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真”作為王國維詞論思想“境界說”的核心，已為學界所認同，但“真”的概念卻一直沒有一個相對有說服力的解釋。以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為研究文本，通過分析、總結得出：“真”并非一個固定的概念，其內涵十分豐富，不僅指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和描寫對象之“真”，還包括文如其人之“真”，并且在不同條件下具有不同的具體含義。

關鍵詞：真;人間詞話;王國維

一、研究背景

“真”作為王國維“境界說”詞論的核心，幾乎是百年以來的學術定論。在王國維詞學理論的研究者中，多數(shù)人都是把“真”作為“境界說”的核心來認知的。尚永亮就認為：“王氏言‘意境，未曾離真;言真又未曾離‘自然?！匀粚嵞苏嬷畠群?，而真又確為‘境界之核心，故治‘詞話者不惟于‘境界上用力，更當于‘自然之真上用力。”[1]周錫山也認為：“王國維論詩歌之內容，包括赤子說，最后皆圍繞著真實性這個軸心旋轉;真與不真是區(qū)分和衡量詩歌和一切文藝作品之優(yōu)劣的最重要的標準。”[2]但遺憾的是，系統(tǒng)地論述王國維“真”這一概念內涵的文獻并不多。而“真”作為境界說的核心思想，能夠為理解和研究王國維的文藝理論思想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因此，對此概念進行深入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有鑒于此，本文主要以徐調孚校注的中華書局版《人間詞話》為主要論述材料，系統(tǒng)研究“真”的內涵，希冀能夠做出一個較為完整、系統(tǒng)的解釋。此外，辯證、分析其“真”究竟是一種“事實存在”，還是叔本華式的“純粹”的“真”[3]，抑或是指人的“本性”和事物的“本質”存在？“真”作為王國維詞學理論的核心思想之一，究竟是一種性質，還是一種表達效果的程度？

二、“真”的內涵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說到：“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tài)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后者感情的也。”王國維在論述中指出了景、情二事，且指出了兩種事物之間的區(qū)別及其具體的對應對象，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存在文中之景與生活之景、虛構之景的關系，心中之情與文中之情的關聯(lián)，甚至具有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思考。因此，本文的前半部分擬從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描寫對象之“真”兩個方面來論述“真”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內涵。

（一）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

論述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主要包括以下三層意思：一是創(chuàng)作主體產生創(chuàng)作沖動的基礎是直觀及其對世事的真見;二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表現(xiàn)是真實流露出來的，其言辭也似脫口而出，不露痕跡;三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真見有時能夠超越個人感受，上升到普世的境界。

首先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生發(fā)之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六》中說到：“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作為創(chuàng)作者，其必須能夠寫真景、真情，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作沖動必須是真實而不做作的。古人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講述的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動機來源于個人情感之生發(fā)，在王國維看來，要達到“真”的標準，作家不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必須得是以赤子之心觀之，自然之眼觀之。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主體對其所要描寫的事物必須保持一個非功利性的直觀態(tài)度，不能摻雜任何欲念，須要摒棄觀察之物的實用價值以及與自身之聯(lián)系，從而達到對觀察物的真見。

《人間詞話·十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薄度碎g詞話·十七》：“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王國維兩處論述李煜作為詞人的長處：首先在于其性情單純，對外界事物及人際關系保持有一顆赤子之心，其次由于其閱世淺，因而其性情真摯，不善作偽。因此，李煜才能以一位詞人的身份，達到對世事的真見，寫出真情流露的作品：“問君能有幾多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王文生認為：“人的本性是真，自然流露是真;而世情染之則假、矯揉造作則假。其觀點相當于李贄的《童心說》，李贄以童心為真心，而聞見道理只能令人失去童心而使之假。這與王國維所說‘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是一個意思?！盵4]246可見詞人情感的生發(fā)必須有非功利性的態(tài)度，如此產生的感情才是“真”的，所寫之物也才能達到其“真”。

直觀也意味著能夠“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因“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主體，必須與外界事物、人情往來等保持一個相對合理的距離，即既輕視外物，同時又重視外物，如此才能以奴仆命風月、與花鳥共憂樂。非功利性的直觀態(tài)度是作家能夠達到“真”之標準的基礎，因而此處的“真”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藝術真實，其產生的來源是生活真實，其中也摻雜了作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對世界的思考和把握。

其次，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表現(xiàn)是真實流露出來的，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度碎g詞話·五十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币簿褪钦f，作家在其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能夠直白地表達自身的欲求，而不是遮遮掩掩，唯恐他人看破自身的意圖。這種表達方式和效果，王國維謂之“不隔”①。因此，他認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蔽闹械闹黧w人物簡單明了地說出了自身的社會處境，同時直白地將自己內心的愿望與需求告知閱讀者，在王國維看來，這種似脫口而出而又不露痕跡的自然表現(xiàn)也就是“真”。

