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雅紅
摘要:本文在知青檔案、地方志等歷史材料的發(fā)掘下,嘗試還原鄭義的插隊生活,溝通地方史、知青史與文學史。在非常年代,日常生活有超越凡俗的社會意義。從勞動、讀書、交游、農(nóng)村調(diào)研,可看出個人與時代的互動,拓展社會史視野。鄭義在農(nóng)村走上文學道路,其閱讀和思考成為日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資源。作為重要的歷史時段,大坪插隊生活為解讀其作品提供參照,也呈現(xiàn)出1970年代“青年思想村落”的生活樣態(tài)。
關鍵詞:鄭義;知青;插隊;青年思想村落
1966年5月,在一墻之隔的圓明園,清華附中學生成立“紅衛(wèi)兵”。初期在校內(nèi)批判校長、老師,繼而演變?yōu)橄砣本┑募t衛(wèi)兵運動。1968年12月22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這場聲勢浩大、曠日持久的社會大遷移開啟。當晚,清華附中校園廣播中傳來毛澤東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贝稳眨@內(nèi)張貼上山下鄉(xiāng)的通知,征召學生到山西、陜西、內(nèi)蒙古等地插隊。通知剛一貼出,不到半日,兩百個名額就全部報滿,不到年齡或身體有殘疾的學生紛紛寫血書表決心①。自“文革”開始后,大專院校已停止招生,不少“老三屆”高中生面臨升學無望、招工無門的困局。因此,當下鄉(xiāng)通知發(fā)出后,他們主動報名插隊,鄭義即為其中之一。各部門熱烈動員,三日內(nèi),閃電般地完成了從報名到動身的準備工作。鐵道部特設知青專列,日均發(fā)出三趟知青列車,將知識青年運送到四面八方的農(nóng)村大地②。及至12月25日,北京全市已有三千名初高中畢業(yè)生前往山西插隊落戶,加上已經(jīng)進行動身準備的,已達三萬五千人③。
一? 勞動
在開往太行山的列車上,情緒高昂的知青就討論起了分組,三十人為一小組,報給工作人員,然后隨機分配。得知安排到平川公社,鄭義和同伴主動放棄便利的條件,自愿要求到最艱苦的山區(qū)?!吧仙较锣l(xiāng)”初期,知青在選擇插隊地點和同伴上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與“志同道合”的伙伴一道插隊。在實際運作中,往往演變?yōu)榕蓜e和立場的劃分,相同陣營的知青結伴下鄉(xiāng)。當年,太谷縣接收北京知青三百三十九人,分配在十一個公社④。其中,鄭義小組被分配到窯子頭公社,下設大坪、大河、槐樹底三個小隊。這三十一名知青大部分來自清華附中,屬于原“井岡山”派。曾為老兵派的少數(shù)知青則集中在太谷縣的另一個村莊,兩派知青幾乎互不來往,恪守著“二十年后再決高下”的約定。
沿著顛簸的山路,拖拉機載著他們到達落戶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卻令人震驚:“站在白雪皚皚的烏馬河畔,使勁往后仰起脖頸,才能看見拖拉機手指點的村莊;在白茫茫的太行山一座山峰半腰里,緊貼山根有一排被風雪掃蕩著的土房和窯洞,幾個穿著黑色衣褲的鄉(xiāng)民站在山腰和我們遙遙相望?!雹葸@就是大坪村——他們即將勞動和生活的地方。作為全縣托底的貧困村,大坪僅有九戶人家和二百畝土地,每年的生產(chǎn)隊總收入還不到五千元⑥。山村沒有通電,村民依山掏窯穴居,仍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1969年元旦過后,鄭義、甘鐵生、車宏生、陳淮子、劉新年、劉秋榮、劉景芬、謝孚珊、李敏九名知青就正式登記入戶⑦,生產(chǎn)隊長老石將他們安置在老鄉(xiāng)家中分散居住。依照縣安置辦的文件,凡來太谷的京、津二市集體插隊知青每人有210元安置費,其中建房費120元,用具(包括工具、灶具)25元,生活補助60元,醫(yī)藥費8元,副業(yè)投資2元⑧。經(jīng)費用于知青建房和日常生活,但必須由大隊掌握開支,不準撥發(fā)給個人。知青每月有國家供應的原糧44斤,直至新糧收獲后(即下年九月三十日),再由生產(chǎn)隊進行分配。參照1970年太谷縣社員收益72元/月,210元已不是小數(shù)目,相當于社員一個季度的收入⑨。
