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倩葉
(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南京 210023)
莎士比亞喜劇《無事生非》講述了意大利的兩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一是墨西拿總督里奧那托之女希羅,男主人公一是弗羅倫薩的少年貴族克勞狄奧,二人從兩情相悅,到遭奸人陷害使得克勞狄奧對希羅心生怨恨,最后在牧師等人的幫助下希羅洗清冤屈,二人重歸于好。女主人公二是希羅的堂姐貝特麗絲,男主人公二是帕多瓦的少年貴族培尼狄克,二人相識已久卻相互嫌棄,每次見面都如針尖對麥芒,似乎要通過斗嘴分出個高下,但在阿拉貢親王唐·彼得羅、里奧那托和克勞狄奧的有意撮合下,二人互生愛意,終成眷屬。
雖然《無事生非》是一部愛情喜劇,但故事的發(fā)展、人物的對話都透露出女性在當(dāng)時社會中的卑微地位和從屬身份,本文將從女性主義視角對劇中三位女性角色——希羅、貝特麗絲和瑪格萊特進行解讀,以揭示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
希羅出身名門,美麗善良,但是沒有主見,任何事情都聽父親的安排,包括婚姻。其堂姐貝特麗絲就曾這樣打趣希羅,說她“最懂得規(guī)矩”,“會先行個禮”,然后恭恭敬敬地聽從父親的指示。①從戰(zhàn)場歸來的克勞狄奧對希羅一見鐘情,親王彼得羅得知后,主動為其做媒,計劃在假面舞會上代替克勞狄奧向希羅求婚。希羅的父親卻聽聞是親王彼得羅想娶女兒希羅,暗示希羅答應(yīng)其求婚。雖然希羅對彼得羅和克勞狄奧一無所知,但她依舊完全按照父親的指示行事,答應(yīng)了彼得羅的求婚,也就意味著答應(yīng)了克勞狄奧的求婚。二人關(guān)系確立后,希羅常常對克勞狄奧贊美有加,稱其為全意大利最優(yōu)秀的男性。答應(yīng)求婚前,希羅一心聽從父親的指示,答應(yīng)求婚后,又全然遵照未來丈夫的意志行事,希羅的形象與中國古代婦女需要遵從的“三從四德”呼應(yīng),未嫁從父,既嫁從夫。[1]雖然劇中希羅對克勞狄奧不只是依附,還有愛情,但是希羅的愛情包含了對男權(quán)社會的順從。
希羅與克勞狄奧的婚事進展并不順利,與克勞狄奧結(jié)怨的彼得羅的弟弟約翰從中作梗,與其手下波拉契奧合伙陷害希羅。波拉契奧的情人是希羅的侍女瑪格萊特,他讓瑪格萊特夜里站在希羅臥室的窗口與他談情,他將瑪格萊特喚作希羅,讓克勞狄奧與彼得羅誤以為希羅不貞。約翰和波拉契奧的計劃進展十分順利,目睹“希羅”在新婚前夜與他人調(diào)情的彼得羅和克勞狄奧在婚禮上當(dāng)眾羞辱希羅。彼得羅稱希羅為“淫賤的女人”。②克勞狄奧也哀嘆:“你這最下賤、最美好的人!”③可見在該劇所處的時代,女性是否貞潔是男性評價女性的最重要的標準,如果一個女性不貞,那么她的所有優(yōu)點都可以被抹去。無故受到羞辱的希羅一時不知所措,昏倒在地,但是得到的不是同情,而是鄙夷、痛恨,甚至連父親里奧那托也選擇相信彼得羅、克勞狄奧等人,站在男性的視角痛責(zé)希羅,詛咒她快快死去。作為父親的里奧那托的行為更加證實了在當(dāng)時社會中,男性話語的力量遠遠高于女性話語的力量。
希羅與克勞狄奧的這段感情糾葛并沒有結(jié)束。希羅在神父的幫助下洗清了冤屈,卻欣然答應(yīng)了再次嫁給克勞狄奧。里奧那托得知希羅是清白的以后,也愿意再次將女兒嫁給曾經(jīng)羞辱過她的克勞狄奧。希羅是那個男權(quán)社會完完全全的順從者,她從未想過反抗,她坦然接受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從屬地位,她聽從父親的安排,她相信克勞狄奧羞辱她是因為遭人陷害,所以她甚至不責(zé)怪克勞狄奧。希羅是值得同情的,但同時她的悲劇是必然的,她是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者。
