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元
今年三月,在漫長的等待之后,我走進(jìn)了心中的圣地——“朱苦拉”。那天中午,我們在平川鎮(zhèn)吃過午飯,開了一個多小時的座談會后,便向大山深處——“朱苦拉”邁進(jìn)。汽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蠕蠕爬行。山路像一根綿長的瓜藤,在大山上盤旋纏繞著。路一彎比一彎大,一彎比一彎陡,一彎比一彎長,一彎比一彎窄,一彎比一彎險……絕大多數(shù)路段,僅能容一輛車通過。路的里側(cè)隨時有落石掉下的危險,路的外面則是一眼看不到底的萬丈懸崖和深淵。駕駛員屏著呼吸,緊緊抓著方向盤,小心駕駛著車子。坐在車?yán)锏娜?,兩眼不敢朝路下多看一眼,這么陡峭的路,大家是又好奇又緊張。汽車緩緩地爬過一道道山彎,一座座山梁,一顆顆車上人懸著的心……好不容易,終于來到了山路的最高處。接著,山路又向下蜿蜒蛇行而去。從高處望下去,是一片筆立直陡的山崖……真險?。〈蠹业男亩紤业搅松ぷ友凵?。汽車緩緩地下行著。有人小聲地說,萬丈山崖下,就是漁泡江……在路上,我就回憶起上世紀(jì)80年代末期。我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單位一位姓羅的新老師,說是剛從朱苦拉小學(xué)調(diào)來。他從參加考試民轉(zhuǎn)公后,就調(diào)入了朱苦拉小學(xué)。他說,朱苦拉是一個積貧積苦的山區(qū)。他在朱苦拉工作了8年,不知何時,得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每到天陰下雨,雙腳便痛得不得了,走路寸步難行。他說,那地方真偏僻,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與外界相通。那小道懸掛在石崖上,來去進(jìn)出,哪只腳先邁,哪只腳后邁,每一步邁多長,都是固定的。如果一腳邁錯了,就可能進(jìn)退不得,甚至有掉下懸崖深箐的危險。牛羊豬馬,只能在小時候,用竹籃背進(jìn)背出,大了就進(jìn)出不得村莊了??粗嚧巴?,身體在不停跟著車體搖晃,我們這一行剛開始就一路顛簸,回想起這些記憶,這就是朱苦拉最早給我的印象。
周圍的風(fēng)景不停變換,太陽也緩緩落山。傍晚7點(diǎn)多鐘,我們的車才緩緩駛到了朱苦拉村委會的門前。大家久久懸著的心,這才安放下來。一看時間,50來公里的山路,足足走了3個多小時。
我們一行人剛走進(jìn)村委會,村委會的總支書記,朱苦拉咖啡制作工藝傳承人、朱苦拉咖啡協(xié)會會長杞鳳華和幾位村干部便迎了上來。杞書記招呼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來。桌子上早已擺放好了一桌子的白瓷碗。過了不多會兒,杞書記從廚房里提出來一只壺面锃亮的燒水鋁壺……原來是他剛煮的一壺咖啡。杞書記慢慢地把鋁壺里的咖啡倒進(jìn)桌子上的白瓷碗里,咖啡獨(dú)特的濃香立馬就吸入鼻腔里,一身的疲勞瞬間掃去。書記看我們都已經(jīng)迫不及待,便熱情招呼我們喝起來。我最早喝到朱苦拉的咖啡是在縣城里,準(zhǔn)確說是縣城邊緣的“二對咖啡”店里,“二對咖啡”小店,是賓川最早的咖啡店。1985年前后創(chuàng)辦的“二對咖啡”店,在賓川壩子,紅火了幾十年。賓川人一提起喝咖啡,總會想到“二對咖啡”店。賓川人接待外地來的客人,也總會想到“二對咖啡”店。店鋪開在縣城東郊的一片桉樹林里。大約能供200來人落座,能停一二十輛小車的樣子。這里長年敞風(fēng),夏天特別涼爽,是人們休閑納涼的好地方。最重要的是,這里的咖啡,是地地道道的賓川特產(chǎn)——“朱苦拉咖啡”。