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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耳

2020-07-09 03:19余同友
文學(xué)港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王志文

余同友

1

秋天的這個晚上,“王畈族親群”陡然熱鬧起來。

這個微信群上一次這樣熱鬧還是過年的時候,大家伙兒從各自打工謀生的天南海北回到王畈,閑著沒事,就在群里相邀著喝酒、打牌,外帶著發(fā)布在外面的信息,誰誰誰今年鉆到錢窠子里了,數(shù)錢數(shù)得手抽筋,誰誰誰到現(xiàn)在沒結(jié)到賬,回不了家了,三十晚上更熱鬧了,發(fā)紅包、搶紅包,微信群里提示音響個不停,一過完春節(jié),這群就慢慢清靜下來了,就像走空了人的王畈一樣,除了偶爾有人在里面發(fā)個廣告、拉票之類的,便沒有人冒泡,現(xiàn)在的人都忙,現(xiàn)有的微信朋友圈都點贊和回復(fù)不過來,哪有閑心去在這個龐大的老家族親群里耽誤時間呢。

而在這個非年非節(jié)的夜晚,這個群熱鬧的焰花是被王根有點燃的,它很快炸亮了王畈村的上空,平時潛水的魚蝦都一齊浮上來冒泡,鬧得水花四濺。王根有發(fā)的是一條新聞鏈接,然后,又發(fā)了張截圖,最后是一句話說明:工兵真掃了個大地雷!

鏈接點開后,是一條新聞:

“新上海人”王功斌8年獻血4萬毫升

獲得本市獻血“愛心大使”特別獎

一段簡短文字介紹,然后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著西裝,站在街頭獻血屋邊,一手拿著證書,一手拿著一束鮮花,滿臉堆笑。這照片正是王根有截圖的那張。

沒錯,這人就是王畈村的王功斌。

挖到什么大地雷?

你沒看見嗎?“新上海人”,工兵成了上海人,至少政府得獎勵他一套房!

上海一套房?

媽媽也,那得多少錢?

多少錢?能買我們王畈一個村的房子還有得多!

這家伙,到底是個工兵哪,我操!

志文呢?志文呢?你狗日的運氣來了,你可以娶上海媳婦了,快發(fā)紅包!發(fā)個大紅包!

王根有一直就在上海打工,他這么一說,可信度立即增加,群里頓時哄起來,打字都嫌慢了,不斷有人發(fā)表情:羨慕、嫉妒、恨,不斷有人發(fā)語音,呼喚王志文出來走兩步。

王志文一直沒有冒泡,他幾乎是第一時間看到群里這個消息的。當(dāng)時,他心里一驚:王功斌還在獻血?隨后,他密切關(guān)注著群里的動態(tài),又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了那條新聞,就是不吱聲,這期間,王根有還打了他電話,打了好久,他也沒有接。一直到群里歸于沉寂,他才放下手機。

王志文恰巧這天回到了王畈村。王志文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縣城找了個事做,就是在他原來念書的學(xué)校食堂里幫廚,因為管食堂的司務(wù)長和他母親張芳蘭有點子拐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他就留下來了,這工作不是很累,工資雖不高,可是有保障,吃住都不用花錢,特別是伙食,吃得不錯,半年下來,他就長了肥膘,更重要的收獲是,他和窗口打飯的女孩美娟對上眼了,正是戀愛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就想送給美娟一件禮物,自然是一件愛情信物吧,到了珠寶店一看,價錢都貴得咬人,他突然想到張芳蘭以前有一個手鐲,那還是父親沒死的時候買給她的,那時他們家還是有點錢的,父親一死,那個鐲子就被張芳蘭收了起來,再也不戴了。

在食堂里忙完了晚餐,和美娟在校園后山的樹林里親熱了一會兒后,王志文就騎著摩托車回到王畈。到家后,張芳蘭一個人正在吃方便面。

王志文皺了皺眉頭說,你又在吃泡面!這個一點營養(yǎng)也沒有!在食堂里上班后,王志文就關(guān)注起飲食營養(yǎng)搭配來。

張芳蘭不理會王志文,只是問,不年不節(jié)的,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王志文便找了個理由說,我來找戶口本,學(xué)校里要辦個什么東西需要戶口本證明。他說著,就到張芳蘭的房間里翻,果然在大木箱的角落里摸到了那個金鐲子,他一把塞在胸口,然后,溜到了堂前。他本來是想一口氣再騎摩托回到縣城的,但看著張芳蘭瘸著腿,傾斜著半個身體,把一張臉埋在方便面碗里的樣子,他就止住了步子,算了,在家里住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再走不遲。

和張芳蘭說話挺費勁的,自從那場車禍后,她腿瘸了,耳朵也不靈了,有時候你說得放炮響,她都聽不見,但有時輕聲嘀咕一聲,她卻立即有反應(yīng)。王志文看著王根有在群里發(fā)語音時,馬上把聲音調(diào)小了,沒想到,張芳蘭聽見了,她拿著自己的手機也在那上面點來點去,把微信群里那些人說的話聽了好幾遍,她突然抓住王志文的手說,快,快,去找王功斌,他在上海不要說有一套房子,哪怕只有一個房間,你這個兒子至少要得半間吧。你去找他,就說是我要你去找的。

張芳蘭只有這個時候才恢復(fù)了當(dāng)初竹絲廠老板娘的風(fēng)范,她思維無比清晰,動作無比麻利,決策無比果斷,完全不像一個二級殘疾人了。

王志文猶豫著,有那好事?再說了,我又不是他親生的,他會認賬?

張芳蘭拍著面前的板凳,拍得啪啪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王功斌這人陰得很,說不定就挖到了大地雷呢?她說到這里,自己也笑了,隨即又緊緊臉,不是親生的怎么了,上了你媽的床,不是你老子也是你老子。

張芳蘭一急,就什么話都說得出口,王志文心想,他王功斌就那么想上你的床?這樣想著,他就覺得不妥,到底是自己母親,何況,上海一套房那得是個多大的財富啊,便扭頭往外走,騎上摩托車后說,那我就去一趟!

2

天黑下來時,王功斌騎著自行車穿過王畈村漆黑一片的崗田,回到自家屋里時,屋里也沒亮燈,他喊了一聲,喊得含含糊糊,像是喊“爸”,又是像喊“哇”,他在鎮(zhèn)上讀高三,已經(jīng)是復(fù)讀第三年了,個子比他父親還高出一個頭,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不習(xí)慣喊他爸,顯得奶里奶氣的,而且,他似乎越來越羞于喊父親,越來越不愿意和父親同處一室,高考已經(jīng)考過了,明知道自己一點沒希望,在學(xué)校待著毫無意義,他還是拖了好幾天,直到學(xué)校寢室停水停電他才回來。

檐下的蝙蝠在門框上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有一只差點將它的肉翅膀扇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黑暗,這時,他才看見屋子?xùn)|頭的豬圈里有一星火光。王功斌走過去,只見豬圈上方吊著一只紅薯大的燈泡,燈光下點著一圈蚊香,旁邊躺著兩個黑物,仔細看,一頭是他家的黑母豬婆,一頭是他父親王立偉,他們同樣地黑,只不過,豬是躺在地上,身下墊著稻草,而王立偉是躺在一個破舊的躺椅上。

這年秋天,豬瘟過去后,王立偉又捉回了一頭豬。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王功斌沒有再去補習(xí),他不想補習(xí)了,反正再怎么補也考不上理想的大學(xué)。但他也不想養(yǎng)豬,更不想種田,他一點也不想在王畈再待下去,他覺得王畈整個村莊里都飄浮著豬糞的氣息,在白天,這股氣息更濃,熏得他渾身無力。

于是,王功斌白天在家睡覺,只有晚上才出去。在那兩年里,人們一開始還不知道王功斌整天在做著什么,村莊里總是出去的人多,留在家里的沒幾個人,人們還以為王功斌也在外面的城市里打工呢。

王功斌隔三差五夜半出去,凌晨歸來,幾乎形成了規(guī)律,他不養(yǎng)豬,不種地,也沒有給人做臨工,好像卻不缺錢花,錢不多,但到換季的時候,別人換衣服,他也跟著換衣服,到過節(jié)該割肉的時候他也能從鎮(zhèn)上割肉回來,錢從哪來呢?王立偉問過他,他皺著眉頭不回答,王立偉也就不問了。

