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嫻子 沈辰 熊櫻菲
吳大澂(1835 年—1902 年), 字止敬、清卿,號恒軒,曾官至廣東、湖南巡撫,是晚清著名的書法家、金石學(xué)家、鑒藏家。 其收藏涉獵青銅器、玉器、瓷器、瓦當(dāng)、封泥、書畫、古籍等諸多門類,以青銅器和古玉器最為人稱道。 其書齋多以藏品命名,齋號眾多,以因入藏愙鼎而得名的“愙齋”最為知名。 此外,吳大澂于光緒十五年(1889 年)編撰成的《古玉圖考》(以下簡稱《考》),對所藏、所見的近200 件古玉器“圖其形制”,“考其源流,證以經(jīng)傳”,是玉器研究史上的里程碑式著作。
1930 年,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以下簡稱ROM)研究員Home(霍姆)發(fā)表了首篇關(guān)于館藏愙齋古玉的文章[1]。 1989 年,臺北“故宮博物院”研究員鄧淑蘋在文章中述及ROM 藏愙齋古玉及數(shù)件流散的《考》中所收錄的玉器[2]。2015年,ROM 副館長沈辰全面梳理了館藏愙齋古玉的收藏始末[3]。2017 年年底,蘇州博物館舉辦“梅景傳家——清代蘇州吳氏的收藏”展,商借上海博物館(以下簡稱上博)和ROM 收藏的愙齋古玉。 借此契機,上博與ROM 簽訂了短期合作研究協(xié)議,于2018 年年初對ROM 藏愙齋古玉進行文理交叉學(xué)科的再研究。
早在吳大澂生前, 愙齋金石收藏已漸有散失,后來部分流落海外。如今,中國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和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英國大英博物館、法國吉美博物館,以及美國的哈佛大學(xué)福格博物館、弗利爾美術(shù)館、費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明尼阿波利斯美術(shù)館等皆有收藏。其中,愙齋古玉以上博收藏為最大宗,ROM 屈居第二。
1927 年—1928 年,懷履光主教數(shù)次從上海古董商處為ROM 尋購愙齋舊藏玉器。 在此過程中, 懷氏和他的古董商也遇到并剔除過晚期仿品,甚至有的仿品已然在ROM 登記入庫,后經(jīng)辨?zhèn)斡咒N號退回。 如今,ROM 收藏有愙齋相關(guān)古玉器28 件(圖1),其中27 件經(jīng)懷氏而得,第28 件于2012 年受贈新入藏。 古玉器形以刀為多,還包括璧、琮、圭、璋、戈、戚、斧、牙璧、鐲和圭璧,年代從新石器時代至晚清。
此外, 吳大澂的愙齋收藏多為其孫吳湖帆的梅景書屋繼承。 1979 年,56 件吳湖帆舊藏古玉器入藏上博,器形包括璧、琮、圭、鉞、璜、璋、戈、刀、戚、斧、錛、爐、簋、壺、舫、瓶、牌形飾、帶扣等,年代從新石器時代至晚清,以新石器時代者居多。其中,18 件器物或器物的原配錦(木)盒上留有吳大澂泥金書或吳湖帆墨書字,其中有12 件被收錄于《考》(表1)。另據(jù)臺北“故宮博物院” 鄧淑蘋先生的考察研究,法國吉美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和美國哈佛大學(xué)福格博物館、明尼阿波利斯美術(shù)館、弗利爾美術(shù)館都收藏有原屬吳大澂的藏玉, 其中至少3 件與《考》中線圖可相對應(yīng)[4]。其余愙齋古玉則為私人收藏。
如今,器物學(xué)、考古學(xué)與地質(zhì)學(xué)交叉介入文博行業(yè)進行古玉器的研究已成趨勢。 受限于文物樣品特性及測試條件和時間限制,本次研究使用BRUKER Tracer5i 熒光能譜儀、B&W TEK GemRam 拉曼光譜儀、KEYENCE VHX-5000超景深三維視頻顯微鏡對ROM 藏28 件愙齋古玉的材質(zhì)和工藝痕跡做了無損測定分析。 因深色古玉樣品表面強熒光影響, 拉曼光譜測試僅采集到8 件樣品的有效數(shù)據(jù)。 結(jié)合十倍放大觀察及無損測定結(jié)果,可知在ROM 藏28 件愙齋古玉中,13 件為透閃石質(zhì)玉,13 件為蛇紋石質(zhì)玉,1 件局部為透閃石質(zhì)玉、局部為蛇紋石質(zhì)玉,1 件為蛇紋石化大理巖。此外,古玉樣品多見赭黃或赭紅的次生色, 元素測定結(jié)果顯示與Fe2O3含量無明顯關(guān)聯(lián),具體成因仍待研究。
圖1 ROM 藏28 件愙齋相關(guān)古玉
在2017 年蘇州博物館編著的 《梅景傳家——清代蘇州吳氏的收藏》 一書中,ROM 將館藏愙齋相關(guān)古玉中的9 件定為仿古器(表2之20~28 號)。 此處這9 件古玉卻值得深入探究。
表1 已知《考》收錄古玉器實物
續(xù)表
表2 ROM 藏28 件愙齋古玉的主要礦物成分
