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小蛙
簡介:
大婚之日,迎來的卻是漫天的丑聞。控棋之人,奈何深陷局中,為宿命所羈絆。
這本是一樁為天下人拍手稱頌的聯(lián)姻,表面風(fēng)光無限,背后隱藏的卻是皇家的利益、朝局的動蕩,令人發(fā)指的陰謀……
慶歷二年。
天下盛傳一件大喜事,刑部尚書家的大小姐和兵部尚書家的公子要成親,一小吏滿街敲鑼打鼓地宣揚這個消息。
【1】
“哪個沈公子?”明蘭被這一消息炸得驚魂未定。
貼身侍女海棠道:“兵部尚書家的沈公子啊。”
說起這沈公子,明蘭倒是見過一次。她對沈安行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很好看,眉宇間秀氣非常,但面龐很冷,讓人難以鼓起勇氣去靠近。
雖說印象不錯,但也沒有到要嫁給他的地步,這門婚事從何而來???
明蘭跑到書房找自家老爹想問清楚,明知禮知道她的來意,大手一揮,一句“皇命不可違”就把她打發(fā)了。
這門婚事來得太突然,父親那邊問不出個原因,她就只有找沈安行了解其中的內(nèi)幕了。
經(jīng)過一條偏僻的小巷時,明蘭被一群黑衣人團團圍住,那群人二話不說,提刀就沖她揮了過來,明蘭嚇得腿都軟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男子揮劍迎了上去,男子身手利落,一看武功就不低,那群黑衣人顯然不是對手,損失了幾個同伴之后,為首的見形勢不好,紛紛撤離。
明蘭松了口氣,走近那男子,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長相極為英俊,劍目星眉,似刀削斧鑿般的骨相,只是這周身有一種冷仄逼人的清冷氣質(zhì)。
明蘭俯身行了個禮,道:“多謝沈公子?!?/p>
沈安行愣了一下,道:“沒想到明小姐竟然認得沈某。”
“當然,沈公子相貌無雙?!泵魈m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蒙面人,道,“今日之事先謝過公子,只是明蘭還想煩請公子幫我解一個惑?!?/p>
“什么?”
“我與公子的婚約。”
如明蘭所想,沈安行的回答和她老爹的一樣:“皇命不可違,是沈某高攀了?!?/p>
“高攀?”明蘭似乎有些不明白,“一位是兵部尚書的公子,一位是刑部尚書的女兒,門當戶對,何來高攀一說?難不成是你們沈家想利用聯(lián)姻來……”
“明小姐,”沈安行打斷了她的話,“時候不早,你該回府了。”
明蘭不再說什么,行了個禮,轉(zhuǎn)身離去的一瞬間,面容略顯沉重。
她確信,她和沈安行的聯(lián)姻也就是兵部和刑部的聯(lián)姻,這是一樁徹頭徹尾的利益婚姻,皇室斗爭的犧牲品。
如今的朝堂之中分為兩派,太子一黨和二皇子一黨,但實際上二皇子對于太子并沒有威脅,六部之中,刑部、工部、禮部、戶部皆是支持太子的,只有兵部尚書沈眾是站在二皇子那邊的,而刑部尚書,也就是明蘭的父親明知禮,一直沒有站隊,對于兩邊的拉攏也一直保持著不親近、不拒絕的態(tài)度。
皇上最忌諱的便是太子結(jié)黨,可六部牽扯甚廣,即使是皇上也不能妄動,最好的辦法便是權(quán)力制衡,而她明蘭,便成了這權(quán)力制衡中最關(guān)鍵的一部分。
兵部支持二皇子,明蘭與沈安行的聯(lián)姻便是迫使刑部也加入二皇子的隊伍,即使沒有完全地與太子制衡,起碼也不再是太子一家獨大的局面。
這一紙婚書平衡了當前的朝局,也是對太子的警告。
殺手定是太子一黨派來的?;拭怀觯又绷?,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下殺人。今日也多虧了沈安行,要不然她真要暴尸街頭了。
【2】
自從街頭暗殺之后,明知禮怕明蘭再出意外,便把她關(guān)在家中。
明蘭自然不可能真的乖乖被軟禁,連夜跑到了城外的一處舊宅,只給明知禮留下一紙書信——不必尋我,婚期之前自會歸來。
舊宅多年沒有人住過,屋內(nèi)積了很多灰塵,明蘭打掃了兩個時辰才勉強收拾出來。
她睡了個午覺,下午下山去采購食物,傍晚要離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湖邊聚集了一堆人,打聽之后才知道今天是村子里一年一度的彩燈節(jié),在這天許愿祈福特別靈。
明蘭雖不信這些說法,但還是過去湊了個熱鬧。
湖邊的人特別多,明蘭左擠右擠,在一堆罵罵咧咧的聲音中總算擠到了最前邊,環(huán)望了一圈,目光定格在不遠處的一個身影上,也不知道這算是緣分還是巧合呢?
