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光
一
每一個新來者,都會有一種遺失感。
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沒有一個熟悉的地方。街道溜達一天,公園閑逛一天,都聽不到有人喊你的名字。
這種遺失感,在某天騎著共享單車去一片綠地閑逛時,十分強烈地向我襲來。天氣太熱,汗流浹背,我索性脫了身上的短袖衫,光著背騎車在街上穿行——這樣赤裸著上身,在大街上騎行,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不可能的,不僅因為那座城市沒有酷暑,而且即使有時天氣太熱,也不會有人赤裸著上身在大街上騎行的。因為,一路上會遇見很多熟悉的人。
而在這里,卻沒有,光裸著的上身一路暢行無阻,或者說無礙。在這片新開發(fā)的城市邊地,誰也不認識我,曾經(jīng)的我似乎蒸發(fā)了。說起這種感覺,妻子說:她在我之前來到的兩個多月,穿衣也隨便了許多,幾乎不刻意追求穿什么服飾。“隨手拉上哪件就穿哪件,誰會注意你呢?”她一臉無所謂地笑著。
行走于街途,看到的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似乎不必在乎誰注意你了,誰對你有什么看法了。腳步匆匆,人們幾乎沒有時間或精力去注意一個行走在身邊的陌生人,即使你很異類,這城市早已見慣不驚。
誰也不注意誰。偶然有誰注意你了,往往也是因為孩子而引發(fā)。一天,我?guī)е鴬W利奧去公園,一個婦人對著奧利奧微笑:“這孩子,真可愛,小清新啊?!蔽疫B忙對著說話的人微笑表示感激。
而且,我很快就注意到,人們相遇,注意到的是彼此帶領(lǐng)著的小孩:“小朋友,幾歲啦?”
在這個城市邊緣,小孩的地位得到了顯化,大人卻成了一種附著、陪襯。
白天,年輕人都忙著上班去了,周圍活動著的是一些從四面八方前來帶孩子的老人。老人都是天南地北趕來帶孩子的,并不排除有的老人時間長了會彼此認識成為熟人,但在短時期內(nèi),每個人都會有一種遺失感應(yīng)是不爭的事實。這種遺失感,如影隨形,伴隨了我很長時間,我感覺自己是一滴水,失落在一個廣闊無垠的沙漠地帶,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有一天,在一片綠地看到一株熟悉的身影,我才重新找回自己。這是一種熟悉的植物,在我的故鄉(xiāng)它遍地生長,我不曉得它的學名,但不管在哪里,只要遇上我都能一眼認出它來,家鄉(xiāng)人喊它為“灰條”。因為兒時的經(jīng)歷,一見到它我瞬間便找回了自己。在饑饉年代,它是鄉(xiāng)人用以果腹的一種野菜。臨水而居的一家同學后院,一碗蘸水,一盆在沸水中滾過的“灰條”,便可聚集十來顆年幼的腦袋,開心地來一次聚餐。筷子夾起一箸灰條,在蘸水里蘸一蘸,送進嘴里,酸咸麻辣香的感覺成就了兒時的記憶。
竟然在遠離故鄉(xiāng)數(shù)千公里的地方,在這個城市邊地見到了它——曾經(jīng)在饑饉年代陪伴過我和我的同學的“灰條”,讓我十分驚悚地找回了自己。突然想起自己是誰,來自哪里。它使我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找到了自己的印記——我們是在饑饉中長大的一代。心便有些酸,有些澀,在找回自己的同時,突然明白為什么時時與年輕的一代人產(chǎn)生隔膜感的原因了。
這畢竟只是暫時的。更多的時候,我處于一種迷失狀態(tài),處于一種失憶狀態(tài)。一天,手機突然響了:一位編輯給我打來電話,說給我寄來一筆稿費,但因“地址不詳”被退回了,問我能否提供更詳細的地址?我回答:我給的地址應(yīng)該是很詳細的了。
說完便很沮喪,被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瞬間覆蓋。第一次感覺被人找不到的痛。
“地址不詳”,正確的表達應(yīng)該是“查無此人!”這是一種可怕的生存狀態(tài)。
“查無此人”,不僅在別人找不到自己,還表現(xiàn)為自己也找不到一樣證明自己存在的物事:一株兒時的樹,一扇熟悉的窗,一條夢中的巷。
我身邊的很多老人應(yīng)該都是這樣的狀態(tài),他們都失落了自己而不自知,飄來飄去,像沒有重量的影子。唯一關(guān)注的,也許就是領(lǐng)著的孩子。一天,在電梯旁,我聽到一個老婦在對孫子說話:“姥姥不出來的時候,別靠近電梯,更別去亂撳電梯按鈕,小心門開了有壞人把你抱走!”