直到有一天,樟村的人有一天追到王畈來,村里人才知道,王功斌做的是挖雞柵的生意,也就是潛到人家里,挖開墻角,一般人家的雞柵都建在偏廈里,墻是磚墻,好挖,挖開了,掏出一個小洞,人鉆進去,把雞們一只只尖嘴捏住夾緊,扔到蛇皮袋里,清早買到菜市場,挖一天,能歇上好幾天。據(jù)說,樟村本來是有幾條狗的,特別是陳國強家還有條很兇猛的大狼狗,但都被王功斌使計毒死了,毒死了的狗也被他拖到縣城狗肉館賣了。樟村的人還帶來了王功斌因逃跑不及而丟下的作案工具,一只尖嘴鋤,一頭是尖鎬,一頭是扁鋤,很適合挖墻打洞,他們氣憤地控訴王功斌的罪行,嚷嚷著要王功斌賠償他們的雞命。但結(jié)果他們失望而歸,王功斌逃脫樟村人的追擊后,并沒有回家,而是一走了之,他的家里,只有王立偉一個人,他立在豬圈旁,像保護銀行保險柜一樣護著圈里的豬,其他什么話也不說。樟村人看看王立偉四壁空空的家,確實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拿的,而那頭豬還很小,不值得去搶奪,于是,他們就憤怒地把那只尖嘴鋤釘在了王功斌家的屋墻上,罵罵咧咧地走了。

王畈的人擠了一堆,見人走了,不知誰說了句,沒想到功斌這孩子真成了工兵了,工兵挖地雷,原來他整天干的也就是挖地雷啊。

圍觀的人笑了笑,就散了。

時隔兩年,“工兵挖地雷”這句話再次在王畈村傳播開來,也更加深入人心了。幾年以后,王志文再見到王功斌時,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工兵”。因為那天在圍觀的人中就有剛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王志文。他剛剛學(xué)會了下軍棋,對于軍棋里工兵挖地雷的規(guī)則也剛剛掌握。

其實那天王功斌并沒有跑遠,他躲在河坡灘那棵大楓楊樹上,看著樟村人散去后,他才慢慢走回家里。

王立偉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冷著臉,不再和他說話,他覺得和兒子說話還不如和他的豬婆說話。

到了晚上的時候,王功斌發(fā)現(xiàn),他家的門前時不時地有人走過,本來他們家是處在村子的最西頭,不是刻意來,很少有人順道經(jīng)過的,那些人走過時,也不進門,只是在他家門前探望一下,說一聲,工兵,今晚在家???

那些人問過話后,臉上閃過一陣神秘的表情,對了對眼神后隨即走開。

王功斌站在屋子里的燈光下,死死地盯住屋外,他朝屋外吐出了一口唾沫。

幾天之后的早晨,王功斌背上一個背包離開了王畈村,他走得早,田野上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散去,王畈村安靜得連狗都沒有叫一聲,他以為沒有人看見他,但不巧的是,他剛剛走上河坡灘的堤壩上,身后就傳來了一陣突突突的四輪小貨車的聲音。

小貨車放慢了速度,王根杰從駕駛室探出頭,工兵,你這么早去哪?帶你一程吧。

王功斌懊惱地看著王根杰,駕駛室里除了王根杰,還有他的老婆張芳蘭,和他們的兒子王志文。王根杰是王畈唯一一個辦企業(yè)的,辦的是竹絲廠,也就是從山上砍下竹子,剖開,成片,用機械拉成竹絲,曬干,賣給竹器廠,粗的可以做筷子,細的可以做竹簽,雖然只有兩臺拉絲的機器,頂多算是個小做坊,但王根杰卻一口一聲他們辦企業(yè)的。

王功斌擺擺手說,不了。

上來吧,張芳蘭說,四個輪子總比你兩條腿跑得快吧。

王功斌想了想,做勢要上車,王志文忽然說,喂,工兵,你是怎么挖地雷的?

張芳蘭說,你這孩子,說什么呢?

王功斌瞥見王根杰嘴角極力掩藏的笑,邁出去的腿立即頓住了,他扭頭往前走,再也不看他們一眼,王根杰愣了一下,按了一下喇叭,超過了他,小四輪揚起一陣灰塵,在灰塵中還隱約響起王志文“工兵挖地雷!工兵挖地雷!”的喊叫聲以及王根杰和張芳蘭的笑聲。

王功斌回頭望了一眼王畈村,村莊在他眼里像一只破爛的臭鞋子。

3

出門時還是陰天,沒想到騎到鎮(zhèn)上時,突然就下了雨,雨不大,卻比較密集,王功斌抬頭看了看,往回走吧,太費事,不回去拿傘,恐怕到獻血屋時,人就成了一把濕茅草,他瞥到了三輪車后的一塊黑色泡沫紙,算了,就用它裹在身上吧。

黑泡沫上一個個凸起的點點,從遠處看起來,王功斌像是一只黑色的蟾蜍,在王畈村,每當(dāng)下雨時,田畈上,陰溝里,就會有一只只蟾蜍跳動著,當(dāng)然,現(xiàn)在,上海的街道上,就只有他一個。王功斌一邊蹬著三輪,一邊摸摸背包,那里躺著獻血證,今天填滿了,就該換一本新證了,那將是他的第30本獻血證。

裹著泡沫紙騎車,有點別手別腳的,騎起來格外累,今天如果不是約了在返回路上去一戶人家里收舊冰箱,他就坐公交去了,公交路線王功斌閉著眼都走得到,這條線他走得太熟了,7年了,每28天他都會跑一趟:從他的出租屋出發(fā),要走10分鐘才會到公交站牌,在那里乘坐松江139路車,到鎮(zhèn)上后換555路,坐21站到莘莊地鐵站北廣場下,步行10分鐘,再換乘598路到繁花路地鐵站,地鐵站出口往左一拐,公交站對面,就是愛心獻血屋。一般這一趟公交搗騰下來,近2個小時。

身上漸漸有了微汗,泡沫紙?zhí)]氣了,細雨落在眼睛上,眼前迷蒙蒙一片,王功斌兩次走錯了路,大上海現(xiàn)在小街小巷里也在不停地改造,城中村更是大拆,原來,他住在莘莊附近,后來,城中村拆了,他就搬到了現(xiàn)在居住的松江,那房屋雖然從他搬進去時就被刷上了大大的畫圓圈的“拆”字,但一直沒有拆,房東老唐在他租房時告訴他,這片地拆不了,都是老住戶,難纏著呢。也確實住了好幾年,就是沒有被拆遷,好不容易安定了一段時間,可最近幾個月,拆遷工作說啟動就啟動了,一大片樓房,今天拆掉一塊,明天拆掉一塊,眼看著就到了老唐的房子了。

也不知道老唐在強拆面前能不能頂?shù)米?,老唐雖然沒有催他搬家,但他知道遲早是要拆遷的,但是搬到哪去他一直沒有找好。傻瓜都知道,收破爛這業(yè)務(wù),越是市中心的小區(qū)生意越好做,剛開始的那幾年,不要上門收,只光在垃圾桶前扒拉扒拉,就夠掙一天的啦,那些人家可真敢扔啊,沒拆封的蟲草、石斛、燕窩,只因稍微過期了就甩了,大半新的衣服成袋成袋地躺在垃圾桶里,塑料瓶、舊電器之類的廢品就更多了,有一段時間,王功斌吃穿用根本不用花錢買就全搞定了。但離開城市中心到松江去之后,那就差多了,上門收個舊書刊報紙的,那些老太太還要反反復(fù)復(fù)地瞅他的秤,少她一毛錢她都不愿意。如果再往外撤,這生意如何做呢?

當(dāng)然,不斷從市中心往外撤,給他帶來最大麻煩的還是這28天一次的獻血,松江雖然也有一家獻血站,但王功斌不愿去那里,那里的人他不熟,他就喜歡繁花路的這家,第一次獻血就在這兒,他要在這兒一直獻下去,這一點是沒有商量的。

騎了三個小時,十點多一點,他終于熱氣騰騰地趕到了獻血屋,揭去泡沫紙,汗捂了一身,皮膚上粘乎乎的。

愛心獻血屋的玻璃門上下鉸鏈對的不太齊,推開時,會發(fā)出一連串咯咯咯的笑聲,從第一次來獻血時,它就這樣笑,現(xiàn)在,他第71次獻血了,還是這樣笑。王功斌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笑聲,他覺得這笑聲有點像采血員高露潔的笑聲,它們都挺可愛的。高露潔其實叫高潔,但她笑起來,露出好看的潔白如雪的牙齒,像極了做牙膏廣告的那個女人,王功斌就在心里一直稱她高露潔。

8年前的那個傍晚,王功斌背著包走到這間血屋門前時,已經(jīng)餓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以為這間屋子是賣血的,那么好了,先賣點血,對付過今晚再說吧。他在門前徘徊著,斜挎著紅色綬帶的高露潔就對他笑著,露出了她那一排潔白如雪的牙齒。王功斌從沒有見過這樣白的好看的牙齒,他似乎忘記了饑餓,呆呆地看著她。

你是來獻血的嗎?高露潔笑著問他,并遞過來一疊宣傳單。

她的笑容讓王功斌不由也傻笑起來,他點點頭,木偶一樣,由著高露潔給他驗了血樣,然后躺倒在獻血床上,一根細細的針管插進他左手的血管,鮮紅的血液就順著軟管流進了血袋。

獻血完后,高露潔給他端來了一杯熱牛奶,并拿出一本本子填寫著,她問王功斌,你叫什么名字?