沈安行也看到了明蘭,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之后緩步走了過來,他的面容依舊是那么冷,許是夜色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明蘭竟在沈安行淡漠的外表之下看出了一絲溫文爾雅,盡管他的聲音依舊淡然。
“我瞞著我爹出來玩兒幾天,你就當今日沒見過我,千萬別回去告狀。”明蘭說罷,還做了一個威脅的表情,她自認為自己的表情很有威懾力。但出乎意料,沈安行竟然笑了,他緩緩地扯動嘴角,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這干凈明朗的笑容讓明蘭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可是沈安行,出了名的清冷不易近人,竟然也會笑?
“玩兒?是偷跑吧。”笑了好一會兒,沈安行才重新開口,“今天一大早,明大人就大張旗鼓地四處找你,連皇上都驚動了?!?/p>
明蘭聽得一愣,她倒是想到了父親一定會找她,但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那你出現(xiàn)在這兒是來抓我回去的?”明蘭問。
“不是,我是來這邊見個朋友?!?/p>
“我姑且信你?!泵魈m也不想探究他來這里到底是做什么,“既然你來這里與我無關(guān),那我們就此別過吧,再重申一遍,別告訴我爹我的下落,我會在大婚之前回去的,千萬別讓我還沒成婚就先記恨你?!?/p>
沈安行沒說話,明蘭轉(zhuǎn)身離開了。
夜色已濃,更何況還是山路,明蘭膽子再大終究也還是個女子,她越走越快,身后的腳步聲也跟著越來越快。明蘭小跑了幾步,猛地轉(zhuǎn)身,閉著眼睛大叫著把手里的籃子往前使勁一扔,然后轉(zhuǎn)身就跑,沒承想,不到兩步就把腳崴了。
月黑風(fēng)高,明蘭坐在地上只能看到面前蹲下一個身影,隨后一雙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明蘭尖叫著大喊:“要殺要剮隨你便,你要是敢侵犯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半晌,一個淡淡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就這點兒膽量還敢自己偷跑出來?”
聽見熟悉的聲音,明蘭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下一秒,她用力地甩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借著月光看向沈安行的臉道:“大半夜的干嗎跟著我?”
“我怕你晚上一個人不安全,這才想著偷偷送你回家,沒想到會嚇到。”
明蘭一臉哀怨,道:“你現(xiàn)在看到了,你跟著我才更不安全。”
“對不起?!?/p>
沈安行這么利落地道歉倒讓明蘭覺得自己有點兒無理取鬧了,畢竟他也是一片好心。明蘭沉默著嘆了口氣,艱難地想從地上爬起來。
下一秒,她整個人被打橫抱起來,突如其來的凌空讓明蘭下意識地摟住了沈安行的脖子,她驚道:“你干什么?”
“送你回家?!?/p>
可能是學(xué)武的原因,沈安行的步伐很穩(wěn),即使是走在山路上,明蘭也沒感覺到一點兒顛簸。有風(fēng)迎面吹來的時候,沈安行會及時地轉(zhuǎn)個方向,用他寬厚的背替明蘭擋住風(fēng),他輕聲問明蘭:“冷不冷?”
