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1
我渾身是汗爬上了三樓,思前想后,打算把這項艱巨的歷史任務交給她,盡管她并不認識我,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認識她就夠了。目前的情形,世界上除了她誰也救不了我。送佛送到西,既然她已經(jīng)為我解了一次圍,就有義務解第二次。
她宿舍里的燈亮著,咚咚咚,我敲了三下。
門開了。
她兩手交叉在前,受驚似的看我。
干什么?
我說,不干什么,想跟你借點錢。
說到錢,她又吃了一驚,用力將我推向門外。
我要睡覺了,她說。
看起來,她好像隔三差五就受驚似的。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關門。她急了,奮力推搡擺脫。我說,別這樣,我是來借錢的,又不是來打劫的。她說,這有什么區(qū)別,我又不認識你,我們倆沒有任何交情,你快點走吧。我望了她一眼說,作為同事怎么可以說沒有交情呢,而且前不久你還幫過我的忙。她說,我?guī)瓦^你什么忙?我說,不記得啦,在峨眉山,猴子,滿山的猴子。為了勾起她的回憶,我調(diào)動全身官能,學著猴子的模樣在她面前抓耳撓腮。
幾天前我在峨眉山看風景,一個人踽踽獨行。暑期將盡,山上人影不多,走到清音閣時,感到口渴,便找了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擰開礦泉水瓶準備喝水的時候,那只猴子出現(xiàn)了??蓱z兮兮的猴子。毛發(fā)凌亂,眼神清苦,茫然的表情,體格瘦削嶙峋,像剛被人揍過快要死了的模樣。我把水倒在手心,那只猴子走過來伸出狗一樣的舌頭快速舔舐。我打開背包,掏出一根香蕉,準備剝給它吃。這時,那只瘦猴猛地躍起,將香蕉從我手中奪去,同時,背后的林中殺出一大群猴子,它們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猝不及防之下,我的旅行包被猴群掠去。它們搶完便跑,轉(zhuǎn)眼消失在山林中,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中只有絕望。
一場陰謀。我如夢方醒,在背后拼命追趕。山中無路,又是絕壁,哪追得上?兩小時后,有游客在別處撿到了我的包,旅游區(qū)的管理員通過話筒盒子喊人。拿到包時,里面的錢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本自費的詩集。有人順手牽了羊。一只猴子的出現(xiàn),讓我陷入了從未遇到的困境。正生氣,路邊又跑來一只老猴,它姿態(tài)沉著,有恃無恐,我怒火中燒,上去逮住就是一頓亂捶。管理員看見我在打猴子,幾個人轟地上來,將我摁倒在地,也是一頓捶打,我感覺骨頭都被人拆散了。他們說我毆打國家保護動物,所以,便毆打毆打我,松松筋骨,好長記性。他們動作純熟,還相互配合,每一拳都落在實處,打起人來很有經(jīng)驗。領頭的說,要罰我的款,還把我送到當?shù)嘏沙鏊辛魞商?,將我的個人信息和不文明行為公布到網(wǎng)上,以示懲戒。我挨了打,卻進退維谷,百口莫辯,像一條喪家之犬。這時候,一個講四川話的妹子站出來為我說情,這娃可憐,丟了東西,太不走運了,就這么算了吧。我也趁機據(jù)理反駁。聽完我的陳述,他們還算有點同情心,把我給放了,但丟失的物件他們不管,景區(qū)進門的告示牌上寫著,來往游客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財物,遇有失竊,景區(qū)概不負責,何況還是一群猴子。翻了翻褲袋,連同毛票,還剩一千兩百一十五塊。幸好把這些錢捅在了褲袋里,否則就身無分文了。再看那個姑娘,她人已經(jīng)走遠。不過,我記得她的樣子,她很漂亮,而且脖子上有一顆大痣。
