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 內蒙古工業(yè)大學建筑學院環(huán)境藝術設計系主任、教授
薛 宇 內蒙古工業(yè)大學建筑學院環(huán)境藝術設計系講師
昆都侖召位于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九原區(qū)阿嘎如泰蘇木卜爾漢圖嘎查境內,烏拉山與陰山分界的昆都侖河溝口西岸。寺廟依山臨河而建,以所臨河名稱呼寺院,俗稱昆都侖召。歷史上昆都侖召是清代烏蘭察布盟烏拉特中公旗寺廟,系該旗旗廟及烏拉特三大名寺之一,也是烏拉特中公旗寺廟中唯一用藏語誦經的寺廟。2019 年,昆都侖召成為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昆都侖召現存一座稱為小黃廟的漢藏結合式殿堂建筑,其歷史悠久(見圖1),是昆都侖召早期寺廟建筑。其最初形制為一座漢式佛殿,后在寺院擴建中改建為漢藏結合式風格,殿堂建筑形制較為獨特,對研究清中期漢式建筑轉化為漢藏結合式建筑的營造模式有著例證作用。據現有相關昆都侖召文獻研究,關于寺院建筑部分的研究過于簡略,對于小黃廟建筑更未多言。因此,本文從建筑學專業(yè)視角,對其建筑藝術進行解讀。
清初,清政府在蒙古大力推崇藏傳佛教的同時,對蒙古諸部采取盟旗制度,以達到“眾建以分其勢”的政治目的。烏拉特部原是成吉思汗弟弟哈巴圖哈薩爾十五世孫布爾海統(tǒng)率的一個部,因協助清政府征戰(zhàn)有功,順治五年(公元1648 年),清政府將當時游牧于呼倫貝爾的烏拉特部、四子部、茂明安部遷移到陰山一帶,冊封各部建旗,其中烏拉特部被分為三旗,分別為烏拉特前、中、后三旗,亦稱烏拉特西公旗、中公旗、東公旗,賜牧地于烏拉山、陰山一帶,以此來防御南面鄂爾多斯部、西面阿拉善厄魯特部和北面喀爾喀土謝圖汗部。三旗中烏拉特中旗為三旗中地域面積最大者,所建寺廟最多,據成書于民國二十五年(公元1936 年)的《綏遠通志稿》記載,烏拉特三旗共建寺廟67 座,其中中旗為35 座,而昆都侖召在烏拉特中旗寺廟中規(guī)模最大[1]。
昆都侖召據說始建于康熙四十年(公元1681 年),其前身為一座叫“介布仁”的漢式小廟??滴跄┠辏? 名青海游僧來內蒙古烏拉特中公旗傳法。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在地方信眾的支持下初建一廟,蒙古語稱“吉日嘎朗圖蘇莫”,漢意為造福寺。游僧為叔侄二人,侄兒甲木森桑布在寺廟建成后被選送到察哈爾多倫諾爾善因寺研習佛法十余年,12 年后回到本寺被烏拉特中公旗王公及寺廟僧人擁戴為昆都侖召的一世葛根。后在清政府支持下,集全旗之力,雇用能工巧匠,對寺院進行了擴建,最終形成了包括大殿在內的殿堂27 座、僧舍60 余間,占地36余 hm2的寺院規(guī)模。這次擴建新建了多座純藏式殿堂,使寺院形成了藏式建筑與漢式建筑并存的混合式寺院建筑風格。清政府御賜“法禧寺”寺額,蒙古語稱“腦木巴彥恩古楞圖蘇莫”,并賜膳召地數萬畝,同時為昆都侖召頒發(fā)了120 名喇嘛度牒,并且贈送一尊玉石貢布佛像和《甘珠爾經》《丹珠爾經》蒙藏文經卷。寺院鼎盛時期,寺內設有顯宗、密宗、時輪3 座學部,常住僧人有1200 多人,每年農歷六月十九、二十日舉行嘛呢法會。
在1913—1937 年的“牛年之亂”中,烏拉特多數寺廟在戰(zhàn)亂中被毀,但昆都侖召整體建筑卻幸存下來,成為烏拉特中公旗唯一一座保存較為完好的寺廟?!拔母铩敝欣ザ紒稣賴乐厥軗p,大量珍貴文物被毀,房屋被拆,僅存大殿、小黃廟等10 余座殿堂與50 余間僧舍。昆都侖召現存大殿、東西活佛府、王爺府、小黃廟等11 座建筑及6 座建筑遺址。2009 年,包頭市昆區(qū)對6 座遺址進行考古挖掘和修復,2010 年對寺廟進行了大規(guī)模擴建。
昆都侖召建于平坦的昆都侖河西岸,屬于典型的蒙古平川建寺類型。寺院坐北朝南,從2000年包頭市文物管理處(所)對包頭市主要寺廟調查圖紙中可知,昆都侖召的建筑布局從南往北依次以天王殿、大殿、小黃廟為主軸線,歷史上在大殿與小黃廟之間曾有前后2 座漢式重檐歇山頂佛殿建筑,天王殿南曾建有山門,縱向軸線特征明顯。大殿東西兩側在一定距離上不規(guī)則布置有東活佛府、西活佛府、王爺府。小黃廟兩側為僧舍,殿后有3 座覆缽式藏經塔。
