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天木
簡介:所有人都知道,寧家寧大少爺有三好——家世好、相貌好、腦子好??僧斔磉叾嗔艘粋€配不上他的女人后,大部分人覺得寧大少爺?shù)哪X子或許出了問題。旁人羨慕戈荊風光無限,卻未曾設(shè)想他們的故事或許不那么簡單……
1
寧大少爺開始追我的那天,有一半人覺得我走了狗屎運,還有一半人覺得寧大少爺?shù)哪X子有病。
坦誠來說,如果不是因為故事的女主角是我,我也會像大部分吃瓜群眾一樣,嗑著瓜子、聽著八卦,時不時應(yīng)和幾聲鼓個掌,感嘆一下寧大少爺眼瞎。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任憑妝娘在我臉上涂脂抹粉,當個美得令人咋舌的花瓶。
梳妝完畢,對著銅鏡來回對比數(shù)十次的我,終于心滿意足地選好了簪子,稍稍偏頭,擺出一個自認為妖嬈嫵媚的姿勢,面向?qū)帒亚鄦柫司洌骸吧贍?,我美嗎??/p>
“戈荊,清醒點兒。”被攪了困意的寧大少爺聞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道,“你長得真的很一般?!?/p>
因室內(nèi)暫時只有我與他二人,他那張淺色唇瓣張張合合,又開始說出處處不饒人的話來了。
“說得現(xiàn)實點兒,長得還沒三妹養(yǎng)的阿花好看。”
阿花是三小姐新養(yǎng)的寵物,雖然名字聽起來土里土氣,卻是一位異邦人送給她的小香豬。將我和豬相提并論,足可見寧懷青對我的態(tài)度并沒有多好。
至少,絕對談不上“深情”二字。
寧大少爺寧懷青,是寧家的準繼承人。
風流倜儻、才富五車,清雅出塵、溫潤似玉,雖說清瘦,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微微上挑的柳葉眼漾著時有時無的笑意,正是時下最流行的美男子形象。
如果說寧懷青的美是天生的,體弱是后天造就的,那么他的毒舌則是他自己自學(xué)而成的。
他罵起人來都不帶一個臟字,卻能讓人一聽就暴跳如雷。
好在我不是普通人,哪怕寧懷青把我和寵物相提并論,我也沒有生氣,最多是趾高氣揚地朝他輕蔑一笑,掀開隔簾,對著那一盤盤紅綾襯底的珠寶首飾朝掌柜喊道:“除了我挑出來的,其他的全買了?!?/p>
一瞧見有人進來,深諳變臉技術(shù)的寧懷青當即柔聲糾正道:“全買了,包括她挑出來的?!?/p>
“阿荊,你不要想著替我省錢,你太過懂事,我會心疼的?!?/p>
眼中的愛憐無處可藏,滿滿當當像是要從他眼里溢出來一樣,任誰見著,都會覺得寧大少爺對我是有求必應(yīng)。
如若不是他握住我手肘的勁兒太大,我還真的會以為寧懷青對我這般奢侈浪費無動于衷。他越是憋著氣做著場面活兒,我就越開心。尾音上揚,我張嘴就是一句嬌嗔:“人家是想省點兒錢,多買幾套漂亮裙子!”
寧懷青的嘴角抽了抽,更加“寵溺”地握緊了我的手,道:“好好好,買買買,只要阿荊開心就好?!?/p>
被利潤沖昏了頭腦的店鋪子掌柜感動得熱淚盈眶,就差沒給我和寧懷青送上“招財進寶”的橫幅,相信在他的大肆宣傳下,寧懷青對我情根深種這件事很快就能流傳開來。
而這也是寧懷青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比起隨時隨地帶個貼身護衛(wèi)在身邊,與美人朝夕相伴,會令他看起來更容易讓人失了戒備。
借著替我調(diào)整簪子的時機,寧懷青稍稍俯下身來,輕聲細語地說道:“戈荊,你不能離開我的視線,你必須與我寸步不離?!?/p>
他說這話時,與我只有咫尺之間的距離。溫熱的吐息吹拂在耳畔,攪得我氣血上涌,漫上了耳尖。
旁人只當寧懷青在我耳邊說的悄悄話惹得我羞紅了臉頰,他們完全不會料到,寧大少爺并不是在說情話,而是在威脅我。
心頭的這股躁動也只是鬧騰了片刻,定了定神,我鎮(zhèn)定自若地攀上他弧線優(yōu)美的脖頸,故意撩撥般附了上去。其他人能瞧見的,只有我與寧懷青的親昵,而絕不可能聽見我在他耳邊落下的那句私語——
“沒問題,加錢就好?!?/p>
2
平心而論,我與寧大少爺在很多方面上是相似的。
比如,我們長得都挺不錯,并且都頗為自戀;
又比如,我們都能恪守諾言、絕不食言。
寧懷青既然肯花大價錢請我“寸步不離”地保護他,那我自然沒有偷懶?;慕杩凇?/p>
只是在第二次把我從浴室里踹出來后,寧懷青終于認識到我們倆在“寸步不離”一詞的理解上出現(xiàn)了分歧。
“戈荊,你還是不是個女人?有沒有點兒羞恥心?!”