這一瞬間,明蘭突然覺得沈安行好像并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么冷漠。
沈安行把明蘭送回舊宅后,用藥油幫她把腳腕上的淤青揉開之后才離去。
這一晚,明蘭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的男子特別模糊,明蘭看不清他的臉。
他陪她四處游玩,陪她打獵;她幫他洗衣,為他做飯,兩人過著安逸的田園生活。她不再是名門大家的小姐,不再被身份所束縛,不再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一紙婚書嫁與她不熟悉的人。
次日,沈安行很早便來到了舊宅照顧她,明蘭想著反正過不了多少時日他們便是夫妻了,也沒什么見外的。
靜養(yǎng)了兩日,明蘭勉強能下床活動,便鬧著要去湖邊看風(fēng)景,沈安行面色嚴肅地拒絕了。
“我已經(jīng)好了。”明蘭實在是憋悶得厲害,著急證明自己沒事了,腳剛落地就要站起來,結(jié)果腳腕突然一痛,整個人往前栽去。沈安行瞬間瞳孔放大,一個箭步跨過去,眼疾手快地摟住了她的腰。
柔香滿懷,盈盈一握楚宮腰,這是沈安行此刻最真實的感受。
明蘭卻是滿面通紅,她長這么大,除了那晚扭傷了腳被沈安行抱起來,這還是第一次離一個男子這么近。明蘭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氛在周圍的空氣中流轉(zhuǎn),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
沈安行首先挪開目光,他將明蘭放在榻上,眼神雖一如往常的淡然,卻多了一絲不易察的暖意,耳根也透著一種異樣的紅。他輕聲道:“別逞強了,你腳傷未愈,不許出門?!?/p>
說完,沈安行轉(zhuǎn)身離開,不顧明蘭拍打著床大聲抗議。
沈安行下山去買菜,經(jīng)過樹林時,他警覺地頓住了腳步,環(huán)望一圈面前的林子,沉聲道:“現(xiàn)身吧。”
樹林里一陣躁動,之后五個蒙面人瞬間把沈安行包圍住。
沈安行雖說武功高強,但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招式兇狠,劍鋒不留一點兒余地,明顯是拿他的命來的。赤手空拳的他盡管攻防有度,極力應(yīng)戰(zhàn),可最后胳膊上還是挨了一劍,對方四死一傷。
看著這種情況,受傷的蒙面人也不敢再貿(mào)然出手,似在思考著到底該怎么辦。沈安行也不打算繼續(xù)再打下去,他開口道:“我不管你是奉了誰的命令,回去轉(zhuǎn)告一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驚動了皇上,再鬧出人命可對誰都不好?!鄙虬残性掍h一轉(zhuǎn),眼眸也變得狠厲起來,“還有,告訴你的主子,有什么事情便沖我來,別動她!”
【3】
沈安行買了菜,包扎好傷口,確定明蘭看不出來才回去,可吃飯時用筷子那不太自然的動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端倪。
“遇到殺手了?”
沈安行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道:“都解決了,你放心吧。”
“你傷成這樣我怎么能放心?”
明蘭太過激動,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在沈安行聽來有多曖昧,見沈安神色頓住,她才反應(yīng)過來,解釋道:“那些殺手是沖我來的,你是因為保護我才受傷的,我怎么安心得下?”