大坪村位于縣城南部山區(qū),山高地少。因此,知青的勞動任務繁重,春天鋤小轂兒,秋天擔莊稼,冬天則放土填溝造“大寨田”。在崎嶇的山路上,車馬難以通行,知青只有擔負起人工勞力,憑借“一根扁擔兩只筐,負重攀高下低”⑩。從城市到農(nóng)村,許多知青難以適應如此高強度的勞動,因此,在以勞動力為首要標準的農(nóng)村,他們的表現(xiàn)并不理想。當然,鄭義是個例外。在清華附中,鄭義就是鉛球和百米短跑的雙項冠軍,被同學戲稱為“鄭塊兒”。在同伴甘鐵生看來:“鄭光召體魄強健異常,能在擔莊稼時把扁擔折斷,我們其他八位男女,都是比較單薄的,自然,這就使我們在崇尚力量的農(nóng)村難以在勞動中有過人的表現(xiàn)。”11當同伴一天掙十個工分時,鄭義可以掙到十一點五分,是最高的“標兵”工分。當時分紅十工分合七角錢,多掙一分等于每天多得七分錢。但即便如此,勞累一年,分紅也只有五、六十斤麥子,其余全是粗糧,冬春兩季更是除了胡蘿卜和土豆什么也沒有。山西以面食為主,當老鄉(xiāng)端來的幾根咸胡蘿卜吃完,他們便每人在碗里放一大顆海鹽調(diào)味,日子過得極為艱辛12。幸運的是,鄭義在村中學習了木匠手藝,可以給人打家具補貼生活。后來,這項技能成為他流浪四方的生活保障,以及畢生無法舍棄的精神依托。
因為多拿工分,鄭義干活從不惜力。一次從后山溝里抬木頭,二三里路他一口氣擔回來,傷著了元氣,只好歇了幾天工。除此之外,從春到冬都按時上工,而且慣于赤腳勞動。若在江南水鄉(xiāng),泥土濕潤,赤腳更方便勞動。但在太行山區(qū),粗糲的石子和荊棘布滿山路,赤腳無異于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肉體折磨。他不以為苦,甚至自比為“大仙風度”——“下地勞動,上山放羊,皆赤足大仙風度,甚至到遠山去擔柴,亦赤足行走于峻峭山路。”13赤腳是類似斯多葛苦行主義的行為方式,目的是以身體訓育實現(xiàn)美德重塑,從而對生活中的痛苦和失望保持平和鎮(zhèn)定??上攵嵙x試圖以苦行磨練心性,在勞動中獲得生命的實感,以抵消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挫敗。1970年代,大量城市人口涌入農(nóng)村。無論知青下鄉(xiāng)插隊,還是知識分子下放干校,都是以勞動改造身心。因此,“勞動”成為關涉一代人情感記憶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仿佛全部生活只是從這一瞬間才真正開始”14,鄭義將勞動視為重獲尊嚴和意義的方式,讓他從壓抑的內(nèi)心世界進入自由的天地。在這個意義上,鄭義插隊與其說是激進的“革命”行為,不如說是另一種“逃避”,遁逃到土地的母體中,修復身心的傷痕。因此,相比甘鐵生“苦中作樂”式回憶,鄭義幻化為寡言的沉思者,很少提及私人情感和日常生活。“文革”初期,清華附中曾發(fā)生激烈的紅衛(wèi)兵武斗,學生間關系緊張。因家庭出身,鄭義從校園風云人物淪為“黑五類”子弟,在紅衛(wèi)兵同學的煽動下遭到圍毆,母親也被趕回四川老家。巨大的落差對鄭義的性格產(chǎn)生很大影響,他在沉默壓抑中度日,直到兩年后隨“大潮”下鄉(xiāng)插隊。在太谷縣檔案館保存的北京知青材料中,我們可以窺見當時的情況。在鄭義的插隊登記表上,家庭情況一欄寫道:“其父鄭壁(璧)成參加過青年黨,解放前任民生輪船公司經(jīng)理,解放后逮捕2次,后管制一年。其父母均為大地主、資本家。其舅父陳耀倫,大地主起義軍官,原偽24軍少將副官,后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15這份材料大體客觀。鄭義的父親鄭璧成是民族資本家,曾任民生輪船公司經(jīng)理后因“楊森衣箱案”入獄16,出獄后遁入空門在北京佛教協(xié)會任文史館員,1958年在家中煤氣中毒去世。他的母親陳蘊玉出身寒微,曾任小學教師,在丈夫常年離家的情況下獨自將子女撫養(yǎng)長大??上攵嵙x插隊與家庭極為相關。同批知青大體如此,僅有車宏生一人來自中農(nóng)家庭。
