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賀佳雯 南方周末實習生 沙莎

2020年7月9日，高考結(jié)束，南京市第九中學考點，考生們走出考場。IC?Photo　?圖

★13年間，江蘇卷的命題有過不少大膽嘗試，例如取消選擇題、提高語文數(shù)學分數(shù)、降低英語分數(shù)等，也經(jīng)歷過將材料作文改成命題作文、又改回材料作文的反復探索。

駱冬青覺得，人們說江蘇卷難，有可能不是因為試卷本身難，而是對于最終招考人數(shù)比例的直觀感受。

在2000年代，自主命題曾是一股高考改革浪潮，從2002年的北京開始，最多時，有多達16個省市采用自己的高考試卷。

參與過四次高考命題，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駱冬青記得每一次的經(jīng)歷。

起初是在4月底開始“入闈”。有一回是到無錫太湖邊一間療養(yǎng)院里集中隔離命題，江南的春天，往往陰雨連綿，手機上交，簽一份為期五年的保密協(xié)議。大學教授、高中老師、教委教研人員等組成的七人小組日夜討論不斷，有時爭得臉紅耳赤。

“入闈”要持續(xù)到高考結(jié)束——也就是集中隔離一個多月。

不過，江蘇卷語、數(shù)、英的“入闈”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自主命題17年后，高考江蘇卷于2020年7月初高考結(jié)束后謝幕。從2021年開始，江蘇語數(shù)英高考將啟用全國卷，仍繼續(xù)自主命題的省市僅余京津滬浙四地。

江蘇省從2004年開始自主命題。2008年實行“3＋學業(yè)水平測試＋綜合素質(zhì)評價”普通高考改革——這一率先開展的改革，正是如今推廣全國的新高考改革的前身。

長達17年的自主命題中，“08模式”實行了13年。13年間，江蘇卷的命題有過不少大膽嘗試，例如取消選擇題、提高語文數(shù)學分數(shù)、降低英語分數(shù)等，也經(jīng)歷過將材料作文改成命題作文、又改回材料作文的反復探索。

江蘇卷在符合全國高考出題要求的背景下，一度被認為帶有明顯的地方特色，能反映出較為先鋒的教育理念，但又因其種種改革創(chuàng)新而備受爭議。在許多學生家長、老師專家眼中，江蘇卷的難度在全國排名靠前。高考后，即使邀請現(xiàn)代文閱讀篇目的原作者來解題也有可能“答不到點子上”。

2020年高考結(jié)束后，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多位江蘇卷歷年命題人，試圖從他們的視角，還原江蘇卷的命題特點和規(guī)律。而這一段歷史，一定程度上也映射了新高考改革的軌跡。

“這場高考改革震蕩很大”

“從題型上看，江蘇卷有別于全國卷最大的特點應(yīng)該是取消選擇題?！币幻麉⑴c過2014年數(shù)學命題工作的老師則指出。以數(shù)學科自主命題為例，從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減少選擇題的比重。自主命題的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取消了選擇題、填空題、解答題三種題型分數(shù)的比例。2006年，選擇、填空、解答題量由2005年的“12+6+5”，調(diào)整為“10+6+5”，總體量減少了兩道，同時減少了客觀題（選擇題）的分值，增加了主觀題分值。

2008年是一個重要節(jié)點。

這一年，選擇題正式退出江蘇卷?？荚囌f明明確指出，2008年高考江蘇數(shù)學卷的必做題部分（文、理都做）只由填空題與解答題兩種題型組成。語文卷亦是如此，將考察語言基礎(chǔ)知識的選擇題改成了表述題。

這項改革至今頗受爭議。取消選擇題意味著考卷難度加大，這在全國高考試卷中尚屬首例。

多位命題人回憶，取消選擇題無論在數(shù)學命題組還是語文命題組都是一件“順理成章、大勢所趨”的事。前述數(shù)學命題人表示，當時命題組認為選擇題對學生的考查不夠真實，一部分學生連蒙帶猜可能就選對了。這對真正“懂”的學生來說，就有失公平。

但也有命題人提出，取消選擇題可能讓考試時間變得更緊張。后來，命題組達成共識，通過設(shè)定題目難度更有層次來避免這一問題。

也是在2008年，江蘇卷迎來了賦分權(quán)重上的重大變革，這是受到了高考改革指揮棒的影響。

這一年，江蘇卷的總分由750分調(diào)整為440+40分，其中語文、數(shù)學總分從150分提高至160分，英語總分從150降至120分。另外有40分的附加題，根據(jù)學生選文理科的不同，分別放在了語文和數(shù)學卷的最末。

多位命題人均表示，分值的增減是“跟著制度變的”，是受到新高考改革的影響作出的調(diào)整。這一年，江蘇省經(jīng)過此前長達三年的研究，開始推行普通高考改革模式為“3＋學業(yè)水平測試＋綜合素質(zhì)評價”?！?”即語數(shù)英三科，學業(yè)水平測試即“小高考”。高考總分僅僅由語數(shù)英三科相加，其他科目打等級。