他松松垮垮地披著件中衣,未徹底擦盡的水珠沿著身體在布上暈染開來,瓷白的肌膚染上了淺淺的粉色,不知是羞赧還是氣惱。如果不是小丫鬟們早就被我打發(fā)出去了,我想寧懷青說話的語氣絕對不會這么兇巴巴的。
畢竟上一次把我從屏風后面“請”出來時,當著一眾小丫鬟的面,他可是好聲好氣地勸我道:“阿荊,莫要胡鬧,打濕了衣裳會著涼的?!?/p>
說著,他還不忘體貼地把自己那件刻意打濕的外衣搭在我的身上,惹來一群丫鬟捂著嘴偷笑。
要知道,那可是倒春寒的天氣,一件濕衣披上身再加上涼風一吹,就算沒病也能給整出病來。
這一次,我長了記性。在寧懷青打算用他那白皙的手指擰我的耳朵之前,我先跳上了桌子,道:“大少爺,履行職責和性別沒有關(guān)系。既然我收了你的錢,那就一定不會讓你死的?!?/p>
寧懷青將手往桌上一拍,也不知體弱如他哪兒來那么大的氣力,震得我都抖了抖。他指著我道:“那你說說,你干的是護衛(wèi)干的事嗎?大半夜的不好好在隔間睡覺,趴在我床底下打呼嚕?”
我立即振振有詞地糾正道:“那是為了提防有人趁月黑風高時對你下手!我選的位置極佳,其他人既不易發(fā)覺,又能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保護你。”
“送來的糕點我還沒見著長什么樣,就只剩下一個碟?”
“那是提前為你試毒!要知道戲本里多的是在吃食里下毒謀害的情節(jié)……況且那碟點心也就兩三塊,我還沒嘗出味道就沒了。”
寧懷青一揚眉,眉尾直入鬢角,令他生出幾分威嚴來。光是無意間的一個對視,就讓我莫名覺得有些心驚膽戰(zhàn)。
輸人不能輸氣勢,我晃了晃指頭,再次強調(diào)道:“寧大少爺,我是一名殺手,殺手的保護對策注定與護衛(wèi)不同?!?/p>
我是一名殺手,出身名門,武藝高強,思維敏捷,相貌出眾。
按理說應(yīng)當是殺手行業(yè)內(nèi)冉冉升起的一顆巨星,卻因為品性良善,下不了殺人的狠心而業(yè)績堪憂。
刺殺寧懷青原本是我的任務(wù)之一,雖然我正兒八經(jīng)地放倒了他的一眾護衛(wèi),也成功地困住了寧懷青,但捅向他心窩處的那把刀子遲遲無法落下,而這注定了我“屢戰(zhàn)屢敗”的戰(zhàn)績又要增添一筆。
按理說,生死垂危之際,正常人要么大哭大喊地求饒,要么說些“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寧家一定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之類的狠話。
但寧大少爺不一樣,見我自始至終毫無殺意,連放倒護衛(wèi)都只是讓他們昏了過去,他便十分配合地坐在椅子上,給我倒了杯茶,語氣格外平靜地問了我一句話。
“請你的人出了多少錢?”
