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琦[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長沙 410082]
《莊子》居先秦諸子散文重要一席,為中國文學與哲學的源頭性著作之一,其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與璀璨的藝術光輝亙古綿長,廣為人們推崇和研究?!肚f子》共塑造了十一位貌丑心潔、體殘德備的殘者形象,這些人物寓意深刻,是作者思想觀念的意象和載體。該作首次賦予殘畸形象以審美內(nèi)涵,開啟“審丑”先河,是中國文學史上瑰麗的奇葩。筆者將以《德充符》篇為例,進一步探討研究。
1.王駘
《莊子》中第一位出場的殘者是因受刑而被砍去一只腳的王駘,其形象在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中逐步呈現(xiàn)。常季向孔子表達了自己的疑惑:王駘乃“兀者”,是一位于世俗德行有虧之人,何以其弟子數(shù)量與孔子相當?其教育方式也很奇異,無為卻使弟子滿載而歸,原因何在?孔子并未直接作答,而是表達了對王駘的認可與欣賞,于是常季更加不解。
孔子指出王駘已勘破生死,天地傾覆亦不為之所動,任外物變化而內(nèi)心平靜,堅守精神的天道。之后進一步闡釋,“異”“同”兩者的出發(fā)點不同,結論亦不同。因而若秉持齊同觀,“游心于德之和”,打破外物形質(zhì)對感官的束縛,超越形體進入內(nèi)心,則聲色齊同無別,馳騁于精神之德,與道同游。常季仍有惑,王駘雖得常心,視人、物、我齊同,但何以從之者眾?正因無分別之心,與萬物和諧統(tǒng)一,不為物我所擾,靜如止水,安寧平和,方得使眾人為鑒。王駘內(nèi)心純?nèi)蚨苷娚?。想要求取功名的勇士都能置生死于不顧,單槍匹馬沖鋒陷陣,更何況包藏天地萬物,外形無關于心,視萬物同質(zhì)之人,世俗之事怎可入心?
王駘之德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內(nèi)涵上的精神之德,堅守大道,物我齊同,不與物遷,自然無為;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安靜和諧,水波不興。前者為內(nèi)容,后者為形態(tài),共同組成王駘之德。
2.申徒嘉
申徒嘉亦為“兀者”,他與鄭子產(chǎn)同以伯昏無人為師。子產(chǎn)自恃宰相身份,目中無人,以與受刑而單足的申徒嘉同行為恥。申徒嘉批評子產(chǎn)的輕視之舉,斥其師于德高望重者卻見識淺薄。子產(chǎn)反唇相譏:“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可見,子產(chǎn)所持之德乃全形與權位。申徒嘉回應道:“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笔|蕓眾生均申述自身過錯認為不應受刑,只有很少人承認自己應受罰。他認為真正有德之人能夠順應命運的安排。何為命?好比人處于后羿射程的中央,本應射中卻未中,看似偶然,于結果而言則是必然的,是不可改變的。偶然不中實乃必然之命,無法抗拒逃離。
既然知道命運的無奈,那么便順之安之,追求內(nèi)心的健全完善,而不是糾結于外在形貌。申徒嘉與子產(chǎn)形成重“心”與重“形”的鮮明對比,從而突出真正之德在于順應天命、不為心外之事所擾、錘煉內(nèi)在精神,這才是真正有寶貴價值的。
3.叔山無趾
叔山無趾因觸犯世俗刑法被砍去腳趾,亦為殘者。他為追求內(nèi)在品性的豐盛求訪孔子,不料受到孔子的責備,因其違背世俗之德致刑殘,且教育于形體而言為時已晚。叔山無趾意識到孔子拘于形與世俗之禮而蔽于德的淺薄,失望而歸。值得注意的是,受到批評的孔子并沒有徹悟,仍強調(diào)叔山無趾的殘者身份,教育弟子:殘者猶致力于學習,以彌補之前行為的過失,更何況你們這些形全的人。那么問題出現(xiàn)了,何以衡量叔山無趾非全德之人?只因其違背世俗規(guī)范導致的形體殘缺?可見,孔子并未擺脫形對德的桎梏。
無趾拜見老子,認為孔子尚未得道,執(zhí)于有為,執(zhí)于追求名聲,卻不知得道之人以此為枷鎖。老子建議無趾以齊同論解其困境,回答卻是:“天刑之,安可解!”天刑與人刑相對,遭人刑可以通過錘煉內(nèi)心來實現(xiàn)德全,而若遭天刑,也就是因?qū)θ闻c聲名地位的執(zhí)念而違反天性,則無法可解。
1.哀駘它
哀駘它的形象是通過魯哀公與孔子的對話逐步呈現(xiàn)的。哀公向孔子請教,哀駘它容貌極其丑陋,卻魅力十足,十分受人喜愛。男愿與之結交,女愿為其妻妾。就其自身條件而言,他無立說、無權位、無財富,亦少才智。哀公深以為異,親自與之相處,不到一月便青睞其人,不到一年便付之以信,欲以宰相職權授之。面對如此權位,哀駘它竟全然不在意,不久便離開,哀公悵然若失。哀駘它形貌駭人、資質(zhì)平庸又無所作為,究竟憑借什么獲得眾人的敬愛?