此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五十二》中說道：“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笨梢娖渌f之“真”也指創(chuàng)作者情感表現(xiàn)之真切，因而“真”也有自然之意。納蘭容若未受漢人的成規(guī)戒律、人情交際影響，因而能夠真誠、真切地表達自身的所感所想，而不是拘泥于俗套。在這一程度上，“自然之眼”“自然之舌”也就與袁宏道所說的“信心而出，信口而談”“信腕信口，皆成律度” 的意思相通[4]246。因此，“真”也意味著自然，即在情感表現(xiàn)之時，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也指情感流露的自然不做作。

詞人在真情流露之時，有時能夠變一人之感慨為眾人之所想，此時便意味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真見上升為普世的卓見?！霸~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薄暗谰贿^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李煜作為個體存在，其在體察萬物的過程中得出的真見超越了其作為個體的主觀經(jīng)驗，而成為了一般性的體驗，在這種情況之下，王國維區(qū)分出了伶工之詞與士大夫之詞。這也意味著“真”能夠上升為一種普世價值，而非單純的一種性質或狀態(tài)。

但這并不代表著詞要想達到“真”這一標準，必須經(jīng)歷個人情感的超脫?！度碎g詞話·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畬毢熼e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境界的大小并不是區(qū)分詞作優(yōu)劣的標準，因而是否超脫也不是評價“真情感”的標準。表現(xiàn)個人思緒的“閑”與表現(xiàn)家國情緒的“失”“迷”具有同樣的真情實感，并非由于后者表現(xiàn)范圍更加宏大而判斷前者的情感不真。因此，“真”是指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情感的真實流露，有時這種感慨能夠超越個體，上升到普世的價值。

（二）描寫對象之“真”

論述描寫對象之“真”，主要包括以下四層意思：一是當描寫對象是情感之時，“真”是判斷詞作是否具有品格的標準之一，而非僅是評價詞作是否為艷詞的標準;二是描寫對象是景、物時，“真”意味著不隔，即不游離，忌用典故、粉飾、代字等;三是藝術真實有時能夠超越生活真實，并且能夠為實證科學所證實;四是“真”不僅表現(xiàn)為現(xiàn)象真實、本質真實，有時也表現(xiàn)為心理真實。

此處所談的描寫對象是情感時，“真”便成為了評價詞品的標準?！度碎g詞話》三十二則：“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绷t：“‘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蔀橐芍?。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菬o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芍~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睆囊陨蟽蓜t材料可以看出，評價詞的品格是否高尚不是依據(jù)其形式，而是根據(jù)其內容表現(xiàn)是否真摯。歐陽修與秦觀的詞中雖然摻雜有艷語，但因其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是真摯動人的，因此其詞品終究是高尚的，不能因為其詞中有香艷的描寫，便將兩者列入詞品不佳的隊列之中。而淫鄙之詞之所以讓人不覺反感，反而覺得親切動人的原因也在于其真而不游，即在表現(xiàn)主體的個人情感之時真切的書寫，而不是游離于自己內心的感受。

謝桃坊認為“真”僅是評判是否為艷詞的一個標準，僅僅反映了接受者對一般文學藝術作品的最低要求。這個觀點是缺乏辨證的，未能將王國維的“真”的思想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的表現(xiàn)?！度碎g詞話·四十二》：“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薄度碎g詞話·三十三》：“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王國維認為姜夔不于意境上用力，因而不能成為第一流之作者，而周邦彥由于言情體物，窮極工巧，因而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再聯(lián)系第六則：“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笨梢娊缰~的缺點在于無或少意境/境界，也就是說，其詞未能寫真景物或是真感情，因而姜夔算不得一流，周邦彥雖然詞的深度、神韻比不上其他優(yōu)秀詞人，但在表達內心的情感與體察世間的事物上極其工巧，故而晉升為一流詞人。在這一基礎上看來，將“真”僅作為評價是否是艷詞的標準的確過于狹隘了。

