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聲各有不同。躺在被窩里,張建設憑風聲就能知道外面的天氣情況。當然,雨天除外。下雨天滴滴答答,都能聽出潮氣來。有時候不下雨,也沒有風,最能考驗張建設的聽力。他們夫妻倆還沒有到分床睡的年紀,事實上,張建設每天都是窩在書房的小床上,外面的風好像長了雙大長腿,咯噔咯噔,穿透斑駁的墻壁,推開客廳的過道門,自然而然就溜達到他的床前。
張建設半瞇著眼睛,他想撐起來抽根煙。風聲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他對自己這兩只近似于氣象觀測站的耳朵很自信,仿佛他的血液里潛伏著蝙蝠的基因。但他什么也沒偵測到,一切都那么安靜。隔壁臥室里的米巧巧還沒有起床。畢竟天剛蒙蒙亮。
聽風呢,有訣竅。以前,沒有分床睡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玩兒猜天氣的游戲。張建設從來沒有輸過,賭注是誰輸誰起床去做早點。那會兒他們很恩愛,是礦區(qū)的模范夫妻。
其實,換作任何人,你只要仔細聽,總能從風里聽出些蛛絲馬跡。春夏秋冬,風聲都不一樣。難就難在一絲風也沒有,咋猜?這個小秘密和藏私房錢一樣,張建設沒有理由告訴米巧巧。比如,風聲里偶爾夾雜著零星的異響,張建設要立馬做出判斷。通常,陰天里,一塊鋼鐵碰到另一塊鋼鐵,兩塊鐵縮手縮腳,怕疼,自然不干脆。如果是好天氣呢,矸石嘩啦啦朝山腳奔跑,邊跑邊裂開,開裂的聲音帶著一股脆勁兒,就像米巧巧咬上了新出鍋的爆米花。
有一段時間,張建設以為自己幻聽。為什么這么覺得呢,微弱的風聲里,他竟然奇跡般地捕捉到了黃鸝的鳴叫聲。這當真是奇怪。那時,馮玉肯定不在礦區(qū)。停產(chǎn)一整年,該走的都走了,誰會把一只該死的鳥在籠子里關上一年。再說,兩棟樓之間隔著座山梁,少說也有一公里。的確,那聲音聽起來非常特別,非常好辨認,說婉轉(zhuǎn)吧,不是,真不是。說凄涼吧,也不是。反正,張建設覺得,馮玉的鳥在籠子里撲棱撲棱扇著翅膀,一張嘴,聲音就傳到他耳朵里來了。
現(xiàn)在,張建設確信,老天爺給烙鐵溝摁了暫停鍵。沒有半點兒風聲,沒有矸石瘋狂奔跑的聲音,沒有一只動物發(fā)出任何聲音。一切都安安靜靜,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張建設努力撐起來,靠著床頭,啪嗒點了一根煙。這聲音像鬧鐘,提醒他得按時去上班。
他的工作不是很忙,偶爾有附近的村民找上門來,說礦上工人不守規(guī)矩,去地里刨他們沒撿干凈的洋芋,還說有個老頭把羊放到他們的地里去了。畢竟這樣的事情很少,找上門來的人無非就是要張建設說上幾句好聽的話。以前,他們從礦區(qū)的矸石堆里撿幾塊煤,那時工人多威風呀。說完了這些,村民很著急,說,你們快收假吧,煤礦停產(chǎn),我們想在矸石堆里撿幾塊礦上不要的燒火煤,也撿不到了。
張建設的存在就像是一個象征。當他明顯發(fā)福的身軀出現(xiàn)在空曠的總部辦公樓前,通常會給留守在礦區(qū)的那群老弱病殘傳遞一個信號,我們只是停產(chǎn),不是破產(chǎn)。這也給附近的村民一個信號,那倒閉單位的領導還在呢。說白了,張建設是個象征,也是個擺設。
泡好茶,張建設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沒有打開電腦,沒有看報紙。那些報紙都過期了,因為好久沒人送報紙來。墻上掛著一張老照片,中間的是張建設他本人,捧著個金光閃閃的大獎杯。左邊是米巧巧,右邊是馮玉,兩個女人都化著濃妝,像是用紙片剪出來的一樣。周圍還聚了一大群人,有孫猴子、田扳手……這照片在辦公室墻壁上一掛,仿佛掛上去了張建設的小半生。
張建設經(jīng)??吭谝巫由习l(fā)呆。他能閉上眼睛,在辦公桌前待一個上午。窗外明顯是個好天氣。不能有風,風一來,冷空氣就跟著來了。張建設最近功力大增,他都能聽見內(nèi)心的風吹草動了。比如現(xiàn)在,咯噔,咯噔,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由此張建設判斷,是馮玉走進了礦區(qū)總部。高跟鞋敲擊著有細細裂紋的水泥路,每一下兒都在敲著他的神經(jīng)。他在礦區(qū)待了一年,他不敢和任何人說,他已經(jīng)快要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了。
咯噔,咯噔……
張建設聽著那雙高跟鞋進了礦區(qū)總部,聲音固執(zhí)地敲響了樓梯的臺階,聲音越來越近。甚至,張建設都聽見了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兒,又親切又熟悉,這讓他有些興奮。
張建設睜開眼睛的時候,的的確確看見了馮玉。
馮玉倚在門口,似笑非笑,看那樣,不想進來也不想走。這讓張建設來了精神,他剛才聽到的不是幻覺,從他聽到的聲音里,判斷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被風攙扶著,不失優(yōu)雅。他一點兒也沒有聽錯,但他居然聽出來,這個人就是馮玉。
像是用耳朵偷窺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張建設有點兒尷尬,但這尷尬沒有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他連忙起身,像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一樣,熱情地讓座,甚至有點兒手忙腳亂地給馮玉倒了杯白開水。
馮玉直勾勾地盯著張建設,說,張主席,想我了沒有?
張建設滿臉堆起笑容,說,咋不想呢,今早還聽見你的黃鸝叫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極其誠懇,像個逢場做戲的老手。
“咋可能?那鳥早沒了!”