聽我拉拉雜雜說了這許多,她總算記起來了,問,怎么,你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新學期開學典禮怎么沒見你?我說,我新來的,才報到。她說,哦,是聽說來了一個新老師,就是你啊,這個學校中途總不斷有老師來,也不斷有老師走。我說,莫說這個,先借我點錢。大熱天的,我看見她臉上飛過一道厚霜。她問,借好多?我說,兩千吧,我第一個月工資歸你,行不?她大叫,借這么多干什么?我說,你到底借不借呢?她說,最多一千五。我說,好的,大恩不言謝。她說,怎么能不言謝,大恩小恩都是恩,你要時刻牢記。我說,好的,知道了,那就感謝你的大恩。她說,就算一千五,你這個月的工資也歸我。我說,你這是打劫吧?這時她終于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你還借不借?我說,借借借,秦瓊賣馬,關公質(zhì)刀,淪落至此,哪還有資格討價還價,就算是給地主打長工了,活命要緊。
她臉上松弛下來,說,峨眉上的猴子確實厲害,十五年前就搶過我的貝雷帽。我說,那也不如山上的強盜厲害,你們四川人怎么能這樣,話說到一半發(fā)覺不妥,便打住了。我說,打個欠條吧,立字為據(jù)。她說,那當然。于是,我抓起她案頭上的水筆,坐下來寫。剛寫下“今日借到張穎人民幣”幾個字,她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說,打聽的啊,教初中一年級物理課的長得很漂亮的張穎老師,住教師宿舍樓305。她呵呵笑了一下。繼續(xù)寫的時候,她說,算了算了,我都不知道你底細,你要是明天就跑了,打欠條也找不到人啊,這個學校的老師跟學生一樣,都是臨時工,算了,莫寫了。她拿起那張只寫了幾個字的借條說,你的字巴適得很啊。我說那當然,大學那會兒得過全校書法二等獎。我問,你四川哪的?她說,嗯,都江堰的。她問,你哪的?我說,我啊,遠了去了,是“大弗蘭”的,家住洞庭湖邊。她說,洞庭湖好啊,那里找不到事做么,跑這么遠干嘛?
是啊,我跑這么遠干嘛?這個問題真是問得太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這么遠,好端端的,去峨眉山干什么,現(xiàn)在像無家可歸的猴子,落草為寇。
2
他們說我有病。
嚴重的抑郁癥,并且伴隨性格分裂。否則,一切解釋不通。
那么漂亮的姑娘,兩家父母是知根知底的故交,門當戶對,兩個孩子也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談了這么久怎么就結(jié)不了婚?那次,去女友家做客,因為一個菜的做法居然與未來丈母娘發(fā)生爭執(zhí),進而不歡而散。對方的理由是充足的,一個連丈母娘做菜手法都無法忍受的男人,怎會善待她的女兒?這娃身體肯定有病,不然怎么會這樣,帶他去看看吧。
家里先后請了四位醫(yī)生,看過之后,一致認定,我病了,但還不到進精神病院的程度,也就是說尚可挽救。母親心疼,日夕憂愁,想方設法尋訪名醫(yī)。省城最著名的精神科醫(yī)生說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嚴重倒未必,卻很復雜。他從母親那打聽到,除了繁重的工作,我還是個業(yè)余寫作者,思想偏執(zhí)。他們無法確診,只是讓我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日,最好出去散散心,這樣醫(yī)生就可以撒手不管,全身而退,把困難拋給病人自己。我不想拆穿他們的謊言,不過,那些狗屁不通的診斷書還有些用處。
母親無奈,說,出去走走也好,玩累了就回來。
我說,嗯。