“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由上文可知，姜夔的格調高絕說明其情感表現(xiàn)非常真摯，因而其地位不高則在于其寫景之?。焊?。寫景詠物之作沒有一句是專注于其描寫對象的，也就是游離于自身的主題，所以不能給讀者帶來豁然開朗的效果，也就不“真”了。《人間詞話·四十》：“話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币簿褪钦f，詞人所描寫的景物是生動形象，能夠引起讀者產生共鳴的。再如王國維舉例論述的寫景“不隔”的情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焖岂窂]，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眲?chuàng)作者將自己眼中的景象如實地呈現(xiàn)在文字之中，即采用白描的手法將場景描寫出來，而非采用過多的修辭手法，如用典、藻飾、代字等而造成游而不真的效果。“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弊阋砸娡鯂S對白描的推崇?！叭荒纤卧~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币蚰纤翁厥獾纳鐣h(huán)境，致使其失去了盛平氣象下的詞人氣質，因而在情感和景物的書寫上，比之北宋詞人已差之不逮矣。綜上，“真”指能夠用明白曉暢的文字將景、情集中表現(xiàn)出來，而非為夸耀自身文采、炫耀自己才華而導致游而不真。

“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薄懊莱伞短K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蓖鯂S認為馮延巳所寫的“細雨濕流光”五字，既描寫了春草的形狀，其所處的環(huán)境，又指出了其顏色和狀態(tài)，因而說他認為其寫出了春草之魂理。又認為周邦彥對荷葉的描寫傳達出了荷之神理，因其自然白描，簡單明了，集中而不渙散。從兩者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作品能夠抓住客觀事物最本質和精華的部分而言，“真”也意味著藝術真實能夠超出生活真實，高于生活真實。在某種程度上，藝術真實中的“真”甚至能夠為實證科學所證實，從而上升為科學上的真理。王國維謂之“神悟”：“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p>

但“真”也非純描寫客觀的現(xiàn)實景物，也就是說“真”并非僅僅是現(xiàn)象真實或是本質真實，“真”也能夠虛構，因而這種“真”也是一種心理真實?！度碎g詞話》第二則：“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钡谖鍎t：“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崩硐爰宜摌嫷沫h(huán)境，由于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滿足自然規(guī)律，因此能夠給讀者帶來一種真實的感受。在此，“真”不再是一種確定的性質，而是一種心理的狀態(tài)。

（三）文如其人之“真”

《人間詞話》中“真”的內涵不僅是真景、真情，還有潛在的文如其人的傾向。因而此處的“真”不是一種事實上的符合論，具體表現(xiàn)在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人能夠認知到自身的真實水平，學習或師法切合自身風格的文人，選擇具有時代特色的且符合自身實際水平的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將以上結合起來便能夠以詞品論人品，如此便是文如其人的“真”。

王國維所說的“真”不僅是對象的真實，也是作為主體的真實。除了能夠直觀地體察世界，自然地表露自身的真情實感，創(chuàng)作主體必須對自身的能力有一個真切的認知。《人間詞話·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薄瓣懛盼贪稀痘ㄩg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短嵋否g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眱蓜t并舉五代北宋之詞之所以冠絕千古的原因：其一在于有境界，自成高格;其二在于選擇了最符合自身實際水平的文體樣式。五代北宋的詞人由于清楚地認識到自身的能力，加之運用的合適的表達方式去描寫自身的真情實感，因而自成高格，天下獨勝。再者，當時進行詞創(chuàng)作的人并不多，專力作詞之人更是稀有。五代北宋作詞較為知名的人物除卻兩主一臣，花間詞派之人，就是北宋的歐陽修、晏殊、柳永、周邦彥、蘇軾等文人，其自身的文化素質和道德涵養(yǎng)均處于時代的較高水平，因而意味著創(chuàng)作詩余有了一個相對比較好的基礎。這也是五代北宋文人寫詞看上去像“能舉七十而舉五十”的原因所在。

《人間詞話·附錄》第十六則中說：“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廣?！币簿褪钦f，在面對同一個世界，產生同一種感受之時，常人與詩人所感雖相似，而所思所寫卻極為不同。因而創(chuàng)作者應該正確認識自身的創(chuàng)作才能，學習或是創(chuàng)作適合自身風格的作品?！敖俗婺纤味霰彼?，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笔紫龋砬逯藢W南宋詞而不師法北宋，是缺乏欣賞水平的表現(xiàn);其次，其所學之詞人也非真正一流之詞人，反而選擇水平相對較低的詞人;再者，即使選對了師法對象，也沒能學到真正精華的部分，反而將其粗鄙的部分運用到了極致。王國維對人們不能正確認識自身實際水平，學習古代文學中的優(yōu)點而感到痛心。對于缺乏自我認知能力的人尤為無奈：“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弊阋砸姟度碎g詞話》之“真”中還包含著對自身水平和風格的真切認知。