我震動。一方面,是遺失了的自己;另一方面,是不能遺失的孩子。一群遺失了的老人,領(lǐng)著一群不能遺失的孩子,這就是這片城市邊地小區(qū)的生活圖景,年輕人早出晚歸,小區(qū)內(nèi)成了老年人的世界,只有黃昏或夜色來臨,才看得到年輕的身影,還有晚歸的各類車輛,以及大門外一排排的共享單車。
失落的老人是值得悲憫的。但有一天,當我路過一家殯儀館,蕾突然壓低聲音對我講了一件事,她的一個同學因憂郁自殺了,骨灰在這兒寄放了很長時間。他的父母來領(lǐng)取骨灰,是蕾陪著去的。分手時,同學的母親抱著蕾哭了很久,哀哀地說:“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永遠地失落在這兒了!”
“永遠地失落在這兒”,八字短語,像射出的八顆子彈,擊中了我的心臟。失落者,也許不僅是老人,還有很多不同年齡者。他們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卻再也無法踏上回家的路。
記得女兒剛考上大學,在送她赴京的途中,我和她在昆明曇華寺曾有一個下午的短暫停留。自從離開家,她一路郁郁寡歡。只有在曇華寺,一群鴿子被我驚飛而起,我以鴿群為背影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時,才在鏡頭中看到她燦然的一笑。
這是這一天她唯一的一次笑。夕陽中的她不經(jīng)意間說了一句話:“爸爸,時間不早了,回家吧!”我突然驚覺,她是忘了我們在離家的路上,錯把昆明當大理了。
我于是鄭重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對她說出了一番自以為意味深長的話:“從今天起,你就要一天一天,走在離家的途中,漸行漸遠了。不要老是想著回家,人生的每一站都有難得的風景,要珍惜路上的每一處風景。人生其實就是一趟沒有返程票的旅途?!?/p>
鄭重其事說完這番話,又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暗自心驚。
“永遠地失落”,其實就是“查無此人”的同意語。在城市邊地走過,我常常有一種失落自己的驚心,找回自己的欲望。一些似曾相識的景象,都會牽動記憶,讓我想起了自己。以致某一天,當天空出現(xiàn)白云,我竟然喜不自勝,感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證明,我的家鄉(xiāng)被稱為“云的故鄉(xiāng)”,天空的景致喚起了我的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與愛情一樣,自古以來是最能打動人心的一種情感。我以為鄉(xiāng)愁,就是心走在返鄉(xiāng)的路上,身卻未必能夠還鄉(xiāng)。這是一種不無慘痛的背離。我注意周圍的老人,大多表情疲憊麻木,年輕人則神色寧靜,大約都已淡忘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人一旦失去了鄉(xiāng)愁。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在與不在,在己;想與不想,在心。離開故鄉(xiāng),人,只能用身來證明自己,只能以心來尋找故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在這城市邊地,高樓與綠地之間,我只能在百無聊賴中想起這句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話。
二
從小區(qū)大門走出,又從小區(qū)大門走入。飄來飄去像個影子。
影子是無聲的,我也很少發(fā)出聲音。
人說話,出于表達。比如“啊”,表示某種情感。比如“好”,傳達某種肯定。而在這片陌生的領(lǐng)地,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卻衰退了。
從早到晚,幾乎不需要說一句話。路上遇不到一個熟人,說話對象幾乎為零。
說話對象一旦為零,即使身居鬧市,也如置身無人之境。
只是特殊的一次,去小區(qū)直飲水點取水,推著一桶水來到單元門,一個推著寶寶車的婦人,突然開口:“你,取水。是要——辦卡的吧?”
