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永忠
正如細胞是構成生命的基本元素一樣,文字是文化知識的細胞。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均須首先通過對文字的掌握才能邁進知識的殿堂。所以,不管什么性質什么形式的教育,均不得不對文字的教育給予足夠重視。
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了人類燦爛多樣的文明,人類文明多樣性首先表現在文字的多樣性上。據德國出版的《語言學及語言交際工具問題手冊》統(tǒng)計,世界現存文字多達5000多種。雖然人們對如此龐大文字種類中的絕大多數所知甚少,但在談及本民族的文字時,卻有著一種本能的自信,這種出于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情感固然可以理解,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人們研究的視野。如此眾多的文字種類,給我們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唯有在比較中,我們才能準確還原和把握發(fā)生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的那些細節(jié),從而更接近事物的客觀真相。不管愿不愿意承認,文明種類是有先進與落后之分的,與此相對應,文字種類亦有優(yōu)劣之別,否則我們無法解釋為什么數千種文字中,真正流傳下來的不過百種。
文字的比較雖然繁雜而冒險,但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工作。鑒于文字種類太多,本文僅嘗試將漢字與字母文字(以英文為例)進行一個簡單的比較(見表1)。
表1 漢字與字母文字的比較
從方法論看,對一種文字的理解,比較的方法無疑是一種更合理的選擇。以上比較可能表面而局部,但隨著比較的深入,我們就會發(fā)現一些更有意義的信息。
近現代史上,人們對漢字的誤解極深,每次誤解都差點釀成威脅漢字存亡的危機。有案可查否定乃至廢除漢字的思潮至少有三次:
第一次: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魯迅、錢玄同等一批“五四”運動的文人精英為代表,甚至提出“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觀點。
第二次: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直至新中國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沿襲第一次思潮思路,繼續(xù)推進漢字簡化及字母化運動。較之上一個階段,該階段已進入實際操作層面。先有錢玄同提出的《第一批簡體字表》,后有據說是斯大林提議,瞿秋白、吳玉章等人參與的方案。此后,自1955 年《漢字簡化方案草案》正式公布的二十多年間,在實際推廣運用中問題百出,對我國文化建設造成極大的干擾與破壞,最終不得不放棄。
第三次: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計算機的普及運用,漢字在計算機錄入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眼看著漢字文化又要與這一代表最先進生產力的現代工具失之交臂,于是廢除漢字、漢字字母化的呼聲重新響起。
縱觀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這三次思潮其實質都指向文字的效率,并且都有其極為特殊的歷史背景,因而表現出一定歷史局限性。文字有其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不管出于什么動機,無視漢字幾千年來對人類文明的貢獻,把近代中國的積弱積貧遷怒到漢字身上,這絕對是錯誤的。說到底,文字終究只是一個工具,近代中國的貧弱,本質不在于斯而在晚清落后腐敗的制度上。
論及效率,客觀上說,與字母文字相比,漢字亦毫不遜色。我們來看看唐王之渙的詩作《登鸛雀樓》(見表2)。
表2 中英文詩作對比