從材料角度看,ROM 藏9 件仿古器3 件為透閃石質(zhì),6 件為蛇紋石質(zhì)或夾蛇紋石質(zhì),且后者均為片狀器。 2017 年,筆者對上博藏18 件有字樣的愙齋器物進行過拉曼光譜和X 射線熒光光譜分析,證實全部為透閃石質(zhì)。 6 件蛇紋石質(zhì)仿古器包含仿二里頭文化或商代、 仿齊家文化、仿明代三種,而自崧澤文化玉石分野開始,早期先民已能分辨透閃石質(zhì)玉并刻意選用[5]。蛇紋石出產(chǎn)較透閃石普遍,且硬度較低,切割操作相對容易, 尤其是在制作體量較大且形制扁薄的器物時,蛇紋石可為優(yōu)選。雖然二里頭及齊家出土玉器未全部經(jīng)過科學(xué)檢測, 但蛇紋石的材質(zhì)特征或可為年代存疑一證。
從工藝痕跡角度看, 顯微鏡觀察拍照同樣可為部分器物的仿古身份確定提供證據(jù),尤其是有刻紋的器物。 以上述9 件仿古器中的玉璋(編號:928.12.42)為例(圖2),3D 圖片顯示,表面直線紋延伸至邊緣縱面,并非為邊緣切斷,而是先有器形后刻紋樣,排除了早期殘損器改制的可能。 直線紋交叉處即便放大到50 倍依然等距,且凹槽寬深穩(wěn)定,非夏商工藝[6]可及。 再以9 件仿古器中玉琮(編號:928.12.44)為例(圖3),簡化神人紋上下顛倒,與出土器可見紋樣不符。 顯微鏡觀察顯示,陰刻線條爽利流暢,斷口平整,與出土良渚文化玉器陰線“寬度在0.1~0.5 毫米, 經(jīng)常在0.1毫米的陰線中可見到2~3 條細(xì)劃痕”[7]以及現(xiàn)代模擬實驗[8]所得的特征相去甚遠(yuǎn)。
從器形及著錄角度看, 據(jù)筆者對已知愙齋古玉的研究,可知吳大澂《古玉圖考》嚴(yán)格參照實物,真實還原器物造型、紋飾、切割痕及缺損,繪圖基本按原大或?qū)懨鞒叽绫壤齕9]。 上述ROM藏9 件仿古器中的1 件圭(編號:949.143.96,圖4-1)兩尖端缺損,正背面均有類似史前玉器表面常見的弧線切割痕跡, 其中一面還有類似片切割臺階痕的凸脊。 《考》“又十三”頁收錄一圭,有正、背面線圖,可見片切割痕,或經(jīng)對剖。原名“琰圭”,另有描述:“元玉,圖小于器十分之六,上作半規(guī)形,兩角微缺。 ”(圖4-2)兩件器物的造型、缺損及工藝痕跡極為相似。 但ROM 藏圭為赭紅色,長27 厘米,最寬處6.5 厘米,厚0.7厘米;《考》中圭則注明“元玉”,即黑色玉,雖厚度不明,但長約36.7 厘米,最寬處約9 厘米。 有意思的是,蘇州博物館收藏有一件類似的玉圭,為吳湖帆長女吳思?xì)W所贈,通體黑色,且器表書“琰圭載考”, 明確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 更完全排除ROM 藏圭可能為《考》中著錄的類似圭的可能性。相同的情況還可見于ROM 的1 件圭(編號:928.12.117,圖5-1)和2 件璋(編號:928.12.42,圖6-1;編號928.12.192,圖7-1),在《考》中有類似的器物(圖5-2,圖6-2,圖7-2),但玉質(zhì)、尺寸及紋飾細(xì)節(jié)同樣有異。
圖2 顯微鏡下ROM 藏清代仿古玉璋(編號:928.12.42)表面的直線紋
圖3 顯微鏡下ROM 藏清代仿古玉琮(編號:928.12.44)表面的陰刻線紋
4 件類《考》著錄之器同時出現(xiàn)耐人尋味,是巧合還是人為? 這批古玉為懷履光主動尋購愙齋舊藏所得,來自古董市場并需經(jīng)挑選。仿古者極有可能以《考》為模本進行加工,卻因缺少吳大澂精益求精的細(xì)節(jié)要求, 以為《考》中線圖只是示意而繪,于是僅僅仿得皮毛,尺寸幾乎都不相合。 大意如此,功虧一簣。此外,4 件器物中仿古璋(編號:928.12.42)的類似器在《考》 中有描述:“邵漪園觀察漣所藏。 ”可見仿古者或誤以為《考》中所有玉器都是吳大澂自己的藏玉, 殊不知有些只是過眼的友人藏品而已。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種可能,即吳大澂于《考》編著完成之后,又收藏了《考》中著錄器物的類似器。 然而,已收藏一器,再購藏連殘損部位、程度都極相似器的情況想必微乎其微。 由此,我們保守地將上述4 件器物的制作時間限定為《考》面世的1889 年8 月之后。 于是,編號928.12.117 的圭(圖5-1)也并非明代仿品,而最早為晚清仿品。
圖4 ROM 藏清代仿古玉圭正、背面及《考》中類似器
圖5 ROM 藏明代仿古玉圭正、背面及《考》中類似器
圖6 ROM 藏清代仿古玉璋正、背面及《考》中類似器
圖7 ROM 藏清代仿古玉璋正、背面及《考》中類似器
本次研究的思路和方法是理學(xué)分析跨界博物館傳世玉器鑒定、斷代工作的一次嘗試。研究工作得蘇州博物館同人鼎力協(xié)助,尤為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