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華
【摘要】本文旨在從敘事理論的視角分析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小說中的人物敘述者扮演著多重角色,聚焦人物也富于變化,這些有助于豐富文本內涵。其次,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時間次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卡佛對于過去和現(xiàn)在事件的重構,這些技巧無不透露出作家對秩序的執(zhí)著追求。另外,人物故事完美的嵌入了背景文本,且個人故事與背景文本之間或作用類似或互相補充。通過對敘述者、聚焦人物、敘述時間和嵌入文本的分析,本文揭示了卡佛獨特的敘事特色,即多層次性,富于變化,以及無序中的有序,這些特點表明卡佛短篇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對后現(xiàn)代元素的融合吸收。
【關鍵詞】敘事技巧? 聚焦? 敘事時間? 嵌入文本? 后現(xiàn)代
【基金項目】山東省藝術科學重點項目——“當代非裔小說的音樂化表述”(201706075)。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089(2020)22-0059-03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 1938-1988)是二十世紀后半期美國著名的短篇小說家和詩人。他致力于美國當代短篇小說的復興,并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極簡主義。他病逝之后,倫敦的《衛(wèi)報》和《星期日泰晤士報》都稱其為“美國的契訶夫”(Plath, vii),表達了廣大讀者對這位短篇小說家的深切哀悼。他的作品主要關注美國社會中下層平庸、無奈的小市民,他們默默無聞,嘗盡人間辛酸??ǚ鹪诿枘∷麄兤椒采钪械墓陋?、絕望和悲傷時,筆觸包含著深切的同情。除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以外,卡佛的作品充分展示出其匠心獨運的敘事技巧,以及對后現(xiàn)代元素的融合吸收。
《我打電話的地方》(“Where Im Calling From”) 最初收錄于短篇小說集《大教堂》中,1983年被選入《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它的主題同樣是卡佛不斷涉及的酗酒問題,只不過講述的重點轉移到酗酒覺醒期,逐漸流露出積極、樂觀的色彩。敘述者頻繁轉換聚焦,在敘述時間上表現(xiàn)出無序性,敘述過程中嵌入其他文本,這些技巧一方面突出了酗酒者混亂的精神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與現(xiàn)代人揮之不去的破碎感相契合。
一、敘述者的多重作用和不斷轉換的內聚集
“敘述者”是分析一個敘事文本的關鍵,有時敘述者除了完成“敘述”的任務之外,還在文本中擔當角色,或感知某些情形,或直接采取行動。在米克·巴爾看來,如果在敘述中敘述者以人物形象的身份出現(xiàn),那么這就是與人物相連的敘述者,即人物敘述者①(character-bound narrator, or CN)。外在式敘述者(external narrator, or EN)指的是那些并未直接闡明自己作為角色作用的敘述者(Bal 22)。小說中,J.P.和“我”不僅講述各種不同的故事還在每個故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因而“我們”也擔當著人物敘述者的作用?!拔摇币婚_始從自己的視角講述J.P的故事,而當J.P.自述他的經(jīng)歷時,“我”則同時起到聽眾和整個情節(jié)謀劃者的作用。在“我”的故事中,“我”身兼讀者、敘述者、情節(jié)組織者和人物角色四職,更有助于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我”從絕望無助逐步到積極面對的心路歷程。
此外,聚焦(focalization)的不斷轉換是本小說的另一個特色。聚焦主要研究的是“與視覺相關的諸要素間的關系,也就是敘述者所見和‘被看見、被感知的東西之間的關系”②。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Genette)綜合前人研究,將敘事情景中的聚焦方式分為三類,即無聚焦敘事或零聚焦敘事, 內聚焦敘事和外聚焦敘事。內聚焦敘事指不管作者選取的聚焦者是固定的還是有所變化,敘述部分呈現(xiàn)的內容完全出自文本中某個角色的感知。
