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燕

奶奶走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糖罐。我想，應(yīng)該是被奶奶帶走了。又或許，是家人覺得奶奶一個人太孤單了，給奶奶捎上了。

我從小就有蛀牙，具體是從什么時間段開始有的我也不清楚。牙疼幾乎伴隨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在忍受著牙疼的折磨，就連做夢我都會夢見我的牙全部都變成了齲齒，并且全部脫落。這樣的情景時常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也許是在提醒我要少吃糖。我想，到了我五六十歲的時候，應(yīng)該是滿嘴假牙了吧。

我小的時候家里不算窮，也經(jīng)?？梢猿缘饺猓缘教枪?。甚至可以這樣說，我比同齡的孩子要有多一些的肉和糖可以吃。記得我還沒有讀書的時候，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就可以多吃一些肉。每當(dāng)黃昏的時候，奶奶就開始準(zhǔn)備一天的晚餐，等待著田間干活的兒女們歸來。那時家里還是老房子，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很清楚，在廚房的西南角，放著一個老式的藍(lán)色絨布沙發(fā)。每當(dāng)這個時候，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我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奶奶忙碌的背影，我們一起等著父母親從田里干活回來，一家人共進(jìn)晚餐。其實(shí)跟誰一起吃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肉吃。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和姐姐被安排和奶奶一屋睡覺。奶奶平時會給我們糖吃。在我的印象里，我一開始接觸到的糖果是那種非常簡單的，外面一層白紙，白紙上面用一種顏色，紅的、綠的或紫的，描繪著簡單的圖案，里面包裹著一個類似圓柱形的白色的糖。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奶奶平時給我們的糖從哪兒來的。后來有一次，我悄悄跟在了奶奶后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藏糖”的秘密基地，一個被裝在箱子里的糖罐。我如獲珍寶，對于我來說，糖果的誘惑實(shí)在太大了。

從那以后，我便有事沒事進(jìn)屋溜達(dá)溜達(dá)。我不敢跟姐姐說，因?yàn)槠饺绽锞蛿?shù)姐姐和奶奶關(guān)系最好，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不會幫我的。我一看院子里沒人，便溜進(jìn)屋去，把門關(guān)上，然后爬到床上。奶奶的糖罐藏在一個柜子里，柜子上面整齊地堆放著一摞衣服。我小心翼翼地將衣服抱下來放到床上，再慢慢地打開柜子，生怕弄出一點(diǎn)聲響。打開柜子一看，里面堆放著奶奶的一些衣物、幾件首飾和一些零錢，這些東西我自然是不會拿的。我只打開那個紅色的塑料罐，然后把里面的糖看個夠，伸出手再從里面抓出一把，再一個一個放回去，手里只剩下一兩個，最后便又依依不舍地物歸原主。我拿著勝利果實(shí)，跳下床，悄悄地來到門前，從門縫里偷偷看上幾眼，然后便開門出去直往家門口跑。我偷了糖，就會跑到?jīng)]有人的地方，悄悄地把糖果消滅。有時偶爾拿得多了，就會叫來鄰居的孩子，把糖分給他們吃，因?yàn)樗麄冎械囊恍?，根本吃不上糖。每次我吃糖時，他們都會投來羨慕的眼光，而每次我把糖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投來一陣陣夸贊的聲音。正是這種虛榮心和滿足感的驅(qū)使，每次偷完糖，我都會或多或少分給他們一點(diǎn)。有時實(shí)在不敢多拿，只敢拿一個，就偷偷一個人躲著吃，有時候甚至睡覺了嘴里還含著糖。

但終究紙包不住火，糖罐里日漸減少的糖出賣了我。終于有一日，奶奶發(fā)現(xiàn)了。一開始，我是打算死也不承認(rèn)的，但在奶奶和父母親的一再逼問下，我還是松了口，承認(rèn)了錯誤。原本以為我再也碰不到那個糖罐了，更別說吃糖。但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奶奶并沒有責(zé)怪我，更沒有限制我，而是把糖罐放到了屋子里桌子上面一個顯眼的位置，說以后想吃糖就去拿。

后來，我上了小學(xué)，手里有了零花錢，雖然不多，但足夠我買一點(diǎn)小零食來解饞。這時，我最愛的也是糖，但奶奶糖罐里的糖已滿足不了我對其他糖的好奇心了。我們學(xué)校大門一進(jìn)去有一個小賣部，是我家一個親戚開的，我叫她大媽，我有事沒事總喜歡去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時賣的一種糖，至今我還記得，外面有一層透明的糖膜，糖膜下面裹著一塊土紅色的糖，放到嘴里，待糖膜融化，奇特的味道便充滿味蕾。一塊糖五分錢，我有時買一塊，有時買兩塊，這要根據(jù)我擁有的零花錢來定。大人有時也會一分零花錢不給，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到小賣部附近轉(zhuǎn)悠。大媽見我在小賣部轉(zhuǎn)悠半天不買東西，就知道我沒錢了，就會把我叫過去，有時給我一塊糖，有時給我一根辣條，但不管給我什么，我都很開心。

