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剛發(fā)現(xiàn)那只蟲子時,我以為它在仰面朝天曬太陽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邊休息。其實我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躺下來。我把鐵锨插在地上。太陽正在頭頂,春天剛剛開始,地還大片地裸露著,許多東西沒有出來,包括草,只星星點點地探了個頭兒,一半兒還是種子埋藏著,那些小蟲子也是一半兒在漫長冬眠的蘇醒中。這就是春天的步驟。幾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們不會一下子全涌出來,即使早春的太陽再熱烈,它們?nèi)员3种鴳械倪t緩,因為,倒春寒是常有的。當一場寒流殺死先露頭的綠芽兒,那些遲遲未發(fā)芽的草籽、未醒來的小蟲子們便幸存下來,成為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機。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歡屁股對著太陽吃草,驢和馬也這樣。狗愛坐著曬太陽。老鼠和貓也愛后腿叉開坐在地上曬太陽。它們和我一樣會享受太陽普照的亢奮與舒坦勁。
我同樣能體會到這只常年爬行、腹部曬不到太陽的小甲殼蟲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勁。一個爬行動物,當它想讓自己一向陰潮的腹部也能曬上太陽時,它便有可能直立起來,最終成為智慧動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動物享受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動物只有死的時候才會仰面朝天。
這樣想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甲殼蟲朝天蹬腿的動作有些僵滯,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邊,它就在我頭邊上。我側(cè)過身,用一個小木棍撥了它一下,它正過身來,光滑的甲殼上反射著陽光,卻很快又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東西傷害了它。在這片荒野上一只蟲子大概有兩種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動物蹄下,或死于天敵之口。還有沒有另一種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在小動物中我只認識老蚊子。其他的小蟲子,它們的死太微小,我看不清。當它們在地上走來奔去時,我確實弄不清哪個老了,哪個正年輕,看上去它們是一樣的。
老蚊子朝人飛來時往往帶著很大的嗡嗡聲。飛得也不穩(wěn),好像一只翅膀有勁,一只沒勁。往人皮膚上落時腿腳也不輕盈,很容易讓人覺察,便死于一巴掌之下。
一次我躺在草垛上想事情,一只老蚊子朝我飛過來,它的嗡嗡聲似乎把它吵暈了,繞著我轉(zhuǎn)了幾圈才落在手臂上。落下了也不趕緊吸血,仰著頭,像在觀察動靜,又像在大口喘氣,它猶豫不定時,已經(jīng)觸動我的一兩根汗毛,若在晚上我會立馬一巴掌拍在那里。可這次,我懶得拍它,我的手正在遠處干一件想象中的美妙事,我不忍將它抽回來。況且,一只老蚊子,已經(jīng)不怕死,又何必置它于死地。再說我一揮手也耗血氣,何不讓它吸一點血趕緊走呢。
它終于站穩(wěn)當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點鈍,我發(fā)現(xiàn)它往下扎了一下,沒扎進去,又抬起頭,猛扎了一下。一點細細的疼傳到心里,是我看見的。我的身體不會把這點細小的疼傳到心里。它在我疼感不知覺的范圍內(nèi)吸吮鮮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見它的小肚子一點點紅起來,皮膚才有了點癢,我下意識抬起一只手,做揮趕的動作。它沒看見,還在不停地吸,半個小肚子都紅了。我想它該走了,我也只能讓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別人身上吸去吧,再貪嘴也不能叮住一個人吃飽,這樣太危險??伤缓ε拢猛度霕O了。我動了動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穩(wěn)身體,絲毫沒影響嘴的吮吸。我真惱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覺得那身體里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這會兒它已經(jīng)吸飽了,小肚子紅紅鼓鼓的,我看見它拔出小吸管,頭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頭上的血跡,一蹬腿飛起來。飛了不到兩拃高,一頭栽下去,掉在地上。
這只貪婪的小東西,它拼命吸血時大概忘了自己是只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馱不動一肚子血。它栽下去,仰面朝天,細長的腿動了幾下,我以為它在掙扎,想爬起來再飛,卻不是。它的腿是風刮動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動的生命,其實早死亡了。風不住地刮著它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再回來。
這只甲殼蟲沒有馬上死去。它掙扎了好一陣了。我轉(zhuǎn)過頭看了會兒遠處的荒野、荒野盡頭的連片沙漠,又回過頭,它還在蹬腿,只是動作越來越無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時,我仿佛看見一條天上的路。時光與正午的天空就這樣被它朝天的小細腿一點點地西移了一截子。
接著它不動了。我用小棍撥了幾下,仍沒有反應。
我回過頭開始想別的事情。或許我該起來走了,我不會為一只小蟲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蟲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輕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過一只小蟲子的臨終時光,在永遠停息的生命喧嘩中,我看到因為死了一只小蟲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別的蟲子在叫,別的鳥在飛。大地一片片明媚復蘇時,在一只小蟲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六月的雨摘自新疆青少年出版社《風把人刮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