(chǎn),但是需要家中其他同居男性共同擔保并簽押。同時妻子的“特別聲明”,也再次說明女性具有獨立人格,能夠單獨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責任,而且也是被當時社會所能接受和認可的。
在固有記憶之中,中國傳統(tǒng)婦女再婚是不能被社會所接受的,寡妻改嫁亦是如此。傳統(tǒng)禮教宣揚的主流思想是女子應當“壹與之齊,終身不改”(《禮記·郊特牲》),東漢班昭在《女誡》中曾云“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10]2790。換句話說,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卻不能再嫁。婦女被出或夫亡之后,倘若再嫁他人,是為社會所恥笑的,即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在宋儒理學家的倡導下,社會上流行著“家有節(jié)婦烈女相夸耀”的風氣,尤其在士大夫階層更甚,到了清代,更是將女性“從一而終”上升到可享旌表之榮的高度。而現(xiàn)實當中,女子再婚在民間社會卻是十分普遍的。胡中生在統(tǒng)計明清徽州下層社會的“14例入贅婚和3例勞役婚中,經(jīng)歷二婚和二婚以上的女性有10個,約占總數(shù)的60%,一婚的女性只有40%;而二婚的男性則只有4個,不到總數(shù)的1/4,不及女性再婚的一半”[11]。在理學和禮教鼓吹節(jié)烈的同時,底層社會以它特有的方式對女性的禁錮表達了否定。與上層社會士大夫階層所宣揚的婦女節(jié)烈觀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下以一則再婚書為例說明。
清乾隆時嫁后再婚書[12]1796
立主婚族長某人,今有弟侄孫某人身故。侄孫婦某氏孝服已滿,自甘守志。奈家貧無食若死不久,則云棺木銀兩無以償還,只得憑媒某氏說合,出嫁與某人為妻。收到彩禮銀若干,以完欠負。某氏聽從某宅擇吉過門婚配。此系兩家情愿,各無異說。今欲有憑,立此婚書存照。
乾隆某年月 日 立婚書族長某押
官媒某人押
這份文書為清代乾隆年間民間再婚文書的樣文,再婚的原因是“自甘守志,奈家貧無食”,說明家庭生活貧困是再婚的主要原因?!傲⒅骰樽彘L”說明再婚不僅是寡妻本人同意,也是被家族所認可的。
同樣,一般會認為離婚是丈夫的特權,妻子是不能夠主動提出離婚的。如果終止或解除婚姻關系,也須由男方出具離婚書或休書。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由女性主動提出離婚的案例也真實存在。下舉一例。
立出字,婦秦氏因四十八年自主嫁與徐以仁為妾。至五十三年以仁欲搬眷回籍,氏因身有疾病不愿歸楚,向以仁哀求情愿出家為妮,當收徐以仁銀叁十兩錢貳十千文以為終身度日之資,此系以仁甘心愿出,并無勒逼等情。自出字之后,再不纏擾,徐姓亦勿翻悔,特立一紙,永遠為執(zhí),存照。
憑親 唐文錦
仝在
周必叢
乾隆五十三年臘月初八日立出字婦秦氏(1)
這份“出字”文書中,婚婦秦氏自主嫁與徐以仁為妾,因其夫“欲搬眷回籍”,秦氏不愿跟隨,故提出離婚,并主動立下了出字文約。如前所述,女性再嫁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女性主動解除婚姻,確實比較鮮見,筆者所見的此類契約只此一件,加之民間諺語有云“初嫁從親,再婚由身”“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2]434,也能反映出民間社會女性的婚姻自主權。
伴隨著私有制的出現(xiàn),男性將個人專屬財產(chǎn)轉移給與自己有共同血緣關系的人成為人類社會共同的現(xiàn)象,這種父子之間的財產(chǎn)相續(xù)在中國古代被稱為“分家”。一般認為主持分家應是男性獨有的權利,但在實際分家中,由夫妻共同主持也是十分常見的事情。按照民間習慣,分家與買賣、典當一樣要立契為據(jù)。下面這則契約就是劉永廉與妻王氏通過遺囑,以鬮分的方式分配家產(chǎn),分產(chǎn)業(yè)契由夫妻二人與四個兒子共同簽署。
乾隆五十一年龍溪縣劉永廉分產(chǎn)業(yè)契[13]730-731