馮玉沒有流露出半點兒惋惜,像是在說自己家的老鼠被鄰居家的貓吃了一樣。張建設反而顯得有些惋惜,倒不是因為這鳥是幾年前他出差時,花了大代價帶回來的。既然送了人,就與張建設沒有關系了。這事當然不能和外人說,更不能讓米巧巧知道。同事之間送點兒禮物是很正常的??善珡埥ㄔO給馮玉送了一只鳥,馮玉曾經(jīng)抱怨說,這鳥比祖宗還難伺候?,F(xiàn)在,這鳥還沒了。張建設更加相信,每天聽見的黃鸝聲是幻聽。
張建設自言自語地說,關籠子一年,不吃不喝,換了鳳凰都扛不住。
她說,關籠子里可憐,放生了。
張建設點了點頭,說,是個好歸宿。
倆人一年沒見面,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比如,張建設應該問,這一年,馮玉都干什么了。又或者,礦區(qū)還沒收假呢,馮玉這時候回來,有什么事兒?張建設沒有問,只是和馮玉探討起這只原本不該出現(xiàn)在礦區(qū)的物種,最后他得出個結(jié)論,這只鳥,怕是被山里的老鷹吃掉了。
一只鳥怎么死的,絲毫不重要。很快,他們說到了正題。馮玉問張建設,元旦要到了,演出還搞不搞?張建設突然想起來,礦區(qū)沒有停產(chǎn)前,礦工會就計劃搞一次文藝演出。建礦六十周年,一個花甲,是值得好好慶祝一番的。這事兒原本可往大了弄,也可以隨便應付一下兒。計劃剛剛出來,煤礦就莫名其妙地停產(chǎn)了,這一停,就整整一年。
張建設說,你就為這事兒回來的?馮玉說,也不全是。馮玉說,交了個男朋友,帶他來礦上看看。張建設沒話可說,馮玉就起身告辭,說,晚上請你和嫂子一起吃飯。
馮玉咯噔咯噔離開后,張建設就一直呆坐在辦公室,他絲毫聽不出馮玉這一年都到了哪些地方,見了什么人。但他聽見馮玉踩著高跟鞋,慢慢下了樓,慢慢走出了礦區(qū)總部大門,最后,除了風聲,他什么也聽不到了。
晚上吃飯回來,張建設一宿都沒有睡著覺。他莫名其妙地去了大臥室,后半夜米巧巧鼾聲如雷,張建設沒有感到厭煩,他只是失眠了。風聲在礦區(qū)游蕩,有些亂。米巧巧睡前說,馮玉這回的男朋友,年紀是大了些,但比上次那個看著靠譜。張建設沒有發(fā)表評論。整晚,他都在和一個比自己年齡更大的男人拼酒量。老男人酒量差,醉得一塌糊涂。米巧巧又是去找鑰匙,又是鋪床,張建設生拉活扯,把爛醉如泥的張總扶進了招待所。
兩口子把馮玉送到樓下。馮玉說,張哥,嫂子,我回來呢,還是想著晚會的事,我真想好好搞一搞。張建設醉眼迷離,但他聽得真真的。馮玉說,我不是開玩笑,這事兒從放假我就在想,六十年大慶不搞,以后也沒機會搞了。
這是這一年來,張建設頭一回覺得孤單。以前他從不覺得孤單,幾千人的礦區(qū),他是名人,也是紅人。就連馮玉,也是當年他帶著單位的那顆大紅公章從學校招進來的。他們一直在一起工作,一起策劃活動,有時張建設覺得馮玉是自己的徒弟,有時候覺得是自己的朋友,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屬。
第二天,張建設見辦公桌擦得一塵不染,玻璃也擦過了。外面的青山顯得更青。張建設踩著剛剛拖過的地板,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馮玉說,昨天就有點兒看不慣,主席放心,不用開工資。張建設也沒想給她開工資,他也沒權(quán)力給馮玉開工資。沒停產(chǎn)前,這些雜活兒都是馮玉做的。當然,馮玉的工作也不僅僅是這些,比如收發(fā)文件、整理歸檔,上面來了領導,馮玉還要配合著米巧巧,給“御膳房”端茶送水,給客人敬酒,喝到開心的時候,馮玉還會來上兩嗓子。
馮玉也不隨便開口,一旦亮出了嗓子,那動作神態(tài),一板一拍。那些領導都夸,說深山藏俊鳥。每到這個時候,張建設心里都涌出一股悲涼。他能說什么呢,說她年輕時候是煤礦的文藝骨干?好在馮玉也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叫個好,又能說明什么呢?陪領導把酒喝美了,工作就好開展了,在所有人看來,這就是馮玉在烙鐵溝的全部價值。
馮玉端了一杯茶,放在張建設面前,說,時間緊,再不排練,來不及了。張建設瞪著杯子里的熱氣慢慢升騰起來,他沒有接話,端起杯子,蜷縮著身子的茶葉起起落落。張建設有些懷疑,眼前的場景也是幻聽出來的。但那茶,熱乎乎的,溫度剛好合適。他喝了一口,那股熟悉的味道,連茶水里若有若無的化妝品氣味都是一樣的。
馮玉仍舊在收拾著那些過期的報紙,絲毫沒有請示匯報的意思。
張建設倒也沒有尷尬,笑笑說,你說排練就排練,節(jié)目呢?
馮玉停下手里的活兒,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張建設。
張建設總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有備而來。他閉上眼睛,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陣風。風扯著辦公樓頂?shù)哪敲婕t旗,獵獵作響。張建設睜開眼睛,馮玉正盯著他。那意思是行還是不行呢?這個節(jié)目表,基本思路是照著五十年大慶那個來的。對此,張建設輕車熟路,馮玉也是輕車熟路。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張建設聽到的風聲遠不止于此,他沒有告訴米巧巧,前不久礦上來人了。車輛悄無聲息地停在礦區(qū),礦長帶著四五個陌生人下井去轉(zhuǎn)了一趟,沒有安排就餐,也沒有安排住宿。像是悄無聲息刮過礦區(qū)的一陣風。
張建設從這陣風里捕捉到的氣息是,這假也許永遠收不起來了。什么礦慶、什么花甲、還他媽什么文藝會演,都被這陣風給吹沒了。張建設仿佛掉進了一個風洞。
張建設說,那老頭姓什么來著?
馮玉白了他一眼,說,姓張,和你一個姓,昨晚喝酒的時候,老哥老哥的叫著,天亮就忘了?張建設一拍腦門,說對,姓張,他怎么樣?沒喝多吧?馮玉說,早回去了,下手也不輕一點兒,又不是階級敵人。
張建設說,看著倒實在,就是年齡大了一點兒。馮玉說,我年紀也不小,你是不希望我嫁出去?話題就扯遠了,就扯到了和馮玉相過親的很多人。張建設說,我還是看以前那個副局長靠譜。馮玉應和著,還不是嫌咱單位不好,都說是倒閉單位,他能養(yǎng)我一輩子???張建設就笑了,笑得沒心沒肺,說,這回你要嫁出去了,是不是我和你嫂子還得給你準備點兒嫁妝?
馮玉說,算了吧,嫂子不罵我是小妖精就阿彌陀佛了,我也不指望她能給我置辦嫁妝。又笑說,張哥,誰家嫁姑娘不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演出就算是嫁妝吧。
張建設的野話還是沒有扯開話題,他喝了一口茶,不得不把正話接上,你說,這個演出,也不是不能演,情況你也知道,人都散了,哪里去找這么多人,你就說這單子上這歌舞《咱們工人有力量》,少說也得十個人,還有這小品相聲,劇本從哪兒來,不會還用上次的吧?
馮玉手叉著腰,這不,找你來了,以前的這些劇本都是你寫的,咱們不是還獲獎了嗎?
馮玉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鏡框,可能連二十年前在鏡頭前意氣風發(fā)的她也想不到,辦一場文藝演出,有這么難。那是張建設這小半生里最風光的時刻,雖然只是獲了個三等獎,那畢竟是全省煤炭系統(tǒng)的文藝會演。他這小半生都靠這張照片來長臉,但他沒想到過,這張照片也會有打臉的時候。
張建設最不愿說的那句話還是冒了出來,經(jīng)費呢?
馮玉說,錢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和張哥說好了,他贊助,你負責把人召集起來,還得寫劇本,其余的事兒,交給我。
張建設又喝了一口茶,嘗出了點兒其它的滋味。
馮玉說,要是礦長那里你不好說,我去說。
說完,馮玉從抽屜里取出一串鑰匙,咯噔咯噔出去了。
回到家,張建設就和米巧巧說了馮玉的事兒。米巧巧第一反應是,她瘋了?張建設說,是瘋了,我也快被她逼瘋了。過了一會兒,米巧巧眼睛發(fā)亮,又說,這是好事兒啊,反正也是閑著沒事兒干,這都多少年沒演過節(jié)目了。她還想當著張建設的面下一個腰,險些摔在地上。張建設說,工資都發(fā)不下去了,你們還有這閑心,都憋出毛病來了!