“不知道,也沒人請我,我是看見暗街里貼的一個公告,只提到事成之后必有重謝?!?/p>
“沒個具體數(shù)額你也接?”寧懷青的語氣里帶了些不解,他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郏袷窃诒鎰e我的話里究竟有幾分可信度。
“我閑。”
他了然一笑,仿佛從袖口的磨損程度看出了我的窘迫,肯定地反駁道:“不,是窮?!?/p>
語氣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嘲諷,反而像是在掂量我的價值如何。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想,寧懷青一定是從我那雙露在面巾之外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我的菩薩心腸,要不然他怎么會笑著和我說:“不管對方最后會給你多少錢,我都加倍。我不是請你去殺誰,而是請你留在我身邊……保護我?!?/p>
請一個殺手來保護自己,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
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寧大少爺或許并不像傳聞中那樣身子有病,十有八九是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但我還是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議。
畢竟我是一名殺手,沒有感情,更沒有錢。
3
殺手也是人,也會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犯愁。
但答應(yīng)了保護寧懷青之后,我再也不需要為明天的窩窩頭要不要分成兩半吃而糾結(jié)。我需要煩惱的事情變成了如何應(yīng)對寧家的三姑六婆們。
“可學(xué)過四書五經(jīng),通曉詩詞歌賦?”
“《女誡》背了多少?”
一連串的問題轟炸下來,令保持著一副恬靜模樣的我嘴角都要笑抽筋了?;杌璩脸恋拇竽X已經(jīng)分不出正在和我搭話的究竟是寧懷青的第幾位伯母,但寧懷青的聲音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你們就別逗阿荊了,再逗她都要哭了?!?/p>
聲音雖清冽如泉,卻總帶了些過分溫柔之感。他好似一場及時雨,又像一陣應(yīng)時風,將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
然后,把我推入了另一個煉獄。
“阿荊,我們該走了,晚了就趕不上春日宴了?!?/p>
他依舊擺著那張人畜無害的臉,笑瞇瞇地將我領(lǐng)上了馬車。裝潢精致又頗具趣味的車廂內(nèi),一邊擺著零食瓜果,一邊則擺著一摞摞的書籍。
寧懷青自然沒那么好心給我準備零嘴兒,他把蜜餞往嘴里一扔,然后閉上了眼,慢悠悠地說道:“抓緊時間記吧,我替你寫好了幾首詩備用,總不至于會在春日宴上丟臉了?!?/p>
“寧懷青,你這是在體貼我?”我打趣道,“我可不是會因為一兩首詩而對你傾心?!?/p>
“可把你美得呢!”他不知是在笑還是在惱,卷起一本小冊子往我腦門兒上一敲,補充道,“我只是怕你丟了我的臉,畢竟現(xiàn)在你可是我的人?!?/p>
許是車廂內(nèi)空氣不流通,有些悶熱,熱意迅速漫上了我的臉頰,紅通通的一片。我捧著薄薄的紙張遮住臉,唇齒無聲地重復(fù)著他的最后一句話,莫名羞得不敢回話。
春日宴,別名相親宴,被迫貼上“寧大少爺心上人”這個標簽的我,自然等不到異性的搭訕,但來自同性的妒忌總歸是少不了的。
有了寧懷青的事先準備,我能防得了吟詩的挑戰(zhàn),卻防不了她們那些幼稚到不值一提卻又的確有效的小把戲。
微燙的茶水朝我潑來,我本可以輕巧地避開,卻被身后圍成一個圈的丫鬟們逼得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哎呀,瞧我這不留意,弄臟了戈小姐的裙子?!?/p>
“戈小姐可帶了換洗的衣裳?哎呀,我倒是忘了,據(jù)說戈小姐出生在窮鄉(xiāng)僻壤,那邊肯定沒這個講究?!?/p>
緙絲扇遮住了她們的笑顏,遮不住她們眼里的妒忌,翻倒的茶杯在地上轉(zhuǎn)著圈,茶葉還粘在我的胸前。深一片淺一片,看起來突兀極了。
其實穿著干凈或者邋遢對我而言都沒有什么區(qū)別,生死面前,其他事不值一提??墒俏夷陀X得揪心。
眼前的她們和我一般大,卻可以笑得如此明艷,她們只會因為喜歡誰或不喜歡誰而煩惱,從不會擔心吃飽穿暖的問題,更不會在夜晚因為饑腸轆轆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同年不同命,這就是我們的區(qū)別。
“別怕,有我在呢?!?/p>
月白為底金線緄邊的外披及時地將我裹住,避免了尷尬。明明應(yīng)當同其他人在另一側(cè)閑談的寧懷青,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我身前,寬慰著我。
他像是怕我還不夠招搖一樣,取下腰間墜著的玉佩與我的香囊系在一起,玉佩上精雕細琢的小字,正是寧懷青身份的象征。
他板著一張臉,難得在眾人面前露出怒意。被訓(xùn)斥“管束無方”的那幾位小姐臉紅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以輕視目光看待我的男兒們也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為我出了頭,可我只感覺到自己的無用。
“是我的錯?!被爻搪飞?,我低下頭悶悶地道。
“你錯在哪里?”