此外，對自身和師法對象認知完成之后，還須選擇真正適合自己的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如此才能達到言逮意、意稱物的完美效果。“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痹谝环N文體已經(jīng)發(fā)展到強弩之末時，由于前面的文人豪客將各種可能的抒情體物的方式方法均已運用或展示過，后人將其視為經(jīng)典因而難以再出新意，也難以超越。就像李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關千古登臨之口。這也意味著后來的文人需要重新選擇一種文體樣式進行創(chuàng)作，以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證明自身的存在和水平。所以此處的“真”也指創(chuàng)作主體能夠根據(jù)時代的需要，選擇能夠滿足自身創(chuàng)作需要且具備自身時代特色的文體樣式。作為創(chuàng)作者，“真”也意味著使用了符合自身最佳水平的文體樣式來展現(xiàn)自身的文學價值。因為對文體的準確選擇，不僅是對其自身能力水平的認識，也是能夠展現(xiàn)文如其人的一個側面。在王國維看來，一個擅長寫詞之人，不一定能夠寫好詩，就像歐陽修與秦觀，“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擅長寫雜劇之人，不一定能夠寫出同樣水平的詞，如白樸“《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梢?，創(chuàng)作主體對自身的能力有一個相對清楚的了解，真誠地選擇適合自己的文體，也是造就其“真”的因素之一，也是成就其價值的重要影響因素。

揚雄認為：“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边@是中國古代文論中探討文如其人的一個較早的說法。就中國古代文論發(fā)展的過程來看，支持文如其人的理論家也是占大多數(shù)的。這意味著王國維以詞品論人品的理念和行為有一定的理論依據(jù)，并且在他看來，詞品與人品的統(tǒng)一也是一種“真”的表現(xiàn)。

《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多次用作家所寫之詞評價詞人詞品。如：“‘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痹~人之詞用作評價詞品的評語，一方面意味著王國維認同詞作的表現(xiàn)是創(chuàng)作者真實水平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意味著其認同詞品在某種程度上與人品有相當大的關聯(lián)，甚至有等同的傾向。如第四十八則：“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币蛎废~中愛用“偷”字判定其品格不高，認為周邦彥和史達祖之詞當不得君子之詞等看法均是將詞品等同于人品的表現(xiàn)。因此，王國維所認為的“真”擁有一種文如其人的內在傾向，也就是說王國維實際上也潛在地認為作家真誠地表現(xiàn)了自身的真實能力和品格。

因此，這種“真”是對創(chuàng)作者本身真實能力的有效認識，并且創(chuàng)作者能夠通過作品較為真實地反映自身的能力和水平。在這一方面“真”有些類似于人的“本性”和事物的“本質”存在。

三、結語

“真”作為王國維“境界說”文藝理論思想的核心，其重要性和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從以上論述可知，“真”這一概念具有相當豐富的內涵，不僅是傳統(tǒng)認為的帶有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如“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同時也是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言為心傳。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之時引起創(chuàng)作者情動的外界事物、虛幻構想，直觀所帶來的對外界事物及人際交往的真見，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的真實性與表述的自然，到創(chuàng)作過程中理想或寫實之物表現(xiàn)出來的合乎生活經(jīng)驗或自然規(guī)律的真實性，情感、意志所表現(xiàn)出的真誠、真切，主客觀圓滿融為一體所呈現(xiàn)出的境界，到創(chuàng)作結束后讀者評價作品中事件、景物、情感的真實程度，“真”作為核心一以貫之。

創(chuàng)作主體之“真”意味著主體產生創(chuàng)作沖動的基礎是直觀及其對世事的真見;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表現(xiàn)是真實流露出來的，并且其言辭是脫口而出、不露痕跡的;此外，創(chuàng)作主體的真見有時能夠超越普通的個人感受，上升到普世的境界。因而此處的“真”不僅是性質上的，更是一種程度上的，當其以非功利的態(tài)度直觀致使真見上升到普世的境界時，頗類似于叔本華的“理念”的真。

描寫對象之“真”則意味著當描寫對象是情感之時，“真”是判斷詞作是否具有品格的標準之一;當描寫對象是景、物時，“真”意味著不隔，即不游離，忌用典故、粉飾、代字等;再者，作品所展示出來的藝術真實有時能夠超越生活真實，并且能夠為實證科學所證實;此外，“真”不僅具有現(xiàn)象真實、本質真實兩種表現(xiàn)，有時也是一種心理真實。當其是前兩種表現(xiàn)之時，“真”是一種性質，當其為后者時，則只是一種心理的認知態(tài)度。

文如其人之“真”不是一種事實上的符合論，具體表現(xiàn)在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人能夠認知自身的真實水平，學習或師法切合自身風格的文人，選擇具有時代特色的且符合自身實際水平的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因而，將以上結合起來便能夠以詞品論人品，如此便是文如其人的“真”。在這一角度看來，“真”不僅是性質上的，也是程度上的，并且兩者密不可分。

注釋：

①此處采用朱光潛先生的情感的“隱”與“顯”的說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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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笑，西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