兩句話沒說完,險些又吵起來。米巧巧咬了咬牙,說,只要是排節(jié)目,我也要上。張建設說,愛排不排,反正一分錢也沒有。米巧巧說,不給錢,我也要排。說完,轉(zhuǎn)身去了臥室,在衣柜前翻她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
二
張建設踱著步子,工人俱樂部里到處回響著他憤怒的腳步聲。陽光從幾塊破碎了玻璃的窗戶冷冷地照進來,像幾只帶著很大偏見的眼睛。米巧巧灰頭土臉,她朝張建設招手,滿臉興奮,說,主席快來看,這些東西,一樣都沒少。
被兩個女人折騰起來的灰塵,懸浮在空中,太陽一照,變成了一根根灰柱。
張建設又好氣又好笑,但他還是繃著臉。不要說是馮玉和米巧巧了,就連灰塵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那是后臺的一間倉庫,什么音響啦,控制臺啦,還有鑼鼓、木魚、廢棄的布標、壞掉的錄音機、斷弦的二胡、小提琴、手風琴……大柜子里裝著落滿灰塵的服裝,一股霉味兒從柜子里溜出來,混合著灰塵,緊緊將兩個女人圍住。
馮玉說,這些道具服裝都還可以用,只是燈光和音響不知道還能不能用。馮玉被嗆得咳嗽了兩聲。米巧巧搶過話去,說咋不能用?你看這些服裝,洗洗就可以了。米巧巧掏出一件紅色的裙子,鑲嵌在布料上的銀色亮片蒙了一層灰,她把衣服在變了形的身材上比了比,說,改一改,肯定能穿。
二十多年前,這里曾舉辦過一次安全知識競賽。那些年礦區(qū)還紅火,幾千號職工,男男女女,熱鬧。馮玉剛剛參加工作,典型的黃毛丫頭,知識競賽就是她主持的。米巧巧還是充電房的大姑娘。馮玉的問題還沒問完,米巧巧就舉手搶答。馮玉拿著題卡,問了一個滑稽的問題:烏蒙縣最著名的詩人是……米巧巧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奇怪的問題,她愣了好幾秒,說:張建設。
聽眾哄然大笑,米巧巧瞪著她那雙傻乎乎的眼睛。馮玉激情四射地說,恭喜你,回答正確,充電班,加十分。張建設想起這個茬兒來,臉上有些發(fā)燒。張建設是不是烏蒙縣最著名的詩人,這有待考證。但題目是他臨時添加上去的,他只是想問題都太枯燥了,調(diào)解一下氣氛有什么不可以?年輕嘛,誰還不犯幾回傻。后來張建設問米巧巧,你怎么知道我是詩人的?米巧巧還是瞪著她那雙傻乎乎的大眼睛,說,我瞎蒙的。那會兒,張建設也犯傻,以為遇到了知音,每天往米巧巧宿舍跑,還給米巧巧念詩,念著念著,就把人家米巧巧肚子念大了。詩都念成這樣了,咋整?張建設就得好好受著。這一受,就受了大半生。
所有的燈光、熱鬧、歡笑聲,突然就變成了一粒粒浮塵,這些顆粒喧囂著、追逐著。摸索半天,張建設找到了閑置許久的電閘,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將閘刀合上。像變魔術一樣,整個工人俱樂部火花四濺。兩個女人嚇得哇哇大叫,一股焦煳味彌漫在工人俱樂部里。
張建設卻若無其事地拍拍手說,這下好了,短路,全燒了。
那咋整?馮玉問。
我咋知道?張建設皺起眉頭。
米巧巧愣在那里,十多年累積下來的一腔熱情,突然就化成了一股青煙。她拍著驚魂未定的胸脯,說媽呀,嚇死我了。
張建設覺得,這是天意。所謂天意難測,這就是天意。他在走出辦公室前,接到了礦長打來的電話。那頭倒也沒生氣,只是說,馬上要收假了,具體時間還沒有定,這節(jié)骨眼兒上,管好你的人,別添亂。話不多,就那么幾句。張建設是工會主席,還兼任辦公室主任,聽話聽音,除了愛寫幾句酸不拉唧的狗屁詩歌,他還練就了兩只好耳朵。顯然,張建設深諳其道,在烙鐵溝這巴掌大的天空下,要懂得天氣,更要懂得天意。
馮玉跳過他,給礦長打電話說演出的事兒,這也在情理之中。
張建設拍拍巴掌上的灰塵,大模大樣走出工人俱樂部,兩個女人就佇在原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米巧巧把服裝扔在地上,大喊,張建設,你給我回來。這一喊不要緊,光柱里的灰塵顫了兩顫。
晚上,張建設就受到了懲罰。他端著一碗面條,稀里嘩啦,辣椒放多了,吃得他一頭大汗。米巧巧沒有回來做飯。甚至晚上也沒有回來睡覺。他也不惱,看電視看到十二點,倒頭就睡,還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天清晨,張建設沒有聽到風聲,也沒有聽到黃鸝叫。而是聽到了礦區(qū)的廣播,放的是《茉莉花》?!昂靡欢滠岳蚧?,好一朵茉莉花……”悠揚的歌聲那么清晰,換成聾子也聽得出來。沉寂了一年的廣播,突然開腔了。張建設心想大事不妙,兩個女人要作怪。他趕快爬起來,顧不上洗臉,小跑著往辦公樓去。宅在家里的老弱病殘,都被這“茉莉花”的香氣給招出來了,他們站在門前,仰頭聽著這天籟一般的聲音。趙老偏趕著一群羊,羊站在路中間,驚慌失措。趙老偏揚起鞭子,對著空氣打了個響鞭,對羊說,邊,邊……
張建設走得快,一路的人看了,倒覺得礦區(qū)是真要收假了。趙老偏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問:張主席,這是要收假了嗎?張建設來不及答應,只顧著走,恨不得在這首歌唱完之前趕到廣播室,把電源切掉。
這是烙鐵溝的規(guī)矩,但凡有通知,會先放一首歌曲,有時是革命歌曲,有時是流行歌曲,有時是民歌。最不靠譜的是有一次放了一段嘰里呱啦的鳥語,張建設問那是什么,馮玉說,歌劇。歌曲都是馮玉選的,通知都是馮玉念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大喇叭和馮玉的聲音,在這巴掌大的地盤上,是喉舌,是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哪怕廣播里飄出來的是一段鳥語,在工人心里,都代表著深刻的含義。
張建設還是晚到了一步。他剛踏進總部的大門,馮玉那黃鸝一般的聲音已經(jīng)從大喇叭里飄出來了。馮玉念的通知很簡短,顯然沒有書面文字照著念,算是即興發(fā)揮,她說,礦工會準備舉辦六十周年礦慶文藝演出,請志愿參加演出的職工,到礦工會報名……
張建設走出了毛毛汗,干脆坐在辦公樓前的一個花壇上,摸出根煙,靜靜地抽。
然后,他看見兩個女人從他面前走過去,馮玉扔給他一個笑臉,問,主席,吃早點了沒?張建設沒有吭聲。米巧巧連招呼都沒和他打,像路過的陌生人。
下午,礦區(qū)和往常一樣安靜,沒有人來報名。張建設在辦公室守著電話機,時不時掏出手機來看,生怕錯過了重要電話。而一個下午,他的電話都沒有響過。天意難測。他心里不再那么平靜,他聽到的是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聲。傍晚,張建設關上辦公室,走到院子里,花壇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披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像是要準備登臺演戲,空氣里彌漫著茉莉花的清香。
事情僵持了好幾天。有一天,張建設意外地接到了城里派出所打來的電話,派出所讓單位去領人。張建設趕到城里,燈火正爬上每棟高樓。年輕的時候,張建設看見萬家燈火,都很自豪。他認為,是源源不斷產(chǎn)出來的煤點亮了一座座城市。他對能源這個產(chǎn)業(yè)深信不疑?,F(xiàn)在,他懷疑自己的幼稚,其實沒有煤,城里還不是照樣燈火通明?張建設沒有親手挖出過一噸煤,更沒建設過一棟建筑?,F(xiàn)在,他脊背有點兒發(fā)涼,好像自己也成了過剩的產(chǎn)能。
到了派出所,倒也沒那么嚴重,只是調(diào)解不那么順利。前幾天被張建設灌得一塌糊涂的老張,說馮玉詐騙。騙什么呢,騙婚。馮玉說老張動手動腳,強奸未遂。這種破事兒,對警察來說見怪不怪,無非是感情糾紛,談戀愛談崩了,不是什么大事。關鍵是男的動手了,好像說是扇了馮玉兩個耳光。這么說來,涉及到人身傷害,這事兒就可大可小了。
張建設見馮玉面無表情,有點兒難受,又有點兒生氣。那老張垂頭喪氣,像只斗敗的公雞。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什么呢,馮玉報的警,馮玉堅決要求警察把老張抓起來。強奸雖然未遂,也不是故意傷害那么簡單了。筆錄做下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兒。人家警察也不是傻瓜,這事兒見多了,一合計,找個人來調(diào)解一下兒,調(diào)解開不就完事兒了嘛。
兩個老張稱兄道弟,還互相遞上了煙。
老張說,這小賤人,張口就跟我要十萬塊錢,說搞什么演出,什么雞巴演出要那么多錢?