二? 讀書與交游
第二年,七間知青土房蓋好,他們便自行起灶過起了集體生活。五男四女搭伙過日子,反倒有了更多交流的機會。與其他知青點相比,大坪村知青年齡相仿,知識結構相近。他們都來自清華附中,除劉新年的年齡稍小以外,其余都是二十來歲的“老三屆”高中生。在北京市重點中學中,清華附中素以先進的教育理念見長,尤其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和自學能力。學校每年舉行隆重的藝術節(jié)和運動會,邀請清華大學專業(yè)教師指導。1965年更是大膽實行教改,學生上午上課,下午自習,自由發(fā)展興趣愛好。在精英教育模式培養(yǎng)下,九名知青視野比較開闊,綜合素質(zhì)高。每天勞動結束后,他們會坐在烏馬河畔“一起讀詩唱歌,天黑下來,在土窯洞里點上墨水瓶做的煤油壺壺讀禁書?!?7知青下鄉(xiāng)時行李簡陋,每人只有一個鋪蓋卷,一個彩線網(wǎng)兜裝著的臉盆,和一口噴涂了毛主席語錄和葵花圖案的赭石色木箱,攜帶的書籍很少。帶來的書讀完后,鄭義和甘鐵生就騎車走七十里的山路到縣圖書館借書。在那里,大量“禁書”被封存在庫房中,無人看管。館長見是北京知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他們就用大麻袋將書籍捆在自行車后架上馱上山。書籍運回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徹夜讀書,“每天下了工,吃了飯,已經(jīng)是精疲力盡。又沒有電、連煤油等都沒有。最初的日子里,我們只有墨水瓶、藥瓶自制的‘小煤油壺壺,豆大的燈焰下,擠不了三四個人,于是只有輪流看。第一撥兒從晚飯看到十一、二點;第二撥兒從十一、二點看到三、四點;再叫醒第三撥接著看到天明。特別是當外村傳來好書,限定兩三天還,大家想自己做點筆記,唯一的辦法就是換班看,通宵達旦?!?8? 鄭義曾在自傳中列出一份插隊時的書單19:《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傳》《資本論》《一八八四年手稿》《列寧選集》《辯證理性批評》等,此外涉獵政治經(jīng)濟學和文學名著,如《在路上》《向上爬》《麥田里的守望者》《帶星星的火車票》??梢钥闯觯嵙x讀書有鮮明的特點,以馬列著作為主,其次涉獵哲學和文學書籍20。
讀馬列不僅是清華附中培養(yǎng)的習慣,也是“七十年代”的政治時尚。自從“文革”開始,新華書店和圖書館遭到輪番洗劫,幾乎無書可尋。1970年,在九屆二中全會閉幕式上毛澤東提出領導干部和群眾應學習馬列主義理論。11月6日,中央正式下達通知建議各單位組織閱讀六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書和五本毛澤東的書。于是,全國進入爭讀馬列的時代,各級公社組織插隊干部和知識青年集中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一時間,讀馬列成為符合時代標準的政治時尚,當然不少知青以讀馬列的名義探究中國社會主義政治,思考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宏大問題,大坪村知青可算作一個案例。他們組成讀書小組,有計劃地讀書,從馬列教科書延伸到馬列經(jīng)典著作?!拔母铩毖芯繉<矣〖t標在細密研究后指出:他們“讀書的一條路徑是從馬列主義教科書到馬列主義經(jīng)典原著,然后上溯到德國古典哲學。另一條路徑是在讀了馬克思主義原著之后,閱讀各種流派的馬克思主義,主要是歐洲馬克思主義流派的著作?!?1可以推測,他們想要在馬列主義導師的原著中找到對社會政治矛盾的更深刻解釋,為三年前發(fā)生在身邊的紅衛(wèi)兵運動找尋答案。通過閱讀和思考,“我們痛心地發(fā)現(xiàn),文化大革命帶來的結局并不是原先允諾給我們的那個更為美好的社會?!?2中國向何處去?青年的未來在何處?這些思考成為鄭義寫作《楓》的緣起,同時也造成他寫作的“弱點”:“我的全部習作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思想大于形象?!?3