對于糖而言，我還做過一件傻事。我不記得是讀小學(xué)幾年級了，一次，我看見好朋友的桌洞里有一顆糖，等下課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到外面去玩了，我便偷偷溜進(jìn)教室里，從她的桌洞里拿出那顆糖，輕輕地剝開糖紙，用手掰了一小截放到嘴里，然后趕緊合上糖紙，把糖放回了原處，至今我還記得那糖的味道。雖然后來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更無人提起，但我知道我干了一件蠢事，那是我第一次偷別人的東西，也是唯一的一次。

隨著我不斷長大，奶奶糖罐里的糖的種類也在不斷變化。由一開始的冰糖、紙包糖，到后來的芝麻糖、花生牛軋?zhí)?、大白兔奶糖，直到后來的種類多得我也說不出來。

到我讀初中，奶奶糖罐里的糖總也吃不完了。逢年過節(jié)，奶奶的侄兒男女們總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看望她。每當(dāng)看望奶奶的人走后，我會對他們的禮物亂翻一通，然后拿出我最愛的糖慢慢品嘗，我也不帶走，就留在奶奶屋里，時不時過去拿一些來。

我讀初二的時候，奶奶生病進(jìn)行手術(shù)，出院后，奶奶不能獨(dú)立行走，走路都要人攙扶，平時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上。奶奶雖然病了，但糖罐依舊滿滿的。每當(dāng)親戚朋友來看望奶奶，如有帶糖的，我都會把糖放到奶奶的糖罐里。那時我讀的是村里的中學(xué)，每天騎自行車來回四趟。每天中午放學(xué)吃了飯，我都會去奶奶的屋里逛一趟，去取幾顆糖來，有時候就算不拿，我也要進(jìn)去一趟，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有時一天不進(jìn)一趟奶奶的屋，我就覺得這一天少了點(diǎn)什么。有時奶奶見我進(jìn)屋不拿糖，也會叫我拿一些去學(xué)校吃。有時奶奶在屋外曬太陽，我便會端著飯去一旁吃，或是給奶奶倒杯水，或用調(diào)羹給她刮個梨，有時扶她解個手。

后來，奶奶在我讀高一的寒假時去世了，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奶奶去世后，我就沒有見過那只糖罐，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的，我也沒問。

如今，我已不再愛吃糖，可能是小時候吃得太多，牙疼，體會了太多刻骨銘心的痛的緣故。直到我成家以后，我才知道，那只伴我長大的糖罐，包含著無盡的愛，一份奶奶對孫女的愛。

蘭 姨

蘭姨是我們村里的女人，也是母親的朋友。

她有一雙兒女，同我一般大小。小的時候我和她的兩個孩子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耍，她的大兒子學(xué)前班、一年級和我在同一個班。有時他們兄妹兩個會到家中同我一起寫作業(yè)，當(dāng)時鄰居家的一個男孩和我們差不多大，也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我們彈玻璃彈珠、到田里去捉螞蚱、逮青蛙，總之把那個時候能干的事情全部都干了。家里人見我總是跟男孩在一塊兒玩，經(jīng)常責(zé)備我說，不要老是和男孩子在一塊兒玩，都快成男孩子了。平時我總敬畏母親，但我也滿不在乎，只覺得跟著男孩子一塊好玩、刺激，因?yàn)榘迅⒆釉谝黄鸩桓腋傻氖虑槎几闪恕?/p>

我和母親有時也會到蘭姨家去玩。一去就是大半天，吃飯也在他們家里吃。那時大人們在一起就會織毛衣或者打草墩，我們幾個小孩就在一起玩耍。記得有一次蘭姨開玩笑似地說，讓我長大了做她家的兒媳婦，由于當(dāng)時還小，不知道大人們是開玩笑還是當(dāng)真。但從那以后，好多人都知道了，有時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拿這件事情開玩笑。他們開開玩笑也就過了，我也沒把這事兒當(dāng)真。