張建設說,你答應過她,她把演員都找來了。
老張挺委屈,說,她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呀,你說都認識兩個月了,手都不讓摸一下,她是踏踏實實和我處嗎?
張建設耐心地問,你到底還想不想和她處?
老張說,還處個屁,你說我圖她什么?還告我強奸!
張建設說,就算不處了,你也不能動手啊。
老張說,這個賤貨,我算想明白了,處心積慮,原來是要訛錢??!
張建設說,處歸處,不處歸不處,你把她打成那樣,也說不過去。
老張就軟下來,吸口煙,吐出來,說,好吧,我贊助,我贊助,兩萬,就兩萬,多一分錢我也不會出,愛上哪告去哪兒告去。
事情很快就處理好了。但兩萬塊錢,馮玉臨走的時候看都沒看一眼。
他們出了派出所,張建設說,要不要上醫(yī)院看看,是不是傷著哪兒了?
馮玉的眼淚才嘩嘩往下流。
窗外呼呼吹著風,天氣開始降溫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即將來臨。他們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穿梭,張建設盡量把車開得穩(wěn)當些,除了呼呼的風聲,張建設什么也聽不到。這條路,他們不止一次往返,從礦區(qū)到城市,從城市到礦區(qū),各種各樣的事兒。張建設突然覺得,原來他好久沒有見過這么多人、沒見到過城市了。
馮玉搖下車窗玻璃,風就跑進來和她干架,撕扯她的頭發(fā),說她是小賤人,訛人錢財。過了好久,馮玉慢慢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
哭完,馮玉說,老張,我想好了,不演了,我要下車。
四
這天早上,張建設除了聽見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好像還聽見了黃鸝的叫聲。這是完全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這種天氣,什么動物都不會叫。任憑張建設覺得自己的耳力已經(jīng)練到了可以去聽大音稀聲的境界。以前,老以前,這山谷里,有麂、斑鳩、野雞、錦雞,據(jù)說還有狐貍、果子貍。那時的清晨和傍晚,連綿起伏的大山里充斥著各種動物的鳴叫。后來礦區(qū)就興旺了,人越來越多,幾千號人馬,人類發(fā)出的聲音壓住了一切鳥獸的叫喚,密密麻麻的職工住宅,滿山坡的棚戶房,到處晃動著人影。
現(xiàn)在,張建設踩著厚厚的積雪去上班,腳下軟綿綿的聲音讓他感到愜意。一年四季,這種踩在雪地里的聲音,只能聽見那么幾回。以前,他覺得奢侈?,F(xiàn)在,他竟然沒有覺得這是一種奢侈,他又聽出了孤單。二三十號人早就等在辦公樓前,有男有女。孫猴子又抽回了五塊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田扳手挎著個電工包,雪一下,就看不出白頭發(fā)了。張建設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決定修繕工人俱樂部。這讓米巧巧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她特意在老張的早點里放了兩個雞蛋。為什么呢,這回是工會出面,她們家老張又有點兒人性了。
大家都憋一年了,早就等著張建設一聲令下。張建設親自坐鎮(zhèn),大到變壓器,小到一顆釘子,缺什么倉庫里都有。電工負責電,木工負責修繕桌椅,那群女工也沒閑著,在礦區(qū)總部的“御膳房”打下手。單單缺了一個馮玉。
米巧巧解釋說,馮玉生病了,過幾天就好。一群女人唧唧喳喳,平時這個怕冷,那個嫌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老毛病,都被閑下來的這一年給閑沒了。張建設和誰都沒說,礦區(qū)是真要收假了。他想,說不定還要開一個全體職工大會,這工人俱樂部不收拾出來,怎么開?他在電話里和礦長匯報這事兒的時候,礦長并沒有反對,也沒說支持。張建設決定為馮玉打一個擦邊球。這支臨時組建的演出隊,沉浸在即將收假的喜悅里,絲毫沒有因為一場大雪的突如其來而受到影響。
沒過幾天電通了,玻璃也都換上了。工人俱樂部干干凈凈,寬敞的大舞臺還增加了幾盞探照燈。張建設年輕時候?qū)懺趬Ρ谏系摹皥F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八個大字又重新刷了一道油漆,油漆味在工人俱樂部里亂躥,比霉味舒坦多了。整個工人俱樂部經(jīng)過簡單的裝飾,乍看起來比原來的還寬敞還氣派。
但是,米巧巧說,馮玉的病一直沒好,所以也就一直沒來上班。孫猴子說,打電話,打電話,馮玉不在,干活沒勁兒。田扳手說,孫猴子你狗日的,別整天想吃天鵝肉。孫猴子說,你狗日的不想吃?大家就笑。笑完了繼續(xù)干活。后來,趙老偏就把頭偏進了工人俱樂部,說他的羊有幾只可以殺了,問米巧巧,“御膳房”要不要買一只,給同志們改善一下兒伙食。
米巧巧說,馮玉還沒來呢,宰什么羊。
萬事俱備,只欠馮玉。
馮玉生病的事,米巧巧也是聽張建設說的。馮玉不來,大家都有點兒六神無主,電話又打不通,就慫恿米巧巧帶著大家去找張建設問一問,排練到底還排不排?