“老三屆”高中生有著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1949年前后出生,從小長在紅旗下,接受十七年教育,因而有著濃厚的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信仰?!拔母铩背跗诮?jīng)歷紅衛(wèi)兵運動,目睹極端的革命狂熱。1968年響應號召報名下鄉(xiāng),雖受現(xiàn)實處境的影響,但內(nèi)心對革命仍充滿激情,插隊也蘊含改造社會的成分?!?968年之后的兩三年里,在幾位從北京清華附中到山西省太谷縣大坪村插隊的知識青年的讀書生活是一個典型案例。這些青年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堅持讀書、調(diào)查、討論,在遠離都市、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貧瘠山村,開辟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精神飛地”24,錢理群將大坪村知青點定義為“民間思想村落”。在這個海拔一千多米的小山村里,交通和信息閉塞,“能看見當天的報紙得一星期之后”。因此,知青免受許多思想學習的“干擾”,在精神和行動上享有一定自由?!拔覀儫崆榈匮堃焉⒉既珖鞯氐耐瑢W來小住,聚會。我們知青點實行的是‘共產(chǎn)主義,朋友們可以在我們村自由自在地吃、住、玩、討論……入夜,點上兩盞煤油燈,把所有的床板拼在一起便是大通鋪,再多的朋友都可以促膝而坐,作長夜談。我們大坪沒有平庸,沒有媚俗,沒有消沉的生活。每一位到大坪來做客的朋友,都會體會到溝通我們和他們心靈的,是不滅的理想之光!”25鄭義的回憶雖有美化的成分,但也反映出他們讀書、思考的嚴肅和超功利。比如,在東北農(nóng)墾軍團插隊的許成鋼就專程來大坪投奔好友,交流思想。還有北京著名的才女史保嘉,她也曾在困頓時投奔鄭義。因為情感變故和插隊的精神痛苦,她對人生喪失希望,在輾轉(zhuǎn)流徙中來到大坪。1970年回京后,史保嘉寫下《滿江紅·答友人》一詩:“別來一載。晉中會,又值年殘。喜重讀,華章秀藻,韻簡毫寒。”其中,“晉中會”就指與大坪知青的交往經(jīng)歷。
在知青串聯(lián)中,同學圈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插隊后期,鄭義、甘鐵生、陳淮子常結伴到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白洋淀。在知青眼中,白洋淀是神奇的地方。那里離北京近,交通和信息都非常方便。當“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襲來,許多有背景的知青自發(fā)選擇到白洋淀插隊。他們大多數(shù)出生高級干部或知識分子家庭,有條件接觸到“黃皮書”和“灰皮書”,了解內(nèi)部消息。所以,白洋淀思想氛圍活躍,吸引了許多外地知青慕名前來。在白洋淀知青中,最年長也最有威信的是宋海泉。他綽號老羊,與鄭義是同班同學。在階級對立嚴重的清華附中高631班,兩人因平民子弟出身而關系甚好。宋海泉常接待鄭義一行人來訪,切磋交流。在白洋淀文化圈子中,鄭義接觸到更多文學資源,綜合了抽象化的理論思維。在駐留大坪的日子里,鄭義和甘鐵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雖沒有留下完整的詩歌作品,但小說創(chuàng)作成功。甘鐵生寫了中篇小說《第四次慰問》,反映知青的精神頹喪和幻滅。鄭義寫出《閃閃的紅星》26,依據(jù)插隊期間流浪東北的經(jīng)驗創(chuàng)作,講述一對老干部的女兒回北京看望平反的右派父親,卻于嚴寒中凍死的悲劇故事。這些作品一度在山西知青圈中流傳,帶動周邊知青的文學創(chuàng)作。
三? 農(nóng)村與現(xiàn)實