沈安行聽出明蘭話里的內(nèi)疚,忙道:“那幫殺手是沖我來的,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我又不傻,在我和你之間挑一個人的話肯定是殺我啊,碰到你是他們倒霉……”
沈安行知道如果再說下去,一定會扯到朝堂上的事情,索性閉口不言。明蘭氣得大喊大叫,把大家閨秀那點兒禮儀素養(yǎng)全丟干凈了,也沒換來沈安行的一個眼神。
第二日,沈安行難得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按照他的作息規(guī)律,絕不會睡到這么晚,而且一夜無夢,睡得比任何時候都沉。
沈安行心慌了一下,想必是昨日那幫殺手賊心不死,用了迷香?若真是那樣,那明蘭……
他提著劍沖了出去,握著劍柄的手越來越用力,手指尖隱隱泛白,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恐懼感,
可還沒等他走出多遠,身后不遠處就傳來咳嗽聲。沈安行頓住腳步,回頭望去,就看到明蘭站在爐灶前,邊翻炒著鍋中的菜邊捂著鼻子,被熱油濺到時皺著眉頭縮回手,吹一吹之后繼續(xù)小心翼翼地向鍋邊伸出手。
沈安行松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第一時間走過去,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
明明不會做飯,明明動作很笨拙,可看起來并沒有讓他覺得煩心。
沈安行最怕的就是麻煩,他喜歡做事利落、大方得體的女人,他心目中未來妻子的樣子就是最傳統(tǒng)的樣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主外,她主內(nèi),能井井有條地處理好一切瑣碎事物。
萬般要求卻沒有一條可以和眼前的這個女人重疊上的,可偏偏是她……
又為何是她?。?/p>
沈安行及時控制住越來越偏的思緒,他走到明蘭的身后,從她手里奪過鏟子。明蘭用衣袖抹了抹臉上的灰,道:“你醒啦,睡得挺好吧?看來藥效還不錯!”
沈安行動作一滯,道:“什么藥?”
“安睡的藥啊。我看你受傷了,想讓你多休息一下?!?/p>
自從那次刺殺之后,再也沒人來找過他們的麻煩,明蘭腳傷好了之后沈安行也沒有離開,兩人都心照不宣的,小日子倒也過得安穩(wěn)。
與沈安行相處久了,明蘭發(fā)現(xiàn)沈安行這個人雖不愛言語,心卻細得很。比如她做飯時不小心被油濺到了,第二日桌子上便會出現(xiàn)一盒燙傷膏;比如她只是隨便說說想吃鎮(zhèn)子上李家鋪的燒餅,次日她一定會吃到熱騰騰的燒餅,那李家鋪離這里有六七里地遠呢。
沈安行對她確實不錯,長相也是一表人才,若以后的夫君是他,明蘭想,也未嘗不可吧。
這么一想,她一時間竟也不那么排斥這門婚事了。
這日,明蘭拉著沈安行去湖邊釣魚,然后送給他了一個自己繡的荷包。明蘭的手工活確實不敢恭維,針腳也不緊密,繡出的圖案除了她自己,幾乎沒有人能看得懂。
沈安行拿著荷包左右打量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夸贊的詞,便把注意力放在荷包的裝飾物上,那是一個骰子,骰子上邊還鑲嵌著紅潤剔透的紅豆。
“這個東西看著不錯,哪來的?”
“鎮(zhèn)上買的?!泵魈m笑得明媚動人,耳根處泛著粉紅,道,“你……可喜歡?”
“還不錯,挺好看的,謝謝?!?/p>
“你喜歡就好,這是我第一次繡荷包,你記得……要一直戴著?!?/p>
“好?!鄙虬残邪押砂鼟煸谘g,注意力重新移到手里的釣竿上。
見他就這樣把她挑選了一下午的禮物收了起來,明蘭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想來他應(yīng)該也是不懂這個骰子的意義吧。
看著面前的山與湖,感受著歲月靜好的生活,不知怎么,明蘭突然想到了母親,那位誓要踏遍萬里河山,卻病逝在途中的奇女子。
她偏過頭看著沈安行,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的母親???”
明蘭也不等他回答,繼續(xù)說:“她和世間的女子都不一樣,是我這輩子最敬佩的人。她不愿被世俗所束縛,想找一個可以陪自己去看盡這天下美好的人,即便是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實,她也不會認命?!?/p>
明蘭的母親江安冉也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內(nèi)心卻不愿被那些陳規(guī)舊俗所束縛,不精女工刺繡,反而是像男子一樣書萬卷書,行萬里路,灑脫隨意。她曾經(jīng)的愿望便是踏遍萬里河山,嫁給一個真心愛自己之人。可名門閨秀的婚姻從來不是自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逃不掉,與明知禮成親之后,她依然堅持自己的愿望,尋遍世間美好。只是老天不眷顧,一次南下時遇上大暴雪,不幸身殞途中。
“我倒是沒有我娘那么大的愿望,我所求的不過是可以嫁給一個我喜歡的、也真心喜歡我的人。”說到這兒,明蘭沖沈安行微微一笑,道,“既然天命注定讓我嫁給你,那么今后的日子我必真心對你。想來我也沒那么差,婚后歲月漫漫,不知沈公子可不可以也將那一片真心回贈與我?。俊?/p>
從小到大,沈安行沒少聽過情話,今日這番算不得鄭重其事的表白,卻讓他的心一動。
他,擔得起這番話嗎?