“為了表示對語文數(shù)學的重視，突出主科地位，增加了分值?！瘪樁嗵钩校敖K省牽頭的這場高考改革，震蕩很大?！?/p>

這項改革在全國是首創(chuàng)。次年，安徽省開始實行“3+文科綜合/理科綜合+學業(yè)水平測試+綜合素質(zhì)評價”。江蘇省教育廳相關(guān)人士曾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當時教育部有意進行高考改革，認為江蘇省作為教育大省若能率先試點，對全國高考改革會有借鑒意義。

弊端隨之日益凸顯。學業(yè)水平測試制度實行的是七門副科全考，其中兩門為選修測試，考評方式不同。原本期待學生在成為一名“通才”的基礎(chǔ)上，重點培養(yǎng)學生的特長科目。實際的結(jié)果卻是，學生往往在把所有副科考一遍的路上“疲于奔命”，而在選修時取向功利。

類似的弊端，也出現(xiàn)在日后試點的新高考改革中，體現(xiàn)為“物理無人選考”，并引發(fā)巨大爭議。

回到2008年的江蘇高考，改革壓力堪稱空前，但在不少命題人看來，江蘇的語文卷還是熬出了一些特殊的氣質(zhì)。

文科卷，語文整整占有200分的分值，其中40分的附加題讓命題組成員“挖空了心思”。駱冬青說，附加題要拉開差距，讓語文、文學以及覆蓋的知識體系更有梯度。相應(yīng)地，在江蘇自主編寫的語文教材里，就納入一些古典文學名著，比如《史記》、唐詩宋詞、《紅樓夢》等。

不過，語文卷增加的10分全部落在作文上，也曾引發(fā)命題組內(nèi)部的爭論。有43年教齡的江蘇省高中語文特級教師高潮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起初確實有不少命題人曾討論過作文分值是否應(yīng)由60分變?yōu)?0分。

高潮認為，作文是語文卷中最能

夠反映學生的綜合語文能力和人文素養(yǎng)的部分。但也有的命題人并不贊同，有人就認為，語文總分加10分全部給作文部分，很可能造成評分主觀性太強，隨意性比較大，難以有個統(tǒng)一標準和規(guī)范，對學生也不公平。

爭議之外，多出來的10分，還是一直給了作文題。

命題作文和材料作文之爭

作文命題本身就是語文卷的重頭戲，加分又全落在此，江蘇卷的作文題自然備受關(guān)注。

“有哲理，有詩意，基本符合歷年江蘇自主命題的特點?！瘪樁嘟邮苣戏街苣┯浾卟稍L時，如此評價“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這道2020年江蘇卷作文題。

他曾四次參與高考江蘇卷語文科命題工作，且主要負責作文命題。

2012年江蘇卷的作文命題“憂與愛”就出自駱冬青之手。這一作文題屬于典型的命題作文，給出材料，增加感悟、想象和思考的維度，要求考生自由選擇文體，在題意的限制中作文。

多位命題人透露，實際上，全國各地高考語文卷的作文命題大都是材料作文，這源自教育部門的要求。但江蘇卷的語文命題組多次希望能改變材料作文的范式，也是材料作文存在的弊端——題面給出一段文章，讓學生在字里行間琢磨，抓角度。如果學生正好抓對了角度，怎么寫都能成對題的文章。但往往會有學生揣摩偏了，抓住的那一點不是材料的意思，很容易偏題。

“實際上，材料想表達的就那幾個關(guān)鍵字，直接點明不好嗎？”駱冬青說。

但命題作文要直接給出關(guān)鍵詞，更加考驗命題組的出題能力。

2012年命題組討論作文題面時，有過多種不同意見。以往題面，往往由兩兩對立的一組概念構(gòu)成，如“沉穩(wěn)與靈動”“利與弊”之類。最后達成共識，題面的詞不能由反義詞組成，這樣寫作發(fā)揮空間就縮小了。駱冬青說，最后題面選擇了“憂”“愛”這兩個詞，原因在于“憂的反義詞不是愛，愛的反義詞也不是憂，這兩個字連在一起，具有情節(jié)，有感情的躍遷，題面就有層次，有點難度了”。

題面背后，命題人往往希望能引申出一些哲學命題，這也是江蘇卷作文題的一大特點。

高潮觀察，在作文命題上，全國的作文命題分為兩大流派。江浙滬地區(qū)的作文命題稱之為“海派”，北京、北方地區(qū)則稱之為“京派”。“海派”的作文命題，大部分都是思辨類的作文，“京派”這幾年，基本都是任務(wù)驅(qū)動型的，結(jié)合時事新聞作文。

不少命題人并不贊同作文題目過分時事化，而應(yīng)該更多引發(fā)學生對生活本質(zhì)的思考。

以2020年高考作文題為例，江蘇卷作文題為“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上海卷作文題為“世上許多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在意想不到時發(fā)生的，這是否意味著人對事物發(fā)展進程無能為力”，浙江卷作文題為“在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生活中，個人與家庭、社會之間的落差或錯位”，均富有一定哲學意味。