立遺書鬮分人劉永廉,同王氏生有四子,長曰世美,次曰世瑞,三曰世安,四曰世持。但廉前因行年六十有八,長次二子既婚,三四兩子未娶,自覺人壽難ト,恐有鬩墻之患,已將現(xiàn)置田產(chǎn)照配,先立遺書分轄定著。茲有幸四子俱各畢婚,而廉今年登七十年六,合應再將承父鬮分房產(chǎn),以及此后續(xù)置厝宅田產(chǎn),逐一再配分,轄庶無后患。今將新建大厝后一進分與四子居?。菏烂缿谬堖吳胺恳议g,世瑞應得龍邊后房一間,世安應得龍邊后房乙間,世持應得龍邊前房一間。其所存在落地一進未蓋造,將此進龍邊房一間,并庚子年世美現(xiàn)去圓銀伍佰拾圓分與長孫允棟。又將虎邊房間,因世瑞繼業(yè)闔家惟賴,即分與兄藏,爾其勿違,各聽自己蓋造。其余厝地田產(chǎn)邀同房親逐一秉公照配均分開,載于遺書,明白可據(jù)。今定以元亨利貞四個字為鬮付四子各自扯揭。爾等須遵吾命,照拾得鬮字管業(yè),毋得越混,以滋弊端。此系至公無私,各宜安分守己,善體我心。今欲有憑,合立遺書四紙一樣鬮分,每人各執(zhí)一紙以為存照。
依命閹分男世安世美世持 (花押)
遵命代書男 世瑞 (花押)
乾隆伍拾壹年歲次丙午肆月 日
劉永廉 (花押)
立遺書鬮分人
王 氏 (花押)
妻子不僅可以與丈夫共同主持分家。當丈夫去世后,妻子在為夫守志的前提下,還具有“代位繼承”的權利,即可以自己的名義代替丈夫承繼分家時丈夫應分得的家產(chǎn)。葉孝信主編的《中國民法史》,在對唐宋的法律與習慣進行比較詳細的分析之后,得出結論:“所以,在兄弟分家的情況下,寡妻孤兒‘一房’(2)的財產(chǎn),是以寡妻的名義繼承、領有的?!盵14]409-412明清時期的法典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明會典》卷十九的條文規(guī)定:“凡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需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鼻宄忻髦?,下面這則清嘉慶年間的契約也證明了這一點。
嘉慶二十三年歙縣沈姓閹書[15]333-334
自序
立囑字,父沈含章原詔諸子而言曰:自予叨先嚴之訓誨,幸遊庠而登鄉(xiāng)進士,承祖父之創(chuàng)垂,與爾母遭遇多故,守成維艱,凜凜乎勤儉持家,田園頗廣,堂構漸新。生男四能子,乃能克家,雖天不永年而早逝,而諸兒媳兄弟翕妯娌和,濟濟各成其事,欣欣然雍睦一堂。竊效陳兢之義門,象山之三聽,公藝之百忍,有誰存分異之見哉?抑知諺有云:“木大分枝,人大分家”,伊古以來于今為烈。適予周花甲,家務甚繁。人心漸馳,與其放而莫約,孰若分而各管為愈焉。今與爾等約,所有田地房屋山塘等項,除抽拔以外,四股品搭均勻,拈閹為定,因編關為元、亨、利、貞冊各執(zhí)一本,以垂永久。自分之后,各體予志,毋以小利傷情,毋以片言致恨,將來啟我家聲,光我門弟,雖分猶合,俾爾父爾母油然自得,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又其聽之,予復何囑。
嘉慶念三年正月 日立囑字父 沈含章
承關媳 洪 氏
男 引 謨
引 謙
引 調
憑胞弟 瑩 章
內弟 章惟善筆
沈含章有四子,但長子早逝,媳洪氏為其守節(jié)。嘉慶二十三年分家之時,沈含章編立元、亨、利、貞四閹,四房均分家產(chǎn),簽押人“承關媳洪氏”即表明是由媳洪氏承繼長子一房的財產(chǎn)。
元代陳澔《禮記集說》云:“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盵16]從,謂順其教令。換句話說就是丈夫去世后,妻子要聽從兒子的教令。而《禮記·曲禮》中對此的解釋卻是“家事統(tǒng)于尊”(4),即家庭事務要服從尊長的意見。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倫常講孝道”的要求,子女的行為不應違背父母。顯然,對“夫死從子”的理解存在著差異。孰是孰非,讓契約文書帶我們還原真實的生活場景吧。
在家庭之中,戶主是家庭對外關系的代表,一般由男性擔任。即使男子年幼,仍可以戶主身份代表家庭。而在家庭內部依據(jù)長幼人倫之序,母親要尊于兒子,這種女性尊長的地位為當時法律和社會所認同。當家中男性尊長不在或已去世時,不論兒子成年與否均要聽從母親的教令,當然母親也要征求成年兒子的意見。具體情況反映在不動產(chǎn)買賣交易中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情況:
一是以晚輩為主導,契約由晚輩為首訂立。進行家產(chǎn)交易時,晚輩要征詢家中女性尊長的意見,在契約中會有“與母商議”“與叔母嘀議”“與妻母嘀議”等字句。契約在簽署上則由晚輩主押,女性尊長副押。表明女性尊長對契約內容知情同意,并在其見證下,買賣行為具有法律效力。下舉一例說明。
南宋淳祐二年休寧李思聰?shù)荣u田、山赤契[6]卷一5
休寧縣附產(chǎn)戶李思聰、弟思忠,同母親阿汪商議,情愿將父□□存日置受得李舜俞祈〔祁〕門縣歸仁都土名大港山源……今將前項四至內﹝田﹞山,四水歸內,盡行斷賣與祈〔祁〕門縣歸仁都胡應辰名下,三面評議價錢官會拾染界壹百貳拾貫文省。其錢當〔立〕契日一并交領足訖。其田、山今從賣后,一任受產(chǎn)人聞官□祖舜元戶起割稅錢,收苗為業(yè)。其田、山內如有風水陰地,一任買主胡應辰從便遷葬,本家不在占攔。今從出賣之后,如有內、外人占攔,并是出產(chǎn)人袛當,不及受產(chǎn)人之事。所有元典買上手赤契伍紙,隨契繳付受產(chǎn)人收執(zhí)照會。今恐人心無信,立此斷賣田、山文契為照。
淳祐貳年十月十五日 李思聰(押)
弟 李思忠(押)
母親 阿汪(押)
見交錢人叔 李余慶(押)
依口書契人 李文質(押)
這份契約是由兒子發(fā)起的,“同母親阿汪商議”的表述說明斷賣田山的行為,是征得母親同意的情況下進行的。母親作為副押人與兩個兒子共同簽押,一方面以女性尊長的身份進行見證買賣行為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也為契約的履行提供擔保。
二是由女性尊長為主導,契約同樣以晚輩為首訂立。契約中的文字表述為“奉母指令”。女性尊長同樣要在契約文書中簽押。下面這張南宋時的契約就屬于這種情況。
南宋咸淳三年徽州方伯淳賣山地赤契[17]540-541
□□都方伯淳,奉母親指零〔令〕,將自己標帳內大塢縣字號拾號夏山貳畝;夏山地伍號,計伍步。東止方思義自地,西止領〔嶺〕及方文瑞山地,止田塝,南止尖。今將前項山地并地內一應等物,盡行出斷賣與李四登仕名下,面議價錢拾捌界官會柒拾貫文省。其錢當日交收足訖。今出賣之后,一任受產(chǎn)人永遠收苗為業(yè)。如有四至不明及內、外人占攔,并是出賣人自行之〔支〕當,不涉受產(chǎn)〔人〕之事。今恐人心無信,立此賣契為照。
咸淳叁年三月十二日 方伯淳(押)
母親花押 汪氏
見交錢人 李仲□。
賣地行為是母親汪氏決定發(fā)起的,具體交易交由兒子方伯淳主持完成,所以契約中表述為“奉母親指令”將山地斷賣。同樣是由兒子主押,母親副押,女性尊長仍然承擔的是見證和擔保人的作用。
三是以女性尊長為主,同晚輩共同訂立契約,共同簽押。與前兩種情況在簽押時不同的是,前兩種情形都是以晚輩為主押人,女性尊長為副押人,而這一種情況則是由女性尊長為主押人,晚輩為副押人。交易行為由女性尊長發(fā)起并由其主持完成,兒子共同參與。下舉一例說明。
義學契據(jù)[7]76
立契出賣水田人謝陳氏同嫡男成日、永日。今因公私莫措,母子合口商議,情愿將祖置夫創(chuàng)分管地名塘頭沖王家門首大路下水田肆丘五畝,又神堂灣屋上首田名謝家長丘大路下一丘、牛軛丘水田肆畝,二契共水田玖畝,水系大塘李公埧 、謝家灣門首壩均照額管注、蓄放、車戽。糧載十都叁區(qū)冊名謝愷元戶內正餉一錢四分九厘,又八區(qū)冊名謝又元戶內正餉二銭五分,南漕照派。盡問親房上首,俱稱不受。浼請中親謝榮封、應勷、海瀛、濟亭、端書、王筠房等訂向王義學經(jīng)管予懷、鴻猷、方湖、道興、榮魁承受為業(yè)。三面議定時值價銀一百九十兩正,就日銀契兩交,并未短少分厘,亦無逼勒準折等情。糧從二十三年起任王更戶完納。田上重行典當及親房上首,概系出筆理落,不與受主相干。自賣之后,任王執(zhí)契管理,永無異言。今欲有憑,立此賣契,并繳老契貳紙,付王永遠收執(zhí)為據(jù)。其有分關,各處有田,不便繳。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日,立契人謝陳氏同男成日、永日,命侄海瀛筆。
這份契據(jù)說明女性尊長陳氏是賣水田契的主要當事人,契約的格式化表述為“某氏同男”。
除了在土地等不動產(chǎn)買賣中,有女性尊長活躍的身影外,在借貸活動中,女性尊長亦是獨當一面,或獨立作為主貸人,或協(xié)助兒孫作為擔保人。下舉兩例。