猝不及防間,說出的話便有些顛顛倒倒:“是啊,呃呃,是啊。當然。不過嘛——也是可以投幣的。六個——呃,每個一元的硬幣,可取水一桶。但是呢,也可辦卡。”
而且,把“鎳幣”說成了“硬幣”,“硬”的發(fā)音也不是“yìng”,而是“?g”——純粹云南方言的發(fā)音。
見她一怔一怔地望著我,才驚覺此時的我,是在異地與一個異鄉(xiāng)人說話。
我感覺自己語感極差。這樣的窘境,就是長時間不說話的原因。
英國作家奧利維婭·萊恩在《孤獨的城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無論身處何地,你都可能感到孤單,但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數(shù)百萬人圍繞著,又會催生出一種別樣的孤獨的滋味。
我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別樣的孤獨。在小區(qū)無助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到累了就返回居住的樓房。
經(jīng)過門口,無意一扭頭,就看到了“13”。
“13”,是一條狗,一條渾身黑如漆的狗。
它有魁梧的身、圓的腦袋、尖長的嘴,和耷拉著的兩片耳朵。一見人就仰起頭,求助地望著人。它的主人早出晚歸,把它鎖在樓層人行安全通道的轉(zhuǎn)角樓欄。
這幢有著28層的高樓,居住著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房主們乘坐電梯匆匆上下,自然很少有人關(guān)注它。13很少吠叫,再加上樓道的燈壞了,這里便成了它安身立命的隱秘死角。
有時去樓道轉(zhuǎn)角取拖把,一見我,它總是殷勤地站起身子,頻頻搖晃尾巴。脖子上的長鏈把它緊緊拴牢在樓道欄桿上,使它活動范圍極其有限。它就在極其有限的空間騰挪、旋轉(zhuǎn)、呼吸、生存,偶爾發(fā)出幾聲低低的近乎嗚咽的鳴叫。
13烏黑發(fā)亮的眼睛,射出兩束冷冷的光。
這是孤獨的冷、絕望的冷。主人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忘了喂它,它只能在幽暗的過道轉(zhuǎn)角,在無助中默默忍受著孤獨、干渴、饑餓,把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熬成無法轉(zhuǎn)移的絕望。
黃昏降臨,倚窗而立,有時想起13的眼睛。便有兩束冷冷的光,像兩把鋒利的尖刀向我刺來。
這是一座特大城市。居住人口兩千萬。被如此之多的人包圍著,卻會時時催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隔絕的狀態(tài)。
唯一能做的,就是整天盯著手機,從一個微信群轉(zhuǎn)悠到另一個微信群。
依窗而立,對面樓群的燈火次第亮起。無法猜想對面燈火主人的身份。即使對面有人偶爾看到了我亮著的燈,同樣不會猜想我是誰。
在這樣燈火密集的城市,一樣的燈火實在是太多了。
一聲悶響在夜色中傳來,直擊耳膜。驟然驚覺:這不過是一種幻覺。
幻覺來自幾天前,對面六號樓17層,有人跳了樓。據(jù)說因為欠債。
因為欠債,無力償還,債主逼上門,守望在樓下。無路可走,他選擇了跳樓。
跳樓者,在縱身一跳之時,一定是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能幫助他的關(guān)系親密的人了。只能縱身一跳,就此了結(jié)。他的孤獨是絕望的。
夕陽西下時分,小區(qū)里的人會逐漸多起來。大人領(lǐng)著孩子在小區(qū)的空地上游戲。我常會去小區(qū)草坪前長靠椅上閑坐。一天,有個瘦削的男子站在靠椅前,有些孤獨的樣子。我連忙立起身,對他說我旁邊還可坐人。
他猶豫了一下,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他說他來自廣西桂林,我說我來自云南大理,手肘相碰的一瞬,彼此便有了一種親切感?!皬V西、云南,呵呵——我們的老家是鄰居啊。”
他告訴我他姓于,我告訴他我姓張,接下來便開始交談。談話的過程,他不時發(fā)出輕輕的會意的笑聲,我似乎找到一種故人感。
臨別時,他主動說:“我們可以互相加微信啊。”
在小區(qū)里走出走進,有些面孔似乎熟了起來,但始終找不到一個關(guān)系親密到可以傾聽我講話的人。無意間,卻在這個夏日的下午找到了