【4】
眼看著離大婚只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明蘭和沈安行回到了京城。
剛進城門,便聽聞近日吏部侍郎的兒子姜海生私下弄火藥,炸傷了御前指揮使張廷的兒子,還傷得不輕,估計下半輩子走路都是個問題。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姜海生已經(jīng)進了刑部大牢,吏部侍郎傷心過度,連著好幾天沒上朝。
明蘭聽完只覺得唏噓,她道:“這下吏部侍郎估計愁得頭發(fā)都要掉光了,不過他不是太子門下的人嗎,要是求求太子,估計姜海生還有條活路。”
沈安行瞇著眼睛盯著她,道:“你一個女兒家,別對朝堂上的事情這么上心。”
明蘭噘了噘嘴,不置可否。
她其實也不是出于什么政治目的對朝堂上的事情上心,她本就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打聽朝堂上的事情也完全是為父親擔憂。朝堂之中爾虞我詐太多了,她雖沒想著能幫上父親什么忙,但能防著別人生事也是好的。
姜海生的事情明蘭并未放在心上。
又過了兩日,到了京城一年舉辦一次的夜船會,明知禮為了防止再生事端,不讓明蘭去人多的地方。
明蘭逃了兩次都被侍衛(wèi)攔了回來,正犯愁的時候窗戶突然開了,幾日未見的人從窗口跳了進來。
明蘭目瞪口呆,說話都有點兒不利索:“你怎么來了?”
沈安行突然把臉湊近明蘭,明蘭甚至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她的視線一下子撞進他明亮的眼眸里,這一剎那,明蘭覺得世間萬物都不及他的眼睛好看。
他淺淺一笑,道:“我來帶你出去呀。”
他們到的時候,夜會還沒開始,沈安行把明蘭送進茶樓的包廂,道:“你在這兒坐著,我去拿些吃的,你……別亂跑。”
在門合上的一瞬間,明蘭突然沒來由地心慌了一下。
許是地方太大,沈安行半晌都沒回來,明蘭想了想,還是決定去廚房尋他。
路過一間包廂時,她聽見里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緊接著響起男人的怒罵:“滾出去!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也敢來服侍本少爺,趕緊滾!”
隨后便是一陣低低的哭泣聲。
明蘭平素最看不慣的就是男人打女人,就算是青樓的姑娘也有尊嚴,更何況還這樣口出惡言。
緊閉的門被一腳踹開,明蘭站在門口道:“姐姐我今天就教訓(xùn)一下你這張臭嘴……”
說來也巧,這個喝得醉醺醺的人稱得上是滿京城里明蘭最看不上的一個男人,司馬府的大公子,司馬安。
這司馬安仗著舅舅是與太子走得極為親近的工部左侍郎,常仗著太子的勢力為非作歹,有一次喝醉酒,還騷擾到她貼身侍女海棠的頭上,曾被明蘭教訓(xùn)過一次。
司馬安喝得有點兒多,站起身子晃晃悠悠地沖明蘭走過來,還踢了一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女人,喝道:“滾出去!別讓大爺再見到你,倒胃口!”