四都十一圖立當契婦吳阿鮑仝孫吳可周,今因錢糧緊急,自愿浼中將阿夫分得田乙業(yè),坐落土名攔于丘,系新丈騰字乙佰三號,計稅二畝六厘五毫三絲,計積三百九十二步二分九厘三毫,東至二千四佰四十乙號,西至乙佰二號,南至乙佰四號,北至六十四號,憑中立契出當于仝都汪名下為業(yè)。當日得受當價銀九五色拾六兩整。其銀當成交之日,乙并收足。其田隨即交于當主管業(yè)收租,兩無異說。倘有內外人攔阻及重復當押一切等情,盡是本身承當,不涉當主之事。其上首來腳與別業(yè)相連,不便付執(zhí)。今恐無憑,立此當契存照。
其中資并酒酌若干,三年之內取贖,系吳姓認,三年之外,汪宅認。再批押
康熙五十二年十月日立當契婦吳阿鮑押
孫男吳可周押
吳可遐押
吳公秀等押
依口代書吳元彬押[15]403-404
在這份立當文書中,吳阿鮑是以奶奶的身份作為主當人,將丈夫分得的田產(chǎn)憑中出當于同都汪名下,以獲得當銀維持生計。雙方約定,一旦發(fā)生重復當押等情形時,由立當人本人承擔相關責任。
立借字人項德孫,今因無銀使用,憑母金氏借到汪表伯名下本紋銀乙兩整。每年二分行息,期至三年內付還不誤。此照。
此銀長兄手收清。
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十六日立借字人項德孫押
憑母 金氏押[15]428
在這份借款契約中,項德孫因無銀使用,請母親出面擔保,向表伯借款,約定了利息和還款期限,由借款人和擔保人簽押,這里的母親金氏是擔保人的角色。
在中國古代社會分家是家產(chǎn)傳承、延續(xù)家庭“生命體”的一項極為重要的活動。分家的過程、方式以及家產(chǎn)分配的結果等事宜,一般會記載于分家文書中。家中尊長有權提出分家自不待言,從相關文書記載來看,兒子也有請求分家的權利。母親作為家庭中的女性尊長,在分家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主要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夫妻共同主持分家活動,前已討論不再贅述。這里主要討論丈夫去世后,女性尊長主持或參與分家的情況。主持分家通常是由女性尊長為首,家產(chǎn)如何分配主要體現(xiàn)的是母親的意志,文書由母親首簽,兒子隨后簽署。下舉一例說明。
雍正六年歙縣胡姓關書[15]317
立關書母胡阿吳,依夫起禮,承先人之遺業(yè),晝夜克勤克儉,庶幾家業(yè)頗盛,人丁興旺。育生三子……今因人多事繁,難以綜理,憑吳國詠、沈人運、余引禎等,面議分爨。仍將祖遺產(chǎn)業(yè)及己受產(chǎn)業(yè)、屋宇、器皿,依照肥瘦,品搭拈鬮,作天、地、人三鬮為定。以后依關書管業(yè),毋得爭論。如有恃強不遵關書者,以不孝論。爰立關書三本,各執(zhí)一本,子子孫孫永遠守之?!?/p>
雍正六年正月 吉日立關書母 阿吳
仝男 斌仁(等)
憑侄 琪仁(等)
憑弟 吳國詠
憑女婿 沈人運
代書 引禎
這份分家文書中,就是由母親胡阿吳單獨主持分家的情況。分家文書以母親的口吻所寫,分家的原因是“人多事繁,難以綜理”,請自己的弟弟、侄子、女婿作證以示公允,并對違反母親分家意志的行為進行了約定,“如有恃強不遵關書者,以不孝論”。以此強調女性尊長的權力。
分家除了上述由女性尊長提出并主持的情況外,也有兒子提出分家,經(jīng)征得母親同意后進行分家的。在這種情形下,母親以主盟身份主持分家,以長兄為首,兄弟共同訂立分家合同,母親居間裁判監(jiān)督,以確保家產(chǎn)分配的公平合理。
乾隆五十二年休寧(?)葉姓鬮書[15]326-327
……予兄弟懼奉命不效,家外租苗有限,店業(yè)資本微細,不足將來家計,恐累祖父遺憾,廢蕩之罪奚辭。是以兄弟熟嘀,稟命生母,將祖遺屋業(yè),及父手保湊葆和堂內外分法基地墻圍田園等業(yè),瘠肥派搭均配,除墳地并仍存眾者,請憑親族立定仁義閹書兩本,逐一查計開載明白。琰珩憑鬮各受一本,照分怡飴,謹守勿替。共于樂平三世店業(yè)田地,兄弟贊襄勉奮共守,是分之而仍聚也。茲奉母命,公派分受,謹守先志,以光前烈,以裕后裔,毋忽,是以序。
皇清乾隆五十二年歲次丁未榴月吉日
立閹書 葉國琰
葉國珩
主盟母 葉聞氏
憑堂兄 葉國瑞(等)
代書叔祖 葉世塤
這件分家文書由葉國琰、國珩兄弟二人所立,其母葉聞氏以“主盟母”的身份進行居中監(jiān)督,以使兄弟間分得的家產(chǎn)相對公平,以免日后產(chǎn)生矛盾。
分家行為中包含兩個基本關系:其一是家庭財產(chǎn)的縱向傳遞關系。家長將家產(chǎn)以“諸子均分”的方式向下傳給諸子。諸子從長輩那里承受家產(chǎn)?!坝赫觎h胡姓關書”即屬于這種情況。其二是家庭財產(chǎn)的橫向傳遞關系,兄弟之間分割家產(chǎn)?!扒∥迨晷輰??)葉姓鬮書”即是如此。女性尊長以主持人的身份參與分家,但家產(chǎn)析分主要是兄弟之間的事,兄弟之間處于同等地位進行協(xié)商,鬮書內容記載兄弟協(xié)商的結果,在這一意義上,分家又是一種合同關系,分書由參與分家的諸子各執(zhí)一份,“琰珩憑鬮各受一本”。