王功斌,王功斌說,三橫王,功勞的功,文武斌。說到這里,他又加了一句解釋,原來我父親給我取名王根兵,我不喜歡,就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

高露潔說,哇,改的這個名字多好啊,男人就是要建功勞嘛,而且只有文武雙全才能建功勞啊,是不是?

王功斌高興地笑了,他喝了一口牛奶說,上海人就是有文化!

等他喝完了牛奶,高露潔拿著一本鮮紅的證書來了,獻血證,你看。

王功斌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一字不差地被打印在一本紅彤彤的證書上,并且蓋上了一個紅紅的圓圓的公章。他把這本證書小心地放進了背包里,走出獻血屋關(guān)上玻璃門時,他聽到了那咯咯咯的聲音,扭頭一望,高露潔正沖他點頭致意,他懷疑那門的笑聲就是高露潔的笑聲。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對這個獻血屋非常熟悉了,所有采血員的名字,所有的采血流程,他都一門全清。

第一次獻血之后,沒過幾天,王功斌的手機接收到一條短信:“尊敬的無償獻血者:你捐獻的血液經(jīng)檢驗合格已經(jīng)用于臨床,期待您間隔期滿后繼續(xù)參與獻血。”高露潔已經(jīng)告訴過他了,獻血呢,分全血和成分血,全血可以半年獻一次,成分血可以28天獻一次。當(dāng)時,王功斌剛剛在一家凍庫找到了工作,就是對照著發(fā)貨單進入凍庫,將一樣樣冷凍食品之類搬上小推車,然后由叉車運到貨車上發(fā)貨。穿著厚厚的棉大衣,走進凍庫時,他看到了那條短信,立即從背包里找出那本紅彤彤的獻血證,數(shù)一數(shù)那上面空缺欄,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高露潔那比閃電還白的笑容,他就想,嗨,到時一定再去獻血。

聽到門響了一聲,高露潔抬頭一看,見是王功斌,便點點頭說,來了?

王功斌答,嗯。

他們之間已經(jīng)省略了所有的客套,就像多年的鄰居,王功斌在上海偶爾會想起王畈村,他發(fā)現(xiàn),這些年沒有哪一個王畈村的人能像獻血屋的工作人員和他相熟,哪怕是張芳蘭,他幾乎忘記了她長什么樣子了,當(dāng)然,她的模樣他也不想記得。

驗完了血樣,準備上樓采血時,王功斌接到了一個電話,顯示是老家的區(qū)號,他猶豫了一會,掛斷了,電話卻立即又響起來,他接通了,電話那頭,一個聲音喊:喂……我,我是王志文,我媽讓我來上海找你有事,你現(xiàn)在哪里?還在原來那個地方嗎?

王功斌猶豫了一下說,我,我忙著呢。

我去找你吧,王志文說,見你一面就走。

王功斌不再說什么,立即掛斷了電話。

4

王功斌冷淡的態(tài)度在王志文的預(yù)料之中。在上海的街頭站立了一會,看著來往的車流和人流,他突然有了個主意。

王功斌的躲避,讓王志文更加相信這家伙是挖到地雷了,那自己也要發(fā)揚挖地雷的精神,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王功斌。上海一套房啊,什么概念?王志文上網(wǎng)查了查上海的房價,這一查,他的心臟都打起鼓來,按張芳蘭說的,哪怕只給自己一間房的錢,也夠他大半輩子了。

本來,如果不是有這一出,王志文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再來上海見王功斌呢。

王功斌離開王畈的那天,王志文雖然才只有八歲,但他一直記得王功斌那天早上臉上的神情。王功斌這個人對他爸爸、他媽媽和他,以及對于整個王畈,全都沒有好臉色,他滿臉的憤恨和不屑,如果洗把臉的話,那洗臉水估計可以毒死一頭豬。所以,隱約的,他對王功斌還有些害怕,那以后,王功斌雖然一直被村里人叫著“工兵”,嘲笑說“工兵挖地雷”,但他始終沒叫,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成了他名義上的父親。

王功斌離開王畈的那個秋天,王畈村第一個企業(yè),王根杰竹絲廠也隨著王根杰的離去倒閉了。王根杰沒有去上海,按王畈人的說法,他是去了地底下的“黃土鄉(xiāng)”。那天,他開著四輪貨車,載著滿滿一車竹絲去河南送貨,張芳蘭和他一起去的,在半路上,王根杰的方向盤連接軸承突然失靈,眼睜睜地看著貨車撞向公路邊的一棵樹,然后,沖向了一座小橋的橋底。王畈村第一個民營企業(yè)主王根杰當(dāng)場掛了,張芳蘭瘸了一腿,一邊耳朵成了擺設(shè)。張芳蘭以前算是王畈村不多的拿得出手的幾個女人之一,心也高氣也傲,遭遇這一打擊,讓她幾年都抬不起頭來。

但張芳蘭不愧為曾經(jīng)做過老板娘,一旦認清了自己的現(xiàn)狀,她就慢慢開始振作起來,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男人哪,她決定要招個男人上門,而招個男人上門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恢復(fù)竹絲廠,繼承王根杰生前遺志,辦好王畈村的這第一家企業(yè)。

張芳蘭話是放出去了,但一直沒有合適人選,要么就是老光棍想沾她的便宜,要么就是拖兒帶女貪圖她家的兩層小樓房,張芳蘭把周邊的男人盤算了一個遍,也沒摸到一個合適的,這年頭,王畈的青壯年沒幾個待在村里的,選擇的難度大大增加了。有一天,張芳蘭路過王立偉的家門口,看著王立偉撅著屁股喂豬食,猛地想到了,王功斌不是一個最合適的人么?她分析了一下,王功斌雖然不幸得了個“工兵”稱號,名聲不好,再加上家里窮,底子薄,到現(xiàn)在還是寡漢條子一個,但這個人長得不錯,又是高中生,而且除了老父親外,他無牽無掛,只要他愿意,還不是能全心全意對待她嗎?更讓張芳蘭下了決心的是,王功斌能做“工兵”,說明這個人腦子不笨,膽子大,而這兩點,據(jù)她死去的丈夫王根杰說,是辦好一個企業(yè)最寶貴的品質(zhì)。張芳蘭估計,她和他之間最大的障礙,可能是她比他要大上個六七歲,但她家有樓房啊,有拉絲機啊,收拾起來還是一個企業(yè)啊,這對于窮得叮當(dāng)響的王功斌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嗎?

張芳蘭行動能力很強,她在一個黃昏時分,走到王立偉和他的豬婆面前(王立偉總是和他的豬婆在一起),開門見山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她透露,只要竹絲廠辦起來,一年賺的錢夠他養(yǎng)五十頭豬的,而且這門生意不會發(fā)瘟,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p>

五十頭豬?王立偉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后說,可是功斌他,他不一定聽我的呀。王功斌出去后就一直沒有回家,也沒見談對象的跡象,王立偉問過他幾次,他也很不耐煩、很簡潔地說,沒錢,談不上。

張芳蘭說,你把他叫回來一次吧,我和他談?wù)?。不得不承認,張芳蘭不愧為是辦過企業(yè)的,說話行事都像個老板。

王立偉這個老實人第一次向兒子撒了謊,說自己病重了,讓他無論如何回家來一次。王功斌果然中計了。他是在夜晚回來的,他不想讓王畈人發(fā)現(xiàn)他回來,可當(dāng)他推開自己家的屋門時,發(fā)現(xiàn)張芳蘭這個女人正在鍋灶間忙活著,堂前的八仙桌上正立著一個炭火爐,爐子上坐著一個紅泥砂鍋,砂鍋里散發(fā)著豬肉燉蘿卜的香味,他的父親王立偉裝模做樣地躺在木躺椅上,額頭上搭著一條熱毛巾,他躲閃著眼神,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讓王功斌端水來,加熱毛巾把子,敷在他瘦小的額頭上。

趁這個機會,王立偉對王功斌說,這一陣子多虧了芳蘭在這里幫忙。

昏黃的燈光下,張芳蘭系了條花圍巾,她特意打扮了一下,把王根杰給她買的那個金手鐲也戴上了,她微笑著,如果不走路、不側(cè)著耳朵聽別人說話,她還是一個看得過去的女人。

張芳蘭對怎么吸引男人還是充滿自信的。她眼睛勾子一樣地看著王功斌,然后一陣風(fēng)車轉(zhuǎn),端上幾個小炒菜,一瓶酒,三個酒杯,扶著王立偉坐上上霸位,圍著火爐,對酌起來。