“錯在沒有及時躲避。”
折扇在我腦門兒上輕輕一敲,寧懷青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道:“你錯就錯在不夠自信。戈荊,別總把自己當作看遍人間滄桑的老嫗,要知道,你也是個小姑娘,可以發(fā)脾氣,可以哭鼻子?!?/p>
我多想告訴寧懷青,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是個本應(yīng)冷血的殺手,卻因為他仍保留善意。從小到大,我所接觸的只有冰冷的刀刃與來自他人的斥責,學(xué)藝不精要被罵,完不成任務(wù)要被罵,半途而廢也要被罵。
可這些我不能說,我只是哽咽著說了句:“我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p>
“你怎么不是了?你瞧,你眼角還沒泛起細紋,你的眼睛里還流露著對未來的向往。戈荊,你還不到二十歲,沒必要故作老成?!?/p>
寧懷青難得在我面前展露出幾分溫柔,那雙微彎的眼眸里漾起了笑意,纖細的指節(jié)在我眼瞼上拂過,抹去了我眼中將落未落的淚花。
他俯下身,在我的頭頂輕輕一拍。
“阿荊,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否定你?!?/p>
明明關(guān)著窗,我卻在這一刻仿若感受到春風拂面所帶來的纏綿之意,每一縷都沿著我的肌膚紋理滲透進去,交匯于血液之中,激蕩起胸腔內(nèi)微微的共鳴。
荒蕪的沙地開出了絢麗的紅花,干涸的泉眼涌出了涓涓的細流。
“寧懷青”三個字,終究還是在我的心底留下了印記。
4
寧大少爺被人盯上這件事,其實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寧家家大業(yè)大、枝繁葉茂的背后不知道藏匿著多少不能為外人道的污濁。作為繼承人的寧懷青,既是人人艷羨的天之驕子,也是日日夜夜被人垂涎的肉靶子。
綁架、下毒之類的情況,與其說是家常便飯,倒不如說隔段時間不出現(xiàn)這類情況,反而才是異樣。因而當變故發(fā)生之際,我絲毫不覺得詫異。
那天本是佳節(jié),街上張燈結(jié)彩熱鬧得很。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掩蓋了凌亂的腳步聲,來襲之人故意制造了混亂,熙熙攘攘的人群幾欲將我們倆擠散。護衛(wèi)們光是護著寧懷青一人就已經(jīng)足夠費力,更別提分神來顧我了。
這樣也好,遠離了寧懷青,我才能更好地從后突襲,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可就在我準備順著洶涌人流往后走時,寧懷青繞開護衛(wèi)追了上來,將我擁入懷中。
“戈荊,小心點兒,別亂走?!?/p>
說這話時,他還用余光掃視著周遭的人群,將我用臂膀圈了起來,像是怕我隨著人群與他走散一樣。隔著不算輕薄的春裳,他的胸膛緊貼著我的耳朵,躍動有力的心跳一聲聲傳入我耳中,攪亂了我的思緒,令我嘴里那句“我又不弱”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一時間,我竟分不清究竟是誰在保護誰。
其實我很想和寧懷青說,我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弱,沒必要把我摟得這么緊。就算被人磕著碰著了,我絕對比對方受的傷要輕。更何況,我還是個護衛(wèi),護衛(wèi)就該有護衛(wèi)的責任,否則就是顛倒了身份,亂了規(guī)矩。
他或許只是想做戲,畢竟是公眾場合,他深情的人設(shè)總要貫徹到底的。
可是那過分溫暖的胸膛像是泥沼,一旦陷入,便卸了我的筋骨,挫了我的銳氣,令我沉淪無法自拔。
不管是多年之前的驚鴻一瞥,還是此時此刻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仍然強裝鎮(zhèn)定,就算私下里時不時對我毒舌以待,寧懷青自始至終都是一位體貼入微的少年郎。
做戲也好,真情實意也罷,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開始奢望這份溫柔只對我一個人。
所以當看到鋒利的匕首從后方捅來時,我犯了個冷血無情的殺手不應(yīng)該有的錯誤。
可我覺得很值得。
殷紅的血跡從后背的傷口沁出,起初還只是一小片,但當那殺手把刀拔出的那一瞬間,痛感幾乎要將我撕裂。