我們且不論句子長度及詩的意境,單從音節(jié)看,漢字一字一音,共20 個。英文一字多音,共36 個,足足多了16 個。在語速及吐詞上,漢字無疑有著更從容更簡明清晰的表現。單個漢字就有很高的信息密度,數千年來,沒有多少新造字,不需要刻意創(chuàng)新增容,漢字就能滿足時代變化發(fā)展的要求。資料顯示,1000 個常用漢字可覆蓋92%的書面材料,3000 字即可達99%。而字母文字是無法做到的,Francist 和Kucerad發(fā)表的研究結果顯示,2000 個英語單詞,只能覆蓋79.7%的英文文本,而詞匯增加到5000時,才達到88.6%。莎士比亞時代記錄下來的英語詞匯約14萬個,現在的詞匯已突破驚人的50萬個,三分之二的詞匯是在近三百余年的時間里新創(chuàng)造的。楔形文字、紙草文字、哈拉帕圖章文字,連同與之相對應的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文明已早早失傳,唯中華文明源遠流長,至今仍熠熠生輝。今天,人們閱讀莎士比亞時代的文獻已非常困難了,但中國人卻可以自由地與千年前的先賢對話。羅素也不得不承認漢字具有表音的字母文字所無法具有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等品質。
實際上,漢字是極具生命力的文字,她一直在主動進行自我調整,與時俱進。1979 年,被稱為“當代畢昇”的王選院士取得漢字信息處理與印刷革命的重大突破,到今天,漢字的計算機錄入技術已不下百種,其效率遠遠高于字母文字。先輩們的急切已成多余,其擔心早已隨著歷史的硝煙消散。
一枝獨秀的漢字,發(fā)展的腳步從未停止。在藝術道路上,漢字更是一騎絕塵,完美實現了從實用到藝術的華麗轉身,表現出極為優(yōu)秀的藝術基因,驚艷于世。
余光中先生曾在《墨香濡染,筆勢淋漓——董陽孜觀后》一文中,對漢字書法藝術有過精彩的描述“西洋也有書法之說,英文叫作penman?ship,也可稱calligraphy,源出希臘文,意為‘美繪’,又稱chirography,也從希臘文借來,意為‘手稿’。不過西洋所謂‘書法’,因為習用的筆與紙跟中國所用的大不相同,注定了不可能發(fā)展成像中國一樣高妙的藝術”。
一種文字的書寫最終能上升到藝術層面,與其書寫的材料不無關系。紙作為書寫的主要載體,是決定文字書寫效果的重要前提。造紙術是我國享譽世界的四大發(fā)明之一,這讓漢字的書寫在物質基礎上有了先天優(yōu)勢。普遍認為,中國對紙的運用至少領先西方國家數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當我們在潔白的紙上盡情揮毫的時候,大多數國家還在泥板、紙莎草紙或羊皮紙上艱難地書寫。
文化史上,因為書寫材質的不同,人們基本上都經歷過刀刻斧鑿的發(fā)展階段。古埃及、希臘等用過蘆稈,后來西方普遍選擇了鵝毛筆,再后來被鋼筆取代,不過換來換去,均為硬筆。我國歷史上也用過骨筆、竹筆之類的硬筆,但最終選擇了毛筆(軟筆)。正是這書寫工具上“一硬一軟”的區(qū)別,讓漢字書寫與其他文字書寫從此“分道揚鑣”。余先生發(fā)現:“最有趣的是:西洋人做筆,用的是禽羽粗硬的一端,即所謂‘翮’,亦即‘羽根’;中國人卻福至心靈,用的是獸毛軟細的一端,無論是兔毫、羊毫、狼毫,甚至鼠須或雞絨細毛,無不有柱有被,能達到‘尖、齊、圓、健’的理想,于是擒縱控放,腴瘦曲直,乃可得心應手,無施而不宜了?!?/p>
唯筆軟則奇怪生焉。軟筆的提按使轉,無往不收,無所不至,在獨特宣紙上所表現出來的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氣象萬千、神秘莫測的變幻,已徹底讓其他文字的書寫者驚嘆。
除紙筆外,中國的制墨技術也是遙遙領先,制硯技術更是獨一無二,由此形成的“文房四寶”與漢字書法藝術輝映成趣,成為世界藝術發(fā)展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識字教育作為蒙學教育的重要內容,其趣味性的選擇是必然的。趣味是生命的本質,是行為的原動力。除了蒙學階段特殊的學習主體內在要求外,漢字學習的趣味性選擇還在于漢字本身的趣味性,這種趣味性至少有起源之趣、結構之趣和書寫之趣三種體現。
每一個漢字都是有生命的個體,都有自己的成長歷程和成長故事,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基因密碼。不管是傳說中“天雨粟,鬼夜哭”的倉頡造字,還是后來的“六書”造字法,均給漢字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讓人遐想無限,正是表意文字的這種獨特魅力,契合了童趣天性。加之,漢字具有極為豐富的表現形式,從甲骨文、籀文、花鳥蟲文到后來的小篆、隸書、草、行、楷,這些無疑都給識字教育提供了巨大的表現空間和生動的趣味性,造就了設計蒙學天然的良機和無窮的選擇。歷史上也留下了諸如《爾雅》《說文解字》之類專門針對漢字的訓詁探源專著。趣味漢字學習的任務就是通過對漢字神秘信息的層層解碼,再現漢字本身的成長故事,體驗其跌宕起伏的傳奇過程,以興趣為切口,引導學子們步入知識的殿堂。
字母文字從起源上看,顯然沒有這么多曲折起伏、扣人心弦的成長故事。與識文知意的漢字不同,表音的字母文字給人的想象空間明顯不足,在識字教育的過程中,必須更多地借助外在的教學組織形式的趣味性,才能借題發(fā)揮,保證識字教育的效果。