孔子先以“豚子食乳”為例,說明內(nèi)在精神的重要性,后指出哀駘它不立說、無功績而受眾人愛戴的原因乃“才全而德不形”,進而分別進行闡釋。“才全”包括兩層含義:一方面,堅守內(nèi)心的寧靜和諧,不為外物所役。生命始終、境遇窮達、名譽好壞、日常生活等參差的人生內(nèi)容,如日夜般交替更迭,均為事物的變化與命運的流轉。既然憑一己智慧無法預料世事變遷,那么便不使之進入內(nèi)心,不因得失擾亂心靈的和順通達。另一方面,虛己順物,隨遇而安,順其自然。與物推遷,隨物更生,和諧統(tǒng)一,方能內(nèi)心愉悅。
何為“德不形”?顧名思義,德之內(nèi)斂,內(nèi)葆純和修養(yǎng),無形顯于外。雖不言而能使人得教,雖無形而能使人心成,則萬物自然親附不肯離去?!安湃眰戎貎?nèi)涵,“德不形”側重表現(xiàn)狀態(tài),兩者共同構成哀駘它的形象。
2.闉跂支離無脤、甕盎大癭
闉跂支離無脤,是一個曲腳用趾行走,形體扭曲又無唇的人??尚l(wèi)靈公經(jīng)過他的游說,再觀形體健全的人反而覺得樣貌奇怪。甕盎大癭,是一個脖子上有大如甕瓦之瘤的人。可齊桓公經(jīng)過他的游說,再見正常人反而覺得不對勁。正因為“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兩人雖相貌奇丑,但憑內(nèi)在德行的充實完滿,使人忘記他們形體上的缺陷。可見一個人全形與否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德長,全德可超越形缺。
此篇名為《德充符》,重在闡釋道德圓滿的標志與象征。莊子塑造六位殘者形象,以表達重德輕形觀為旨歸。那么蘊含在人物形象中的“德”的本體與內(nèi)容是什么?“德”之根本在于“道”,“德”是“道”的具體落實,是由“道”分化出的要素與秉質(zhì)。
莊子繼承老子關于“道”的本體論,并發(fā)展創(chuàng)新,更加觀照現(xiàn)實人生?!兜赖陆?jīng)》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中的“自然”即自然而然、本真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的主體既包括“道”本體,又包括“道”對天地萬物的作用性,還包括天地萬物自身。莊子塑造的殘者形象闡述了順其自然、安時處順的超脫心態(tài)與處世態(tài)度。天地萬物本來如此,應順應自然?!暗馈奔醋匀恢?,對于萬物來說是自身發(fā)展的自動自為;對于人來說,也就是無為。“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可見,無心無為乃道之要旨,也是最終無不得的實現(xiàn)途徑。
這些殘者形象,多遵循了自然無為的準則:王駘的教育方式即不教導,學生們卻擁之戴之,滿載而歸;申徒嘉深知命運的無奈而泰然處之,超然物外;叔山無趾面對孔子的批評反面論證自己無為的主張;哀駘它不言無功,與物為春。既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那么就純?nèi)巫匀?,不增添主觀情緒與作為。
《德充符》中的殘者雖形貌有缺憾,卻被賦予美德,可見莊子取消了美丑間的絕對界限,體現(xiàn)了齊同觀。首先,他繼承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想,認同“道”乃天地萬物的本源?!暗馈笔且环N混沌原始的態(tài)勢與境域,它產(chǎn)生于天地之前,獨立存在,循環(huán)運行永不停息。其次,他認為“道”具有普遍存在性:“夫道,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薄暗馈睆拇蠖詿o窮無盡,從小而言無孔不入,萬物皆備。