張建設說,我可沒說修繕工人俱樂部是為了排練。
米巧巧說,沒良心的壞東西,還讓老娘當祖宗一樣一天到晚伺候你。
大家都聚在張建設辦公室里,七嘴八舌,大體都一個意思,沒了馮玉,這排什么練什么,大家都沒譜。田扳手實在,問張建設,這工資按多少錢一天算?
張建設清靜慣了,被吵得頭昏眼花,干脆把辦公室一關,進城去找馮玉。
馮玉上班的地方也好找,那是一家大型的服裝超市。張建設去的時候,馮玉正好在給一個顧客試衣服。張建設不好打擾,便轉(zhuǎn)到其它品牌柜臺前,裝模作樣地看了大半天,才慢慢過去,想裝作不經(jīng)意碰見。馮玉說,張主席,你繞了那么一大圈兒,什么也沒看上?張建設笑笑,說,我也是聽人說,你在這里上班,沒想到真的遇到你了。馮玉把羽絨服一件件塞回袋子里,沒工夫搭理張建設。
張建設說,我今早聽見你的黃鸝叫了,你也不回去管一管。馮玉怔了一下,繼續(xù)干手里的活兒。張建設又說,真的聽見了,我估計,天太冷了,它又回你陽臺上找食吃。馮玉微微一笑,說,張主席,你大老遠跑來,就來說這個鳥事兒?張建設就嘿嘿笑。馮玉說,我這個月的任務還沒完成,要扣工資的。她又說,主席,你看這羽絨服質(zhì)量不錯,你不給嫂子買一件?張建設說,買。馮玉說,那我給你挑了?張建設說,挑。
馮玉回到礦區(qū),這幫過氣的臨時演員都有了指望。排練很快就開始了。張建設坐在辦公室里就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臍g笑聲。趙老偏又來辦公室找了一回,說羊好著呢,沒喂飼料,肉保準好吃,大冬天的,沒草料,老是關著也不是辦法,這么大的雪,放出去也沒草吃。
張建設說,都一年沒發(fā)工資了,哪兒來的錢買羊?除非是收假復產(chǎn)了,上面來了領導倒是可以考慮。趙老偏就說,為什么不排一個放羊的節(jié)目,他和羊也算得上是演員,工資他不要,只要給羊補貼一點兒飼料錢就行。
張建設好說歹說,羊關著會生病,病了更不值錢,不能因為下雪,羊就不放了。這才把趙老偏勸走。
張建設不好意思去工人俱樂部,他從來沒有和馮玉說過要排練。馮玉要排就排,至于要不要演,以后再說。最終,工人俱樂部傳來的聲音還是讓張建設坐不住,他就在院子瞎溜達,溜達著,溜達著,就溜達進了工人俱樂部。張建設沒想到座位上聚了那么多沒事兒干的人,眼巴巴盯著臺上那幫絲毫沒有文藝氣質(zhì)的人在排練。在排練什么呢,當然是那個開場的歌伴舞《咱們工人有力量》。
張建設突然覺得老了,不光是他老了,所有的人都老了。也可能是突然看見臺上的人老了,才讓他覺得自己老了。你就說孫猴子,曾經(jīng)多矯健的人啊,一根電桿,下面的人還沒說要注意安全呢,他已經(jīng)坐在電桿橫檔上換瓷閘了?,F(xiàn)在呢,馮玉說蹲下去,堅持半個八拍。一拍還沒打完呢,孫猴子已經(jīng)坐在地上了。坐地上也就罷了,還笑,一點兒也不嚴肅。他一屁股坐地上,底下看熱鬧的觀眾就笑。
還有田扳手,雖說反應慢一點兒,年輕時候手腳也是特別麻利的。但現(xiàn)在呢,馮玉說,跳。田扳手也跳了,他的手,老是歪著的。碩大的油肚,使勁兒拽著他往地板上砸,腳尖根本就沒有離地。十個男人,姿態(tài)各異,別說節(jié)奏沒踩住,就連形體,都像井下巷道里因壓力過大,一棵棵被壓得東倒西歪的工字鋼。
馮玉拍了拍腦門兒,說,重來重來。然后又做了一個示范,跳起,腰挺得端正,腿打得筆直。所有的人都老了,就她一人沒有老。鬧歸鬧,大家還是很努力地想找回年輕時候的感覺。很快,就到了晚飯時間,大家都在“御膳房”吃集體伙食。
吃飯,就要喝酒,大家都喝高了,講的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張建設很興奮,就和大家講當年如何去學校招生,如何選中馮玉,后來如何去參加演出。馮玉也喝得兩腮緋紅。張建設先喝醉了,米巧巧攙扶著要先回家,倆人踏著厚厚的雪,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米巧巧說,你聽,馮玉在唱歌了。
張建設彎在雪地里,踏踏實實吐了一回,鼻涕眼淚都吐出來了。
五
那幾天雪一直沒有停,越下越大。大家排練的積極性特別高,張建設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怎么能是一回事兒呢。那年頭,礦區(qū)的俊男靚女擠破了腦門都想來參加演出。比如孫猴子和田扳手,那長相、那天賦,怎么能進演出隊呢?孫猴子他爹是礦上的機電副礦長。田扳手條件雖然說差點兒,好歹也是采運區(qū)區(qū)長的兒子。再說排練,多少人在場下瞪著眼珠子,眼睛都瞪出血絲來。能上臺,進礦上的演出隊,意味著什么?那是文化的象征、身份的象征。偌大的礦區(qū),找個雙手拎鐵支柱的人簡單,找個單手握毛筆的人難。還有一點,大家心照不宣,所有好看的姑娘都在臺上,近水樓臺先得月,說是排練,其實都是奔著找媳婦去的。那會兒啊,給馮玉獻殷勤的小伙子多了去了。
怎么能比?壓根兒就沒有可比性。那會兒煤礦闊綽,不差錢。導演是從市里花燈劇團請來的,一臉大胡子,看著就像藝術家,人家還出演過大型電視連續(xù)劇。大胡子來了,化妝師也來了,連劇本、編曲全都有了,那叫一個專業(yè)。還有服裝、道具、音響、燈光,缺什么買什么。
簡直是天壤之別。一想起二十年前的排練,張建設自己都有點兒難為情,但是馮玉不覺得,她精神頭可足了。張建設覺得,馮玉就是二十年前文藝會演留下的唯一一顆火種,現(xiàn)在,這顆火種正在艱難地、緩緩地,將一堆即將熄滅的炭火重新點燃。
開場的歌伴舞,雖然動作還做不到整齊,看著也像那么回事兒了。田扳手的那只手依然有些變形,很搶眼。這個時候把田扳手換下去,也不合適。節(jié)目也多起來,除了開場必須的《咱們工人有力量》,米巧巧帶著平時跳廣場舞的那幫姐妹,由馮玉幫著臨時改編了一個舞蹈。那舞蹈看著像廣場舞,又像健身操,一群老大媽被音樂趕著,像墻頭枯黃的草,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跳一場下來呢,大家都捶腰桿,但又不敢說累。
還有小品,是叫天雀、大明白、米巧巧三個人演的。叫天雀演的是礦長,大明白演的是米巧巧的老公,米巧巧演的是燈房姑娘。米巧巧在充燈房干了一輩子,明年就退休了,也算是本色出演。叫天雀一上場,觀眾席里的人就笑,都說演的不像。那語氣那神態(tài),哪里像礦長。說急了,叫天雀把衣服一脫,說你來演。底下的人都不說話了。張建設解釋說,藝術創(chuàng)作嘛,就是要源于生活,但又不等同于生活。你們平時見到的礦長,不是這個礦長。這是舞臺上的礦長。
底下觀眾說,礦長哪有這么好,哪有這么親切?平時大家見了礦長都怕,叫天雀演的礦長,分明就是正人君子。這小品的劇本,是張建設寫的,其實也沒寫什么事兒。說的是有一年,井下水泵房要淹了,全礦職工合力搶險的事兒。那件事兒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大家都記憶猶新。大明白演的是米巧巧的老公。大明白一出場,觀眾也笑。張建設就坐在觀眾席,和大家一起笑。大明白有點兒難為情,朝觀眾席喊,張主席,你自己來演吧。說完,大家又笑。
