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繪
李白雖然每以真情示人,真情待人,但時常會有難言的孤獨感、不可言狀的自憐自傷感;因為他是天才,是太白金星下凡。[1]他雖然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將進酒》),也承認(rèn)“大道如青天”,只是“我獨不得出”(《行路難三首》其二);本欲以才學(xué)濟天下,卻“萬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所以他每每發(fā)出“行路難”(《行路難三首》其一)的慨嘆,表示“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遁世而去……
不過,他不僅在人世間有許多同樣以真情待他的朋友,而且在大自然中亦同樣如此。這大自然中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就是月亮。天寶三載(公元744年)三月,他在京城剛被“賜金放還”時,感到異常的失意與孤獨,可是卻在月亮那里尋覓到理解與安慰。他與月亮一道飲酒談話,一道敘舊交心,在另一個天地間得以敞開胸懷,釋放塊壘。他這時候在長安一口氣寫出的《月下獨酌四首》記錄了這次對話,尤以其一最令人扼腕: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你看他與月,與影(月照人成影),三人共話共樂共歌共舞,雖是“獨酌”(月、影皆不會飲),卻盡享與天對話、與大自然交流的樂趣——這是一般俗人不得其樂的?!肚f子·在宥》說:“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dāng)我,緡乎!遠(yuǎn)我,緡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我與日月同放光芒,我與天地一樣長久。大道迎我而來時,我昏昏的;遠(yuǎn)我而去時,我是默默的。人都要死,可是卻我可以獨存下來。)李白便是在與月亮對話中體悟到大道(自然與自然規(guī)律)的偉力,為能在不稱意時可以有“無情”之物(月、影)相伴相隨到永遠(yuǎn)(實為有情)而充滿幸福感。這種從月亮得到的孤而不獨的天人之樂是他跋涉人生的堅實后盾和自強源泉。所以他不斷與明月對酒,與明月歌舞,與明月結(jié)成了永遠(yuǎn)的朋友,即其所謂“永結(jié)無情游(不沾染世情的純潔的交游)”。
李白從小就喜歡明月,據(jù)說他妹妹月圓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李白在天寶十二載(公元753年)用樂府舊題所作《古朗月行》詩中回憶道: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圓。
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
詩的前半段盡顯童真的情趣,也是詩人與明月“永結(jié)無情游”的來由與起點。此后,他看月,玩月,思月,問月,話月,頌月,向往明月而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在《靜夜思》里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在《夢游天姥吟留別》里說:“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在《長相思》里說:“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在《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里說:“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在《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里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在《獨漉篇》里說:“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在《望月有懷》里說:“寒月?lián)u清波,流光入窗戶。對此空長吟,思君意何深”;在《把酒問月》里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夜卻與人相隨”;……據(jù)楊義先生統(tǒng)計,在李白現(xiàn)存詩歌1166首中,就出現(xiàn)“月”字達523次之多;而《全唐詩》50836首詩中,“月”字的出現(xiàn)為11055次??梢娎畎子谩霸隆比朐姷念l率大大高于《全唐詩》的用“月”頻率。楊義先生為之嘆道,這“切切實實地是李白詩中最富詩情的超級意象,一種具有開風(fēng)氣價值的意象。自從李白以曠世的天才開發(fā)了明月意象的豐富、奇幻而精妙的功能,中國古典詩詞就長期籠罩著一層或濃或淡的‘人月相得,心月互通的趣味了”[2]。楊義先生還說,李白月亮情結(jié)的內(nèi)涵,“旨在追尋一種人文情懷,一種富有超越感的世界感覺,一種人與天地萬象進行精神契合的審美享受。他給人間留下了人與自然相親和的高雅的意興”[3],確是的論。
因為月的高潔溫馨而可人,李白將他與第一任妻子許夫人所生的女兒平陽又取了一個小名叫明月奴(參見魏顥《李翰林集序》)。他與明月結(jié)伴一生,最后的歸宿也指向明月。李白于代宗寶應(yīng)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卒于當(dāng)涂后,便有了關(guān)于其死因的許多傳說。其中除“以疾卒”以外,最重要的也是極美麗的一個傳說就是“捉月而溺”。這后一個傳說在早乃由唐人裴敬《翰林學(xué)士李公墓碑》引起。碑文提及作者“嘗游上元蔣山寺,見翰林(指李白)贊志公云:‘水中之月,了不可取……”云云。后來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李白列傳》又言白“嘗月夜乘舟,自采石達金陵,白衣宮錦袍,于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笥錾獾眠€,竟以飲酒過度,醉死于宣城”。有了這兩點啟示,民間遂生起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復(fù)騎鯨上天的故事。北宋詩人梅堯臣則以此為題材,作《采石月贈郭功甫》(載《宛陵集》卷四十三)紀(jì)其事:
采石月下聞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
醉中愛月江底懸,以身弄月身翻然。
不應(yīng)暴落饑蛟涎,便當(dāng)騎鯨上青天。
青山有冢人謾傳,卻來人間知幾年。
……
以后元人王伯成在《李太白貶夜郎》雜劇中,說李白不僅入水中捉月,而且還被龍王迎接了去。明人馮夢龍“三言”中的《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則寫詩人在一個月明如晝的夜晚,泊舟于采石江邊暢飲美酒。忽然狂風(fēng)大作,波濤洶涌,有一條長數(shù)丈的鯨魚奮鬣前來。李白遂跨上鯨背,騰空上天去了。
后人中也有不相信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的。南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三用不以為然的筆調(diào)寫道:“世俗多言李太白在當(dāng)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臺?!蓖瑢倌纤蔚年愝峁鈩t說:“子美后說李太白宿江上,于時高秋澄流,若萬頃寒玉。太白見水月,即曰:‘吾入水捉月矣。尋不得尸。說者云水解,此神仙之事也。”(《三洞群仙錄》卷十六)不過,當(dāng)代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雖為筆記野史之言,卻并非是無稽之談。安旗先生在《李白縱橫探》一書中就認(rèn)為:“從李白當(dāng)時近乎瘋狂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這種情況是可能的。”安旗先生展開想象的翅膀,寫道:
在深秋的一個夜里,李白穿上他當(dāng)年在翰林院中穿過的宮錦袍,乘上一葉小舟,出游采石江中。“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于是飲酒賦詩……夜,已深了;人,已醉了;歌,已終了;淚,已盡了;李白的生命也到了最后一刻了。此時,夜月中天,水波不興,月亮映在江中,好像一輪白玉盤,一陣微風(fēng)過處,又散作萬點銀光。多么美麗!多么光明!多么誘人!“我追求了一生的光明,原來在這里!”醉倚在船舷上的李白,伸出了他的雙手,向著一片銀色的光輝撲去……[4]
臺灣詩人余光中先生在《尋李白》詩中寫李白:“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的故鄉(xiāng),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隔水觀音集》)李白一生鐘情于明月。他最終將生命托付于它,在那里覓到自由與幸福的歸宿——當(dāng)是合理的,亦符合詩人其時的精神面貌。這個安排,乃是唐以降千百年來人們愛戴詩人,仰慕詩人的產(chǎn)物。對此,我們應(yīng)該頷首莞爾,不必過多較真和責(zé)難。
注釋:
[1]唐人李陽冰《草堂集序》記李白母親:“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薄缎绿茣の乃囍小だ畎琢袀鳌芬噍d如是,又云益州長史蘇颋“見白而異之,曰:‘是天才英特……”。
[2][3]楊義:《李杜詩學(xué)》,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46頁,第379頁。
[4]安旗:《李白縱橫探》,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