從北京到山西,從城市進入農(nóng)村,青年經(jīng)歷了從紅衛(wèi)兵到知青的身份轉(zhuǎn)變。除“二十年后再決高下”的抱負外,他們也想就中國最廣大的農(nóng)村進行實地調(diào)研。在校期間,清華附中設有勞動課,學生每年集中勞動二周,分散勞動二周。學校建立農(nóng)業(yè)勞動基地,每年九月、十月份高中各年級輪流下去參加“三秋”勞動,進行社會調(diào)查。通過學習《<農(nóng)村調(diào)查>的序言》,清華附中學生對農(nóng)村調(diào)查有較為深刻的認知。鄭義自述:他們剛到農(nóng)村的第一件事便是從村西頭到東頭訪貧問苦,挨家挨戶贈送毛主席像章和著作。勞動之外設計油印出《農(nóng)村社會情況調(diào)查表》,從經(jīng)濟到政治到文化,從歷史到現(xiàn)狀,從耕作制度、分配方式到階級關系、宗族矛盾,從自留地、菜地、自留樹、集市貿(mào)易到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全方位了解真實的農(nóng)村27。太行山區(qū)地勢高拔,交通不便,村民常常開門就見山,抬腿就上坡。在封閉和半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中,村民歷代以耕為本,勤奮勞作卻仍生存艱難,《太谷縣志》記載“土瘠民貧,且民多而田少,竭豐年之谷,不足供兩月。”28一方水土中孕育出特有的風俗文化,太行山農(nóng)民安土重遷,有著強烈的宿命感和天命觀。由于經(jīng)濟落后,適婚男女比例失調(diào)?!澳葑优藗?nèi)缒巧剿蚱酱魇?,永不回頭了?!?9留下許多男青年在欲望的饑渴中苦熬,性與道德常構成沖突激烈。在鄰近的山村,鄙陋的婚俗仍然延續(xù),以近乎低劣的方式保證村落的繁衍和承傳。比如“拉邊套”、“豆腐換親”等婚俗,畸形的婚姻家庭關系是苦難生活中百姓不得已而采取的方式。解放后,新的社會力量進入農(nóng)村,打破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倫理,形成新的社會秩序。公社隊長晉升為新的管理階層,取代鄉(xiāng)紳調(diào)節(jié)地方關系,由此生產(chǎn)隊長、地主、農(nóng)民形成頗為奇特的權力結構。鄭義發(fā)現(xiàn),副大隊長、大隊副支書老穆是個“理論脫離實際的”人,“開批斗會時,他樣子挺兇,一張小瘦臉上只剩下雙充滿階級仇恨的大眼睛了,以至于我都擔心他太激動了會動手打人??捎型瑢W去問他‘為什么有些貧下中農(nóng),特別是婦女們總跟‘老地主一家有往來,劃不清界線時,他都總顯得很為難,說:‘嗨,婆姨們的事……說起抽象的階級斗爭來,老穆頭頭是道,文件、政策、語錄、社論過目不忘,用起來還恰到好處,從不鬧笑話?!?0在政治工作和人情事理上,副隊長老穆顯然自有一套應對辦法,在政治和民間游刃有余。在甘鐵生的記錄中,隊長老石雖然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卻有他的痛苦和無奈。老家的村書記打他媳婦的主意,“只要他一帶隊下地,書記就摸到他家朝他老婆動手動腳”31,老石去公社告狀無果,只好背井離鄉(xiāng)。他請甘鐵生幫忙寫狀子,想告到縣上把這個書記的官罷了。鄉(xiāng)村秘而不宣的情事著實不少,幾年插隊下來,知青多少都見證了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與無奈。
可能因為大坪村山高路遠,所以思想學習和“斗爭會”并不頻繁。當時縣里規(guī)定各知青點應加強路線教育,每周應安排一個下午、三個晚上的學習時間,同時組織民兵訓練和文體活動32,但是在大坪知青回憶中鮮有記錄。同期,北島則每日經(jīng)歷“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從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組為單位?!?3可以推測,也許學習形式過于簡單,以至于沒有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太行山,農(nóng)民艱難地在土地上刨食,默默地消化命運的苦難和不幸,人與自然的對立將生命置于極端環(huán)境中,農(nóng)民著實辛苦。從最初的俯視到理解和同情,知青逐漸適應鄉(xiāng)村,并與村民建立了友好的關系。村中老伯見鄭義赤腳勞動心疼地怕他扎傷,幾次勸說無果后每天清晨用掃帚把村街掃干凈,這令鄭義尤為感動。