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青
離開水,一條渾身裹滿泥漿的活魚,和一條外表栩栩如生的死魚,有何區(qū)別?
因為一層薄薄的壁紙,雨就能輕易模糊自己的記憶。而一條魚,游到窗臺上,自始至終,都比人要清醒。
或是出自痛苦,或是出于戒心。
魚始終張著大口,艱難地呼吸,可潮濕的天氣,不能拯救它。相反,這會加重抑郁,使得病況愈下。
四年前,在鎮(zhèn)江京口,我從一雙稚嫩的小手中,接過了這條魚。
在背鰭上雕刻魚紋,提筆點睛,給它一副夸張的表情。
生命如同符號,更在于象征意義。
對于人間,這只是一件未經(jīng)煅燒的半成品泥塑。
迫切所需,火的體溫。
多數(shù)時候,雪會一年一度造訪。
因為還要繼續(xù)跋涉,去往腳下更遼闊的南方,這里更像一個驛站,只為戰(zhàn)馬補給奔跑的草料。
讓我想起,北方的金人,每一次大規(guī)模征戰(zhàn),都會出動舉國的軍隊,打造戰(zhàn)船百艘,漫天蓋地灰壓壓而來。
最后抵達蘇杭的,不過少許雪罷了。
我喜歡看雪落在灰色的瓦片上。
像乳鴿新生的羽毛,潔白柔軟,披滿脖頸,腹部,翅膀,尾翼。
當然,雪也會毫不遲疑地落在人群擁擠的巷陌,空曠的城市廣場,山間的寺廟寶塔,以及郊外那些越冬油菜的肥厚綠葉。
天地萬物,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占有欲。
在并不寬敞的江南出租房,仰望屋頂?shù)陌谉霟?,遠遠不及窗外涌入的光澤,撫慰內(nèi)心。
所以每次下雪,窗簾必是拉開的。
那紛紛揚揚的鵝毛狀花絮,像一株開在天庭億萬年的古樹,被植入凡人所祈愿的世界。
在這里安身立命,娶妻生子,并無什么不同。
人民廣場的梅花,悄無聲息地開了。
于稀疏雜樹叢中,淡黃色的清香,正裹在隆冬臘月的心房。
像一個人保持緘默,靜守著秘密,沒有絲毫的流露。
誠然,水泥、鋼筋、混凝土締造了城市,引以為傲的脊梁;可虛榮,畢竟抵不住柔軟的黑夜,及跳動的溫差。
冰冷的排椅上,空蕩著風。一株素樸的樹,堅定地開。
那日,三人相約在梅花樹下,舒展書卷,寒風幾許,未嘗打斷反復(fù)練習的夢。
好友高氏,喜讀書;常攜邵子《梅花易數(shù)》至此;觀梅思忖,待其吐芳。
那個著書之人,也未必曾想,一千年后,還會有人捧著他的書,站在梅花樹下踱步。
《宋史·邵雍傳》記載其人:“始為學,即堅苦刻厲,寒不爐,暑不扇,夜不就席者數(shù)年。”
這個冬天,香氣依舊會撲鼻而來。
一個書生,一邊讀書,一邊苦習御寒之術(shù)。
一夜可否將用舊的名字,重新拆洗一遍?
整個山村,仿佛浸在巨大的浴池,水面泛起浪花朵朵,泡沫蠕動。
房舍聚集在一起,像一條條系著纖繩的船只,泊在時空里,靜止不動。
將太陽定義為唯一的坐標,衡量生命是否確切?
千萬不要小瞧了這決心,外面越冷就越變得堅不可摧。
茫茫原野,歸來未必是曾經(jīng)的少年。
一個背負過多行囊的人,返鄉(xiāng)時,僅能從軀體中,抽出那具可憐的幽藍靈魂。
他想重新認識,枝干虬曲的柿樹,渠邊筆直的楊樹,亦或鬼魅的竹林。
但靈魂究竟有多少分量值得考究?
倘若沒有,必是經(jīng)不住風吹的,哪怕稍吹一口氣,都會像蒲公英的絨球一般,頃刻化為烏有。
只有溝壑的平地上,露出了翠綠的獠牙。
一場危機才真正得以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