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四明
喝掉一杯茶,就像送走一個人
昨天的杯子,泡今天的茶
倒掉泡過的茶葉,就像撕掉一頁日歷
(我們送一個人,沒覺得他的好)
我們讓新的茶葉住進來
在水中開放它的香
我們靜靜等待它的香
(我們撒下了網,就有了預期)
茶葉有草藥一樣的眼神
它先前胖過,然后瘦得像訴訟
現在又胖了,胖得陣容浩繁
(你生下了病,世界便生下了藥)
我們慢悠悠喝下綠色
我們坐在屋子里,看茶杯這個器皿
就像寄生在病上的病,互為比喻
(砰砰砰釘釘子的聲音,有穿墻術)
茶葉喝著時光,還有時光里的我們
由濃到淡,由淡到無味
我們把體內寄生的東西翻找出來
交付出去,和解于一杯白水
(我們把自己送走,因為春天又在催了)
衣服是軟的
你知道:衣服本身是軟的。
它軟得可以堆放??梢?/p>
在衣架上煞有介事。
但總有硬的人,穿破那些軟
一只蛹,在脫衣服。一只
水蠆。先前看似軟的衣服
現在硬得隨時碎掉。一只
蟬,死在半脫的衣服上
上衣和褲子兀自爭論:誰是
上層建筑,誰是下層建筑
被閹割的布,有秋蟲的叫聲
只時光,有事外的鄰居之眼
制造自己的影子
中年以后,帶著自己的身子,才感覺
載重。而當年,沒感覺自己有身體存在
越活越重,甚至左手一直是右手的
敵人,它們,是樹葉的向陽和背陰
晚霜有很多脂粉,它滯留了一些線段
以朝霞的顏色,向著不可捉摸的黑
蟬在晚年,活成一幕啞劇,它曾經
站在最高的枝頭說話,像怕被遺忘的人
你要到哪里去? 從肢體出走的影子
你所有的出走,都可能只是一種姿勢
那被牽緊的風箏,它的故事在一根
線上,制造影子的事物也遵從這一法則
那時候,我們都有一個方向,我們
向著別人說話,做一枚大叫的
玻璃。像植物,把顏色舉過頭頂
像果實,把種子送到它來的地方
每件事都有一具蟬蛻
有那么多的枝條,它們是樹干放飛的
還有各色的葉子,它們,與枝條
互為恩仇。在時光的預謀里
枝葉是凋落,不是倒流
它們有類似倒流,或者說從頭飛的
宿命。兩只鳥
飛成一只。妥協(xié)的部分就像
我們熟知的故障。樹瘤是誰繞過的
必然對峙,出發(fā)點上不斷的出發(fā)
春天和秋天有相似的體溫:上山和下山
不同質地的相遇。那被登過的山
踩成路,路是無數次曾經。就讓枯枝
告訴你:它是烈火的一部分
雞在院里終生,鳥在枝條驕傲
雞是煮成熟飯的生米。你看,即使
樹本身,都有枝葉的宿命
你得信,沒有誰,不被鐮刀等待
環(huán)城西路17號
這是寄不到的地址,它在一個舊的信封上
現在那里叫西昌路,它繁華得好像
環(huán)城西路沒有存在過。我也從那里走了
像一枚花出去的硬幣。信封和我兩相打量
回憶,那些故事順時針轉動,逆時針轉動
時針向句號學習,句號是不停地彎腰
直到結成痂。環(huán)城西路這個痂掉了,
或者,環(huán)城西路像被西昌路換下的零件
那里,車水馬龍。這里,信封剩下
我也剩下,這讓我想摸摸它的憂傷
時間史
所有的外力都是侵略。太陽嘩嘩地
流著。你說,何止外力
你體內正在開鐮。你吐著
煙泡,像逐漸破碎的乞討
花朵也變成了桃子,販賣
它的甘甜。你得相信:它是它自己
熟悉的陌生人。那一點血緣,一枚
喝了孟婆湯的桃核的輪回
鐘擺機械而堅定,它一動不動地
讓白天燈一樣滅掉。就像病根
在他處,病卻在你的身上。有時
消費和被消費,是一根扁擔的兩頭
地不用劃就是一個牢籠。盛夏有了
困獸的感覺。螞蟻在翻越
樹的山澗。你已經失聲
但依然欣賞,那些燃燒著的聒噪
暮春謠
在水上樂園,兒童屬于銀子樣嘹亮的魚
或者,是些蝴蝶。有人喊著船的號牌
那些船,一撥孩子下去,一撥上來
我有虛幻的往日,從身體走向他們
時光太多句號。秒針保持稚氣的走法
分針是父親,在昨天和明天之間。疲勞
娩出疲勞,半截煙頭半截灰燼。被
時針注視,有爺爺那樣寬仁的遲鈍
再比如,柳葉,一種綠被另一種綠暗暗
轉換。附近的蜻蜓,夏天的線索。那樣
執(zhí)著。像重逢,撒落零碎的憂傷
凡過來人,都沉浸難以描述的水性
上鎖的暴雨,缺席的稚氣,你看
花退殘紅青杏小,你看:沿著
花的囑托,變成別的自己
蟬蛻一樣的放棄,放棄后的優(yōu)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