因?yàn)榭Х鹊娘h香,它吸引來不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客人。因此,以前每次去“二對咖啡”店,常常勾起人們對大山深處那個名叫“朱苦拉”的小村莊的無限神往……此刻在朱苦拉喝著朱苦拉的咖啡,和之前在咖啡店里喝感覺不一樣,心里的滿足感和獲得感更加充盈了我的味蕾和內(nèi)心。此前,聽說朱苦拉村民都是這樣喝咖啡的。他們用嘴和杵臼給咖啡果去皮去殼,用鐵鍋炒制陰干的咖啡豆,用石磨將炒過的咖啡豆磨成粉末,用燒水的鋁壺煮制咖啡,用碗喝咖啡。整個咖啡的制作和喝飲過程,都非常粗獷和豪放。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喝完一碗,又倒上一碗。不知不覺間,有的已喝了三四碗。喝過咖啡,便接著吃晚飯。席間,突然有人唱起歌來。于是,大家你唱一首,我唱一首,一直唱到晚上十點(diǎn)多鐘,才各自去睡。因?yàn)榭Х纫虻淖饔茫犝f有的人失眠了大半夜。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點(diǎn),我們繼續(xù)向朱苦拉自然村進(jìn)發(fā)。山路比之前更陡更懸,彎道一個更比一個急,我們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一段七八公里的山路,竟然走了將近一個小時。
現(xiàn)在,我們終于站在了朱苦拉村的寨門口。寨門和寨門口的道路,都是剛修建不久。寨門寬敞高大,門楣上用紅漆題寫著“中國咖啡第一村——朱苦拉村”的字樣。村口的道路又寬敞又平坦。一進(jìn)村的左邊,路下便是那一片神奇的咖啡林——朱苦拉古咖啡林。我們徑直朝村子里走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傳說中的“古老的教堂”面前。這是一棟五開間的樓房,白墻灰瓦,剛修葺一新的樣子。教堂前的院子,也剛鋪了一地簇新的青色方磚?,F(xiàn)在的教堂,變成了朱苦拉咖啡博物館。博物館里,樓上樓下陳列著一些有關(guān)朱苦拉咖啡的文物、圖片、文字,向人默默講述著朱苦拉咖啡的前世和今生。教堂修建于1904年。當(dāng)時,一個法國傳教士,中國名字叫田德能的人,來到這里傳教。他從越南帶來了一棵咖啡苗,栽種在教堂的東面。這棵咖啡苗代代繁衍,形成了13畝,1134株古咖啡林。其中,有24株,已經(jīng)有100多年的歷史……咖啡博物館的結(jié)語寫道:“朱苦拉,擁有中國最古老的咖啡林;朱苦拉,中國咖啡發(fā)源地;朱苦拉,中國咖啡朝圣地;朱苦拉,高品質(zhì)咖啡標(biāo)志地;朱苦拉,中國咖啡活化石;朱苦拉,中國傳統(tǒng)村落;朱苦拉,全國特色景觀旅游名村……”
走出博物館,我們走進(jìn)了村莊。朱苦拉村,共有80多戶人家,400多人口。村莊看起來非常小,每家的住房也很小。那些住房都是淡黃色的墻壁,灰黑色的瓦屋面。村間的巷道非常狹窄,有的剛能容一人走過。整個村莊很袖珍,令人想到安徒生的童話世界。村子雖然小巧,卻很潔凈,村間巷道的路面上,幾乎看不到一點(diǎn)垃圾。偶爾會遇到一兩個衣著樸素面帶微笑的村民,一眼看去,覺得無比親切。有幾家小賣部,均賣著咖啡豆和咖啡粉。巷道里,飄散著煮咖啡的香味。村子里,有一棵古老的黃蓮頭樹,已婆娑著碧綠的新葉。一股清亮透明的山泉,在村間潺潺地流淌,唱著歡快的小調(diào)。走著走著,遇到一兩頭騾馬,被主人牽著籠頭,從村子里安靜地走過。有幾條小狗,一路追攆著我們,不斷發(fā)出陣陣清脆而悠長的吆喝。有人家的豬大爺,把肥碩的頭從圈門里伸出來,和我們熱情地打著招呼。整個村莊,顯得無比安寧與和諧。