看著下午幼兒園放學后,在空地跑來跑去的孩子,感覺孩子彼此接納的能力超過成人。
旅行是對日常孤獨的最好逃避。夏的末尾,我去了一趟北戴河。在阿那亞民宿旅游度假區(qū),看到一個面海而建的圖書館。它的名稱,竟然叫“孤獨圖書館”,與我的心境十分吻合。
坐在孤獨圖書館,面對大海,突然想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他在臥軌自殺兩個多月前寫的兩句詩。
我猜想,這時的海子,一定十分孤獨。人逃避孤獨的最佳選擇,也許就是面對大海。
“怎么叫孤獨圖書館呢?每天應(yīng)該有很多人嘛?!痹趦蓪訃群蜁芙M成的圖書館里,我突然就聽到了一句輕聲的問話。
說話的是一個長發(fā)披肩、穿白色連衣裙的女青年。
“其實,孤獨并不見得不好。教授不是講過——文革中,他每天都要被揪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大會小會,挨批斗、作檢查,回到牛棚還要看到周圍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的眼睛,想孤獨都孤獨不了?即使現(xiàn)在,他也孤獨不了啊,始終有擺脫不開的各種禮儀、應(yīng)酬,不想去講的各種講話……”
回答她的是她身旁的男友。
離開阿那亞,回到小區(qū)單元房,靜靜想起男青年的話,對孤獨突然有了新的理解。
13是不見了。從海邊回來不久,就不再見到它——這只孤獨而可憐的狗,主人把它牽到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而向窗外閃爍的燈光,便有兩束冷冷的光,像兩把鋒利的尖刀,向我刺來,讓我不寒而栗,夜變得很涼。
我知道,這是13向我射來的眼光。
13的孤獨是被動的,是被鐵鏈拴出來的,是一種應(yīng)該擺脫的被豢養(yǎng)的孤獨。
跳樓者的孤獨是無奈的,是被無助帶出來的,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被逼迫的孤獨。
而教授追求的,應(yīng)是另一種孤獨。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v向看,既無前世,也無來生;橫向看,我是唯一的,沒有誰可以替代我。
我開始恢復(fù)中斷已久的讀書。我發(fā)覺,這樣的孤獨狀態(tài)很適合讀書。
偶爾,也會下樓,散散步。一天,在小區(qū)的路口,遇到了一張逐漸熟悉起來的臉。
“遛彎啊?”臉上露出笑。他是一個土著,經(jīng)常在小區(qū)拐角的路邊打理著一輛老年代步車。
“嗯。遛——遛?!蔽乙詾樽约汉孟癫皇窃阱迯?。
因為,我一直找不到走回原路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那個推著寶寶車,在單元門口問我“取水是要辦卡的吧?”的婦人。一場不可預(yù)知的疾病,我被送進醫(yī)院。出院后又返鄉(xiāng)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再次返回這座城市的小區(qū)時,在樓道里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后來才曉得,小區(qū)單元房里住著的并不一定是房主,還有很多零散的租住戶。
小區(qū)附近,有不少的綠地和公園。在一些公園里,長滿了銀杏林和楊樹林,我常去溜銀杏林、楊樹林。銀杏葉的生動,裝飾了我的孤獨;而楊樹身上的斑癩又像一只只眼睛窺視著我,使得我的孤獨倉惶失措。
秋天是適合尋找的季節(jié)。在公園,我撿回了很多白色和紅色,白的是銀杏,紅的是山楂。孤獨因此多了些色彩。
秋風漸漸涼下來的日子,站在客廳北窗,向窗外默望。窗前有一排楊樹,一二三四五,一株是楊樹,另一株是楊樹,還有另外三株也是楊樹。心情變得從未有過的孤寂。
天漸昏黑,眼前的樓群漸漸模糊,呈現(xiàn)海天微茫的景象。仿佛又回到阿那亞海邊的孤獨圖書館,淡忘了孤獨。寂靜濃如一壇老酒,令我微醺。心,在寂靜中變得更靜。
少年孤獨,缺少的是一個朋友;中年孤獨,缺少的是一本書;老時孤獨,缺少的是一個知己。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贝蠛o處不在,關(guān)鍵在心。夜色漸漸變深,遠處的燈火次第亮起來。我重新坐回桌前,用文字找回我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