本來只是去峨眉山走走,沒想到會遇上那群猴子,然后,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成都。2012年夏天,我在一所私立學校當了一段時間的語文老師。被猴群洗劫之后,手里已所剩不多,我想跟家里暫時斷絕往來,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也不想聯(lián)系。是的,我就是想一個人待著,過一段只有自己的生活,哪怕再辛苦,屬于自己的就行。這些年一直像木偶一樣活著,從小到大都是,讀書、考學、畢業(yè)后安排工作,到現(xiàn)在,每天被逼著相親結(jié)婚,真是受夠了。在老家泥城,那個洞庭湖邊的小城,他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乘涼的樣子跟一只狗沒有什么兩樣,在那里活個二十年,每個人的面孔都差不多,就連靈魂都是那么乏味相像。如果說有病,那也只是對自由的過于貪婪。就算乞討,我也要選擇一個自己愿意接受的施主,比如說像張穎這樣的。
我是在網(wǎng)上看到這所學校的招聘信息的。這是一所私立學校,也就是農(nóng)民工子弟學校,很多進城者沒有城市戶口,子女讀公立學校的話,要交一大筆擇校費,拿不出錢就只能上私立學校。面試的時候,生怕別人不要,沒想到說了沒兩句話,臺下領導就說,打住,行了行了,明天趕緊來學校報到。后來才知道,學校因為擴招,增加了很多學生卻找不到老師,那個時候應聘,是個瞎子都能蒙混過關。
成都是一個陌生的城市,這里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多少錢可以支配,事到如今,我必須得讓手里的每塊錢都花得物有所值。上課之余,我會坐公交到處逛。我的上課不是為了上課,我的轉(zhuǎn)悠也不是為了轉(zhuǎn)悠,我只是想知道世界是個什么樣子,而我的病,究竟什么時候能好。孤獨難受的時候,也想過給家里打電話,讓我媽重新辦一張銀行卡,打一筆錢過來,或者聯(lián)系一下鐵哥們,這樣就可以衣食無憂了,但還是忍住了,沒到最后時刻,絕不能向他們低頭。
3
事發(fā)是在借錢的兩天后。
我只上午有兩節(jié)課,下午涼快一點,就一個人出去轉(zhuǎn)悠。回來的時候,聽說張穎被打了,人都差點被綁走。來者是一胖一瘦兩個男人,瘦的老一點,自稱她父親,保安也沒問個究竟,就把人放進來,幸好當時正是課間,人多,把兩個家伙轟走了。不管是出于債務還是人文關懷,我覺得都應該去看看她。
到宿舍時,她正坐在那兩眼發(fā)呆。我問,怎么回事?她沉默。我就罵學校,什么鬼學校,保安是吃干飯的么,什么人都放進來,要是來個殺人犯怎么辦,學生出了安全事故誰負責,這種私立學校就是亂!我想問她找麻煩的是什么人,又覺得不合適,畢竟我們并不很熟,我們之間,只是赤裸裸的金錢關系,我不過是她萍水相逢被迫認下的債務人而已。估摸著揀話說,說我對成都的印象。我說,你們四川人說話真好聽,跟唱歌似的,調(diào)子都是跟著音樂走的。她不說話,眼睛卻濕潤了,很委屈,很想流淚的樣子。姑娘一定遇上了事,是大事,我只怕幫不了她。
我覺得自己應該走,讓她一個人待著。這時,她卻說,你多待一會兒好不好?我說,好,可是不說話,待著憋屈。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將我推出門外,然后一個人靠在門后大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只好在外面對她說,下次他們要是再來,就告訴我,老子捶死他們,欺負女人算個毬本事。
那天一個人去了寬窄巷子。之前聽人說過,成都這個地方,只要帶上三首像樣的詩,待一個月,酒飯管夠,吃喝不用花一分錢的。用詩句對一下暗號,就像革命年代的地下工作者,自會有人接待。我心想,我也寫過詩,還自費印了一本集子,雖然現(xiàn)在不寫了,抄幾首去或許可以混一混。在峨眉山時,包里的東西都丟了,唯有那本破詩集他們沒要,現(xiàn)在是時候發(fā)揮它的功能了,驗證一下江湖傳聞的真?zhèn)巍?/p>