我們一行人,來到了鄭淑蓮老師家。一進(jìn)門,便看見一棵青翠正氣的咖啡樹,站立在她家小巧的洗澡間門口。鄭老師家的院子很小,約莫只有三四十平米的樣子。住房和廚房均非常矮小促狹,幾乎讓人難以在里面轉(zhuǎn)身。鄭老師是朱苦拉村的名人。她于上世紀(jì)80年代,從四川樂山隨一個退伍軍人嫁到了這里。朱苦拉村,除了鄭老師和另外一個人是漢族外,其余全是本土的彝族人。鄭老師是高中畢業(yè)生。因?yàn)橹炜嗬舨蛔⊥獾貋淼睦蠋煟惚贿x拔為代課教師,后來又轉(zhuǎn)為民辦教師、公辦教師,在朱苦拉村小學(xué)執(zhí)教了30多年,現(xiàn)已退休在家。這次來發(fā)現(xiàn)鄭老師,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顯老,頭發(fā)還是黑黝黝的。臉上雖然有了不少皺紋,卻顯得很精神。此次來,才了解到鄭老師的故事很傳奇。她的故事,早在上世紀(jì)80年代末,便被賓川作家納張元先生采寫后,刊發(fā)在《云南政協(xié)報》等報刊上。后來,又幾次上過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曾被評為“大理好人”。賓川本土作家張志堅,將她的故事寫成了一部長篇紀(jì)實(shí)小說《朱苦拉之戀》。面對我們,鄭老師并不多說話。我們問她一句,她答一兩句。當(dāng)我們問及她才到朱苦拉的感受時,她告訴我們:“那時,最大的問題就是語言不通,我只會講四川話和普通話,村里人大都只會講彝族話。我和村里人,語言上很難溝通,總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特別是剛在村小學(xué)教書時,我和孩子們之間語言不通,只得讓我家娃兒他爹做翻譯。過了好幾個月,我學(xué)會了一些彝族話,才慢慢地適應(yīng)了教學(xué)的需要?!编嵗蠋熢谄h(yuǎn)的朱苦拉村小學(xué)艱苦執(zhí)教30多年,著實(shí)令我們一行人由衷敬佩。鄭老師家也會加工制作咖啡,同行的幾位同事,還順便在她家選購了幾包咖啡粉。告別鄭老師時,我突然想:鄭老師就像朱苦拉的一株咖啡樹,留給人的是許多的遐想……
走過村莊,我們一轉(zhuǎn)身,就走進(jìn)了朱苦拉的古咖啡林。這片古咖啡林,最年輕的也有60多年了。都掛了重點(diǎn)保護(hù)的牌子。這時候還是初春,咖啡樹上卻還結(jié)著綠綠紅紅的果實(shí)。原來,咖啡一年結(jié)四次果,幾乎一年四季都掛著果實(shí)。在綠葉紅果間,有一些白色的咖啡花,正含羞開放,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
在咖啡林下面不遠(yuǎn)處,便是一汪翠綠的漁泡江。江對岸是楚雄州地界。漁泡江從南往北,匯入金沙江。金沙江北岸便是麗江地區(qū)。
聽同行的本地人介紹,現(xiàn)在的朱苦拉已發(fā)展了800多畝咖啡林,整個賓川已發(fā)展咖啡10000多畝。
我們一路走著……同行的一位女士,突然輕輕地唱起了那首好聽的賓川本土歌曲《朱苦拉》:
“一個遠(yuǎn)古浪漫的村莊,一個傳教士帶著夢想,一棵咖啡樹也在慢慢成長,一個傳奇已經(jīng)醞釀。一個世紀(jì)他被人遺忘,一座教堂還在守望。一生的心愿,一生的夢想,成了滿山咖啡飄香。朱苦拉,朱苦拉,有心栽花花不開;朱苦拉,朱苦拉,無心插柳柳成蔭?;蛟S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世間萬物就這么奇妙。或許他明了,或許他不明了,只有那位老人,還唱著他的歌謠?!?/p>
汽車又氣喘吁吁地在山路上爬行起來……我一路走,一路在手機(jī)上開始零散緩緩寫下了記錄此行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