馮玉又拍著手,叉腰,好不容易重新組織來一遍,不是觀眾笑了,就是演員自己笑了。馮玉臉拉得老長,說嚴肅點兒,嚴肅點兒??稍趺匆矅烂C不起來。
還有一個三句半的節(jié)目,這個劇本也是張建設寫的。主要講煤礦的歷史,半個多世紀,可說的實在是太多了,比較顯本子的水平。觀眾席上的人聽得昏昏欲睡,一點兒也不好笑,有什么好夸的,就那么點兒事兒。臨到頭了,六十周年熬得過去熬不過去都是一回事兒。
當然少不了馮玉的獨唱。唱的什么呢,誰也沒聽明白,說是什么意大利歌劇選段,每到這個節(jié)目,就跳了,反正大家也聽不懂。倒是有個詩歌朗誦,這個節(jié)目是馮玉非要加進去的,螞蚱也是肉。一臺演出,沒十把個節(jié)目,怎么拿得出手?張建設起初沒有答應,但馮玉說,如果張建設不答應,她就把張建設寫的詩歌發(fā)到朋友圈兒去。張建設也知道馮玉是開玩笑。他想了一晚上,決定親自去念一首自己寫的詩。但當他站在臺上的時候,還是有點兒緊張。米巧巧也跟著起哄,說當個狗屁領導,連話都不會說了。
好吧,東湊西湊,節(jié)目就有了十多個。最后一個壓軸的是什么呢?這還用說?大家一致決定,合唱一首《難忘今宵》。這是咱們國家的標配,咱們也得跟上形勢對不對?這首歌最沒有反對的聲音,按照計劃,到時候,所有的演員,還有礦領導都會在臺上一起合唱這首《難忘今宵》。有幾個剪子使得好的女工負責把后臺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剪碎,到時候從高臺上撒下來。
那么,就剩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了,晚會誰來主持?總不能到時候,馮玉說,下面請欣賞馮玉為大家?guī)硪皇赘枨?,馮玉又咯噔咯噔走到舞臺中央,唱完歌,她站在原地主持下一個節(jié)目吧?這倒是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很快就被米巧巧解決了。米巧巧說,節(jié)目主持人先空著,到時候我們家張梅梅從大學里放假回來了,讓她來主持。田扳手立馬說,我兒子也放假了。這樣,問題就不是問題了嗎,到時候礦區(qū)的學生們放假回來,還缺主持人?大家對此信心滿滿。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需要確定演出的時間。張建設說,這個我可定不了,得礦上說了算。
張建設說得沒錯。因為礦上真的收假了。收假的通知下發(fā)沒幾天,散落在各地的工人都陸續(xù)回來了。也有沒有回來的,接近年關,在外打工的人還沒結(jié)到工資,都說人一回來,工資就泡湯了。這個節(jié)點收假,張建設覺得有點兒詭異。過完年,開了春,再收假,那多完美。張建設不能提出疑慮,他不能做那種聽風就是雨的人。
漸漸的,礦區(qū)開始有煙火味兒了,大家開始清掃門口的積雪,晚上,礦區(qū)密密麻麻的窗口飄出了燈光。
米巧巧每天穿著那件大紅色的羽絨服,舍不得脫下來。最讓她開心的是,張建設懂得關心她、體貼她了。張建設都多少年沒給她買過衣服了,她樂滋滋地開始收拾書房,為女兒放假回來做準備。多少年困擾她的問題也悄無聲息地化解了,此前她一直挺納悶,張建設為什么就看上了毫不起眼的她。現(xiàn)在,她踏實了,她在煤礦干了小半輩子,又是特殊工種,明年就可以退休。她一直擔心的小妖精,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擔心了小半生的問題,居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自從馮玉回來后,張建設每晚都失眠,到了半夜,眼睛還亮堂堂的。他把最近的事情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詭異。礦區(qū)人越多,他的耳朵就越不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打亂了他心里的平靜。馮玉要演出,礦上要收假,那只自謀生路的鳥,不知所終。沒人知道他心里有多亂,越亂越覺得外面的大雪掩蓋著他聽不到的聲音。他徹夜難眠。大雪混淆了白天黑夜,天亮的時候,他呼呼地睡著了。
六
收假的第二天,就發(fā)生了烙鐵溝有史以來最大的一件事兒:煤礦正式宣布破產(chǎn)。說像晴天霹靂,也不像。張建設聽到這個消息,一點兒也不吃驚,他把寫好的通知交給馮玉,馮玉看到通知,也不吃驚。那一刻,他們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默契和職業(yè)素養(yǎng)。馮玉咯噔咯噔去了工會的廣播室,照例放了一首《茉莉花》。
張建設聽得出來,馮玉的語氣是平和的,好像煤礦破產(chǎn)與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她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排練。當然也不完全是破產(chǎn),這個呢,得說清楚,是破產(chǎn)重組。至于怎么個重組法呢,用米巧巧的話說,賣了,就這么賣了?在這件事兒上,米巧巧倒也不糊涂。張建設玩兒了大半輩子文字游戲,到頭來被文字游戲給玩兒了。
米巧巧不止一次地問張建設,那名到底簽還是不簽。簽什么呢?既然還要重組,就得每個職工都要簽字同意破產(chǎn),如果不同意呢,煤礦就直接破產(chǎn)。選擇題,這還用說?賣掉總比破產(chǎn)倒閉好。米巧巧每天回來就和張建設說,再挨一年就退休了。她的心比張建設還亂。倒是張建設,天天和礦長在一起開會,整天沒事兒人一樣,好不說歹不說,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嘴上像長了個瓶蓋。
“御膳房”要給領導開伙,米巧巧這個臨時炊事員,就回燈房報到。演出隊的伙食停了,節(jié)目也不排了。馮玉這幾天都在張建設家吃飯。張建設特意去鎮(zhèn)上買了牛肉,吃火鍋,下雪天吃火鍋,好像比較應景。其實這些年馮玉沒少在張建設家吃飯,只是有一段時間,礦上的人傳閑話,說馮玉是張建設的小情人。米巧巧就相信了,每回在路上遇到馮玉,蹬鼻子上臉的。礦區(qū)就喜歡傳這樣的瞎話,尤其像馮玉這種相了一百次親還沒有嫁掉的女人,大家都樂意往那方面想。那個時候張建設遇到馮玉有點兒尷尬,回到家呢,又聽不得米巧巧熱一句冷一句的話。張建設曾經(jīng)為此很苦惱,但一場大雪,把什么都覆蓋住了。
女兒上大學后,家里就冷清得不行。尤其這一年,桌上天天就那兩個菜,就像米巧巧傻乎乎的大眼睛,每天直勾勾盯著張建設。米巧巧又問馮玉,這名到底是簽還是不簽?馮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米巧巧有點兒生氣,說,在家里什么不能說,你們是要急死我???