燈塔酒吧在成都的名氣很大,來之前,聽說當天將有一場詩歌美術聯(lián)展。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兩條巷子跟老家泥城的古街沒什么兩樣,寬巷子并不寬,窄巷子也沒那么窄。壯漢們打赤膊,撩膀子,坐在街邊喝茶,或者喝酒,有漂亮妹子走過,也不驚訝,拋個媚眼,彼此欣賞一把。也許,這就是它的不同之處,成都人的生活姿態(tài),慵懶如斯。
寬窄巷子32號。燈塔門前的廣告牌上有很多詩人的名字,個個如雷貫耳,只可惜,我全都不認識。進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拿話筒開始朗誦了,聽眾不少,有一半是大學生,坐不下的站起來擠著,我尋了邊角的位置側(cè)身而立。中國哪里的詩人最能寫我不知道,但要說最能吹的一定是成都。不管誰上去,都他媽胡侃一通,先將傳統(tǒng)詩歌鄙視一遍,然后,挨個拎出西方大師,輪流批斗,那架勢,舍我其誰。他們朗誦故意不用普通話,用的川普。好在湖南四川本是一家,成都方言我能聽得個八九成,他們念的每句話,每個字我都認識,就是不明白其中奧義,也可能真的太深刻了,我水平有限,進入不了詩人的世界。一位長發(fā)披肩,鼻梁上架一副巨大鏡框的青年走上前臺,他的詩是這樣的:“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我站立不穩(wěn),幾欲跌倒。不單我,在場的其他聽眾也滿頭霧水,面露驚訝之情。全場無聲,靜默了好幾秒,大概是聽傻了。那個人的名字我忘了,只記得他朗誦時的模樣。這也能叫詩?如果可以,我真想沖上去,把這個鳥詩人揍一頓,揍得他一臉烏七八糟,連他媽都不認識。兄弟,你不能公然侮辱大眾的智商,侮辱我們高貴的母語!啊,詩歌,我嘆了口氣,不再聽他們朗誦,轉(zhuǎn)身看掛在墻上的畫。
燈塔酒吧的畫,比詩好多了,其中一幅油畫,畫的是廢墟中倒塌的一所小學。教學樓在地震中被夷為平地,只剩一堵斷墻,孩子們沾滿灰塵的手從廢墟中露出半截來,扭曲變形,作業(yè)本和課桌散落一地。畫的名字叫《砸死了很多孩子》,署名“劉浪”。
我站在那幅畫前看了許久,小聲念叨,這畫有勁道。旁邊那人聽見了問,你懂畫?我說,不懂,但覺得畫得好。他說,謝謝夸獎。我問,這是你畫的啊。他點點頭。他說,當初我也想當詩人,可現(xiàn)在,卻是個畫家,你是寫詩的吧?我連忙說,不不不,哪有那才華。他問,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想藏起抄有詩歌的那三張紙,卻已來不及,像犯了錯的孩子,臉漲得通紅。又一個被詩歌禍害的人,他說。
我是來結(jié)交大腕詩人的,沒想到卻認識了一個畫家。
畫展結(jié)束后,跟在幾個人后面去劉浪的畫室喝茶,我以及其他三個,從對話中得知,只有一個是此前就跟他認得的。畫室離寬窄巷子不遠,走路過去十幾分鐘,某小區(qū)的第一棟五樓。門打開后,酒氣撲鼻,其中伴有濃烈的油畫顏料味,好像還有別的什么味道——我說不清楚——它們在那個夏天的午后一擁而上迎接我們幾個人的到來。畫室有一百多平米,除正廳用于創(chuàng)作外,還有三個小臥室。走進去,客廳地面上滾滿了啤酒瓶,一抬腳,踢得乒乒乓乓直響,中間的大茶幾上也是。畫家很抱歉地說,昨天來了不少朋友,忙于畫展,喝完沒來得及收拾。他一邊說,一邊用腳將啤酒瓶掃到角落。
天熱,認識他的那個人進門就喊,劉浪,劉浪,快拿啤酒來,熱死老子了。于是,畫家就從屋角一個很大的冰箱里拎出五瓶德國黑啤,一人一瓶,五個人在畫室里邊喝邊瞅,給人的感覺好像來過很多次似的。