我們有理由相信,正因為漢字的上述特質,才玉成了我國極為豐富的蒙學寶典及成熟的教學體系。從被稱為“三百千”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到《急就篇》《上大夫》《字經》《字訓》《龍文鞭影》《幼學瓊林》《幼學》《少學》,再由《聲律啟蒙》接唐詩宋詞元曲散文雜論,歷朝歷代或新編,或重訂,或再組,蒙學經典層出不窮、汗牛充棟,在學子面前展現出一幅無與倫比、趣味盎然的宏大文化畫卷。對文字的學習,在數量上由少而多,在內容上由淺入深、由表及里,循循善誘,穩(wěn)步推進,最終讓幼兒登堂入室,逐步造就識字斷文、知書達禮的人文素養(yǎng)。
相對而言,西方蒙學起于字母學習,先識后拼,意象簡單,形式單一,故少了一些文化的厚重與趣味,歷史上雖有《世界圖解》之類的蒙學經典,但應者寥寥,終究也未形成像我國這樣層次豐富、蔚為壯觀的蒙學體系。
從文字的建構上看,漢字是以基本筆畫為組件,在一個方形空間內完成搭建,開兩肩平四角,直立挺拔,是“站著的文字”,更具有二維空間的外形特征。字母文字以字母為組件,線形狹長,強調長度而缺少縱深,雖有綿延之勢而少拔地之姿,是“躺著的文字”,更具有一維空間的外形特征。漢字筆畫簡繁皆俱,簡者至簡,一筆成字;繁者至繁,須數十筆方能成字。不同的筆畫在立體空間里極盡穿插交接、盤縈鉤抱之能,或俯或仰、或疏或密、平正險絕、若即若離、骨肉外通,氣血內融,變幻莫測,呼應日月山川、樹木花草、魚蟲鳥獸,窮盡宇宙萬象,為漢字的具體建構提供了無限操作性和趣味性。關于漢字建構的文獻燦若繁星,“王羲之永字八法”“歐陽詢率更三十六法”“李淳進八十四法”“黃自元九十二法”“王澎、蔣衡分部配合法”“《書法三昧》的大結構五十四法”,可謂“法”海無邊。字母文字的建構全靠單個字母從左至右橫向簡單機械排列組合而成,單個字母的筆畫最多不過三畫,字母之間彼此獨立無穿插交接,故在結字上既無組織之虞亦無建構之趣。目前為止,我們也未發(fā)現專門論述字母文字結體的理論專著。
正是漢字獨特的結構之趣,極大調動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激發(fā)了生命的源動力,讓中國人在文字的書寫上表現出了近乎狂熱的癡迷。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庶民百姓,雅至詩人詞客,俗至凡夫走卒,面對文房四寶,無不心生敬畏,又躍躍欲試,心懷濡墨揮毫自我表現的強烈沖動。我們很少感受到世界上還有哪個民族,對文字的書寫會如此普遍地癡迷。
漢字結構之趣使?jié)h字學習充滿了無窮想象及變換魔力,讓人回味無窮。這種由筆畫搭建漢字的行為如學如戲,與中國傳統(tǒng)的益智游戲七巧板如出一轍。在處理漢字結構時,學習者完全可以想象成七巧板游戲并從中受到啟示,獲取關于形狀概念、空間認知、視覺分辨、整合技巧、視覺記憶、平衡協(xié)調、擴散思考、想象力、創(chuàng)新思維、邏輯思維等直觀的體驗。
起源、結構與書寫三趣雖然各執(zhí)一點,但三者卻有著內在的邏輯關系。漢字起源是設計結構的依據,而書寫則是漢字結構現實體現。
對文字的學習,不外乎“識聽讀寫”幾個基本環(huán)節(jié),不同的環(huán)節(jié)對應著不同的感知器官,“識聽讀”分別對應著“眼耳口”等器官,相對單一,幾乎是一一對應關系,唯“寫”的環(huán)節(jié)更具有綜合性特征,能調動更多的感知器官參與。在眾多文字的學習中,漢字恰恰是最重視“寫”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在寫這個環(huán)節(jié)下足了功夫。在筆觸上,漢字書寫得益于毛筆的柔軟之利,有粗細映帶飛白變化之趣;字母文字的書寫,筆觸寬窄統(tǒng)一,恒久未變。在運動方向上,漢字書寫既有水平運動,更重垂直運動,故書寫主體操作的趣味性明顯大于只有水平運動的字母文字書寫。在字形上,得益于不同形制的書寫工具,漢字書寫之筆或枕或懸,或提或放,漢字可大可小,極盡個性表現特征,既有發(fā)雕米刻、蠅頭小楷之細微者,精致婉秀,更有斗筆榜書、木刻石鑿及摹天石壁巨制,豪情萬丈。
趣味性在文字書寫從實用向藝術的邁進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寫字既是啟智之初,更是為人之始。從濡墨習字到書法,這種看似簡單平凡、波瀾不驚的寫字教育方式卻蘊含了豐富的教育價值及育人智慧。在古代,漢字書法被納入學校必修的“六藝”之列,“茍不工書,雖有孔、墨之才,曾、史之德,不能階清顯,況敢問卿相”可說是人書俱貴。這種極簡的,從生活實踐中衍生而來,以筆為主要工具,以漢字結構為造型基礎,以線條為形式來表現各種復雜思想情感的藝術形式,具有非常濃郁的文化審美意境和生活情趣。古往今來,從帝王到庶民,不知有多少人醉心于書法、癡迷于書法,書法成了文明的符號、修養(yǎng)的象征,成為中華民族不可割舍的文化情結。
今天,我們談論漢字趣味教學的問題,表面上看僅僅是簡單的寫字教育,實質上,它卻是我們捍衛(wèi)漢字尊嚴、保護文化遺傳密碼、維護及傳承民族文化特色和精神信仰的奠基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