張建設說,吃飯,吃飯,明天正常排練。米巧巧說,還排練,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思排練?
馮玉說,聽主席的,明天正常排練。
米巧巧說,我決定了,不簽,寧可倒閉了,我也不簽。張建設問,為什么?米巧巧說,我們幾代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有了這個礦,他說賣就賣?。吭僬f,那么點兒安置款,怎么夠梅梅上大學?張建設說,又沒說不讓你繼續(xù)上班。米巧巧端著個空碗,什么也沒有吃。
礦區(qū)的雪停了幾天,又開始下?;貋淼娜硕?,把路踩出了它本來的面貌,黑乎乎的,像條死蛇。據(jù)說,有年馮玉相親,來了個大學生。大學生一下車,操著方言說了句,媽呀,路都是黑的?,F(xiàn)在,雪開始飛舞,又蓋住了礦區(qū)的路。大家都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在礦區(qū)工作快三十年了,張建設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說排練,那二三十號人馬很快就來了。這速度,超過了張建設的想象。人倒是來了,說的還是米巧巧說的那些事兒。心都散了,沒人愿意排練。孫猴子發(fā)煙,張建設接住,吱溜抽了起來。孫猴子說,主席,這是要把我們賣了啊?張建設說,我什么時候把你賣了?孫猴子說,不是說你,說這幫狗日的董事會。田扳手生氣地說,憋了一年,原來這幫孫子是在策劃怎么賣國呢。
大家七嘴八舌,還排練個屁,原本說好的排練,變成了一個聲討大會。張建設說,大家安心排練,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說好的工資,一分不少,我會付給大家。說完,他就離開了工人俱樂部。米巧巧說,這個?種,都這個時候了,還不為大家說句公道話,他還當什么工會主席,我看他就是礦長的一條狗。
大家一愣,沒想到米巧巧會罵老公,還罵得那么毒。
下午,礦長給張建設打電話,說去他辦公室一趟。
張建設去了,就看見了馮玉、米巧巧、孫猴子、田扳手。礦長頭歪在一邊什么也沒有說,另外幾個人直勾勾盯著礦長。張建設沒想到,馮玉也會跟著鬧。都到了這個地步,有什么好鬧的呢。僵了好一會兒,礦長才指著這一堆人問,張建設,這是要干什么呢?你這是要干什么呢?張建設說,礦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啊。
礦長說,好,你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讓他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兒。
米巧巧說,這和我們家老張無關,我們家老張,就是個?貨,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孫猴子說,礦要賣也不是不可以,這點兒錢,怎么就賣了?相當于白送。
田扳手說,以后怎么辦?人家要不要我們繼續(xù)干活,誰知道?
張建設一下兒就聽明白了,但他也解釋不了。畢竟,這幫人是他默許后才聚集在工人俱樂部排練的,礦長肯定以為,這些人是他指示來的。辦公室主任不和礦長一條心,換作張建設當?shù)V長,肯定也有氣。張建設說,礦長,他們來找你,我當真是不知道。
礦長就發(fā)火了,拍著桌子說,張建設,你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沒想到米巧巧一下就沖了上去,抓住礦長的衣領要干架。礦長也愣住了,沒想到米巧巧來這一手。孫猴子和田扳手忙去拉。畢竟還是礦長,雖然做了賣國賊,打起來也不好看。架拉開,礦長的威風就沒有了。這讓張建設非常尷尬。
馮玉站出來說,礦長,我代表礦工會,把職工的請愿書交給你。
那一個個鮮紅的手印,像雪地上的一個個紅色腳印。張建設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畢竟,工會辦公室和礦辦公室不是一個,工人不找工會主席,倒去找馮玉。說明工人已經(jīng)不把他當工會主席了,他其實就是個擺設。
礦長認真地看了那份材料,說,馮玉,現(xiàn)在煤礦的行情,大家都知道,有人愿意買,承擔了很大的風險,如果人家因為你們提的這個條件不買了,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倒閉!倒閉,就一分錢都拿不到了。你們能為幾千號職工負責?
馮玉說,礦長,工人有想法是正常的,人家都找到工會來了,我不把消息反饋給你,我就對不起礦上給我發(fā)的工資了。
礦長就看了看張建設,那眼神,失望得窗外的寒風都冷了半截。
礦長說,馮玉啊馮玉,你們不是要演出嗎,你們只管演好了,所有的費用,我會協(xié)調(diào)來給你,這份簽名,你拿回去。
馮玉說,演出是演出,簽名是簽名,這是兩回事兒。
大家散了以后,張建設覺得好像被馮玉和米巧巧扇了兩個耳光。兩個娘們兒完全沒把他當回事兒,膽肥了,敢去找礦長理論了。他本來也有氣,礦上這么大的事兒,他壓根兒被蒙在鼓里,要不是他有一雙好耳朵,多少聽見了些風吹草動,他能有這樣的定力?馮玉難道不明白?大勢所趨,現(xiàn)在做什么都晚了,選擇題已經(jīng)出來了,死或者死得早一點兒。
無意義的反抗,還有個?的作用?但張建設又覺得,馮玉是對的,米巧巧也是對的。只是他覺得沒有必要做垂死的掙扎罷了,他越來越謹小慎微,越來越怕風吹草動。他麻木了,麻木得不像一個人。
下午,工人俱樂部人越聚越多,那一大群人在爭論,如果礦沒人買,他們怎么辦?演出隊罵那些膽小的工人。那些膽小的工人罵演出隊,說,這又不是演戲,你們簡直獅子大開口,要求把補償提高一倍,誰還敢來買。田扳手說,就他們出這點兒錢,現(xiàn)有的設備拆下來賣掉,也不止?,F(xiàn)在,誰還怕領導?只怕自己能分到手的錢成了煮熟的鴨子。分不到錢,這年怎么過?抓把雪在鍋里燉?。?/p>
晚飯時間,張建設問馮玉,簽名這事兒怎么不和我說。馮玉說,和你說,這事兒十有八九就要泡湯了。張建設問,為什么?馮玉說,你是個好人,就是人太好了,好得有點兒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別人想要什么了。
張建設耳朵里響起了一個炸雷。他以為自己很厲害,什么都知道,臨到頭了,卻連馮玉都不如,馮玉好歹還是擺設,他呢,就是擺設下面的底座。那些昔日的輝煌,都是他幻想出來的假象。
七
雪停了。爭吵也停了。現(xiàn)在,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等著運鈔車開到礦區(qū)。張建設沒想到,馮玉帶頭寫的那個簽名起了作用,演出隊那二三十個紅手印,竟然化腐朽為神奇。礦上答應,將安置款提高了一倍。這樣一來,錢款到位,領了錢,煤礦就算解散了。至于以后,大家都還沒想好。
張建設這幾天都沒去上班,最后一個文件已經(jīng)下發(fā),在元旦前一天,所有人的職務和崗位都自動解除。這意思就是說,他這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也即將化為泡影。整天去辦公室,別人還以為他稀罕呢。其實他也想去,不去辦公室,他能干什么呢?去了呢,人心惶惶,心是亂的,沒有必要和意義。