除了正常的婚姻嫁娶關系外,還有童養(yǎng)媳、入贅婚等特殊類型的婚姻關系。這里主要討論兩種類型:其一是莊仆的入贅行為產(chǎn)生的婚姻關系。莊仆入贅與以承嗣為目的的普通入贅婚姻不同,主要差異在于“投主應役”。一方面,男子不因入贅而改變其莊仆身份,除承擔岳父家的各項戶役外,還要聽從一切使喚;另一方面,入贅之后,男子的身份變成岳父家的組成成員,與原生家庭即斷絕了關系,不能私自供養(yǎng)親生父母。因此,莊仆入贅兼具婚姻和人身買賣雙重屬性。下舉一例說明。
嘉靖三十六年祁門黃春保入贅文約[6]卷二254
嘉靖三十六年三月初二日立入贅承戶養(yǎng)老文
約人 黃春保
主盟母親 鄭氏春秀
見人 汪養(yǎng)兒
代書人 汪圣祖
見人 汪救仙
主盟房東 謝 紛
謝 鐘
謝 鏜
付房東收照
合同二帙各收一帙為照(押)(半字)
這是一個典型的莊仆入贅文書。黃春保的祖父黃安民將其父黃貴隆賣給同都謝玉深為仆,因此黃春保從出生之日起,其身份就是謝家的家仆。其父黃貴隆去世時,黃春保還尚未婚配。于是“同母商議,托憑房東,入贅同都汪遲保寡媳胡氏”。入贅后,黃春保成為汪遲保家中的一員,“親愛當如父子”;同時還要承擔“所有汪遲保名下差徭戶役”,汪家的祖宗祭祀,以及汪遲保的養(yǎng)老送終;并承諾“永不回宗”。在該文書中,黃春保作為立約人主押,其母鄭氏春秀以主盟母身份同押于后,作為兒子入贅婚姻關系的主婚人,說明這門婚事男方家長是同意的,符合禮法“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8]的規(guī)定。入贅后黃春保由原謝家轉到汪遲保名下,該文書“一樣二帙,一帙付房東收證,一帙付汪遲保戶執(zhí)照”,即新老仆主各持一份,說明入贅婚姻也是合同關系。雖然母親和房東都稱主盟,但是“主盟母”僅是合同的參與人,而“主盟房東”才是合同的另一方當事人。
其二是婚姻關系終止時,晚輩仍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當父親去世,兒子解除婚姻關系自然要征求母親的意見。
咸豐十一年(1861)張大盛賣休妻婚書帖字[18]34
立賣休妻婚書帖字人張大盛,身沾暗疾,家父早年身故,家貧無奈,不能逃生,只得母子商議,娶妻劉氏不尊教訓,不敬翁姑長上,甘心自愿休妻。劉氏年庚二十二歲出嫁,母子家族商議,自愿請媒說合,召到謝捷錦名下向前承娶為妻,當日憑媒得授休妻身價禮金錢貳拾叁千陸百文正,并公堂畫字包頭酒水分伙出屋執(zhí)筆一并在內。當日憑媒一并收清,不少分文。自賣之后,任從謝姓擇日迎親歸門,張姓內外親族人等無得異說生端,捏情阻滯。并非謀割等情,不干媒人承娶人之事,出嫁休妻人一力承(耽)﹝擔﹞。出嫁以后親房別房外氏生端捏情,照依休妻身價錢扣除,日后不得反退。立有婚帖、請媒帖手印在此,明理論,拋石丟江永不回頭。掌印內“甘心”二字為記,立婚書帖為據(jù)。
在場 母陳氏(押)
媒人 洪廖氏(押)
咸豐十一年五月初二日筆張大盛(押)立。
(手印,內有“甘心”字樣)
這份休妻婚書兼具賣妻和解除婚姻關系雙重作用。賣妻是底層社會普遍存在的家庭生存策略,當家中其他資源(包括子女)均已耗盡,賣妻自然就成為維持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本例中張大盛因病,父親早亡,“家貧無奈,不能逃生,只得母子商議”,表明賣妻是經(jīng)過家中尊長同意的。當然也要妻子本人愿意才行,沒有妻子的配合,賣妻交易自然是難以完成,因為這一交易按照清律是非法的(5);而離婚的理由“不尊教訓,不敬翁姑長上”只是為“合法”解除婚姻關系的托詞而已。
留存至今的中國古代社會買賣、典當、立嗣、分關等契約文書,承載著民間社會充滿選擇和變易的基本關系。契約文書反映了國法之外的民間社會秩序、觀念、民俗與風情,再現(xiàn)了庶民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真實面貌。婦女因年齡的增長,以及生活空間的轉換,其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因此,一味強調父權與夫權意識形態(tài)下所塑造的女性從屬地位,將無法詮釋女性角色的內涵。產(chǎn)生印象與現(xiàn)實間差異的原因可以簡單歸結為“情、禮、法”三個方面。