王功斌不知道這頓酒的主題,但是不由自主地,喝著喝著,他就喝多了,他依稀記得,最后是張芳蘭扶著他上床的,而待他睡下后,她也沒有離開,她直接躺在了他的身上。王功斌記得自己好像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就兇猛地撕扯起張芳蘭來。

于是,一切順理成章,王功斌沒有返回上海,而是立即與張芳蘭到鎮(zhèn)上民政辦登記結(jié)婚,三天后,在張芳蘭的樓房里辦了一場酒席,也沒有大操大辦,村里沒幾個大人,想大操大辦也辦不起來,只是請兩邊的親戚參加了,加上小孩子,湊了三桌人。

在酒席上,王功斌表現(xiàn)正常,看不出多大高興,但也沒顯露出什么不滿,他穿上了一件新西裝,那是張芳蘭為他特意買的,他穿上后,很有點派頭,像電視上的男演員。王志文就是在那天晚上立下了一個愿望:長大后,他也要有一件這樣的西裝。

就在圓席的炮竹響起,意味著酒席結(jié)束,新人可以入洞房了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攪了這場婚宴的大好局面。起因是張芳蘭的娘家哥、王志文的大舅舅,他喝了不少酒,喝到后來,將棉襖脫下來,搭在椅子背上,等到終場時,他穿上棉襖后,忽然大聲叫嚷起來:我的錢沒有了!他叫第一聲的時候,并沒有人理會他,他緊接著發(fā)出更大的喊聲:我的錢掉了!我的錢掉了!

他的喊聲立即讓全場一陣肅靜,似乎一剎那間,大家被點穴高手定住了。但隨后,大家又活泛起來,有人圍上去,翻他的口袋,敦促他回憶細節(jié),又低下頭在桌子底下找。

多少錢哪?有人問。

大舅舅說,一千二百塊啊,賣稻子剛結(jié)的賬啊。他這樣說著,眼睛不住地瞄著王功斌。

王功斌臉脹得通紅,他攤開兩手,低著頭,瞪大眼睛,盯著桌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大舅舅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我早說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這門婚事,是狗就改不了吃屎,這回好了,工兵挖地雷,挖到自己家人頭上了!

王功斌停止轉(zhuǎn)動,他說,你說什么?你懷疑是我偷你錢了?

王志文大舅說,我說偷我錢的人了!

王功斌脫下西裝,一個一個口袋掏,掏出了口袋里的白布面,像伸出了一張張舌頭,接著又掏自己的褲子口袋,掏完后,他上上下下拍打著自己,高聲喊:你看見了吧,我沒有偷你的錢!

王志文大舅說,你掏給誰看呢?還不知道轉(zhuǎn)移到哪里去了呢!這里喝酒的就你一個人知道我棉襖口袋里有錢,我早上來時就跟你說了的,我說今天把賣稻子的錢結(jié)了。

王功斌沖上來,一把揪住王志文的大舅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王志文的大舅梗著脖子說,怎么了,你就是工兵挖地雷,你做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p>

兩個人拉拉扯扯,眼看要動手了,張芳蘭氣憤地插在他們中間,硬生生地分開了他們,王志文大舅撈起棉襖,頭也不回地走了,其他圍觀的人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也紛紛散了。

王功斌那天晚上沒有和張芳蘭入洞房,他在堂前坐了一晚,張芳蘭喊了他幾次,他都沒有應(yīng)答,天亮之后,他離開了張芳蘭的家,一個人又去上海了。張芳蘭給他買的那套西裝,被他脫下來,整齊地疊在椅子上。

王志文記得,那天早晨,張芳蘭捧著王功斌的那套西裝,捧了好長時間。王志文當(dāng)時還不能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只是覺得,那套西裝像極了一只蟬蛻,蟬走了,殼留下來了。

過了幾天,王志文的舅媽來了,她蒸了一籠米粉粑送來,看著張芳蘭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她拉著張芳蘭的手說,他姑啊,我們孩子他爸讓我來向你賠禮了,他那天酒喝多了,犯渾了,你們兄妹倆,別見外生氣啊。

張芳蘭看著嫂子,愣了一下,突然,她摔開手,跳起來說,那錢又找到了?

舅媽紅脹著臉說,嗯,那死鬼自己記錯了,錢是在另外一件棉襖口袋里的,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他自己不好意思來。

張芳蘭把桌子上的那一籠米粉粑端起來,嘩啦啦天女散花一般,潑到了門外曬場上。

5

自從在婚禮上出走后,王功斌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過,張芳蘭試著撥打他的手機,總是無人接聽。張芳蘭就一遍遍給他發(fā)送短信,每天都發(fā),但王功斌就是一個字不回。

到了暑假,恰好在上海開大貨車的王根有順道回到王畈村。張芳蘭便將那套結(jié)婚時給王功斌買的西裝仔細折好,又將自己盡可能地收拾了一番,然后帶著14歲的王志文搭乘著王根有的車去了上海。

王志文記得那天自己有點暈車,王根有那個家伙車開得太快了,那架勢不像是開車,倒是像在開飛機。他們離開王畈時,是在下午,到了上高速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王根有說,開大貨車只能在晚上開,天一亮,許多城市就不允許大貨車進城了。王志文一開始倒挺新鮮的,他看著路邊一晃而過的田野、湖泊、村莊,不停地念著路兩邊的地名提示牌。天黑后,路上的車子全都亮起燈,照得前方像一張張開的大嘴巴,吞進一輛輛車,偶爾,他看見有一輛車上竟然全裝滿了豬,一色的白毛豬,它們溫馴地站立在車廂里,不吵不鬧,豬眼里看不到一點兒驚慌。這是給城里人送的肉!王根有哈哈笑著說。

漸漸地,王志文上下眼皮打架,當(dāng)他被張芳蘭叫醒時,已是清晨,他看見他們面前是一條陌生的街道,早晨的陽光漸漸有了火力,地面升騰起暑氣,一輛輛噴著尾氣,急馳而過,路邊的法梧樹上,知了叫了起來,他看見張芳蘭滿臉大汗,她不停地打手機,發(fā)信息。

張芳蘭發(fā)的最后一個信息是:你再不接我們,我們娘兒倆就只有賣血了!

就在張芳蘭絕望之際,王功斌來了短信:別賣血,告訴我你們的位置。

坐公交,轉(zhuǎn)地鐵,又坐公交,再步行,毒辣的太陽掛在頭頂,柏油馬路都快曬化了,王志文臉色蒼白,他幾次扶著行道樹,要吐卻吐不出來。也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一條里弄,走過一條滿是污水的小路,出現(xiàn)了一片樓房,那些樓房全都陳舊破爛,電線在房子之間纏纏繞繞,樓房和樓房之間幾乎沒有間隔,樓底下不見陽光,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說不清的腐爛味道。

到了王功斌的出租屋時,王志文的感覺好了些,但張芳蘭的臉色卻蒼白得像一張紙,她的心估計比冰棒還涼。這哪里是房子啊,這還不如王畈的豬圈,房子里靠壁放著一張折疊的行軍床,床底下塞著塑料盆,一個塑料凳上坐著一個電磁爐,另一個凳子上放著油鹽醬醋,四壁懸掛著背包、塑料袋,屋子里蒸籠一樣,汗水不斷地從額頭上往外冒,王志文喝了一大杯涼水,還是覺得口渴。

張芳蘭不愧做過老板娘,她穩(wěn)定下情緒后,開始勸說王功斌,你這過得是什么日子?。窟€不如回到王畈去,我們把企業(yè)再做起來,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不比你這個強?

王功斌沒理會她,他開始動手做飯給他們娘兒倆。他的動作還挺麻利的,洗了兩根黃瓜,切成絲,淋上麻油,又燒了熱水,下了面條,最后,從床底下摸出了三個雞蛋,煎成了荷包蛋,做了三碗面條。吃吧,他說,吃完了,你們就回王畈去吧。

張芳蘭說,你平時就吃這個?

王功斌說,嗯,我不大吃葷,我們獻血的要吃得清淡,這樣血的質(zhì)量才好。

張芳蘭吃驚地說,什么?你原來是靠賣血過日子?

王功斌嘴角露出一絲不屑,不是賣血,是獻血,奉獻的獻,你懂不?

張芳蘭說,奉獻?就是學(xué)雷鋒,一分錢不要?

王功斌說,是的,一分錢不要。

張芳蘭說,那為什么?