小說中,卡佛主要采取內聚焦的方式敘述,但他選擇了不同的聚焦人物,首先是“我”然后是J.P. 最后又返回到“我”。隨著“我”在前門廊開始介紹J.P. 到文末“我們”再次在門廊相遇,J.P.個人經(jīng)歷的敘述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回路。而且,“我”還有意轉換視角,換位思考,希望對類似問題有所感悟,以期找到走出困境的出路。從旁觀者的角度,“我”目睹了蒂尼酒癮發(fā)作的整個過程,進而想象著如何應付類似的境況。
總之,卡佛選取集多重功能于一身的敘述者和不斷轉換的聚焦人物,不僅豐富了文本內涵,增添了故事情節(jié)的立體性,還使讀者輕而易舉地了解人物內心微妙的變化。卡佛以文風簡潔和情節(jié)緊湊而著稱,而他在本小說中展現(xiàn)的敘述手法卻相當細膩、巧妙又富于變化。
二、敘述時間上呈現(xiàn)的無序中的有序性
小說的敘事特色還體現(xiàn)在它與眾不同的敘述時間上。研究一個敘述文本的時間順序就是“將語篇敘述中的事件或時間部分的安排順序與實際事件發(fā)生時的時間先后順序相比較”(Genette, 35)。通常,敘述文本的時間順序體現(xiàn)的是文本的深層秩序,傳達著作者的某種寫作意圖。
卡佛在這部小說中打破了傳統(tǒng)的敘述時間觀念,通過貌似混亂的敘述時間展現(xiàn)了其后現(xiàn)代的敘事技巧。在小說的第一部分,故事情節(jié)并未按照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順序安排,當J.P.向敘述者“我”講述他的經(jīng)歷時,過去發(fā)生的事件與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件糾纏不清,看起來沒有任何秩序感可言。但在無序的敘述碎片之下隱藏著某種深層的秩序感,通過使用時間標志以及故意留白,卡佛重組了小說的語篇秩序,這種敘述技巧恰恰呼應了小說的主題——失而復得。
首先,時態(tài)的轉換,敘述者的留白都起到了一定的時間提示作用。敘述者“我”以J.P.的現(xiàn)在時態(tài)開始講述,但自第三段開始,故事情節(jié)閃回到了蒂尼酒癮發(fā)作的“昨天”(過去),然后故事又返回到蒂尼出院的“今天”(現(xiàn)在)。蒂尼的故事一結束,敘述者又繼續(xù)講述J.P.過去的經(jīng)歷和冒險,這些事件由“十二歲”,“十八、九歲的樣子”等短語予以提示,讀者可以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J.P. 首次遇見他的未婚妻羅克西之后,敘述者有意將故事情節(jié)拽回當前時間。但自此,文中再沒有明確的時間標志詞,這暗示著他家庭生活的混亂狀況和精神世界的轟然崩潰。即便這樣,讀者仍能根據(jù)文本中時態(tài)的運用差異來區(qū)分時間。沒有了時間標志詞,J.P.的沉默成為提醒讀者現(xiàn)在時間的最佳手段,直到他進入馬丁的戒酒中心。
其次,當敘述者回憶“我”的酗酒經(jīng)歷和“我”的情感故事時,J.P.的故事在文本中便退居第二位,僅起著暗示現(xiàn)在時間的作用。“我”的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顯然早于J.P.到達戒酒中心,J.P.妻子的探望喚醒了“我”進入中心前對家的溫暖記憶。因此,不論是J.P.的故事還是“我”的經(jīng)歷都主要涉及“回顧或者倒述”(Genette, 40)。
在敘述時間方面,卡佛將故事情節(jié)安排得異常精妙。從表層看來,情節(jié)似乎混亂無序,過去、現(xiàn)在糾纏不清,但由于時間標志詞的運用,每一部分都是一個獨立的片段,且能夠根據(jù)作家的意志被自由重構。而且,在這種看似無序的外表之下隱含著某種規(guī)律,即通常所說的無序中的有序。過去的碎片和現(xiàn)實生活交替出現(xiàn),給讀者帶來些許秩序感和積極樂觀的印象。從某種意義上說,卡佛使用這些技巧揭示了作家的寫作目的,即“敘事文本靠思想與物質世界的特殊交流過程而獲得表征能力:文本呈現(xiàn)的內容取決于其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寫作意圖”(Currie 219)。
根據(jù)每個敘述片段的不同作用,卡佛試圖在文本中重構敘事時間,使貌似混亂的敘事時間獲得某種合理性和秩序感。從這個方面來看,他通過獨特的敘事技巧闡釋了自己對后現(xiàn)代文本并置和隨意性等特色的領悟,而戴維·洛奇也曾羅列“并置、不連續(xù)性、隨意性和繁雜性”等文學要素說明后現(xiàn)代文學具有的特質。
三、嵌入文本的運用