像這樣成為男權(quán)社會犧牲者的女性在莎士比亞戲劇中不只是希羅,還有《奧瑟羅》中的苔絲狄蒙娜,同樣出身貴族的苔絲狄蒙娜被小人伊阿古陷害,使其丈夫奧瑟羅誤以為其不貞,憤怒中的奧瑟羅掐死了自己原本美麗善良的妻子,得知真相后的奧瑟羅追悔莫及,用自刎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2]妻子因小人陷害被丈夫誤以為紅杏出墻,暴怒下的丈夫?qū)ζ拮油聪職⑹?,卻發(fā)現(xiàn)錯殺無辜,于是丈夫在悲痛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樣的劇情已經(jīng)成為男權(quán)話語下平常老套的故事,也是莎士比亞經(jīng)常構(gòu)建的悲劇情節(jié)。[3]生活在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莎士比亞對女性的從屬身份是同情的,也是無奈的。女權(quán)主義作家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曾說,最體面的女性受到的壓迫也最多。[4]希羅如是,苔絲狄蒙娜也如是。
里奧那托的侄女、希羅的堂姐貝特麗絲似乎是男權(quán)社會的反叛者。她蔑視婚姻,瞧不起風(fēng)流瀟灑的貴族青年培尼狄克,每次見到他,她總能妙語連珠地將他諷刺一番。她婉拒了親王彼得羅的求婚,坦言彼得羅的身份太貴重,只能用來裝場面。她不會因為彼得羅的身份高貴、地位顯赫而選擇順從,也從不把他人的勸誡放在心上。貝特麗絲對婚姻有自己的見解,認為求婚是“迅速而充滿幻想”的,結(jié)婚則“循規(guī)蹈矩”,“拘泥著儀式和虛文”,結(jié)婚后緊接著就是后悔,再是更加后悔,最后婚姻“倒在墳?zāi)估铩?。④貝特麗絲的特立獨行與其堂妹希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是有自己獨特個性的男權(quán)社會的叛逆者,一個則是溫順屈服的男權(quán)社會的順從者。
希羅遭到小人陷害后,貝特麗絲堅定地相信希羅是清白的,她沒有像里奧那托那樣選擇相信彼得羅、克勞狄奧和約翰的話,她不屈服于男性權(quán)威,站在了希羅的一邊,據(jù)理力爭,維護希羅的名譽。她叫培尼狄克去找克勞狄奧決斗,并且多次表露“但愿自己是個男人!”⑤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貝特麗絲對希羅遭遇的同情和對奸人的憤怒,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她作為女性,沒有辦法為希羅洗清冤屈,沒有辦法為希羅報仇的無奈。作為女性,她的話語不被人信服,她的女性地位又使她不可冒犯男性。
貝特麗絲看似是男權(quán)社會的反叛者,但她的婚姻也間接地受到男權(quán)社會的操控。親王彼得羅有意促成貝特麗絲和培尼狄克這一對“冤家對頭”,聯(lián)合里奧那托、克勞狄奧以及希羅為貝特麗絲和培尼狄克二人設(shè)了一個“愛情圈套”。一方面彼得羅、克勞狄奧、里奧那托三人談?wù)撠愄佧惤z有多愛培尼狄克,并且故意使培尼狄克聽到他們的談話。另一方面,希羅和侍女歐蘇拉也談?wù)撝嗄岬铱说膬?yōu)秀品質(zhì)和對貝特麗絲的愛,故意使貝特麗絲聽見她們的對話。都誤以為對方熱戀著自己的貝特麗絲和培尼狄克都不想辜負對方的愛,又很快看到了對方的優(yōu)點并且真的愛上了對方。即使貝特麗絲對愛情和婚姻有自己獨到的想法,但她的愛情和婚姻依然沒有擺脫男權(quán)特征。如果彼得羅等人沒有為貝特麗絲和培尼狄克設(shè)下這個“愛情圈套”,貝特麗絲的愛情和婚姻或許又是另一個模樣。
