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強

從知道“路不拾遺”這個詞起，我對它的理解就有點絕對。假如有人告訴我，在某一時代某一地區(qū)出現(xiàn)了路不拾遺的現(xiàn)象，贊美的語句就會自然而然地涌到心頭，或是贊美這個地區(qū)的老百姓，說他們有高尚的品質(zhì)，或是贊美這個地區(qū)的長官，說他們有卓越的治理才能。然而，看了《漢書·嚴延年傳》，我的想法發(fā)生了變化。

據(jù)《漢書》記載，在嚴延年到涿郡任職前，涿郡十分混亂，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胡作非為，連官吏都不敢冒犯他們。盜賊作案被發(fā)現(xiàn)，就躲到兩高家，官吏竟不敢追擊。因而，盜賊十分猖獗，人們要張開弓拔出刀才敢在路上行走。而嚴延年到任不久，涿郡境內(nèi)即路不拾遺。這變化太驚人了！要是在今天，嚴延年極可能會獲得“人民的好領(lǐng)導”的光榮稱號吧！將他的事跡發(fā)到網(wǎng)上，一定會有很多的人為他點贊吧（熱心人不僅自己會點，還會動員別人點）！然而，在《漢書》中，我沒有看到有人為他喝彩。他的好友、擔任京兆尹的張敞不僅不贊揚他，反而給他寫信，要他改弦更張。漢宣帝也不大看好他。穎川太守黃霸是嚴延年看不起的人，宣帝給予黃霸的褒揚賞賜卻在他之上，讓他感到悶悶不樂。張敞不肯贊賞他也就罷了，說不定表面上是好友，骨子里卻妒忌他，怕他超過自己。宣帝不贊賞他也就罷了，不知人善任，重用庸才、冷落人才的皇帝多著哩。令人驚異的是連他的母親（由于她的五個兒子都成為二千石官員，被人稱為萬石老太太）也不贊賞他。老太太跑了不少路專程來見嚴延年，但得知了兒子的所作所為之后，便住在旅館里不肯見他。不僅如此，嚴延年去見母親，母親卻將他擋在外邊。嚴延年在門外一再叩頭，老太太才讓他進了門，嚴延年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只得連連認錯。

嚴延年干得不錯呀，制伏了豪強盜賊，治理出路不拾遺的盛景，這些人為何不為他點贊？先看好友張敞是怎樣對嚴延年說的：“過去韓國的良犬韓盧抓兔子時，要看主人的意思去捉獵物，捕殺不很多。希望次卿略微放緩誅殺，考慮用韓盧之法行事?！痹倏葱蹫楹为勝p黃霸時沒有獎賞嚴延年。當時，兩人分別在涿郡、穎川任職，都能讓自己管理的地區(qū)太平，但治理的方法不一樣，嚴延年嚴酷，黃霸寬厚。最后看看萬石老太太是怎么責備兒子的：“我沒有聽說到你施行仁愛教化，使百姓平安，反而過多地依靠刑罰施刑殺人?！崩咸踔吝€預測嚴延年會因為殺人多而被殺，自己要為兒子掃墓（一年后，嚴延年果然被殺）原來，張敞、宣帝及萬石老太太不贊賞嚴延年的做法，都是因為他過于嚴酷，喜歡用重刑。

我將《嚴延年傳》讀了兩遍，又認真思考了一番，覺得張敞等人對嚴延年的做法不贊賞是有道理的。張敞黃霸少殺人用輕刑就能做到的事，嚴延年要多殺人用重刑才能做到，他就有天大的錯。為他辯護的人會說，他那里路不拾遺呢。我則要說，必須弄清楚路不拾遺從所由來。如果路不拾遺是建立在百姓有高尚的品質(zhì)和基本生活得到保障的基礎(chǔ)上，我們當然要為之叫好?？蓢姥幽昴莾旱穆凡皇斑z是靠重刑得到的，有人拾了東西膽敢?guī)ё?，或者只是彎腰看了地上所掉之物，甚至根本沒有看到地上所掉之物，而是聽了鳥鳴聲稍稍停了一下，就被當盜賊捉了起來，并判以重刑，如此，也就難免有本來老實守法的人被嚴延年冤枉成拾金而昧被判了。因為怕被冤枉、怕被重判，人們沒事不敢走路，有事走路也不敢彎腰，不敢東張西望，始終提心吊膽，如此的路不拾遺，即使比盜賊遍地也好不了多少。給他點什么贊？殺了一個不該殺的人，弄得人家家破人亡，比被強盜搶了還要慘，給他點什么贊呢？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