親情和血緣是家庭關系得以維系的最基本元素。親情是人的本能和天性,親屬之愛更是人心的反映,不可違抗。這早已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種共識,《漢書·宣帝紀》記載,漢宣帝地節(jié)四年下詔曰:“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患,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于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19]176夫妻之間雖不像現(xiàn)代社會基于自由戀愛產(chǎn)生婚姻關系,但是從婚姻關系締結之日起,女性便成為跟男性共同生活的一員,建立在家庭基礎上的夫妻情感互動,使得夫妻之間的相互依靠、相互需要成為理所當然;日常生活當中夫婦之間共同經(jīng)營著情感上以及經(jīng)濟上的兩性合作,則是人性自然而然的一種體現(xiàn)。就像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描述的那樣“鄉(xiāng)土社會是靠親密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各個人的相互行為”[1]63,反映在契約文書當中,重大決策夫妻相商共同決策,婚姻上的再婚自由,便是下層社會夫妻關系的真實呈現(xiàn)。
如果說夫妻之間是萍水相逢,親子之間則是血濃于水。親子關系基于血緣關系而生,舔犢情深的道理在人類社會則是一以貫之。女兒在婚姻中雖沒有自主權可言,但女兒婚姻生活的幸福與否,則是為人父母所注定要考慮的事情。中國古代諺語有云“男承家產(chǎn),女承衣箱”,女兒不能像兒子那樣成為家產(chǎn)承繼者。作為依附于家庭的單向受益者,她唯一的權利就是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受到父母的撫養(yǎng),并在出嫁之時獲得陪嫁的妝奩。嫁妝的多少取決于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少的可能只有衣服棉被。有的家庭甚至不惜變賣家產(chǎn)籌辦嫁妝,如天啟二年朱世保賣田白契[8]105記載,“立賣田人朱世保,今因〔使用〕,親女招弟行嫁,衣物、首飾、銀兩無物償還”,類似還有嘉靖四十一年休寧程阿王賣地赤契[8]241記載“九都住婦程阿王,今因嫁女,缺少使用”將家中土地賣與他人為女兒籌辦嫁妝。由此可見,女兒陪嫁的財產(chǎn)不只是社會性的需要,還附著了人倫感情的因素[20]46。
家庭是社會的最小化單元,是夫妻、父母、子女在一起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并按照“同居共財”原則,建立在共產(chǎn)關系之上的社會共同體?!啊庸藏敗蛟啤蠊藏敗?,是中國古代家庭財產(chǎn)所有權的一項普遍的原則,不管是土地、房屋等不動產(chǎn),或是‘可移徙’之動產(chǎn),率皆屬于同居親屬共有?!盵21]330因此,家中女性成員當然地享有家庭的財產(chǎn)權力,但是由于女性所處的身份不同,導致雖都是“同居”但“共財”的意義卻大為不同。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物質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22]82,家庭生活自然也無例外,“農(nóng)夫早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菽粟,此其分事也;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積纴,多治麻絲葛布”(《墨子·非命》)。男耕女織,夫婦合作是底層社會家庭生活的基本模式。庶民女性無論是對于家庭和社會的再生產(chǎn)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其付出的程度還影響著她們的實際地位。