我在寧懷青的眼里看到了他的慌張,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即將暈倒,姿勢也擺得那么漂亮。
5
要從身份不明的鄉(xiāng)里人,成為寧府的座上之賓,我也是費了不少功夫的。
而當我為寧懷青擋了一刀后,那個總是對我吹胡子瞪眼的寧家老夫人終于肯正眼看我了。
她用保養(yǎng)良好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略微混濁的眼中閃著淚花,激動得聲音略微顫抖。
“戈小姐,你真是我們家阿青的福星?。 ?/p>
我擺了擺手,故作輕松道:“不敢當,隨心而為罷了?!?/p>
可手剛晃了幾下,就牽扯到后背的傷口,疼得我牙關(guān)打了個戰(zhàn),連忙擠出一抹笑容收回了手。
我以為自己的這個小動作無人會察覺,卻渾然沒發(fā)現(xiàn)當我不安地挪動位置,好讓后背舒坦一些時,寧懷青那雙總是漾著若有似無的虛假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冷若冰霜,凝著化不開的涼意。
等到其他人都離去后,他才從屋內(nèi)的一隅信步而來。在我正打算控訴他的漠不關(guān)心前,寧懷青率先開了口。
他僅用了兩個字,就把我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抱怨之詞堵在了喉頭。
“脫掉。”
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我覺得這兩個字怎么聽都帶著登徒子的意味,是絕對不會從寧懷青嘴里說出來的。但當寧懷青重復(fù)了一遍后,我從他的語氣中覺察到,他正在生氣。
并且,還氣得不輕。
雙手環(huán)抱在胸口,我故意做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義正辭嚴地拒絕道:“大少爺,我不是隨便的人!收了你的錢不代表我是你的人,你可千萬不要對我有什么非分之想?!?/p>
寧懷青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考慮到我尚有傷在身,我絲毫不懷疑他會當即抄起鞋底往我比城墻還厚的臉皮上拍過來。
“你想多了,給我看看你的傷口?!彼灶欁缘刈诹舜惭?,隔著一層錦被,虛虛地扶起我的胳臂,還不忘補充一句,“我的眼光很高,你還差那么點兒?!?/p>
長舒一口氣后,我并未因這句話而放松,內(nèi)心反倒有幾分失落。
我的思緒隨著他的目光游離,隨著肌膚的一寸寸坦露,撒著藥粉的猙獰的傷口也一點兒一點兒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寧懷青的表情一點兒一點兒地凝重起來,盡力維持平靜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清的光亮。
他在動搖,可我有什么值得他動搖的?
我以為他會感動的,任誰瞧見對方為自己負了這么重的傷,內(nèi)心總歸是有愧疚或是感激的。
可寧懷青只問了我兩句話。
“戈荊,你很缺錢嗎?”
“為了錢,你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我正絞盡腦汁地想著怎么回答才能符合我該有的人設(shè),卻不料才回了句“還好”,寧懷青就拂袖而去,門摔得哐當作響,他的腳步聲凌亂到不成節(jié)奏,嚇得我心頭一慌。
所有人都說我失寵了,但我不這么覺得。
畢竟寧懷青從來沒有寵過我,哪有失寵一說。
6
我與寧懷青的冷戰(zhàn),最終以我的主動邀寵而消除了隔閡。
輕如蟬翼的輕紗盈盈地披在我身上,迎著皎皎月光,清冷的余暉映照于蘚綠青階,光線美得剛好,能從我的側(cè)臉斜斜擦過,襯得眼中噙著的淚花晶瑩剔透,欲落未落。
旁人都在夸我“仙子下凡”“天人之姿”時,我腦子里卻在想,要是師父知道我這雙用來殺人的手彈起了琵琶,會不會氣到從墳堆里爬出來給我兩耳光。
當然,我是不會彈琵琶的。隨意扒拉的調(diào)子像是老鴉嘔啞,雜亂無章,在大半夜響起時猶如鬼哭狼嚎。我完全不懂那些丫鬟小廝為什么會給我提這樣的建議,在夜晚最冷的時候在庭院里彈奏琵琶,或許得不到寧懷青的諒解,但肯定能成功地染上風寒。
寧懷青顯然和我有著同樣的腦回路,在命人把我從花園中“請”走之后,還不忘讓人給我送了幾套衣裳。
大紅大綠的大花襖,在黑夜中顏色都艷得出奇。丫鬟們紛紛感嘆大少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絲毫見不得我受涼??晌铱戳丝茨遣剂虾歪樐_,再看了看那紅配綠的色彩,深深體會到了寧懷青的惡意。
