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強
行 李
傳輸帶轉(zhuǎn)動,你的行李還沒有出現(xiàn)
行李仿佛是穿透幾個世界的安檢牌
證明你可以等待那個幽深的自己
提醒你是剛才兩個小時的飛行者——
飛過了高山大川牧場沙漠和城市小鎮(zhèn)
飛過了一種遺忘,一段歷史,一場愛情,
一次災難:大火、地震、戰(zhàn)爭……
飛過了一個個重疊的、被壓縮的夢境
比坐在飛機座椅上所讀的
《大唐西域記》更具現(xiàn)場感——
人人都在用刀鋒雕刻生命
繼而刀面作鏡,映出彎腰系鞋帶的身影
黑暗吐出一節(jié)一節(jié)傳輸帶
你不能判斷是不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輪回
但是黎明即將降臨的感覺
帶著你來到那年的大海邊
晨風清澈,光線犀利
你站直身子,深呼吸
犧 牲
而草原能夠提供足夠的犧牲!
那些野生的驢群、舌生刺勾的盤羊
那些移動的鮮肉:牦牛和綿羊
那些從不停止的吻部的蠕動——
如果單看這個運動的器官,
你可能喪失繁殖的意趣。
然后是肉食者——
大型貓科動物,眼神冰涼
狼群和鷹鉤,爪上沾血
還有人,草原上稀疏的人
和城市里虱蟣一樣重疊
正在死去或者活著
擠爆這個藍色星球的人
他們?nèi)鋭印麄兊淖臁⑺麄兊奈?/p>
他們的腦結(jié)構(gòu),窄窄的小小的生殖器
犧牲是現(xiàn)在時,犧牲是進行時
有誰配享犧牲,你們真是
供養(yǎng)人(拿什么供養(yǎng)),或者被供養(yǎng)者——?
咔嚓咔嚓,牙齒切合
腸鳴,飽嗝,排泄
響聲足夠大,早上驚走月亮
響聲微不足道,太陽仍升起在草原
壇 城
而今我們?nèi)匀辉谥贫ㄒ?guī)則
因此殺戮是不可以避免的:
以全體的名義,以被壓迫的名義
以清潔的名義,以效率的名義
而今,我們頭腦昏沉,手指如石
已經(jīng)改變了歷史(或者正在重復)
已經(jīng)改變了風水(順帶著風景)
已經(jīng)改變了方式(改變真的很重要?)
已經(jīng)在改寫基因(小小的上帝往哪里藏)
必須繼續(xù)制定規(guī)則,必須規(guī)劃
必須像神一樣保持永姿不變的引領(lǐng)
必須任由大風吹去剛剛塑好的壇城
(那一角的工作,耗費了比沙粒更多的螻蟻)
必須拆東墻補西墻,導演日月同升的幻象
而鼓聲越來越清晰,讓細胞中的
黏液結(jié)冰長牙,讓血液里的顆粒噴涌
我們雙手沾血,只能在血液中清洗
我們是冒充上帝的人(而這出喜劇
只能在壇城中的不斷損毀和添加中
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
繼續(xù)手舞足蹈高談闊論,繼續(xù)那種亢奮
那種陽虛,繼續(xù)在晨昏交替潮汐和心情
分崩離析的那一刻又要來了
色剝彩落的那一刻又要來了
敦煌要被埋起來了(可能好于在壞時辰的開放)
股市大廳的紅綠符就要熄滅了
你知道你其實仍然不名一文
你知道你們其實還是些孩子:
畸形的孩子、暴戾的孩子、怯懦的孩子
都參與過一些在最后時刻恥于公布的游戲
但也會內(nèi)心愧疚,渴望星辰的明凈清洗
但也有過愛的感覺(而不僅僅是情欲和生殖)
但也有過同情(像大風父親般強烈地催激萬物
像河水母親般哺育石頭)
你們現(xiàn)在掉在空落落的夢里
成為夢游的背景,或者一角
成為壇城的塑造者和毀滅者
成為夢本身,成為被夢者的夢——
一滴水粒要被自己撐破、跌落
趕快飛散,哪怕重新成為沙粒
雕 刻
光在描畫,接著是一刀一刀地雕刻
剔除多余的部分,凸出必須的線條和形狀
在透明和實體之間顯影山間小路
路邊的草木抖動,銀亮的光芒纏在枝干