每年暑假，城里都有集會，一到這個時候，我就異常興奮，因?yàn)橛挚梢匀ネ?，去買新衣服了。那時只有到了集會時，大人才會帶著自家的孩子到集會上選購新衣服、新書包。在最初那幾年，每年集會都是母親和蘭姨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的，我們在街上吃吃逛逛、買一些衣物，一去就是一整天，當(dāng)太陽落山才回家。那段時間，蘭姨把我和姐姐當(dāng)自家女兒帶。有時候家里吃螃蟹，就會叫我們?nèi)コ?，說真的，我第一次吃螃蟹還是在蘭姨家呢，就連她的兩個孩子過生日，也要叫上我們。

后來，我生病了，面色發(fā)黃，身體日漸消瘦，去醫(yī)院打針吃藥都不見效果。一天，隔壁的老奶奶來我們家，看到我的樣子，說我估計(jì)是吃到“蠱”了。當(dāng)時我不知道蠱是個什么東西，只覺得很神奇。第二天，隔壁的老奶奶帶著我和奶奶去隔壁村的一戶人家看病，他們把她稱作“神婆”。去到神婆家，神婆用煮熟的雞蛋在我頭上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剝開蛋皮，再挑出蛋黃一看，一股臭氣弄得人直作嘔。看到這一幕，我當(dāng)時相信我真吃蠱了。之后，神婆給我開了幾包藥，用紙包的棕色的粉末狀的東西。說來也奇怪，我連續(xù)吞服了幾日藥后，身體慢慢好轉(zhuǎn)，臉色也好起來。這下，奶奶確認(rèn)我是吃了蠱。那又是誰給我下的蠱呢？據(jù)奶奶推算，村子里會下蠱的人只有一個，這人正是蘭姨的婆婆。老人們對我說，下蠱的人會把蠱“藏”在食物里，就是在食物上下詛咒，一旦我吃了她給的食物，就會得蠱。當(dāng)時我信以為真了。從那以后，我一見蘭姨的婆婆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更不敢要她給的食物了。后來老人們又說，下蠱的人會把這種手藝傳給自己的女兒或者兒媳婦。我聽后愈發(fā)害怕。從那以后，我似乎和蘭姨也變得生疏起來，那段時間也不上她家去玩了，她給的東西我當(dāng)著面收下，只要人一走，我馬上扔掉。就這樣，我和蘭姨一家人都變得疏遠(yuǎn)起來。

后來，蘭姨的兒子死了。有一段時間，蘭姨和丈夫去外地做生意，兄妹倆跟著奶奶一起生活。放寒假的時候，有一天，同村的小伙伴突然跑到我們家來，神情十分慌張，對我說蘭姨家出事了，我連忙隨著村里的人到了蘭姨家，只見蘭姨的兒子躺在堂屋中間，不見蘭姨，大人說蘭姨早已哭昏過去。平時我見蘭姨有說有笑的，在她的生活里似乎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這次真把她給絆住了。大人們還跟我說，昨晚奶孫三人一起烤著炭火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由于關(guān)著門窗，蘭姨的婆婆和小女兒已經(jīng)送去縣城搶救了，大兒子今早被鄰居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斷氣。經(jīng)過搶救無效，蘭姨的婆婆也離世了，萬幸的是小女兒存活了下來。老天有眼，沒讓蘭姨一家絕了后。雖然小女兒活過來了，但村里的老人說，她的腦子沒有以前靈活了，畢竟經(jīng)歷了一場劫難。我卻和他們看法不一致，我依舊覺得她是那個活潑機(jī)靈的女孩子。

大兒子走后，蘭姨像變了個人似的，往日的笑容不見了。往日村里只要一有什么事情，蘭姨總會沖上前，可自從家里出事后，蘭姨似乎淡出了人群。我知道蘭姨怕熱鬧，到了人群中會倍感孤獨(dú)。有時遇到蘭姨，我會有意識地避開，因?yàn)槟赣H跟我說，蘭姨看到我會更加思念他的兒子。我也曾好幾次看到蘭姨因?yàn)榭戳伺c她兒子同齡的小伙伴而默默地哭泣流淚，本想去安慰她，但又怕見了我而越發(fā)傷心，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想，自從知道兒子走的那一刻，蘭姨的心也隨著去了。蘭姨曾經(jīng)也想過跟著兒子一塊走了，但都被親戚朋友勸了下來，畢竟活著的人總該好好活著。

如今，蘭姨的小女兒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在縣城里當(dāng)護(hù)士。去年春節(jié)回家，正趕上蘭姨家擺酒席，小女兒結(jié)婚，男方上門。當(dāng)天，我也去她家相幫。蘭姨見我去了很高興，說要吃好喝好，蘭姨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笑容。我望著蘭姨，突然想起了她的大兒子。我想，要不是那場劫難，蘭姨現(xiàn)在早已抱上孫子了，可造化又是這般捉弄人。我感到十分惋惜，我的惋惜又何嘗不是蘭姨一生的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