既然萬事萬物均為道所派生,以道為本質(zhì)和歸屬,又在變化發(fā)展的過程中體現(xiàn)著道,那么事物、現(xiàn)象、物論、物我便平等齊一,因為萬變不離其宗。齊同觀既是“道”的理論外延,又是復歸于“道”的方式。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崩献诱J為美丑辯證存在,且能相互轉化。莊子繼承了老子的觀點,因而形殘者具備美德,形全者卻因以貌取人、拘于外物、喪失自然天性而德殘。此外,美丑因主體不同、參照標準不同而具備相對性:“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比藗冋J為毛嬙、西姬十分美麗,而魚、鳥、麋鹿卻避之不及。可見美丑在客觀上無絕對界定,只是人主觀成心下的劃分。因而人們應打破自我偏見設定的局限性,將美丑消解于廣闊無際的“道”的視域,那么“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美丑在“道”的涵攝下趨于統(tǒng)一,互待互化,合于自然。正因為王駘看到事物的齊一性,所以失足如丟泥土;后文老子與叔山無趾對話中的“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亦為齊物觀。
首先,莊子對殘者形象的描寫與中國古代美丑兼容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丑陋怪異的神獸形象在中國古代神話中不勝枚舉,如神話時代志怪古籍《山海經(jīng)》中形貌奇異的各類神獸:《海內(nèi)經(jīng)》中的“苗民”是“人首蛇身”,且“左右有首”,身體像車轅那么長;《海內(nèi)東經(jīng)》中的雷神乃人首龍身;《海內(nèi)南經(jīng)》中的人魚乃人首魚身,看上去胸以上是人,胸以下是魚。此外,從古代器物凌厲恐怖的怪獸紋飾中亦可看出美丑兼審的文化傳統(tǒng),它們反映出先民的圖騰膜拜心理??梢?,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為莊子之審丑提供了歷史背景。
其次,殘者形象應聯(lián)系莊子所處時代的社會狀況。莊子生活于舊制度崩潰、新制度尚未建立的戰(zhàn)國中期,一方面社會動蕩不安,諸侯殘酷征戰(zhàn)、殺伐頻繁,統(tǒng)治者昏庸殘暴、惡行昭著,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另一方面人性欲望膨脹,物欲橫流、爭權逐利、爾虞我詐。
莊子塑造的殘者形象是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叛逆與嘲諷,更是現(xiàn)實悲哀下的精神求索?!兜鲁浞非叭蝗宋锞蚴苄塘P致殘,這很可能是莊子對暴君濫刑的藝術性投射,也就是說殘者就在他的生活環(huán)境中,為其所見所聞。叔山無趾所述孔子受的“天刑”,又何嘗不是當時之人為外物所累,傷害自然天性的鏡像?莊子塑造外殘內(nèi)美的人物形象,既以之表達對世俗社會的憤慨與不滿,又是在客觀現(xiàn)實桎梏下的安慰與超脫。亂世求索無望,形體上無法脫離生死與苦難,無奈悲哀,唯有隨遇而安、順天應命,探尋心靈的出路,追求內(nèi)在的無拘自由,守住內(nèi)心的最后一片凈土。
首先,上古原始宗教文化浸染下的神巫意識。聞一多曾說:“我常疑心這哲學或玄學的道家思想,必有一個前身,而這個前身很可能是某種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體一點講,一種巫教?!笨梢姷兰业男纬膳c神巫有一定關聯(lián)。那么巫術的實行者“巫”又是怎樣的形象呢?古人認為神圣與神異相通互聯(lián),皆為精氣化生,因而神圣多怪誕,怪誕亦帶有神性。因此他們對這一角色的要求較高,多選外表殘畸者,以增強神秘性、引人敬畏;同時“巫”需要富有智慧學識、能力超群、修為精深,方能成為人神溝通者。再觀照莊子筆下的殘者,他們不似神人那般游于方外,而是作為體道者游于人間,影響啟迪世俗之人,無論外形抑或職能均與“巫”十分相似。