王功斌說,說了你也不懂。

張芳蘭看著王功斌,看了好一會兒,也沒從王功斌臉上看出什么來,她挑了一口面條到嘴里,突然停下來說,不,我們不回去,我們在這里陪你。

張芳蘭瘸著一條腿,在城中村轉(zhuǎn)了好幾天,用她自己的話說,是考察市場,最后決定晚上擺地攤,賣襪子,鞋墊,扎頭發(fā)的橡皮筋。城中村一到晚上,就有數(shù)不清的地攤擺在路兩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張芳蘭也不指望這個能賺錢,她是想著,趁這個機會,慢慢地增進和王功斌的感情,到時候,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了,就可以夫妻雙雙回到王畈去做老板了。

張芳蘭每天在簡陋的廚房里,盡可能地變著花樣做菜,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買蝦子,黃魚,做好了,等著王功斌回來吃飯,吃好飯后,她什么也不要王功斌插手,只讓他斜躺在床上休息,自己洗碗、洗衣,讓王志文幫忙拖地,忙得不停。

應(yīng)該說,張芳蘭的懷柔政策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剛來的幾天晚上,他們將行軍床收了起來,在地磚上鋪了塑料布和一張涼席子,張芳蘭和王志文睡一頭,王功斌一個人睡一頭,王功斌總是頭一挨上枕頭就呼呼大睡,王志文知道,他肯定不是裝的,他打起的呼嚕是那樣有節(jié)奏,而張芳蘭雖然沒有說話,但她肯定沒睡著,她的呼吸是清醒的,估計眼睛也是睜著的,王志文能猜測到張芳蘭眼睛里的憂傷。

這天晚上,張芳蘭躺下來之后,感覺到王功斌有些不一樣,他沒有很快打呼嚕,而是側(cè)躺著身子,膝蓋輕輕地抵著張芳蘭。張芳蘭暗暗笑了,她也暗暗地用了點勁,抵了抵王功斌,空氣中立即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氣息,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烈,待王志文睡著了后,張芳蘭馬上爬到了王功斌這頭來。

王志文能感覺到,王功斌第二天對他的態(tài)度很不一樣,吃過早飯后,他主動對張芳蘭說,今天上午我不上班,我?guī)е疚娜ネ嬉幌掳伞?/p>

王功斌用老式加重自行車馱著王志文,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王志文發(fā)現(xiàn),步行看上海與坐在自行車上看上海,還是很不一樣的。王功斌心情不錯,他斜挎了一個背包,躬著腰,雙腳踩得車輪翻滾,不時指著一些建筑向王志文介紹,看見了嗎?那是五星級酒店,住一晚上要一千多塊錢哦,那邊就是通往南京路的,繁華呀,賣什么的都有,上海灘啊,就是不一樣,他說著,甚至哼起了歌: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王功斌普通話不太行,讓王志文聽起來,有點像“膿包,膿流……”他想笑,但忍住了。

騎了好久,王志文問,我們?nèi)ツ膬貉剑?/p>

王功斌說,到了,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下了車,王志文看見王功斌的臉上有了一種平時從未有過的笑意,除了笑意,還有一種更加奇怪的東西,王志文后來覺得,那種東西,有點類似于光,王功斌像是一個發(fā)光體,在那個時候。

一臉笑意的王功斌指著那間獻血屋對他說,我今天是來獻血的,28天一次,今天剛好是獻血日,我?guī)銇砜纯础?/p>

王功斌牽著王志文的手,推開了獻血屋的門,他就像是進了自己家的門,他熟門熟路地自己拿一次性的紙杯,給王志文倒了一杯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在休息室喝水。

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走過來,沖他點點頭,又看看王志文。

王功斌說,我兒子。

女人“喲”了一聲,你兒子都這么大了啊?

王功斌嘿嘿地笑了笑,也不說話,跟著女人上了二樓,他沖著王志文說,你就在這坐著啊,要喝水自己倒。

王志文扭著頭看四壁的宣傳畫報,竟然看到有一張上面還有王功斌的照片,他手里拿著一本證書,正和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人握手。不一會兒,王功斌下樓來了,看著王志文在看那幅照片,便說,你看見我了?

王志文點點頭說,你要是也穿上西裝就好了。

王功斌說,嗨,沒有西裝啊,那時,再說了,我是臨時被通知去參加表彰會的,你可知道和我握手的是誰呀?

不等王志文回答,王功斌說,是區(qū)長,這個區(qū)長可比我們縣長官大多了,比我們那里的市長還大半級。王功斌說著,攤開手里的紅艷艷的一本證書說,你看,今天我的獻血證上又多了一次記錄,再獻幾次,這本本子就要填滿了,又要換一本新本子了。王功斌小心翼翼地將那本紅本子塞進了背包里。

回去的路上,王功斌在一個小賣部停下,給王志文買了一盒冰激淋,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王志文覺得王功斌整個人都挺拔起來,他舔著香甜而冰涼的冰激淋,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你,獻血不累嗎?

王功斌在前面爽利地回答:不累,王畈人不懂,其實,獻血是利人利已的好事,每獻一次血就能救一個人的生命,而且我每獻一次血后,感覺自己更加有精神,自從獻血后,我身體越來越好了,我現(xiàn)在感冒都不會得了。王功斌說著,伸出右手,握了個拳頭,做了一個勝利在握的姿勢。

王志文說,那我也要獻血。

王功斌唰地跳下車來,扶著王志文的肩膀說,這么說,你以后也要獻血?

王志文點點頭,一縷奶油順著嘴角往下流,他迅速地用舌頭舔了一下,他不明白王功斌的神情為什么那么激動。

王功斌拍拍他的肩膀說,太好了,等你到了夠獻血的年齡,我?guī)闳カI第一次血,好不好?

王志文舔了一下嘴角,又點點頭。

王功斌高興地說,還想不想吃冰激淋,我再給你買一盒?沒等王志文說什么,他望望四周,又朝不遠處的一個小賣部跑去,不一會兒,他高舉著一盒冰激凌跑了回來。

快回到出租房時,王功斌對王志文說,今天我去獻血的事,你不要告訴你媽媽好不好?

王志文沒問為什么,只是很鄭重地點點頭,他的口腔里還滿是冰激凌的香甜滋味。

那一段時間,王功斌、張芳蘭和王志文相處得很好,特別是王功斌和王志文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王功斌每天上班都帶著王志文,就像是一對親生父子。

凍庫里存著大量的凍肉、凍雞、凍魚、凍蝦,王功斌偷偷地帶著王志文進去過一次,看得王志文嘖嘆不已,他小聲嘟囔著說,這么多肉和雞,你天天還老吃青菜豆腐。

王功斌說,我要獻血呀,獻血的人不能吃多了魚肉,再說了,這是人家的,我只是個倉庫保管,不是我的東西,怎么能隨便拿呢?

王功斌說到這里,突然卡住了,他看了一眼王志文,他不看還好,他這一看,王志文突然就想到了“工兵挖地雷”的傳說,他想說什么,也卡住了。

王功斌有點惱怒地走出了凍庫,那一天都沒太說話,而且再也沒有帶王志文進去過凍庫。

眼看著暑假快結(jié)束了,張芳蘭覺得時機應(yīng)該成熟了,在又一個美好的夜晚,等王功斌從她身上下來,她拉著王功斌的手說,你看志文多粘你啊,他以后肯定會孝順你的。

王功斌“嗯”了一聲。

張芳蘭說,志文喜歡你,你也喜歡他,要不,我們一起回去?重新把我們那個竹絲廠辦起來,你就是我們王畈村的企業(yè)家了,不比這里好嗎?

王功斌不做聲,扭過身,把一個背丟給了張芳蘭。

張芳蘭壓抑著心里的不快,說,還有一個星期,暑假就完了,這一個星期你再考慮考慮好不好?

王功斌依然不說話。

一個星期的時間快過完了,這天,王功斌還是和之前一樣,載著王志文去上班,到了凍庫,王功斌忽然對王志文說,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今天再帶你去一次獻血屋吧,我本來明天要獻的,今天提前一天去獻。他說著,就先去凍庫請假。

倉庫主管一聽王功斌請假就嚷嚷說,你怎么又請假?今天要來貨,大家都得加班,不準假。

王功斌說,那我明天請假。

倉庫主管說,明天也不行。

王功斌問,為什么?