真像一個旅館,我是說,屋子里漂浮的氣息聞起來讓人聯(lián)想到武俠小說里寫的某個江湖幫派的客棧分舵,來此拜碼頭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氣。這個地方一定為很多人提供過棲腳之地。我發(fā)現(xiàn)掛在燈塔酒吧里的那幅畫此時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畫室,不對,不是一幅,而是三幅,內(nèi)容完全一致,落款從2009到2011,斜在墻上,依次排開。也就是說,他連著四年畫了四幅構圖完全一樣的畫。場面有點亂,畫板、顏料盒以及那些畫過很久的作品,東一件,西一件,不過表面都很潔凈,色澤發(fā)亮,看起來一塵不染,一定是經(jīng)常拂拭的。
他們中有的是來看畫家的,有的是來看詩人的,有的畫家、詩人都不看,純粹是來看成都的。我跟他們說自己在峨眉山被猴子打劫的事,他們哈哈大笑,一點沒有同情的意思。劉浪問我在成都干什么。我說,當老師。他停頓一下說,那不是個好職業(yè)。我說,肯定不是好職業(yè)。劉浪說,畫家也不是好職業(yè),你看我這么多畫都沒賣出去。不過,他又接著說,我一年賣兩幅就夠喝酒了。我沒搭話,心里卻在想,沒想到成都的畫家比詩人還能裝。臨走時,劉浪說,他日如若不濟,可來相投,別的不敢保證,吃住幾天不成問題,我看你這人值得一交。我連忙道謝,充著江湖口吻說,您可真是當代的及時雨宋江啊,交淺言深,以后有事必然來求于你。他的話有些耳熟,出門時記起來,劉備落魄時袁紹就曾對他說過這話。
4
周末又去寬窄巷子找畫家蹭酒,因為他們告訴我,那周畫家包場,凡是那天到燈塔看過他畫展的人,一周內(nèi)喝的酒一律記在他賬上。
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走到宿舍大院看見張穎屋里的燈還亮著,就上了三樓。她坐在床沿,頭發(fā)披散,如同鬼魅。地板上躺著三個啤酒瓶,已空空如也。一個人喝上酒了?我問。她不說話,用手扒拉一下頭發(fā),站起身,將從窗戶漏進來的月光踩得一片凌亂,像魚一樣在屋子里游來游去。王八蛋男人,她罵道。我說,都十一點了,莫喝了,女孩子喝這么多酒干啥,趕緊休息吧。她卻說,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一邊說,一邊又坐了下來。我說,不好,你都醉了。我想扶一下她,她卻將我推開了。我只好走到飲水機那,用她的水杯給她接了一杯水。
張穎臉蛋紅撲撲的,胸脯高聳,溝壑深陷露出冰山一角,雪白的小腿直晃眼睛,眼神幽怨兇悍如一只幼獸,坐在那有種強悍之美。只是胸前佩飾的那只猴子形狀的胸針令人厭惡。我覺得她不應該在孤男寡女的情勢下那樣看我,她如此做和勾引我沒什么區(qū)別,在我眼里,她這種女孩是不應該隨隨便便勾引男人的,也不應該隨隨便便被男人勾引,畢竟我們初次相識。她問,我漂亮么?我說,漂亮,很漂亮。她問,你睡過幾個女人?操,怎么回事,這么直接?!我下意識掐了一下大腿,不是在做夢,說,沒,一個也沒。她問,你是不是一直想睡我?我說,以前確實想,不不……以前也沒想。
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完事后,她蹦出一句,何時還她那一千五百塊。我說,剛干完事,就問我要錢,你又不是小姐。她說,我現(xiàn)在真的很需要錢。我說,操,你找我就是為了錢,搞了半天使的是美人計,要錢應該去找大款,我只有一條卵?!芭尽钡囊宦暎o了我一巴掌。我還不知道你只有一條卵!我糊涂著,看來她需要的不止幾千上萬,只怕是個大數(shù)字。她猛然側(cè)身,抽泣起來,甚是悲傷。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看起來是她送上門的,而實質(zhì)是我乘虛而入,騙錢騙色??傄f點什么。我問,為什么帶這種猴子的胸針?她說,我屬猴的。她的回答令我感到一絲不祥,難道她是那只在峨眉山搶走我東西的猴子變的?