貴者賜,不敢辭。
翌日,當寧懷青的故友登門拜訪時,我便穿著這身新衣裳露了個面??吹剿诠视训霓揶砺曋羞€要保持君子如風的氣派,哪怕氣得牙癢癢仍然面露笑容,我不由得感嘆果然深宅里長大的少爺做戲一流。
而我已經(jīng)分不清面對我時,他哪一刻是在做戲,哪一刻是真心實意。
晚風習(xí)習(xí)輕撫窗欞,我的哈欠也接連打了四五個。因為寧懷青還沒回來,所以作為護衛(wèi)的我也不能先于他入睡。
單手撐著腦袋,我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半瞇著眼回憶著過往。從山野間顛沛流離又憶到午夜執(zhí)子下棋,本該忘記的事與人在這個有風的夜晚被再度翻開篇章。
直到輕緩的腳步聲闖入我的耳中,我才從回憶中抽身而出。那是我很熟悉的腳步聲,左腳落腳稍輕,停步時會慣性足尖一點。
“寧大少爺,你……”
我慢悠悠地抬眼,正欲同他嘮叨幾句,但在那之前,寧懷青俯下身子,用大拇指與食指卡住了我的臉頰,迫使我不得不抬頭與他對視。
如若不是因為我們倆靠得太近,我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清楚地瞧見他耳尖泛起的緋紅,或許我只會以為他是在故意找碴兒。
寧懷青醉了,醉得還不輕。
要不然,他不會露出一副如喪考妣的眼神望向我。
都說酒后吐真言,可這句話在寧懷青身上毫無用處。揶揄的話語夾雜著清酒香,縈繞在我的周遭。
“阿荊,你這么努力,是不是怕我不給錢???”
我搖搖頭,有錢的日子我享受過,沒錢的日子我也經(jīng)歷過,刀光劍影我不怕,生離死別我也不怕,我怕的從來不是這個……
他定睛望向我,清亮的雙眸中閃爍著探究的目光,像是要從我的表情中瞧出異色。
“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明明我曾經(jīng)……”
借著燭火的微光,我捂著嘴無聲地笑起來,打趣道:“大少爺,你下一句話該不會要說曾在夢里見過我吧?”
雙眼彎成一條縫,宛若彎彎的月牙兒,上下合得死死的眼皮蓋住了我眼中翻涌的情緒,生怕被他窺伺到自己的膽怯與希冀。
我最怕的是,想得太多,得到太少。
7
在叫作戈荊之前,我有很多個名字。但無論哪個名字,都算不上好聽二字。
師父高興的時候就叫我寶貝疙瘩,不高興的時候就叫我那個誰,醉酒的時候更是會紅著眼,抱著酒瓶子喊我賠錢貨。
明明是殺手組織里風云人物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卻下不了殺人的手,成了組織里的恥辱。
因為沒人關(guān)注我的存在,所以沒有人會在乎我今日又去大發(fā)慈悲給哪個“肉票”送了口飯。他們只是在看到我被那些被綁來的人罵得灰頭土臉時,笑我天生就該去出家,而不是整天負責掃地、擦窗當個笑話。
在第二次逃跑失敗后,那位錦衣華服的大少爺終于意識到哪怕只是一個負責送飯的我,也能單手把他像小雞仔一樣輕輕松松拎地起來。他改變了策略,主動和我攀談起來。
“姑娘,你人真好。”
哪怕雙手被束縛,他望向我,仍然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明明知道他的刻意靠近只是為了尋找出逃的機會,但我仍然墜入其中。聽他講故里的風土人情,聽他說童年軼事。如果不是拷在他腳上的鎖鏈成了礙眼的存在,當我們并排而坐時,多像一對無話不說的朋友。
我不想讓他死,可我也知道他對我始終懷著警惕。
冬日里連洗了三日的冷水澡終于成功地讓我發(fā)了高熱,從旁人那里借來的鑰匙也明晃晃地掛在我的腰間,再加上特意挑好了人最少的時候,所以無須過多演戲,聊著聊著天,我就自然而然地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我聽到了鑰匙碰撞的聲音,也聽到了他在我耳邊悄聲道了句“對不起”。
我在推搡間醒來,面對的是其他人的怒火連天。師父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憫與心痛,他以一己之力扛下了指責聲,隨即領(lǐng)我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山上隨處可見的一個山洞,因為太過普通而鮮少有人注意到,所以就算有人藏在里面也難以被人察覺。
我在那里,看到了又被師父抓住、揍得不輕的寧懷青。
師父沒有問我偷放他的理由,只問了我一件事:“你會不會后悔?”