寺內現存建筑群在整體布局上即表現出漢式寺院的中軸線式特征,同時又表現出藏式寺院的自由散點式特征。這種布局形態(tài)特征的形成正是寺院最初布局與后期擴建疊加所致。以小黃廟為代表的早期寺院規(guī)模雖不大,但沿襲了漢地寺院中軸線式的布局手法。這種形式是16 世紀中葉藏傳佛教格魯派初傳蒙古時普遍流行的寺院布局方法,大召、席力圖召早期寺院布局皆采用此形制。后期昆都侖召一世葛根擴建寺廟之時正是西藏五世達賴喇嘛執(zhí)掌甘丹頗章政權的興盛時期,藏地格魯派寺院多在這一時期大肆改建、擴建,這種建造風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蒙古地區(qū)的藏傳佛教寺院建設,并為蒙古帶來了傳統(tǒng)藏式建筑之風。這一時期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地區(qū)、土默特地區(qū)相繼新建了一批純藏式建筑風格的寺院,如五當召(廣覺寺)、希拉木侖召(普和寺),昆都侖召的擴建也在這一時期。在保留早期漢式寺院建筑布局及建筑特征的基礎上,寺院新建了大量純藏式建筑,并對部分漢式建筑進行改建,使其成為漢藏結合式,整座寺院面貌成為一座趨向藏地寺院風格的漢藏混合式寺院[2]。
小黃廟建筑體量不大。通面闊12 m,通進深23 m,前為經堂后為佛殿。經堂為一層藏式平頂建筑,三開間。經堂之后是一間三面圍廊重檐歇山頂的佛殿。經堂前有門廊一間,為單坡單檐歇山頂,通過垂花柱造型,伸展檐下空間。在小黃廟改建時期,周邊地區(qū)流行的漢藏結合式殿堂特征為門廊二層,單檐歇山頂,經堂平頂上建漢式單檐歇山頂,佛殿為重檐歇山頂建筑,三者形成近似勾連搭的屋頂形式,并在屋頂大小上表現為由小到大的逐級遞進秩序。大召大殿、美岱召大殿、烏素圖召慶緣寺大殿、百靈廟大殿皆為此式。與上述殿堂相比,小黃廟表現出不同于常規(guī)的建筑形態(tài),這種“新”形態(tài)的產生往往出現在改建的漢藏結合式殿堂建筑上。
同樣是由漢式重檐歇山頂佛殿改建為漢藏結合式的席力圖召古佛殿也未遵循上述常規(guī)模式,最終產生的建筑形態(tài)也與小黃廟略有不同。因此,小黃廟改造后的單坡單檐歇山頂門廊、藏式平頂上無常規(guī)漢式歇山頂,后接老佛殿的建筑特征應是考慮了綜合因素的權宜之法。既要考慮老建筑嵌入新建筑的協調性,又要考慮改建時的周邊建筑環(huán)境。按照早期昆都侖召的建筑布局,在小黃廟前還存有前后2 座漢式重檐歇山頂建筑,這2座建筑直至1966—1976 時才被拆毀,也就是說,在小黃廟老佛殿前加建新的藏式經堂時,這2 座漢式建筑仍然存在,并未在擴建中被拆毀。因此,加建的經堂尺度一定是考慮了與前面建筑的間距關系,最終導致現有建筑形態(tài)的生成。小黃廟由漢式建筑改為漢藏結合式建筑,將老佛殿前廊嵌入新建的藏式經堂內(見圖2),經堂北墻闊至佛殿東西檐柱處,并在經堂北墻兩側開設券門,可通殿外。這種外部形態(tài)是營造匠人綜合多種因素,調整常規(guī)建筑形態(tài)模式,設計出的另類形態(tài)[3]。
小黃廟歇山頂正脊裝飾連續(xù)花紋磚雕,其表現方法不是土默特地區(qū)常見的高浮雕花卉效果,而是線條式磚雕,與百靈廟大殿使用的花卉磚雕相似。經堂墻體有明顯收分,墻身內為土坯,外包青磚。邊瑪墻采用以磚代草形式,涂敷赭紅色,上飾圓形鎏金銅飾。東西兩側從邊瑪墻伸出鐵質引流,用于排泄經堂平頂上的積水。經堂墻體顏色為黃色,以示尊貴,這也是小黃廟之稱的最初由來。門廊兩側南墻上各開一圓窗(見圖3),反映出漢地拱券營造技藝的傳入。