倉庫主管說,明天也得加班。

王功斌說,我請假不是為了我自己,我要獻血。

倉庫主管說,獻血也不行,你是我們企業(yè)的人,跑去獻血又不是我們企業(yè)的任務(wù)。

這還是秋天,不到穿棉大衣的季節(jié)啊。王功斌說。

老唐說,晚上你要出來巡邏啊,晚上還是有點冷的,有備無患吧。

好,王功斌說,保證人在房在。

遠遠地跟著王功斌,王志文沒想到他現(xiàn)在遠離城區(qū)這么遠,幸虧自己想到了這么一招,否則還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他呢。

這個王功斌果然還是一直在獻血,而且就是在那同一家獻血屋獻血,如果王根有的信息是準確的,那說明王功斌這個人也太喉子深了,不僅有心機,也有耐力,8年啊,一件事堅持了8年,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愧為一個“工兵”,這地雷挖得多大啊。

其實,在那個暑假來過一次上海,和王功斌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兩個月,當(dāng)年的寒假,王志文還來過一次上海,只不過那一次,只住了一夜就回了。

那年臘月,眼看著就要過春節(jié)了,王功斌人也沒回來,錢也沒回來,這讓張芳蘭很沒有面子。王畈這地方風(fēng)俗是,新婚第一個春節(jié)要“走岳母”,就是女兒要帶著女婿初二一早回娘家拜年,如果不走動,那是天大的笑話。就沖著這個,張芳蘭也必須要王功斌回來,另外,張芳蘭也有別的幾重考慮,一是通過拜年走動,說明之前王功斌偷她哥的錢一事是被誤會了,可以挽回王功斌的名聲,二是利用這個機會,再勸說勸說王功斌,能不能留下來一起把竹絲廠給辦起來。

基于這幾個想法,張芳蘭天天打王功斌的電話,天天給他發(fā)短信,但始終聽不到王功斌一句準話,他要么不接聽,要么支支吾吾說幾句后就推脫有事給掛了。

張芳蘭只好再次去找王立偉,她一看見王立偉就嚎啕大哭,她說,王功斌這樣子,讓她沒法子在王畈做人了。

王立偉丟下手中的豬食瓢,問,那怎么辦呢?我又不能把他綁回來啊!

張芳蘭止住哭說,你可以的,你可以把他叫回來。

王立偉說,怎么可以呢?他那么一個大活人。

張芳蘭說,我出路費,你帶上我們家志文,他知道王功斌住在什么地方,你們把他勸回來,好歹這個年給我一個面子,后面我也不管他了。

于是,臘月二十八一早,王志文陪著王立偉坐火車去了上海,憑著記憶,在天黑時分,王志文帶著王立偉到了王功斌的出租房門前。

看著王功斌的屋子那么凌亂和寒酸,王立偉說,你這還不如回家跟我養(yǎng)豬啊,你這過得是什么日子???

王功斌不言語。

王志文插話說,他不會回去的,他在這里要獻血,他的事業(yè)是獻血。

王立偉說,你還在獻血?老好人王立偉很少發(fā)火,但這天他突然暴發(fā)了,他大聲吼道,你白白獻了那么多血,為什么就不能獻點給我呢?

王功斌冷冷地說,你不懂,跟你說你也不懂。

王立偉說,我是不懂,可你能幫助別人,你能不能也幫幫我呢?他說著,猛地脫下腳上的棉鞋,拉起褲子腳,露出腳肚,那上面爬滿了蚯蚓一樣的青筋,皮膚上泛著一種油光。王立偉用手指按著腳肚,他的腳肚像一塊橡皮泥,一按就出現(xiàn)一個小坑。你看見了吧,我這個是不是???是不是需要補血?你能不能補點血給你老子?

王功斌不做聲,低了頭,閉了眼,從那神情看,王志文就知道,他根本不會聽王立偉的話的。

見王功斌不做聲,王立偉說,你收拾收拾,晚上就跟我回去,回王畈,不管怎么樣,你要拜岳母。

王功斌說,回去可以,明天再回。

王立偉說,還磨蹭什么呢?

王功斌說,我,我明天上午還有點事,中午有一班火車剛好到我們市,晚上能趕到王畈。

王立偉想了想,說,好吧。

第二天傍晚,當(dāng)他們下了火車,從市里又趕農(nóng)用班車到了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走回王畈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

下了河坡灘,黑夜里,冬油菜為田野鋪上了厚厚的一層黑,只看見王畈村里人家隱約的幾點燈火,村子里一片安靜,王志文聽見王功斌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一路上王功斌一句話不說,王立偉更是苦著臉,只是埋頭趕路。

到了村口時,村里的狗突然叫了起來,一只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著叫,這些狗越叫越起勁,王功斌猛地頓住了腳步,一把抓住了王志文的手。王志文能感覺到王功斌的緊張,他好像手在抖,腳在抖,整個人都在抖,像一片冬天樹上的枯葉遇上了北風(fēng)。

王志文停下來,扭頭問王功斌,怎么了?

王功斌嗓子像突然嘶啞了,過了好半天才說,沒什么,回吧。

王立偉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徑直回家了,他在擔(dān)心他豬圈里的豬婆,張芳蘭有沒有給它喂飽。

王志文陪著王功斌慢慢往家走。他們牽著手,王功斌的手心里似乎涌上一陣陣的冷汗。走了好一會兒,那些狗叫聲漸漸沉寂下去,王畈又恢復(fù)了安靜。

王志文這才明白王功斌為什么堅持坐中午的那班車,他是要趁著夜晚回到王畈,他還是不想和王畈的人打照面。

王功斌的手心慢慢有了熱度,他抽出捏住王志文的那只手,抬起來摸了摸王志文的頭。這也是他唯一一次撫摸王志文的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笑話?王功斌突然問王志文。

王志文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搖搖頭,也不知道黑暗中王功斌有沒有看見。

我是不是可笑?王功斌不待他回答又問道。

不知道,王志文說,到家了,我們回吧。

那個春節(jié),王功斌好歹在張芳蘭家待了四天,去了一趟張芳蘭的娘家,拜了個年,而那些拜年的禮物,全都是張芳蘭掏錢買的,王功斌說他這一年沒剩下錢。

到了初三夜,王功斌又跑了,臨走時,他拿了王志文的一百塊錢壓歲錢,而除夕夜,他只給了王志文一百塊壓歲錢。他從王志文的紅包里摸走了那一百塊錢,并且塞進了一張紙條:今欠到王志文人民幣一百元整。

清晨醒來,王志文看著那張紙條,怎么也不能把這個王功斌和那個在獻血屋里獻完血后走出來的王功斌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王功斌怎么那樣猥瑣、膽怯、卑鄙,那個王功斌簡直像個英雄,崇高、英武,他們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那以后,王功斌再也沒有回過王畈,張芳蘭也對他徹底喪失了信心,轉(zhuǎn)過年,她將那些拉竹絲的機械全都低價處理掉了,相當(dāng)于賣廢鐵。她發(fā)短信給王功斌說,我算是瞎了眼了,現(xiàn)在,只等你一回來,我們就去辦離婚。王功斌只回了一個字:好。

7

王功斌沒想到“釘子戶”這么不好干。本來,他以為,不過是在出租房里睡睡覺,遇到什么情況就向老唐報告便可以了。其實,任務(wù)要艱巨得多。

老唐告訴他,這第一步是停水停電,如果逼不走人,就會有第二步,搞拆遷的那班人可能要來邪的,方法多得是,比如,找?guī)讉€小青年,幾個人一組,進到屋里來,把屋里的人抱出去,隨后,推土機的大鐵抓子就抓了下來,房子就拆了,這可是常有的事。

氣氛是緊張,但一連幾天都風(fēng)平浪靜。雖然每天白天都有一群人,在廢墟上對著這幾幢樓指指點點,但就是沒有人走近,有好幾次,王功斌都調(diào)出了老唐的號碼了,就是沒有機會撥打出去。王功斌估計是老唐在外圍的上訪申訴起到了作用。

到了晚上,原先的小區(qū)一片漆黑,只這沒拆的幾幢樓里閃著零星的火光,都是臨時充電的手電筒、應(yīng)急燈。南邊的樓是一家以前的飯店,北頭是一家超市,老唐的樓在中間靠里,以前算是市口最不好的,老唐只好租給外來工和一家小服裝加工廠,現(xiàn)在反倒有了優(yōu)勢,只有拆除了另外兩家,他這樓才算徹底暴露出來。目前也只有這三家在堅守陣地。

王功斌將手電筒用一根電線吊著,垂下來,自己斜躺在沙發(fā)床上,眼睛盯著樓下,隨時注意著前方廢墟上有什么動靜。

秋天的下半夜果然冷了不少,將棉大衣披在身上正合適,黑夜無比漫長,拆除掉的廢墟上,不時跑過幾條流浪狗和流浪貓,它們大概是為了爭奪什么食物,在撕咬起來,后來,失敗的一方嗚嗚叫著跑遠了;那些斷壁殘垣里,不知什么時候住進了蟋蟀,估計也冷得夠嗆,正在集體做最后的呼叫;零點以后,有一輛車從北邊向南邊開過去,那是市政環(huán)衛(wèi)車,過了兩個小時,那輛車又從南邊往北邊開過來。車子的大燈,從他出租房的窗戶上掃過,像一出皮影戲在他臉上流動。

偶爾,會有一輛來歷不明的小車停在廢墟旁邊,這個時候,王功斌就直起身子,直勾勾地觀察著那輛車的一舉一動,判斷那車是不是“敵人”來襲,一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他就得按照老唐教的招數(shù),一是打110報警,二是第一時間通知老唐,最后一招是,拿起面前的幾個滅火器,那里面被老唐灌了酒精,可以做燃燒瓶用,嚇唬嚇唬那些來強拆的人。