我搖搖頭。
在師父“女大不中留”的嘆息聲里,寧懷青看向我,臉上虛假的笑意終于散去,他似是不解,又似是釋然,最后略帶愧疚地說了一句:“你是個好人?!?/p>
我不是個好人,寧懷青才是。
倘若他的性格品行再惡劣一點兒,倘若他的行為舉止再紈绔一點兒,我也不會冒著與人為敵的可能,在暗街懸賞通告后,時隔數(shù)年再度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也不會在大街上傻到以身犯險,替他擋刀。
可寧懷青是個好人。
在我還沒有被師父收入門下,潦倒于市井之中時,是他曾笑著對我說:“這么好看的一雙手,可不能做壞事哦。”
藏在袖里的玉佩重若千斤,初次行竊的我羞如鵪鶉。在我惴惴不安擔憂是否會被捉去見官時,他卻用碎銀子換回了玉佩。
是換,而不是索回。
“一切都會好的。”
如果未曾見過深淵,那么就不會恐懼黑暗。少年暗含鼓勵意味的笑容,是驅(qū)逐黑夜的黎明,是觸手可得的光明。
那一刻,他是融于塵世中的神祇,是兼愛眾生的圣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唯一熠熠生輝的亮光。
寧懷青總記著我救了他一命,因而對我處處施以善意,卻從來不知道,許多年前,他就成為我從深淵中一點兒一點兒掙扎爬出的動力。
所以后來,我們的人生軌跡才會在一次次的偶然中產(chǎn)生交集。
8
當寧懷青說讓我滾的時候,我以為他是真想看我在地上打滾。
于是身手矯捷的我,一連翻了好幾個低空翻給他瞧,證明自己雖然不能厚著臉皮在地上打滾,但前后空翻都不在話下。
“你沒聽懂嗎?戈荊,我讓你滾,不是打滾,是滾蛋!”
我眨著眼,佯裝沒聽懂。
但看到他拿出一摞銀票擺在我面前,我不得不懂了。
寧懷青不需要我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我知道識相的話,我應(yīng)該擺出一副“謝謝老板賞賜”的面孔,歡欣地拿起錢就和他告別。
可當我真伸手準備拿錢的那一刻,他又忽然往我手背上一拍,阻止了我的下一步行為。
在我諸多不靠譜的猜想中,我覺得最靠譜的一種大概就是寧懷青病了,而這種病的表現(xiàn)癥狀與更年期有著九成的相似性——
情緒反復(fù)無常。
“阿荊,你究竟想做什么?”
此話一出,我心頭一凜,哆嗦著問了一句:“你發(fā)現(xiàn)了?”
寧懷青冷著臉點了點頭。
“對不起,大少爺,前幾天在你寶貝書冊上落下油漬的人是我,下次我一定不會了!”
誰知聽到我這話后,寧懷青的表情越發(fā)不悅,他取出一個本子攤到我面前,從那歪七扭八的字形里,我能肯定這是我自己的筆跡。
我這個人有一個不太靠譜的習(xí)慣,那就是喜歡寫日記。上到今天吃了幾塊豌豆糕,下到未來要買幾處房我都愛寫進去。成為寧懷青的護衛(wèi)以后,我便在日記里加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情。
撇去那些關(guān)于他的少女情愫不說,對于如何從種種危險中保全他的性命,我都做了詳細的設(shè)想。
或許我的日記,也可以改名叫 “如何花式喪命”。
情況危急,我甚至連質(zhì)問他從哪塊地磚下找到我的日記本這事都忘記了,而寧懷青也沒有給我質(zhì)問的機會,他說:“戈荊,你走吧,我還沒有弱到要一個女人為我以命換命?!?/p>
“為什么?”我不懂了,“護衛(wèi)的職責不就是如此嗎?”