據《青史稿》載:“烏拉特部最先墾殖,將沿河牧地私租人民耕種”。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 年),清政府設薩拉齊廳,即令兼理烏拉特三旗蒙漢交涉事務,說明在清中期烏拉特三旗已有大量漢人涌入,形成了蒙漢雜居之態(tài),漢地拱券技術隨著漢人工匠的建寺工作一同傳入蒙古??滴跞辏ü?691年)清政府在錫林郭勒盟多倫縣敕建匯宗寺,雍正五年(公元1727 年)敕建善因寺,兩寺建筑均為官式建筑風格,這種漢式風格引起周邊蒙古地區(qū)爭相效仿,紛紛以此作為摹本,興建漢式風格寺廟,殿堂上圓窗的使用甚為普遍。甲木森桑布曾在善因寺學法十余年,因此,在改擴建小黃廟時加入了當時流行于蒙古東部地區(qū)寺廟的圓窗元素。佛殿設有斗栱,一層為七踩三重昂斗栱,二層為三踩單昂斗栱,屬明清建筑常見做法[4]。
圖3 小黃廟正立面(來源于《內蒙古藏傳佛教建筑》)
經堂平面近似正方形(見圖4)??臻g內6 根圓柱,其中2 根居前,另4 根兩兩一組,一前一后緊密排列,與佛殿后檐廊兩根廊柱位置對應,仔細觀察,可知經堂中的后兩2根柱子原為老佛殿的前檐廊柱。前面的4 根圓柱是擴建經堂時所加。柱子自身表現出的細節(jié)特征也反映出來自兩個不同的建造時間。經堂加建的前后兩排柱雖然在柱徑、柱身裝飾一樣,但在柱頭部位明顯不同,前排兩柱柱頭為簡化的藏式托木形式,這種柱身為漢式圓柱,柱頭為簡化藏式托木的柱子造型在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多有出現,如希拉木倫召、察素齊召漢藏結合式大殿門廊柱皆屬此種情況。后排兩柱柱頭直接與檁枋相交,用雀替連接。加建的經堂4 根圓柱皆紅底繪制四爪龍紋,龍紋瀝粉貼金,周邊繪彩色云紋,柱頭皆繪有三目獸面,這種圓柱裝飾形式在蒙古很多藏傳佛寺殿堂中出現,烏素圖召法禧寺大殿、興源寺大殿皆似此種形式,但區(qū)別之處在于龍爪的數量,前者龍爪皆為五爪,而小黃廟經堂盤龍柱上為四爪金龍,原因不詳[5]。
圖4 小黃廟平面圖(作者現場拍攝)
經堂內梁枋彩畫應為舊時遺存。嵌入經堂內的老佛殿椽頭繪青綠相間排列的退暈龍眼,檁枋繪雅五墨一整兩破旋子彩畫,方心繪梵文經字,佛殿前廊斗栱墊拱板繪退暈三頭如意紋,經堂彩繪雖也相似,但仔細比較,梁枋間的旋花并不一致,為清代不同時期所繪。
老佛殿平面呈橫長方形,殿內無柱,內部空間一層,最初殿內主供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東、西、北三面墻體用搗椒紅泥和黃泥彩塑成萬佛山效果,即泥塑山子,其中塑以侍從群像。現殿內主臺上供奉為四臂觀音,周圍為十八羅漢題材壁塑,應為現代重塑。壁塑在清代蒙古寺院中也曾出現,如席力圖召白塔后的乃瓊殿就曾有壁塑裝飾,可惜后世殿堂被毀。明清以來,佛寺殿堂中增置大量壁塑,尤以山西之地佛寺為盛?,F存寺院壁塑多為明朝晚期作品,蒙古土默特地區(qū)與山西晉北地區(qū)臨近,明末清初壁塑匠人游走四方,促成了土默特地區(qū)及周邊地區(qū)藏傳佛寺中亦有壁塑出現。佛殿內壁塑直通至頂,頂面應為平棋老物,中有斗八藻井,做工考究,藻井中心繪有曼荼羅紋,周圍平棋單元繪有各式佛、度母、菩薩像,其背景皆描繪成放射性五彩光芒紋,在現存其他寺廟佛殿平棋裝飾中未有見到[6]。在佛殿入口的平棋單元內,有水平一字排開的四塊平棋板中繪有四大天王像,這種將常規(guī)繪于墻面的四大天王像繪制在頂面平棋單元中的現象,目前僅見此例(見圖5)。
昆都侖召在清代作為烏拉特中公旗旗廟,直屬清朝理藩院管轄,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寺院成為皇親和各旗王爺禮佛祈福之地。乾隆年間的寺院擴建使得昆都侖召寺院風格大變,形成以純藏式建筑風格為主的漢藏混合式寺院風格。小黃廟作為初期寺廟的核心老建筑,因地位重要,被改造為漢藏結合式建筑,雖然自身建筑體量不大,但是其結構反映了清中期漠南蒙古地區(qū)對于漢式佛殿改擴建為漢藏結合式的一種改造手法,即在原有佛殿前加建經堂及門廊部分,并將佛殿前檐廊部分嵌入經堂,保留原有建筑構造,合理利用舊有部分,形成新舊并存的建筑狀態(tài),這種改造思路對于研究蒙古漢藏結合式殿堂建筑有重要意義。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51868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