楊懋春氏指出:“人和土地(一般來說就是財產(chǎn))是中國農(nóng)業(yè)家族的兩根支柱?!保?)因此,能否為家庭增丁添口、積累財富是家庭對女性最為現(xiàn)實的利益需求。女性在待字閨中之時,尚未成年還不能成為家中勞動力,衣食來源于家庭,屬于家庭供養(yǎng)的接受者,因此“共財”只能是對家產(chǎn)的使用權,而無處分權。當其出嫁脫離了原生家庭時,“同居”關系即告終止,當然也不能夠主張分割或獲得家產(chǎn),其陪嫁財產(chǎn)的有無或者多少,出于經(jīng)濟、情感和社會交換等原因,完全由家中尊長決定。當嫁為人妻以后,女性的身份首先是妻子,既要幫助丈夫經(jīng)營打理整個家庭日常生活,還要作為主要勞動力與丈夫一道參加家庭農(nóng)耕生產(chǎn),增加家庭收益,緩解生存壓力;同時還是母親,生兒育女為家庭開枝散葉、延續(xù)香火更是對女性的本源期待。女性對家庭經(jīng)濟以及人口的貢獻,使其人格上變得相對獨立,在“夫妻共財”的原則下妻子與丈夫共同或單獨處分家庭財產(chǎn)也是合乎理性的。當丈夫去世后,家庭財產(chǎn)關系由“夫妻共財”轉換成為“母子共財”。此時,女性躍升為家中唯一尊長,享有家庭生活的主導權,兒子在婚姻、分家以及出賣財產(chǎn)時,均應尊重母親的意志。契約文書中“立契婦”“主盟母”等有關女性立契人身份的表述,表明女性角色在家庭當中的獨立地位和重要性更加凸顯。
中國“鄉(xiāng)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1]60-61?!叭龔摹奔词侵袊糯鐣糜诩s束婦女的行為準則與道德規(guī)范。根據(jù)男女社會分工不同,儒家禮教對女性一生的行為和修養(yǎng)進行規(guī)范要求,譬如“婦無二適之文”(班昭《女誡》)“婦女貞潔,從一而終”(《易經(jīng)·恒》)“夫者,妻之天也”(《儀禮·喪服》)等等。但是要滿足這些要求的前提必須是有效解決現(xiàn)實生活問題,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牧民》)。否則,這些要求將只能是空洞的說教,因為不接地氣沒有生活氣息而被現(xiàn)實社會所否定?!叭龔摹钡囊?guī)范要求之所以為民間社會所修正,是因為“行為規(guī)范的目的是在配合人們的行為以完成社會的任務,社會的任務是在滿足社會中各分子的生活需要”[1]61。契約規(guī)范在民間社會被廣泛使用并能夠一代一代流傳推廣,源于它直接產(chǎn)生于鄉(xiāng)村社會生活實踐,帶有強烈的實效性,人們通過“學而時習之”,不斷完善,逐漸成為一種指導人們生產(chǎn)、生活和交易活動的習慣法傳統(tǒng),約束人們之間的行為,規(guī)范民間社會秩序。
民間社會豐富的契約活動使庶民女性角色被進一步明確化,證明了她們的行為能力,肯定了她們的獨立人格,而并非“妻的人格被夫所吸收、夫的人格由妻所代表”[2]143。大量的女性參與契約活動表明,古代社會對庶民女性獨立地位的合法性給予認可。契約當中“立契婦”“夫妻相商”“同妻嘀議”“奉母親指令”“主盟母”等表述以及女性簽押人的記錄,客觀地說明了女性是契約行為的適格主體,她們對約定的內容具有履行能力,能夠接受契約條款的約束,對契約行為負責。從女性參與契約活動的范圍和頻率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不僅在現(xiàn)代社會,庶民女性撐起了家庭的“半邊天”,在古代社會亦是如此。由契約文書反映出來的民間家庭生活秩序,為社會習慣法所包容,女性可以合“法”地參與家庭決策活動,對子女進行管教,與丈夫共同處分家庭財產(chǎn),而非“無自專之道”。
(1)轉引自周琳、唐悅著《秦氏的悲情與野心——乾隆末年一樁離婚案中的底層婦女》,《法律史評論》,2018年第11期。
(2)按照“同居共財”原則,分家的結果是兄弟從原生家庭中獨立出來成為一“房”,分出的家產(chǎn)劃分在某“房”名下,屬于家庭整體所有,而非家庭成員個人專有。
(3)戴炎輝在《中國法制史》一書中認為:“我國過去所謂‘家長權’,宜解釋為:系家之對外之關系,即公法上對官,私法上對家外人的關系?!诩覂炔筷P系,所謂家長權,實則為尊長權”(三民書局,1984年版,第212頁)。
(4)《禮記·曲禮》:“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家事統(tǒng)于尊也]。”
(5)清代明令禁止將妻嫁賣與他人的行為,并規(guī)定了相應的懲罰措施。參見《大清律例》刑律-犯奸,第367條縱容妻妾犯奸:“若用財買休賣,休[因而]和[同]娶人妻者,本夫本婦及買休人各杖一百婦人離異歸宗財禮入官。”
(6)轉引自滋賀秀三著《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家國、李力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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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ily Status of the Common Women in Ancient China: Rethinking the “Three Obediences”
XU Zhi-qiang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1620)
The surviving folk contract documents record a large number of behaviors that reflect people’s property relations and identity relations, and truly reproduce the way and degree of combining the provisions of etiquette and law with the actual social life.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contract documents, the family activities of the bottom society in China, and the status and rights of women, it can be found that in the social background of the supremacy of patriarchy, there is a much larger distance between the image of women “obedient to the father when not married, obedient to the husband when married, obedient to the son when the husband died” and the reality than imagined. With the growth of ag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ving space, women are affected by multiple factors such as emotion, ethics and law, and their status in family life is also changing quietly. From the subordination to the father, to equality to the husband, and to the respectful status of women, the contract activity of the civil society proves that the common woman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has a relatively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ancient society; common women; family status; contract; the three obediences
2020-03-06
徐志強(1978- ),男,華東政法大學助理研究員,法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法律史、法律文化。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3.20
D669
A
1004-4310(2020)03-012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