王功斌再一次站起來,向窗戶四周掃描了一番,沒有新的敵情,他開始整理獻血證,這些證件他都一一請攝影師拍了照,排在了展板上,另外,最近獲得的那個“獻血大使”的大紅證書,到了首場展覽時,他要帶著它去現(xiàn)場,到時候,肯定會有記者扛著攝像機去采訪他的,他們會怎么問呢?他又怎么回答?想到這里,他開始翻找床頭的一個紙箱,那里面有一套西裝,還是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時候,張芳蘭給他買的,那年春節(jié)他悄悄溜回上海時,就是穿著這一身西裝,后來,除非是去參加領(lǐng)受關(guān)于獻血的那些獎狀和證書之類的活動,他才穿著這身西裝,他想著,首場展覽開幕時,自己是一定要穿上這身西裝的,因為穿西裝上相,照得人好看。

王功斌聽到門外似乎有小碎步的聲音,他警惕起來,立馬起身觀望,屋外的廢墟上歸于寂靜,有一個黑影似乎一閃而過,又是哪只流浪貓吧,他松了一口氣,又坐在沙發(fā)床上,繼續(xù)整理獻血證,按照年份先后一一疊好。這時,他聽到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打開一看,是王志文發(fā)來的,他竟然沒走,他還發(fā)了好長一段文字:

你在撒謊,你對記者說,你第一次獻血,是因為你之前在新疆建筑工地上打工時,從鋼筋架上掉下來,受傷住院了,生命垂危之際,是別人的血救了你一命,你就想著也要無償獻血,報效社會。事實是,你根本沒有去過新疆,你高中畢業(yè)后,除了在王畈家里待了兩年,哪里也沒去,后來,你就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后,你就開始獻血。所以,你是在撒謊,這也說明你獻血的動機很可疑。

這個短信讓王功斌有點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回了句:那又怎么樣?你什么意思?

王志文很快回復(fù):我們家在王畈的房子有你的一份,你在上海的房子也應(yīng)該有我們的一份。

王功斌徹底糊涂了,他氣憤地回:我不會回王畈的,不管我在上海有沒有房子。

此刻,在廢墟的斷墻邊,王志文也冷得瑟瑟發(fā)抖,深秋的夜晚會這么冷,是他沒有想到的,正如他沒有想到王功斌竟然這樣無情無義。他看著手機屏幕漸漸暗淡下去,心里的怒火卻升騰起來。那天,一路追蹤到這個即將拆遷的城中村時,他還以為王根有說的是假話,幸虧他多了個心眼,沒有直接去堵王功斌的門,而是留下來蹲守觀察,這一觀察,他就發(fā)現(xiàn)出了王功斌的秘密。

白天的時候,王志文裝扮成拾垃圾的,在廢墟上走來走去,不時瞄著對面的那幢樓房,王功斌就在那里面。廢墟上來了好幾撥人,他們對著對面樓房指指點點,王志文湊到旁邊,總算是聽明白了,躲在里面的人是屋主,因為拆遷賠償不符合他的預(yù)期,他堅決不肯簽協(xié)議,死看硬守成了“釘子戶”。王志文聽到一個人嚷嚷,他要價1200萬,我們答應(yīng)1000萬,他都不干,相差太大了,他把我們當(dāng)唐僧肉呢,這肯定談不攏。

1000萬!王志文無法想象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筆資產(chǎn),1000萬在王畈能做多少事啊,即便是放在銀行里吃利息,一家人也過得是大地主的日子啊,可這個王功斌還不干,可見他的心有多大,這個工兵可真是不尋常,也難怪這些年他一直獻血了,原來,他的目標是這樣大,也難怪他再也不回王畈了。王志文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聯(lián)想,一方面恨王功斌不夠意思,一方面又不禁佩服這家伙沉得住氣,確實是個做大事的,他第一次意識到張芳蘭也是一個有眼光的人,她要是炒股,一定能發(fā)現(xiàn)潛力股,賺上大錢。

一連幾天觀察,他也摸出了王功斌的行動規(guī)律了,每天上午都有一個人騎著電動車來給他送物資補給,王功斌一般白天躺著,晚上斜坐著,都是全副武裝,隨時準備和強行拆遷的人掰扯,看樣子,他是準備打持久戰(zhàn)了。王志文看了網(wǎng)上的一些新聞,知道了拆遷的一些門道,一般來說,開發(fā)商是不愿意打持久戰(zhàn)的,打到后來,開發(fā)商可能就會滿足房主的要求。做“釘子戶”這一點很符合王功斌的性格,這家伙苦了那么多年,喉子那么深,這個時候到手的鴨子他是不會白白讓它飛走的。

美娟打電話來,問他什么時候回去,食堂在催著上班呢。

王志文來的時候并沒有告訴美娟他到上海來具體是什么事,只是含糊地說替他媽辦個事,過幾天就回,現(xiàn)在,王功斌的行動激勵著他,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這一陣子看來是回不去了,他對美娟說,我在做一筆大買賣,做成了,我們馬上就能在省城買房買車,什么時候回去還說不定呢。

美娟說,你再不回來,食堂就要解雇你了。

王志文說,解雇就解雇吧,這邊事要緊。

美娟說,你在什么地方,怎么嗓子里像放了個哨子,你不會是在販毒吧。

王志文壓低了聲音笑,放心吧,犯罪的事我不會做,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王志文一邊撤離廢墟,一邊給美娟打電話,他回到不遠處的一家私人旅社,睡一覺后,明天繼續(xù)觀察王功斌動向,接下來怎么辦,他其實沒有想好,晚上發(fā)的那條短信,他是想再試探一下王功斌的態(tài)度,相當(dāng)于投石問路,這些天,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在網(wǎng)上用不同的搜索軟件搜索王功斌,看看他到底在上海這些年做了什么,結(jié)果,只要是這個王功斌,全都是關(guān)于他獻血的消息,什么“獻血達人”了,“熱血人生”了,等等,都是介紹王功斌自從到上海獻了第一次血后,就一直堅持無償獻血,網(wǎng)頁上都是王功斌獻血的場景、被表彰的場景,就是沒有說什么時候獎勵了他一套房,那么,王功斌現(xiàn)在這幢樓是什么時候得到的呢?難道真是他撿破爛掙到的?也許,上海這地方撿破爛也能成為千萬富翁?又或者,他通過獻血認識什么大人物了,做成了幾樁大生意才賺得的?要不,就是他獻的血救了某個大明星大領(lǐng)導(dǎo),他們賞給了他一幢舊樓?王志文怎么也猜不出王功斌是怎樣得到一幢樓的,但王功斌回答記者時說的那段新疆經(jīng)歷,他猜到了,肯定是假的,他找了微信群里許多王畈的人,詳細地側(cè)面打聽了一番,知道王功斌根本就沒有去過新疆,他這是欺騙組織,欺騙上海人民,其他的,還不知道他撒了多少謊呢,這個工兵。王志文決定把這點作為一個炸彈,扔給王功斌看看,試試他的反應(yīng),沒想到王功斌好像不吃這一套。不過,不急,現(xiàn)在比的是耐心,要見機行事,王志文安慰著自己,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何況現(xiàn)在擺在自己面前的,可不是熱豆腐,而是巨大的一堆人民幣啊,更是急不來的。

8

老唐說的領(lǐng)導(dǎo)始終沒來視察,都快半個月了,廢墟上也沒什么新動靜,連先前探頭探腦出現(xiàn)的那一幫人也不來了,難道他們放棄了,或者,他們是準備答應(yīng)老唐的條件了?這些,王功斌并不關(guān)心,他天天催問老唐的是,他的展板有沒有做好,老唐被逼不過,這天終于讓一個廣告公司小伙子送了過來。

現(xiàn)在的展板做得精巧,不是一塊板又一塊板那樣笨重,而是每張畫面配一個支架,使用的時候,往下一拉,一扣,畫面就固定在了支架上,不用的時候就松開扣子,往上一收,就收進去了,支架也是可以折疊的,二十塊展板,就是二十根支架。屋子里擺不下,等老唐走后,王功斌將那些支架扛到了樓下廢墟上,他一根根地將它們立起來,拉開,二十幅畫面立刻排成了一溜,紅紅綠綠,像廢墟上憑空多出了一座花園,王功斌一幅幅欣賞著,怎么看也看不夠。

第一幅前景是獻血屋中采血的場景,后面大背景是王功斌最近獲獎的那張舉著證書和領(lǐng)導(dǎo)握手的照片,豎著一行楷體大字:“王功斌個人無償獻血公益展覽”。這個展覽最先是一個記者建議他搞的,他看了王功斌寫的“獻血三字經(jīng)”和他手機里那么多和獻血有關(guān)的照片,興奮不已,對他說,你這可以辦一個個人公益展,這在全國還是首個啊,一定能轟動,到時候我來幫你報道。王功斌突然有點遺憾,這個展覽題目應(yīng)該請個領(lǐng)導(dǎo)題個書法就好了,好多展覽都是那樣搞的,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在給他發(fā)獎狀時,他要是說出這個請求就好了,領(lǐng)導(dǎo)一定會答應(yīng)的。