那女子顫顫巍巍地跑了出去,一時間,房間里就剩下明蘭和司馬安兩個人。
明蘭打掉司馬安伸到她肩膀上的手,抬手就是一巴掌,她道:“放尊重些!再這樣,小心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司馬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甩了一巴掌,愣在了原地。明蘭不想和他多糾纏,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可司馬安突然從后面一把拽住明蘭的胳膊,將她拽進了懷中,道:“賤人,小爺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在我面前逞能的下場。”
說著,司馬安就把明蘭拖進了房間,回身一腳踢上了門。明蘭扯著嗓子喊了兩聲也沒人進來,頓時有些后悔剛剛不該那么沖動。眼見著司馬安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明蘭拔下發(fā)簪,狠狠刺向他的脖子。司馬安一驚,慌忙閃身躲開。
明蘭趁勢往外跑,緊接著肩膀上一陣劇痛,司馬安手上的青瓷花瓶碎落一地,他抓住明蘭一把甩在地上,惡狠狠地道:“我看你還往哪里跑!”
“刺啦”一聲,腰帶被扯開……
明蘭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腦袋昏昏沉沉的,想反抗,奈何力氣卻抵不過司馬安。
沒想到她一個大家小姐,有一日竟會淪落至此。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這個畜生侵犯,那她還有何臉面嫁人,她該如何面對沈安行……
明蘭含著淚把舌頭緊緊咬住,她可以咬舌自盡,寧死也絕不辱沒名節(jié)。
突然,門板脫離門框,直接飛撞到了對面的窗框上。
明蘭看見沈安行的那一瞬,除了有得救的激動,更多的是深到極致的委屈和酸楚。
司馬安抬起頭,醉愣愣地看著沖進來的人,破口大罵:“你有病吧,找的是什么貨色……”
還沒等他說完,沈安行便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他摔到了桌上,桌子應(yīng)聲而碎,沈安行如瘋了般,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司馬安。司馬安毫無還手之力,痛苦地慘叫著。
明蘭連忙起來整理好衣服,這才走過去拉住沈安行,看著地上滿臉是血、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司馬安道:“行了,別打死了?!?/p>
沈安行喘著粗氣,粘著血的拳頭突然鉚足了力氣打到墻上,雪白的墻壁瞬間留下幾道鮮血的印跡。明蘭驚到了,急忙去查看他的手,對上的卻是他充血的雙眼。沈安行雙眸仿佛要炸裂開,牙根死死地咬著,臉上的肌肉緊繃。
明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沉默了片刻,明蘭才低聲說:“你別這樣,他沒傷到我,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你就進來了?!?/p>
半晌,沈安行放下拳頭,臉上的表情也逐漸平靜下來,他眼眸低垂,道:“我們走吧?!?/p>
明蘭緊跟著沈安行離開,走到大堂里才發(fā)覺有些奇怪,周圍竟空無一人,完全不像是夜會時該有的光景。
她看了眼沈安行那面若冰霜的樣子,還是把疑問咽回了肚子里。
一路上,明蘭猶豫了千萬次,到了明府后門時,她停了下來,覺得有些話還是有必要說清楚:“今日之事雖不是我之過,但終究失了女子的體面,如果你心里有結(jié),我可以請姨娘去求太后……”
“明蘭,”沈安行打斷她,夜色如墨,他垂眸看著空曠的地面低聲道,“我不介意,這件事情我會善后,婚禮也會如期舉行,你只需在家靜養(yǎng)就好?!?/p>
大婚當日,皇宮里的賞賜紛沓而來:皇上賞賜的落玉金簪,太后賞賜的鳳冠霞帔,皇后賞賜的玉如意……另外,還有朝中大臣的家眷們送來的各色禮物,可謂是琳瑯滿目。
這一場婚禮,轟動京城。
吉時將近,未聞那賀喜的聲聲鑼鼓,等來的卻是漫天四起的謠言。
【5】
近日,邊疆傳來消息,西夷蠢蠢欲動,暗地偷襲我方將士,已有開戰(zhàn)之心。
沈安行領(lǐng)皇命,兩日后出征平定叛亂。
櫻花飄落,春分之時,京城流傳著兩件大事。
一件是太子被禁足東宮三個月,另一件則是半個月前那轟動京城的婚事仍在市井間流傳。
據(jù)說大婚當日,滿天飛紙,每張紙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司馬安于夜船會當日非禮了明府大小姐。
當晚,明府大小姐失蹤,至今杳無音信。
明知禮帶人不分晝夜地滿京城尋找明蘭,卻一無所獲,終是氣急攻心,臥病在床。
至此,這場本該人人稱羨的婚事,一時間成了一樁天大的丑聞。
離出征還有一日,沈安行收到一封書信,上面只有兩個字:湖畔。