張穎慘然一笑,既然還不了我錢,給我一段愛情好不好?我問,愛情是個什么東西,怎么給?她說,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向你要了。我說,你講得倒也對,其實我也在尋找愛情,找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她問,你找到了么?我說,沒有。她說,你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就制造一段,然后,你就可以送給我了啊。
我心想,這個女人是不是有點兒傻,隨便找個人就睡覺,還問他要什么鬼愛情。這也讓我更加懷疑事情的真實性,端著她臉看了許久,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啊,而且,看起來并不像傻子。我說,好吧好吧,我盡量。她說,不是盡量,要全力以赴。
可是,我的全力,也只有這么大的力,正山窮水盡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個因為逃婚而出走的人居然要給別人愛情,這比瞎子指路還不靠譜??晌矣植蝗绦拇链┧?。再說,只要給她一個肯定的答復,就能美人在懷,何樂而不為呢?
為了證實事情的真實性,第二天早上,我主動出擊,而她也沒有拒絕,欣然應戰(zhàn),兩人短兵相接,戰(zhàn)斗比前晚更加激烈,酣暢淋漓。我問,張穎,你不會后悔吧?她說,你他媽一連睡了我兩次,還說這話。張穎說,我們別住在學校了。我問,為什么?她說,我不想見到那個人。
5
那天來學校找她的那個人確實是張穎的父親。5.12地震,她媽被壓死了,父親瘸了腿,好賭成癮,欠了鎮(zhèn)上包工頭二十多萬賭債,她弟弟今年上大一,交不起學費。父親要將她嫁給包工頭,那個包工頭四十多歲,是離過婚的,可父親說結(jié)了婚就是一家人,債務也不復存在,弟弟的學費,也全都有了。我罵了一句,操,這是買賣人口啊,與禽獸無異。罵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那人畢竟是她父親。
聽到這里,我說,你們真?zhèn)ゴ蟆⒗苏f,我也這么覺得,可偉大有什么用?我說,偉大怎會沒用,你們改變了那些孩子的一生,他們將來一定會記住一個女老師和她男友畫家的??蓜⒗藚s一臉悲傷,咕嚕嚕一口氣將整罐啤酒喝光。你知道么,他說,5.12那天沒堅持半分鐘就被夷為了平地,全校一百多個孩子差不多全被埋在了里面。沒想到,我們籌了那么多錢,卻給孩子們修了一座墳墓,說到這里,畫家劉浪雙手掬頭,哽咽起來。
可惜了小莊這么好的女人,這都是命。
劉浪說,我知道小莊沒死,地震后一個禮拜,她還給我發(fā)短信,說自己很安全,讓我別擔心,等山里的路通了,就回成都。我說,等她回來,就結(jié)婚。她等我這句話已經(jīng)等了七年,如果我早點答應她結(jié)婚,她可能就不會去支教了,也不會碰上地震。劉浪問,你信不信,小莊沒死,后來挖掘廢墟并沒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我只好安慰他說,我信,當然信,說不定哪天她就回來了,出現(xiàn)在你面前。劉浪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劉浪醉了。喝醉酒的劉浪,說話全無邏輯。他突然冒出一句,其實你女人不是好女人。我問,為什么?他說,我看見了,她脖子上有顆痣,那是蛇身痣,專門禍害人的,當年蘇妲己、潘金蓮身上都有,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的也有。我問,你怎么知道蘇妲己、潘金蓮身上有?他驚訝,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匪夷所思地搖搖頭。這兩句話我們說得很小聲,不知道張穎在房間里聽見了沒有。
6
劉浪每年都會去那個小學看一看,他說,如今,學校還是一片廢墟,上面樹了一個告示牌,成了地震博物館,新學校選址在另外一個地方。那里的人幾乎都認識劉浪,他去到那總能得到當?shù)厝俗罡叩亩Y遇以及各種形式的安慰。我又想起了他那幅畫,《砸死了很多孩子》。我知道,他留在成都是不死心,是在等小莊回來???,5.12地震的失蹤者成千上萬,至今沒有下落,就算沒被壓在學校下面,也有可能埋在其他什么地方,山里到處是塌方,誰知道哪里會不會埋著一個人呢?