馮玉說,閑著也是閑著,咱們干脆去排練吧,時間剛好趕得上,這場告別演出,大家肯定都會來看。米巧巧說,礦沒了,日子還得照過啊,走,咱們?nèi)ヅ啪?,說不定,人家不出錢了,這礦就賣不成。
張建設一個人在家待著,待不住,就又去了辦公室。他看著白茫茫的世界,心里卻想著另外一個問題,那黃鸝鳥如果還活著的話,這會兒早凍死在哪棵樹下了。其實呢,礦長單獨找張建設談過一次話。大意是給張建設找條出路。畢竟在一起共事了這么多年,感情還是有的。張建設領了礦長的好意,什么也沒說。礦長嘆了一口氣,說真沒辦法了,誰也不會想到這一步,為了給職工一個交代,他不得不這么做。張建設沒想法,當真什么想法也沒有。早了結(jié)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他習慣了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聽風,他習慣了安安靜靜地待著,除此之外,他沒有想太多。
趙老偏呼哧呼哧追上張建設,說他的羊圈塌了,羊倒都沒事,他只是來問一問,工人俱樂部能不能關羊。張建設說,工人俱樂部正在排練呢。趙老偏說,礦都沒了,還排練個?。張建設說,我現(xiàn)在不是工會主席了,不管事兒了。趙老偏說,沒指望你做主,你不是有鑰匙嗎?把鑰匙給我就行。張建設哭笑不得。趙老偏就氣呼呼地走了,一邊走一邊罵,這幫賣礦賊。
還有些人在礦總部轉(zhuǎn)悠,其中就有孫猴子和田扳手,他們脖子伸長了等著運鈔車開進辦公樓的大門,擔心礦長答應給的錢像煮熟了的鴨子,啪啪飛了一樣。他們這樣守著呢,也冷,干脆到工人俱樂部排練。二三十個老胳膊老腿,體現(xiàn)出了空前的團結(jié)。孫猴子說,一群欺軟怕硬的狗官。田扳手還是糾結(jié)原來的那個事兒,人家還要不要我們繼續(xù)干?他們一致決定,要把演礦長的那個小品撤掉。
好不容易才站好隊形,馮玉還沒說預備起呢,大院里突然亂哄起來。孫猴子說,運鈔車來了?運鈔車果然來了,演出隊丟下道具,一個個往外面躥。米巧巧也拉著馮玉往外面跑,說領錢去。錢來了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像下雪一樣,四面八方的人聚攏來。
錢領回來后,米巧巧說,她從來沒見過那么多錢,真金白銀,一麻袋一麻袋往出納室搬。米巧巧把錢放桌上。一布袋子錢。兩口子領到手的錢,也就十來萬。張建設有點兒生氣,罵米巧巧,我的錢我自己領,你為什么要幫我領?米巧巧說,那么多人,搶水飯一樣,我好不容易才領回來的,你倒還生氣了。
張建設的心突然就空了。領了錢,礦就真的賣了。以前,總擔心,這么個破礦,誰來買?一旦見著錢了,他又想,怎么就賣了呢?
米巧巧興奮地數(shù)著錢,生怕少了一張。張建設聽著鈔票的沙沙聲,靈魂出竅,輕飄飄地在礦區(qū)的上方飄來飄去。幾十年的光陰,在米巧巧短暫的數(shù)鈔票的時光里,飄著飄著,就消散了。
有了錢過年,大家暫時都不心慌。張建設聽著一輛車開走了,又一輛車開走了。車開出礦區(qū),要爬一個很大的坡,下雪路滑,每輛車都打滑,油門聲轟得很大。車上的人,還要下車來推,還喊起號子。當然,也有不著急走的,比如張建設,上大學的姑娘還沒有放假,他要等到孩子回來,才決定去哪兒過年,等過完年,再決定去哪里上班。
馮玉就更簡單了,她沒地方去,更不著急走。她的演出還沒有完成。其實,老張又冒著大雪來了一回礦上,還送來了兩萬塊錢的贊助費。馮玉沒給好臉色,錢也沒收。老張也就憤怒地開著車離開了,到了礦區(qū)的坡頂打了幾回滑,車險些開不出去。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安靜,張建設又恢復了聽力。米巧巧這段時間也沒和他抬杠,他們都覺得,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們的婚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和諧過。
但是,麻煩也不少,辦公區(qū)的電徹底停了。那就意味著,之前做的工作全泡湯了。他們集中在工人俱樂部商量,都說,干脆都散了吧,該干嘛干嘛。但馮玉不同意,說練了那么久,說不演就不演了,那練了干嗎?再說,演出通知都發(fā)出去了,要走你們走,反正我不走。米巧巧說,張建設聽我的,他敢不來?爭執(zhí)了十多分鐘,孫猴子說,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無所謂。田扳手說,演出的工資還沒結(jié)呢。
那燈光怎么辦,音響怎么辦?
米巧巧說,我有充電房的鑰匙,礦燈啊,幾百盞礦燈夠不夠?
音響呢?
米巧巧說,那還不簡單?我們跳廣場舞的喇叭,是充電的。
這么一說,把馮玉的眼淚都說出來了。
八
晚上八點,演出正式開始。礦區(qū)總部的電停掉了,大喇叭放不了《茉莉花》,也沒法通知大家來看演出。但是演出隊那二三十號人,一個也沒少。下午,馮玉給每個人精心化了妝,大家穿上演出服裝,一切都如同二十年前那樣正式。他們又變得年輕、漂亮。
孫猴子和田扳手忙活了好幾個小時,將幾百盞礦燈布置好。燈光有些刺眼,但舞臺照得如同白晝。他們原本還想從倉庫領來嶄新的安全帽和水靴,但倉庫大門有一把鐵鎖冷冰冰掛著。倉庫管理員領了錢,回家去了。好在他們的更衣室沒有鎖,他們各自取來布滿裂紋的安全帽,還有臟不拉唧的水靴。那帽子顏色不同,看著像雜牌軍。
但好在一切都準備好了。
工人俱樂部里回蕩著歡快的樂曲聲,馮玉穿著十年前主持節(jié)目的那套服裝,款款走上舞臺,她深情地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鞠躬,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宣布演出開始。
觀眾席安安靜靜,一點兒掌聲也沒有。
在《咱們工人有力量》雄渾有力歌聲中,所有的演員粉墨登場,男演員戴著安全帽,女演員穿著鮮亮的演出服,燈光折射著他們亮晶晶的眸子,也照射著田扳手那個一直沒有扭轉(zhuǎn)過來的手型。他們在舞臺上歡快地穿梭,男演員剛健有力,女演員婀娜多姿。
那氣勢,那派頭,震得工人俱樂部的瓦片都瑟瑟發(fā)抖。
張建設在后臺百感交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很快蒙住了眼睛。
朦朧中,大門口進來一群羊,頭羊驚慌失措,返身要往外跑。門外一個響鞭,傳來趙老偏的聲音,進,進。一大群羊,呼啦啦就躥進了觀眾席。趙老偏拎著鞭子,守在門口,防止羊群又跑出去。
然后,就發(fā)出了一聲巨響,巨響蓋住了歡快的樂曲聲,大家猛然停了下來。觀眾席的上空,工人俱樂部那腐朽的瓦片、椽子和雪花一起紛紛往下掉。誰也想不到,工人俱樂部的屋頂承受不住那么大的雪,竟然坍塌了。
張建設喊了一聲,快跑。在大家慌忙撤退的身影中,他突然看見一個黃色的身影,在燈光中驚慌失措地飛舞著,隨后,他真真切切地聽見了一聲黃鸝的尖叫。
何貴同:1979年生,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