他一幅幅地看過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雖然有些地方發(fā)現(xiàn)了錯別字,但整體看,這些畫面照片搭配得還是挺好的,印得又清晰,連自己臉上的皺紋都看得出來。這些展板,除了展出他寫的“獻血三字經(jīng)”,還有他的獻血證、獎狀、證書相片,各種報紙、電視、網(wǎng)站關(guān)于他獻血的新聞報道的內(nèi)容,真是“全面而豐富”(這也是那個記者說的)。王功斌將這些展板一一拍了照片,發(fā)上了微信朋友圈,他特別想告訴那個記者,正式展覽的時候,請他過去做個報道,沒料到,那個記者不知什么時候?qū)⑺麖暮糜阎袆h除了,他的信息發(fā)不過去。好在,朋友圈里的記者多,他們都采訪過他呢,東家不來西家來。現(xiàn)在,他唯一要考慮的是在什么地方展出,按他自己的想法,最好就在繁花路獻血屋邊展覽,但采血的高露潔告訴他,城市里是不準隨便展出的,要打報告,要上面批準才行,手續(xù)挺復(fù)雜的。他想待老唐再來的時候,問問他,需要找什么部門打報告,把首場展覽時間地點給定下來。

王功斌直看到天快黑了,才把這些支架又一個個收起來,扛到樓里去了。廢墟上又空出了一塊,好像是一座小型花園被搬走了。

不遠處的斷墻邊,裝著撿破爛的王志文迷惑地看著王功斌,直到他走進了樓道里,他還是想不通,這個王功斌又在演哪一出,他承認,王功斌一點不像是王畈人,他真是個神秘的“工兵”,做的事凈讓王畈人看不懂。天黑了,他也轉(zhuǎn)身往回走,廢墟上坐著一個破舊的單人沙發(fā),像一頭攔路的沉默的獅子。王志文繞著它走了過去,想了想,又返過身,用力一掀,把那個獅子樣的破沙發(fā)掀翻了。

王功斌沒想到,有好幾個記者關(guān)心他的展覽,紛紛在他朋友圈下點贊,表示展覽時,一定要來采訪報道。而第二天一早,就有一個女人打電話給他,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得到了他的電話號碼。女人說,她們社區(qū)領(lǐng)導(dǎo)知道了他要辦一個個人無償獻血公益展覽,這是大好事,經(jīng)過匯報,想請他先在社區(qū)青少年活動中心做一次展覽,場地他們都準備好了,到時組織一批社區(qū)的青少年過去,讓孩子們早早接受無償獻血教育,這不是大好事嗎?

王功斌一口答應(yīng)了,對方還說,到時候派人來拉走展板,并舉辦一個簡短的開幕式,請王功斌到時候講話。

社區(qū)的人就是高效,因為當(dāng)天是星期天,他們把展覽就敲定在上午十點,那個女人說,那是最好的時間點,人們都起床了,趕去買菜了,是活動中心人最多的時候,效果不要太好了。

王功斌立即把那件西裝穿上,又特意洗了把冷水臉,快到十點的時候,老唐還沒有來,而平常他總是九點多就來,打他電話,卻關(guān)了機,王功斌看看廢墟外面,除了兩頭流浪狗,沒有別的活物行動,他開始扛著支架下樓。

剛到樓下,一隊人開著車子來了,為首的就是那個電話中的女人,她笑呵呵地握著王功斌的手說,哎呀,我們把展覽消息剛在群里面發(fā)出來,大家都表示要去參觀呢,都有點迫不及待呢,現(xiàn)在活動中心里都聚集了不少人了。

女人的手很軟和,使勁地握著王功斌的手。王功斌想上樓去拿他的背包,那里面的他的獻血證和獎狀等,他想拿著一起去展覽一下,女人不容他回頭,拉著手說,那么多人在等著呢,領(lǐng)導(dǎo)也快到場了,來不及了,就這些展板就行了。

王功斌有些跌跌撞撞地走過廢墟,被拉上了車,上車之前,他看到一只破舊的沙發(fā)邊,一個撿破爛的正低頭在地上撿著什么。

看著那輛載著王功斌和他的展覽板的車子呼嘯著遠去,卷起一陣灰塵時,王志文從破沙發(fā)后直起身子,他弄不明白,那一群人急急忙忙地簇擁著王功斌離開是去做什么,看情形,似乎王功斌還是個重要人物,那么多人對著他笑,請他上車。

王志文不禁向?qū)γ娴臉欠靠戳搜?,又看了看廢墟四周,一片寂靜,白天像夜晚一樣寂靜,他突然跑了起來,越過廢墟,沖到寫滿了大大的“拆”字的樓房里。

樓道里光線昏暗,地面積著一層煤灰,王志文直奔向二樓,最左邊那一間,那里是王功斌每天的觀察崗。一只貓正在樓道上散步,聽見王志文急促的腳步,它匆忙地躍上了一旁的一個紙盒子,并“喵嗚”叫了一聲。王志文沒有停步,沖到門前,發(fā)現(xiàn)王功斌竟然連門都沒有關(guān)上。

屋子里比他想象的還要簡陋,地上起了一層厚厚的油膩子,塑料凳子上放著一個空了的泡面碗,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料味,屋子里冷嗖嗖嗖的。這個王功斌可真夠喉子深的啊,都是千萬富翁了,睡得還是個豬圈樣的,他是要以這個樣子博取開發(fā)商們的同情嗎?

王志文站在屋子里,朝四周打探,眼光落在了掛在墻上的背包里,這個背包他熟悉,就是當(dāng)年王功斌帶著他去獻血屋的那個包,背包本來是黃顏色的,現(xiàn)在早就掉色了,染上了油膩,像一坨牛屎。王志文取下包,拉開拉鏈,里面是一層紅綢子布包裹著一大包硬硬的東西。王志文坐在沙發(fā)上,小心地解開紅綢子打的結(jié),一層層攤開,發(fā)現(xiàn)是一本本紅本子,獻血證,有新有舊,這么多年了,王功斌還保存著。王志文將紅本本一本本打開,除了內(nèi)頁,并沒有別的東西。檢查完了,王志文將這些紅本本仍舊照原樣疊好,用紅綢布包裹起來,又去翻看背包,果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布包裹,打開來,是一本本證書,還有兩座玻璃獎杯,看內(nèi)容都是和獻血有關(guān)的,然后,是一疊照片,也全是關(guān)于王功斌獻血、領(lǐng)獎之類的。王志文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翻出存折、銀行卡什么的,更不要說金條金磚了。

王志文不由得有些失望,繼續(xù)在房間里找,他在想,要是自己是王功斌,會把值錢的東西藏在這老舊的房間里什么地方呢?他仰著頭,目光緩緩地轉(zhuǎn)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這時,忽然聽到屋外傳來咣咣咣的撞擊聲,他嚇得趕快往下一蹲,偷偷伸出頭去,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這幢樓前廢墟上同時來了好幾輛長臂挖掘機,它們伸長了手臂,正從前后左右?guī)讉€方向,分別用那巨大的鐵手臂撞擊著樓房的墻壁,他剛想站起來,喊一聲“屋里有人”,玻璃窗戶嘩啦一聲碎了,緊接著,一聲巨響,樓板倒塌,他眼看著王功斌掛在墻上的那個背包,飄揚起來,又重重地落下,灰塵、煙霧,還有秋天最后的陽光攪拌在一起,像攪拌混凝土一般,迅速地將他和那個背包掩埋了。

在倒塌的轟響中,被埋在一堆廢墟下的王志文似乎聽到了王功斌的喊叫聲。他的身體被壓在了那些建筑磚塊間,但他的魂魄似乎抽身而出,升到了空中,正看著廢墟上的人。

他看到了王功斌。穿著西裝的王功斌歪著頭看了看還沒有來得及離場的挖掘機,高大的挖掘機下,他揮舞著雙手,就像一只螳螂想要指揮一頭大恐龍,大恐龍毫不理睬,邁著巨大的腳步掉頭而去。

王功斌突然撲下身去,四肢著地,拼命地刨著剛剛倒下的建筑廢墟,他的雙手鮮血淋漓,雙眼血紅一片,他的全身都像出血了,血紅血紅的,這時,他的耳朵透明起來,冒出藍色的火焰,他的嘴巴往前延長、延長,成了筒狀,他手足關(guān)攏、分岔,成了蹄狀,這不就是王畈的一頭豬嗎?

王志文驚駭?shù)乜粗豕Ρ?,聽見王功斌發(fā)出了最后的吼叫:我的獻血證呢?我的獻血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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