溢出手掌般的葉緣,在葉緣小刺上閃著、亮著
而根部在時有時無的鳥鳴里不斷下陷濕暗的
泥土
遠處是峰巒,峰巒后面是更高的峰巒
一樣會有山路纏在泥土和巖石混合的山體
一樣在云霞里和落日里,同時經(jīng)歷夢和醒
如果有什么超出真實,大概就是此刻
就是在萬物緩緩平靜時的雙重呈現(xiàn)
光在耐心記錄事物的面貌和筋骨
其實是在擠干腐爛的果子,是在做減法,
一刀一刀刻出陰影,越刻越濃,越刻越深
涂黑四周,涂黑邊框,涂黑毛發(fā),涂黑影子
涂黑遠方、中景、近處,剩下未及涂黑處
顯示出滄桑之后老人銳利的眼白
那一塊塊天上的金色、銀色和藍色
就是堅硬的骨頭的磷火,亮得勝過了本身
脫離了自我,在變細變窄的過程中從容等待
熄滅
但你不相信漆黑如鐵,聽到蟲唧如絲如線如點
如同豆莢爆裂般在絲絨幕布上咬開星星點點的
漏洞
你正好在一個開口處看見兩個人的背影
女人的發(fā)卡上光線爍動、跳舞
是銀色的、橘色的和無色的信號
男人的白襯衫猶如正在回到大海的船帆
要把一種不能抹殺的光彩傳到黑寒之地
火 焰
——寫于小寒日
凍僵的火焰拼命掙扎
沖出肺部,血紅的呼喊被一個個摁住
巖漿漸冷,咳出星空繁殖的窟窿
從沒被完全捆住,火焰撕扯,驅(qū)趕睡意
即使匕首刺穿,空氣的流瀉瞬息不止
即使大葉白楊瘧疾般顫動金箔的冠冕
拼命的火焰映現(xiàn)人世的底片
披頭散發(fā)的游魂尋找青郁的腰身
枯瘦手指掰扯環(huán)形的鐵鏈
就是火焰用夢魘的姿態(tài)攪動內(nèi)心
想象的馬群被淚水和鹽洗凈了眼神
毛皮骨肉燃燒,在高寒草甸緩慢的夜晚
第一滴水
體內(nèi)浩瀚。
星群鑲嵌在無數(shù)蜂巢
結(jié)晶清冽的甜。
在甜的每個分子里
窗戶俄羅斯套娃般層層分娩
曠遠的風吹暗蝴蝶雕花的翅羽
濃度來自從未被釀制——
從未在森林原野發(fā)酵——
從未在石頭凹處、手掌、土甕和琉璃盅里醉
過——
高處的鼓脹和懸垂
等待催涌和稀釋。等著我!土地、血淚和污
濁——
就這樣放肆地沖撞和毀壞,濕潤和哺育
就是要成為唯一的河
流向未知,刪改琥珀內(nèi)部的紋路和色澤
拐 角
我再次坐在咖啡桌前
你已經(jīng)在另一座城市漫步、游覽
和一個個長著南方精致五官的人頷首致謝,擦
肩而過
笑容在跨海輪渡上此起彼伏,幾只飛鳥投下散
淡的影子
一個人須發(fā)花白,角落的煙斗明明滅滅,趨于
黯淡
在遠方寧靜的喧囂停頓的間隙
我微信的鈴聲響了(汽笛還在大??滔轮匾?/p>
一筆)
拐角仿佛一下子抹消了
距離只不過是平面,你站得更高些,
障眼的煙波和立體多維的弧度就會解除魔力
我們的談話只能脫離當下拐入回憶
那是以疑惑消除疑惑的方式:
汽車穿出城市,經(jīng)過無數(shù)個45度和90度的
扭轉(zhuǎn)后
指向百里外的山坡
那里還是荒涼的春天
空氣濕潤,冰川朝遠處的農(nóng)莊吐著一條條舌頭
一陣陣暴響的鳥鳴大聲提醒發(fā)育遲緩的果子:
“執(zhí)著的突起、鼓起、亮出你的孤獨和甜蜜有
什么意義?”
我們緊張地依偎著
看著野生的梨樹舉著那些個小小的拳頭
小小的拳頭里搖晃著酸澀的酒
小小的拳頭里藏著尖脹的乳房
不顧一切地吞吃貧瘠,撐滿貧瘠
像是再拐過一個晝夜就能改變設(shè)計
像是長在樹枝上的貝殼思念著大海
吮吸著大地、吮吸著根須、吮吸著枝干
吮吸著清涼的大風和近乎虛無的湛藍的天空
澀硬的小啞巴顫動,一陣陣嗚咽——
也是一陣陣歌唱——那么輕微、心碎
我對面的空椅同時制造春天和荒涼的幻象
一種不停息的發(fā)育,幾乎不能覺察——
和野梨子一樣要把深遠的種子埋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