一個身著白紗的女子坐在石頭上,微風(fēng)拂起了她的衣袖,她眉如細柳,唇抹紅脂,臉上粉黛嫣然,精心打扮過的模樣是極美的。只是那一雙眼眸呆滯無光,仿佛一切在她眼里都毫無生機,如同一潭死水,細瞧去,眼底還蘊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明蘭頭都沒回,輕輕拍了一下身旁的大石頭,道:“坐吧。”
過了許久,身后的人并未坐過去。
明蘭也不強求,單手撐著腮,另一只手指著湖中央的小船,道:“這些日子我想去劃船,便日日過來等,可等不到船夫,就想著自己游過去,結(jié)果游到一半時腳突然被水草纏住了,我被拖了下去。你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我竟然沒有害怕,想著要是這么死了也挺好,就不用去想那些流言蜚語,不用回去面對所有人的指指點點,更不用去想因為我給家族帶來的這天大的恥辱?!?/p>
明蘭頓了頓,突然輕笑了起來,她站起身,走到沈安行面前,對上他的眼睛,道:“可我被救了,竟然沒死成,你說是不是特別遺憾???”
沈安行呼吸重了些,聲音里有著微不可察的顫抖,道:“明蘭,這件事情我會查清楚的,你再耐心等些時日……”
“啪”的一聲,這一巴掌在寂靜的山谷中格外響亮,沈安行被打得偏過了臉,明蘭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道:“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沈安行瞬間睜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從詫異轉(zhuǎn)為驚恐,隨即變成了茫然無措。
了解他的人會知道,這是沈安行長這么大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色,就仿佛心底最深、最不愿見光的東西即將被人揭開,曝與陽光下。
明蘭把他的表情盡收眼中,隨即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慢慢地大聲笑了起來。沈安行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這一刻,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被人從里邊剖開了一樣,不見血腥,卻疼入骨髓。
良久,明蘭才停住笑聲,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清淚從泛紅的眼眶里肆意流淌出來,滑過蒼白的臉龐。
“其實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只是你的反應(yīng)讓我堅信了答案。”明蘭的聲音很輕,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為了父親,我對朝堂的局勢也算了解,皇上忌諱太子結(jié)黨,所以下旨讓你娶我,希望刑部和兵部聯(lián)姻以制衡太子,我本以為皇上是下棋之人,你我皆是棋子,可是沈公子,我萬萬沒想到,你才是控棋之人?!?/p>
沈安行額間汗如雨下,雙拳死死地握著,手背上青筋暴起,甚至說不出一句話去打斷她。
明蘭繼續(xù)說道:“前幾日,我托人打聽了姜海生的情況,據(jù)說他父親去求了太子。想來火藥這種事情,沒有大靠山姜海生也不敢沾染,這幕后之人應(yīng)該就是太子吧,若太子保了姜海生,難保不會查到他自己身上,結(jié)果可想而知,只能棄車保帥,至此,他失了吏部。
“而你的目的遠不止這樣。這幾日,我反復(fù)在想夜會那天司馬安見到你時說的那句話——你找的是什么貨色?當時我只以為他是在罵我,因為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可近日我越想越覺得蹊蹺,最后我終于想通了,他罵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被他踢出去的那個陪酒女子。想來你和司馬安早就認識吧?又或者,夜會那日,你早就約好了他在那里見面?總之,你給他找了個其貌不揚的女子,你算準了我的性子必會多管閑事,于是,接下來的一切都是照著你的布局一點兒一點兒地進行著。”
“坊間傳聞太子被禁足東宮,我想應(yīng)該是因為替司馬安求情的結(jié)果吧,太子已經(jīng)失了吏部,必不能再失去工部,他一定會去為司馬安求情,而皇上會勃然大怒,從而懲罰太子,這就是你的目的。但皇上終究還是偏心太子的,不會真的讓二皇子與其爭鋒。”明蘭盯著沈安行僵硬的臉頰,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們倆的婚事,從最開始就是一場空談,不過是用來打壓太子的一步棋?!?/p>
只有她,只有她還傻乎乎地當真,真的幻想以后和他在一起……
何其可笑?