嵌入文本的使用是本小說的一大敘事特色。嵌入文本指的是可以從不同層面解讀,起著多重作用的文本,它與主要文本之間存在著不同的相互作用。小說中,主要文本(primary text)是由敘述者“我”講述進入戒酒中心之前和以后的個人經(jīng)歷。但這一敘述同時嵌入了其他人的一些故事,如蒂尼和J.P.的故事以及那個酷愛旅行的人的一些遭遇,這些故事便構成了小說的嵌入文本。
敘述學家米克·巴爾認為主要文本和嵌入文本之間大致有兩種關系,“嵌入的故事或者說明主要故事,或者它類似于主要故事”。小說中,蒂尼和J.P.的故事都天衣無縫地嵌入敘述者的故事中,但他們與主要文本的關系不盡相同,蒂尼的故事更接近敘述者的個人經(jīng)歷。在小說開頭,蒂尼本打算和妻子共度新年,對未來也能樂觀面對。但在病發(fā)之后,特別是出院以后,他不再像原來那樣侃侃而談,對未來更是擔心猶豫。同樣,“我”也對未來憂心忡忡,因為“我”的感情歸屬在妻子和女友間搖擺不定,陷入兩難境地。因而,蒂尼和“我”境遇相似,類似的遭遇則著重渲染了壓抑、猶豫不決的氛圍,為此小說前半部分充斥著消極無奈的色彩。
但J.P.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則互相補充,J.P.的故事進一步對“我”的故事加以闡釋。在J.P.的故事中,他妻子的妥協(xié)退讓說明了交流蘊含著巨大的潛在力量和家庭成員間互相關愛的重要作用,這也是解決“我”家的家庭成員內部關系冷漠、疏離的可行辦法之一。人們酗酒的原因各不相同,工作的壓力,親友的誤解,精神空虛,婚姻失敗,等等。在諸多因素中,卡佛著重強調的是來自家庭內部的問題,像家庭成員間無話可說的沉默狀態(tài),“克勞丁·沃利稱之為‘內部問題,而柯克·內賽特則把它歸結為‘偏狹性”(Bloom, 9)。
此外,嵌入文本也非僅僅是解釋說明的作用,它的補充說明有時反而會影響主要文本的發(fā)展(Bal, 54)。小說中,J.P.的故事情節(jié)影響甚至決定了“我”的故事進展。由于J.P.妻子拜訪,“我”因此得到某種積極心理暗示,逐漸放棄了一些消極的生活看法,并恢復了和他人主動交流的意愿。在此感召下,“我”鼓足勇氣分別給妻子和女友打電話,盡管因為兩人的電話都未能接通,結果未能如愿,但“我”畢竟邁出了走向溝通融合的第一步。因此,J.P.故事中傳遞的樂觀情緒決定了“我”的故事的情感色彩,并由此奠定了整篇小說的基調。J.P.的故事相映襯,“我”的故事的開放式結尾也增添了光明的色彩,小說的篇名“我打電話的地方”也可以被解讀為打破日常生活中的隔閡和障礙,試圖建立與外界溝通的橋梁的有益嘗試。
嵌入文本更多展現(xiàn)了一個故事(即主要文本)的不同側面及文本間的互滲性,也就是說一個文本可能在結構和情節(jié)上決定、補充、強調和支撐其他文本。隨著小說情節(jié)多層面、多角度的立體展示,主要文本的意義才能更充分的體現(xiàn)出來。
這篇小說結尾完全是開放性的,讀者在文本中無法找到清晰的線索推斷敘述者最終的結局。這一結局本身就暗示了“我”未來的某種不確定性,而且也由此反映了卡佛的后現(xiàn)代主義傾向。正如布萊恩·理查森所說,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敘述者需要“納入更為多元化、更為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敘事方法”,而敘事理論也應“將文本、情節(jié)和時間等傳統(tǒng)觀念拓展到一個更為寬泛的框架之下,以便呈現(xiàn)一些非比尋常的事件”。從這個角度來看,卡佛構思文本時自覺將后現(xiàn)代元素融入了他的敘事文本中。
總之,通過分析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的敘事技巧,包括“身兼數(shù)職”的敘述者,富于變化的聚焦人物,貌似混亂的敘述時間以及作用不盡相同的嵌入文本,本文揭示了卡佛獨特的敘事特色,即多層次性,富于變化,以及無序中的有序,這些特征表明卡佛敘事時對后現(xiàn)代元素的完美糅合,他以自己獨特的文風復興了美國20世紀晚期短篇小說。
注釋:
①此處對“character-bound narrator”和“external narrator”兩個術語的翻譯參照譚君強教授譯《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三版)》一書中的譯法。
②此處對“focalization”的闡釋參照譚君強教授譯《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三版)》一書中的譯文。
參考文獻:
[1]Bal, Mieke. 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 Canada: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Incorpo? ? ?rated,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