其次,莊子出身與游歷的地域的影響。宋乃殷商后裔,一定程度上傳承其崇玄尚奇的宗教巫魅文化。莊子為宋人且長期生活于宋地,自然耳濡目染。此外,莊子曾游歷楚地,楚尚虛無玄幻。也許正是在兩者的影響下,他憑借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打造出形貌各異的殘者形象。
再次,挑戰(zhàn)儒家觀念的目的性。儒家在倡導文質(zhì)彬彬、提倡禮樂教化、提倡內(nèi)在修為充實的同時秀發(fā)于外,以美感為出發(fā)點與旨歸。然而審美標準趨于單一,美即美、丑即丑,追求美的過程中人的自然天性逐漸異化。因而莊子反其道而行之,通過逆向的思維角度打破主流的審美枷鎖,開拓出審丑的新境界。他塑造出形殘德全的殘者形象,并數(shù)次以孔子為對比襯托,實乃諷刺儒家主張,從而傳達辯證自然的齊物觀。
最后,莊子的個人際遇與精神需求。莊子生活貧困潦倒,面容憔悴,經(jīng)濟社會地位不高。他潔身自好,不愿謀權奪利,不屑與世俗同流合污。個人遭遇使天賦異稟的他對人間疾苦有著更為深刻敏銳的體會,從而思索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最終以悲天憫人的超脫姿態(tài)游于世間,表達持久遼闊的哀怨無奈與孤寂悲涼。人生荊棘滿布,唯有隨其自然、齊同萬物方能尋求心靈的出路,殘者又何嘗不是莊子自身人格的映襯?這種思想境界于現(xiàn)實世界曲高和寡,以至于靈魂孤獨寂寞,于是他將精神溝通的需求投射至殘者,通過創(chuàng)作知己聊以慰藉。
首先,從殘者自身觀之,他們相對于常人更容易體“道”。作為社會地位低下的弱勢群體,他們對生命痛苦的體驗更為深刻濃郁。他們形體上飽受痛苦折磨、精神上遭受排斥冷眼,一方面外界的榮辱褒貶已然無足輕重,一方面修煉內(nèi)心、靈魂解脫的需求性更強。同時,殘者因受歧視,與主流世俗社會存在一定距離,從而更多地保留自然天性,也更易以旁觀者的身份冷靜地體察生命的意義。因而他們跳出世俗苦難,抵達超越時空的宇宙境界,從容淡然,內(nèi)心純?nèi)?,散發(fā)出德行的光芒。
其次,感官形式上的獵奇刺激。相貌奇異的殘者比常人更容易帶來視覺沖擊,引人注目。殘者的外形即一種新奇怪誕的誘惑,令人過目難忘,印象深刻。莊子又充分發(fā)揮夸張想象,如闉跂支離無脤、甕盎大癭,單觀名字已足夠駭人。莊子嗜丑無非是為了盡畸人之態(tài)以傳奇,獲得驚世駭俗的震驚效應。美為常人所求,代表對現(xiàn)實的肯定,而丑則是對現(xiàn)實的懷疑否定。莊子欲挑戰(zhàn)世俗觀念,形貌怪異的殘者也就憑感官沖擊成為闡釋莊子思想的有力工具。
最后,美丑對比突出。德極致美是以形極致丑為基礎的,二者構成一種藝術張力,畸人以身體之“畸”反襯其內(nèi)德,即心理狀態(tài)、人格精神與品德情操。顯然,形殘德充比形全德充呈現(xiàn)的反差效果更大,更令人震撼。美丑相反相成,同時落實于一位人物形象,對立突出,可以增強表現(xiàn)力,啟發(fā)讀者深思。除了人物內(nèi)部,人物間亦有對比,《德充符》中的殘者常有與之對應的形全者,如王駘與孔子、申徒嘉與子產(chǎn)、叔山無趾與孔子,兩兩對照映襯,突出重德輕形觀。
綜上所述,《德充符》中的六位殘者形象突出、寓意深刻,莊子之所以塑造殘者形象,與歷史文化傳統(tǒng)、時代社會氛圍、個人思想經(jīng)歷及增強文本表現(xiàn)力的需要密切相關?!肚f子》之審丑對后世文學、繪畫、書法、雕塑等多個領域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古代文學作品若漫天繁星,《莊子》或許不是最耀眼的那顆,卻閃爍著凝重而有力的光芒,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