“壓制太子,折斷太子黨羽,平衡朝廷勢力,為皇上掃清一切威脅他權(quán)力的人?!泵魈m嘆了口氣,道,“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和令尊一樣都是二皇子的人,現(xiàn)在我才明白,其實你是皇上的人。”
“你和皇上布下了一個大棋局,我、太子、姜海生、司馬安,甚至我爹全是你們的棋子,你們不著痕跡地卸了太子的臂膀,最后全身而退。自然,你以國事為重,不會兒女情長,可你有沒有想過,所有的過錯、所有的恥辱都要由我來背?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話至此,沈安行感覺整個人像掉進了寒潭里,刺骨冰涼,他找不到一句可以為自己辯解的話,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是血淋淋的真相。
一場他精心布置的大戲,一場可以改變朝局的計謀,瞞過了所有人,卻獨獨被她發(fā)現(xiàn),獨獨被他最不希望知道真相的人發(fā)現(xiàn),這算不算是天意?
眼眶被風(fēng)吹得刺痛,明蘭微微低下頭,道:“所以,彩燈節(jié)那日的相遇也不是巧合吧?”
“對,雖然明大人把你出逃的事情鬧大了會讓太子忌憚,但我仍怕會出意外,所以才接近你,事實證明也確實有人要殺你?!笔乱阎链耍虬残幸矝]有再瞞下去的必要了。
“呵,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
沈安行垂著頭,眼底幽幽,唇色蒼白,半晌他才開口:“對不起?!?/p>
這場棋局中,他費心籌謀,機關(guān)算盡,卻獨獨愧對了她。
……對不起?
明蘭只覺得諷刺,道:“我只有一事不明,夜會那天從司馬安的包廂出來后,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如果被別人看到的話豈不是正好?那就根本不用等到大婚之日了!”
沈安行想到那日提前被他清空的茶樓,道:“沒有人證的話,日后可以為你洗清名聲?!?/p>
“那我真是要謝謝沈公子,在那種時候還能記掛著我的清白!”
明蘭笑著笑著,眼淚不知不覺地又流了出來。是她傻,是她一片真心錯付,是她看錯了他。
湖邊風(fēng)很大,仿佛云也被這世間道不盡的瑣事惹怒了,漸漸聚攏、陰沉,霎時間天色暗了下去,天空被一道亮光劈開后又重新被暗色侵染。
耳邊是天雷的轟鳴聲,風(fēng)早已把臉上的淚痕吹干,只留下刺刺的疼痛,明蘭再抬起頭時已整理好情緒,她道:“沈安行,最后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哪怕一刻?!?/p>
這一刻,她把過去覆蓋上,只想知道在他營造的甜蜜謊言里,有沒有哪怕一刻出于真心地喜歡過她。
沈安行凝視著她略顯清冷的眼眸,艱難地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呵!”明蘭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是我自取其辱了,你走吧!”
良久,沈安行慢慢地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艱難,緊握的拳頭里皮肉被指甲摳得血跡斑斑。
身后的人突然大聲叫他的名字,沈安行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沈安行,我祝你此去凱旋,加官晉爵,此后覓得良配,共度此生!”
【6】
慶歷三年,西夷被擊退,邊關(guān)將士凱旋。
隨之而來的噩耗讓所有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統(tǒng)軍將領(lǐng)沈安行在擊退敵軍之時血祭沙場,尸首無歸,只傳回來一個嵌著紅豆的骰子和兩句詩。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據(jù)說,此后每年的櫻雨時節(jié),城外一處空曠的山谷內(nèi),總有一位白衣女子獨身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