清風吹拂屋檐上的風鈴叮當,在那這方寸空間內(nèi)奏成了小調(diào)。寧懷青幾度張嘴,又幾度閉合,猶豫著、遲疑著,最后他問了我一句話:“戈荊,你會為了可有可無的護衛(wèi)心疼嗎?”
“當然不會。”
“那么,我只能告訴你,一想到你會因我而死,我就心疼到不能自已。”
我呼吸一滯,腦中的那根弦驟然崩斷??蓮娦袀窝b鎮(zhèn)定的我略加忖度,篤定地回道:“那可能是心疾?!?/p>
“哐當”一聲,大門關(guān)上,我們的談話,最后以我故作愚蠢的一句話終結(jié)了。
我又失業(yè)了。
9
我是真心想走的。
本質(zhì)上我是個不稱職的三流殺手,二流的護衛(wèi),一流的演員,所以寧懷青身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當寧懷青讓我滾,而暗地里的敵人也被揪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的的確確是想要走的。
但突生的變故讓我不得不再留下來。
那個消息,還是我在爬墻入府打算和寧懷青辭別的時候,守在墻下的侍衛(wèi)告訴我的。不過哪怕護衛(wèi)不介意分享府內(nèi)的最新消息給我,他也決不允許我踏進府里半步。
“戈小姐,見諒,少爺明令禁止你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嘆了口氣,我正打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時,護衛(wèi)又攔住了我。
“但戈小姐,我們一致認為你應(yīng)該去見見少爺?!?/p>
什么樣的主子有什么樣的隨從,他的侍衛(wèi)也和他本人一樣,總愛拈輕避重,繞了半天才說到要點上——
寧懷青受傷了。
據(jù)說傷得還挺重。
一聽到這消息,我當即撒開腳丫子往府里狂奔。憑著我對府內(nèi)的熟悉程度,一路上暢通無阻。只是在到達他房門口時,我猶豫了。
我在做什么?
說好的投桃報李還恩而已,卻在朝夕相處間變了意味。寧懷青敢于承認自己的感情,因為他仍有撤退的底氣,而我孑然一身,一旦挫敗,覆水難收。
屋內(nèi)陣陣咳嗽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虛弱的詢問聲從里面?zhèn)鱽怼?/p>
“是誰?”
我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入目便是勉強半撐著身子,起身望向我的寧懷青。他原本就不算硬朗的身子在滿屋藥味的襯托下,顯得越發(fā)清瘦,泛白的唇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了句:“原來你還在啊?!?/p>
我咧嘴一笑,道:“是啊,工錢給多了,我來退給你?!?/p>
他好不容易勾勒出來的悲傷氣氛被我這一句話就沖散了,寧懷青的手一抖,當即就要從床上跌了下來。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在他倒地之前,先扶住了他。
哪怕再怎么告訴自己,我不過是在救死扶傷,可當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時,我心中仍是小鹿亂撞,像要撞得頭破血流。
“阿荊,別走。留下好不好?”
寧懷青放下了他高高在上的少爺身份,以一種誠懇的語氣向我請求。在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我也不是冷酷無情的殺手。
我們只是因命運的捉弄而糾纏在一起的普通男女。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他扶回床上,端起藥碗打算最后盡一下護衛(wèi)的職責。寧懷青本想攔住我,可惜他沒攔住。
濃稠的藥汁像是我化不開的愁緒,我每攪一次,寧懷青的臉便白上一分。并且那碗藥,不管我怎么聞,都像是枇杷糖漿。
我狐疑地伸出指尖在他的唇上一抹,白色的脂粉便掉了下來。
“你……裝???”
寧懷青的目光往窗外飄去。
行事光風霽月如寧懷青,終究也做了一回小人。我不覺得氣惱,只覺得有點兒好笑,當即起身就要離去,卻在他牽住我手時,怔了怔。
“阿荊,別走好不好?”
我想,這普天之下,能掙脫“情”字的人可真是少之又少。
想要浪跡天涯的俠客會為面店老板娘的眼淚汪汪軟了心腸,赫赫戰(zhàn)功的將軍也曾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而我因為寧懷青的一句“別走”,那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防就潰敗到不堪一擊。
我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他,一如他望向我時的不舍與眷戀。
“留多久?”
“一輩子可以嗎?”
“可以,這要加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