劉浪說,明天是小莊三十二歲生日,我要去一趟,待一天就回來,你幫我看著畫室,別讓他們動我的東西,任何東西都不能動。我說,沒問題。他再次強調(diào),你知道任何東西的意思么?我說,明白,住在這里已是大恩,你的這些家私我會全部照看好的。說完這個,我們已經(jīng)喝掉了第三罐。
再去拿的時候,劉浪說,不好意思,最后一罐了。
我起身走進臥室拿錢,說下樓買酒,張穎不讓。我覺得這樣不好,住著人家的房子沒收錢,別人不說,咱自己要自覺,得地道,不能光占便宜,白吃白喝。張穎說,你工資那么少,經(jīng)得幾下喝。我說,你到底煩不煩,天天拿錢當緊箍咒念。脾氣正上來的時候,她忽然脫得只剩三點,赤著腳,開叉處隱約凸現(xiàn),變魔術似地將身體靠在門上,順手將把柄一帶,反鎖了。她這是要用美色抵消我喝酒的欲望啊。
使上勁的時候,張穎開始喊叫,身體有節(jié)奏地抖動抽搐,她每次都如此享受,嚇得我趕緊拿枕頭將她的嘴捂住,不然劉浪就會過來敲門了。我說,你越來越像女流氓了。她說,嗯嗯,承蒙你的改造。我說,請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你現(xiàn)在是一名人民教師,這個樣子怎么為人師表?她說,還不是被你禍害的。我說,操,這鬼成都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你都快成婊子了。說完這句,我像爛泥一樣癱在床上。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看上了這樣的女人。扭頭去看張穎,她卻比我還爛泥,微閉著眼睡,鼻翼作自然起伏狀,帶著疲憊后的滿足。她捏住了我致命的要害,捏得那樣穩(wěn)當,那樣準,哎嗨喲。
躺了一會兒再出來,劉浪已經(jīng)不在畫室,他也睡去了。臥室對面那間房傳來了響亮的鼾聲。
他的小莊真幸福,張穎幽幽地往外吐字。我說,你沒睡呢。她說,睡不著,想事。接著,她又說,你應該去學畫畫,像他一樣癡情,人都走了四年了,還在等,每年還去看她。我說,你一直在聽啊。她說,那當然,我終于知道什么叫愛情了。我說,莫扯什么鬼愛情了,他明明在自欺欺人,人都死了幾年了,愛情有個屁用。我將她的身子翻過來說,讓我仔細看看你脖頸上的那顆痣。她輕聲說了一句,滾。
7
那天一早,劉浪整裝待發(fā)。臨走,扔給我兩千塊錢,讓我給他搬一件德國黑啤。我說好的,問他哪里有。他說,去旁邊的太古里商場,那里有各種進口貨。第二天學校開家長會,回來不想動,給耽擱了。第三天,上完上午的課,吃了中飯從學校食堂回來,直奔太古里商場。張穎下午有課要上,不便叫她,其實叫也沒用,這是體力活。從公交車搬啤酒下來,我看見很多人坐在馬路邊的綠蔭下擺了小桌子喝茶,打赤膊搖扇子,他們一邊搖,一邊日電力公司的“仙人板板”。原來,我們早上前腳出門,后腳這一片的幾個小區(qū)就停電了,九點開始停,到現(xiàn)在也沒來。天這么熱,整片區(qū)域陷于癱瘓。成都不缺電,但缺變電站,據(jù)說是變電站出現(xiàn)了故障。這幾年成都外來人口膨脹過快,用電量越來越大,這個季節(jié)家家都是空調(diào)加電扇,變電站長期處于超負荷狀態(tài),一旦出事便會引起連鎖反應。變電站故障不是簡單的線路問題,恢復起來很麻煩。
停了電的城市如同丟了魂的人,成了擺設,什么都運轉(zhuǎn)不了,商店、公司,打烊的打烊,罷工的罷工,寫字樓底下的公共場地人頭攢動。他們罵歸罵,精神上卻處于某種特別的放松狀態(tài),偶爾停停電也好,等于放半天假,只是天氣太熱,才讓他們這么抱怨。
好像不對,街上的人在往一個方向移,激烈的警笛也響了起來,從遠處一直響到跟前。有警車開來,人群中裂出一條縫,讓它通過。那輛警車在我們住的那棟樓下停了下來,車中走下來幾名警察,荷槍實彈,直奔樓上而去。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扛著啤酒,飛奔起來。
樓下圍滿了人,有兩個警察站在門口拉了警戒線,誰也不準上去。我問旁邊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來警察了。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是來看熱鬧的。我用力往前擠,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他也住在這個小區(qū)。問他,方知今天停了一天電,樓上的一個住戶嗅到了一陣臭味,像是從隔壁鄰居家飄出來的,去敲門,沒人應,就去找保安。保安撬開窗戶爬進去,在客廳的冰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肢解的尸塊,還有一個女人的頭顱。尸塊高度腐爛,要不是停電,沒人知道這里死了人呢。大熱天里,我打一個寒戰(zhàn),猛然意識到什么。