即使如此,與希羅相比,貝特麗絲的愛情更為平等,更有尊嚴。莎士比亞筆下的她雖然反叛居于主流地位的男權(quán)話語,卻收獲了比男權(quán)社會的順從者希羅更美好的命運。從中也可以看出莎士比亞對像貝特麗絲這樣追求平等、敢于反抗男權(quán)社會的反叛者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無事生非》中的瑪格萊特是希羅的侍女、波拉契奧的情人。劇中,瑪格萊特的存在感并不高,但是她的形象卻是復(fù)雜和值得推敲的。一方面,瑪格萊特具有些許反叛精神,她雖是希羅的侍女,思想?yún)s比希羅開放得多?;槎Y前,當(dāng)希羅向她訴說內(nèi)心的緊張和壓力時,瑪格萊特會這樣回應(yīng):“等到一個男人壓到您身上,它還要重得多哩?!雹蕃敻袢R特還會用俏皮話打趣貝特麗絲,在貝特麗絲為受到愛情牽絆而煩惱時,她取笑貝特麗絲道:“您倘然沒有變了一個人,那么航海的人也不用看星啦?!雹呒词故敲鎸δ行裕敻袢R特的反叛和張揚也沒有改變。當(dāng)培尼狄克前來看望貝特麗絲,請瑪格萊特通報一下時,瑪格萊特卻要求他寫一首詩歌贊揚她的美貌。她和貝特麗絲在性格上是有相似之處的,都不懼怕權(quán)威,保持著自己的個性。
但另一方面,瑪格萊特又被男權(quán)話語所操控,是男性用來達成自己目的的工具。瑪格萊特的情人波拉契奧為了得到約翰的賞金,利用瑪格萊特是希羅侍女的身份,讓她站在希羅臥室的窗口與之談情。對于這個陰謀瑪格萊特自己并不知情,當(dāng)聽到波拉契奧叫自己希羅也毫不起疑,就這樣無知且甘愿地成為波拉契奧和約翰陷害希羅不貞,破壞克勞狄奧愛情的工具。在這一層面,瑪格萊特是被物化的,她似乎沒有自己的是非判斷,全然聽從情人波拉契奧的安排。
此外,瑪格萊特還可以被看作是男權(quán)社會的幫兇。[6]對于情人波拉契奧的反常行為,瑪格萊特絲毫沒有懷疑,任由波拉契奧叫她為希羅,她可以說是幫助完成了約翰和波拉契奧的陰謀,是這場男性對希羅“失貞”指控的始作俑者之一。身為希羅的侍女,瑪格萊特不可能對希羅在婚禮上的遭遇一無所知??藙诘見W指責(zé)希羅不貞的最重要證據(jù)就是婚禮前夜希羅和一名男性在窗口談情,他也在婚禮上當(dāng)場質(zhì)問希羅夜里“十二點鐘到一點鐘之間”在她窗口和她說話的男人是誰。⑧瑪格萊特應(yīng)該會對此有所耳聞,但她沒有站出來為希羅澄清,可能的原因是瑪格萊特不想讓別人將自己看作是輕浮之人,內(nèi)心深處,她依舊還是男權(quán)社會的順從者,甚至是幫兇。
戲劇《無事生非》中的三位女性角色希羅、貝特麗絲以及瑪格萊特雖然性格各異、命運不同,但在女性主義視角下,她們都沒能擺脫男權(quán)話語的操控。她們都是男權(quán)社會的“第二性”和“他者”。在那個時代,“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盵5]希羅心甘情愿地順從男權(quán)社會也因此成為時代的犧牲者;貝特麗絲雖然竭力與男權(quán)話語抗衡,也最終沒能擺脫男權(quán)的操控;瑪格萊特既有自己的個性,又是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控制女性的工具和幫兇。因此,從女性主義視角看喜劇《無事生非》,也是一場隱藏著的女性的悲劇。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莎士比亞著, 朱生豪譯: 《無事生非》, 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 第18, 64, 65, 19, 72, 57, 58, 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