在作文命題原則上，駱冬青還認為，作文題要出得難一些，才能激發(fā)寫作欲望，才更能提供深層次的構(gòu)思空間。題面要經(jīng)得起分析，概念之間要構(gòu)成一種比較巧妙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應(yīng)當能夠深入人心，或者說深入到人的生活，乃至于生命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些東西。”駱冬青說，“如果光出一些空洞的作文題，題面雖然好看，但是學生一寫起來就很難寫了?！?/p>

命題組也希望讓學生更好地理解作文題。高潮參與命題那一年，作文雖然是命題作文，但給出了提示語。高潮解釋，提示語的作用不是暗示學生，而是提示學生從哪方面去思考。所以，當時對于提示語的撰寫，命題組的想法是既要給出題面的內(nèi)涵，要讓學生能準確地理解把握，同時也不要給予太多外延，要對題目有一定的限制性。

在高潮看來，“這樣的命題已經(jīng)非常接近材料作文，是在向全國卷靠攏?！?/p>

回歸全國卷，還是堅持自主命題？

回歸全國卷是在2019年確定下來的。2019年4月，江蘇省教育廳公布了江蘇省普通高考綜合改革方案，江蘇將從2021年正式實施“3+1+2”高考新方案，總分恢復為750分，語文、數(shù)學、英語科目將采用全國卷，同時合并本一本二錄取批次。

一方面，高考新方案與江蘇省此前的高考改革方案有異曲同工之處，另一方面，江蘇卷此前也已在逐年向全國卷“看齊”。

多位命題人透露，從2017年以后，江蘇卷的命題要求中就有跟全國卷接軌的要求，“適當參考全國卷范式”。

一位語文組命題人表示，全國卷比江蘇卷更注重閱讀，閱讀體量增大以后，考試時間就會緊張。于是，取消選擇題十余年后，江蘇卷又逐步恢復了一些選擇題，保留部分簡答題?，F(xiàn)代文閱讀和詩歌鑒賞，命題的題型基本都向全國卷“看齊”。

高潮發(fā)現(xiàn)，實用類文本閱讀，過去江蘇卷的選篇大多是一則人物傳記。自從2017年以后，江蘇卷開始增加了新聞、科技說明文的選篇比重，而且多達三四則，以此加大學生的閱讀量。

另一個差別在選題順序上。為了強調(diào)閱讀的重要性，全國卷一開頭就是閱讀題，把語言知識運用放在后面。高潮認為從人的認知規(guī)律來講，考查順序還是應(yīng)該由基礎(chǔ)知識到閱讀，再到綜合寫作。

背誦默寫方面，全國卷的要求也比江蘇卷高不少。江蘇卷的背誦篇目只有三十多篇，這兩年增加到四十多篇，但從全國的新課標來看，要求學生背誦的是72篇。

跟著全國走，還是堅持自主命題？　前兩年，江蘇省教育廳曾召開過相關(guān)座談會，高潮也是參與座談的老師之一。他回憶，當時參與座談的有高校教授、中學老師和教育系統(tǒng)教研員三類人群。每一類別先分開討論，再是大家聚集起來討論。

有老師認為還是要堅持自主命題，江蘇卷十余年已經(jīng)形成自己獨有的命題特色；也有老師認為，雖然做了很多成績，但還存在一些問題，而且對學生的要求也比較高，試卷難度比較大，融入到全國卷以后，江蘇學生可能更有優(yōu)勢。

甚至有老師對高潮直言不諱說，高潮也是命題人，出題考倒學生、考倒老師。高潮只笑而不語。

對于“江蘇卷難”的傳言，駱冬青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一開始就為之“辟謠”。他解釋道，一方面高考本身就是選拔性考試，命題必然要強調(diào)區(qū)分度，考出層次。按照考試科學而言，以語文為例，是有平均分作底線的，如果高于或低于平均分，考試的可信度就會打折。當然，確難排除個別題目因太難而喪失區(qū)分功能的情況，但極為罕見。另一方面，人們說江蘇卷難，有可能不是因為試卷本身難，而是對于最終招考人數(shù)比例的直觀感受。

那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座談會。高潮回憶，那天雪下得很大，會議開了整整一天，爭辯不斷，很多問題都難以達成一致。江蘇省教育廳相關(guān)人士也并未作明確表態(tài)。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跟全國的形勢結(jié)合起來，全國一張卷，比較公平公正?！备叱闭f。但他同時呼吁全國一張卷以后，能給予江蘇命題組一定話語權(quán)。

駱冬青認為，江蘇卷將平穩(wěn)回歸全國卷，不會對教學和備考產(chǎn)生影響，因為兩者的命題大方向是一致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2000年代，自主命題曾是一股高考改革浪潮，從2002年的北京開始，最多時，有多達16個省市采用自己的高考試卷。而隨著改革趨勢變化，陸續(xù)有省市結(jié)束自主命題。

從2021年起，自主命題的省市減少到北京、天津、上海、浙江四地。而浙江在2020年高考前夕也已經(jīng)明確，按照新高考改革要求，自2023年起，語數(shù)三門科目均使用全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