警察從樓上擁下來一個男子,那人雙手戴了手銬,果然是他。他身上背的畫架還沒來得及卸下,像是剛回來正好撞在了槍口上。我本想喊他一聲,終究沒發(fā)喊出聲。劉浪回過頭,別有深意地朝我望了一眼,像是想說什么,邊上的公安人員雙手一架,不由分說將他推上了警車。警笛繼續(xù)鳴叫,揚長而去。
掏出手機給張穎打電話。電話通了,她說,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我說,你聽我說。她說,你聽我說。我說,你必須先聽我說。她說,你能不能別說,先讓我說。我急了,不管那么多了,搶先說,家里來警察了,你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張穎說,你聽我說,你那發(fā)生什么事并不重要。我說,出大事了,死人了,發(fā)現(xiàn)了尸塊。張穎依然慢條斯理,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該我說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說,晚上我不過來了,我知道你并不愛我,我已經(jīng)辭了職,明天回老家結(jié)婚。我說,你講什么張穎,你能不能再說一遍。于是,她又復述了一遍,問,沒聽清楚了沒有?說完,電話就掛了,再撥,那邊已經(jīng)關機。我早就聽清了,只是沒反應過來。
地面似乎在搖動,街上的人群發(fā)出驚恐的叫聲,亂糟糟四下奔走。
又地震了。
我抬頭,看見對面的樓房顫抖了一下向這邊傾斜過來,半空不斷有重物墜落,它們在空中張牙舞爪,揮動著猙獰的手臂。我認識它們,那是峨眉山的猴子??磥磉@回要被徹底埋葬了。我眼前一黑,心里在想,不知道為何要來成都,難道就是為了體驗一次地震?
8
渾身酸疼,拼命睜開眼,發(fā)現(xiàn)屁股落在床墊上,埋葬我的不是廢墟,而是柔軟厚實的棉被。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墻上的掛歷光暈熠熠,那個日期用朱筆畫了個圈,非常醒目,2017年10月9日,我人生中極重要的一個日子。
掀開被子的一角,張穎睡得像頭死豬,可能昨晚被我折騰得太狠。伸手撥弄她的頭發(fā),又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我說,起來,說好了上午去登記。她“哦”了一聲,你不是說打死也不結(jié)婚么,那么深信婚姻墳墓論的人居然會改變主意。我說,雖然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要是連個墳墓都沒有會死無葬身之地的。既然早晚都是悲劇,躺在一個修葺好的墳墓里,總比暴死街頭要好。
你終于醒悟了,她坐起來說,我愛你親愛的,我們?nèi)サ怯洶桑?/p>
登記就登記,誰怕誰呢?
就這樣,我和中國絕大多數(shù)適齡男人一樣,終歸沒能逃脫婚姻的牢籠。眨眼間,三年過去了,我們按部就班地有了孩子。
那天,我們帶著孩子去逛街,走著走著妻突然大叫一聲。
露天廣場來了個馬戲班,有人在那耍猴,她拉著我堅決要去看看。我說,別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是誰在耍誰呢。妻說,你看你,現(xiàn)在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我說,不感興趣就對了,只要生活還在繼續(xù),隨時都有被愚弄的機會。她問,你在說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說完這句,我看見趴在她背上的兒子猛地張開雙臂,頭一搖,臉瞬間變了個樣,這哪里是兒子啊,分明是長了滿臉絨毛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