甘鐵生則常常從村民那里得來母雞改善生活,給他們錢卻不要,說“這雞兒又不下蛋,留著也是廢物。拿去吃了吧!”34知青們也盡力回饋,教孩子們讀書寫字,講衛(wèi)生過“現(xiàn)代生活”。1970年,根據(jù)“小學不出村,初中不出隊,高中不出社”的口號,幾乎每個村都開辦小學,并且附設初中成為“戴帽學校”35。大坪村成立小學后,知青擔任了民辦教師36。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期間,大坪沒有發(fā)生傷害知青的事件,也沒有知青意外死亡,政治斗爭和思想學習相對和緩。因此知青雖有勞動的辛苦,精神世界是豐富的。“從眩目的理想主義的云空降落到冷硬的現(xiàn)實的地面”37,他們有機會將抽象思考落實到勞動實踐,獲得真實的底層經(jīng)驗。1980年代初,鄭義從“傷痕文學”轉(zhuǎn)向“尋根文學”,以大坪為故鄉(xiāng)進行創(chuàng)作,“寫他們一代人為了土地和自由的英勇戰(zhàn)斗,寫他們的艱辛勞作,寫他們被扭曲的愛情?!?8在《遠村》和《老井》中,我們可以看出大坪村人事的影子。
1972年,在經(jīng)歷漫長的歷史時段后,中國社會終于有了一個喘息。國家政策發(fā)生變動,知青政策也開始放寬,允許通過“兩招一征”回城(招工、招生、征兵)。早已等待時機的知青抓緊機會返回城市,據(jù)太谷縣《北京青年現(xiàn)有人數(shù)統(tǒng)計表》顯示,1974年大坪村的北京知青只剩下鄭義和甘鐵生兩人。同來的知青有的經(jīng)推薦進入工農(nóng)兵大學,有的招工去工廠,還有的回老家,大坪村知青點漸漸作鳥獸散39。1974年春,鄭義招工到呂梁煤礦廠,離開了大坪。有“臺灣背景”的甘鐵生40則欲招工而不能,幾經(jīng)波折后通過病退回城。至此,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大坪村“青年思想村落”走向終結,插隊生活則轉(zhuǎn)化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資源。1988年,鄭義在自傳《永恒的流浪》中寫道:“土地是什么?具體說來是故鄉(xiāng),是祖國。抽象說便是童年、青春、愛與死亡,便是生命。是人類返樸歸真的永恒的夢想。那末,土地便是藝術、詩、文學?!?1 在人與地的互動中,鄭義找尋到了文學的來路。
注釋:
①1213182941鄭義:《永恒的流浪》,《作家》1988年第5期。
②劉小萌:《中國知青史·大潮》,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頁。
③《北京日報》,1968年12月27日。
④太谷縣黨史縣志辦公室編:《中國共產(chǎn)黨山西省太谷縣歷史紀(1949.8—2007.12)》,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頁。
⑤113134甘鐵生:《插隊:孕育輝煌》,《歲月》,敦煌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320、322、323頁。
⑥⑩甘鐵生:《浮光掠影游絲錄》,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47、30頁。
⑦15太谷縣革委會安置辦:《窯子頭公社北京集體插隊青年花名表》,太谷縣檔案館,全宗號:5,目錄號:11,案卷號:3。
⑧太谷縣革委會:《關于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工作中幾項具體政策的規(guī)定》,太谷縣檔案館,全宗號:5,目錄號:11,案卷號:14。
⑨郭齊文:《太谷縣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頁。
14192730鄭義:《歷史的一部分》,萬象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69、178、176、199頁。
16楊森是川軍第二軍軍長,1949年劉鄧大軍解放重慶時楊森倉皇出逃。盧作孚授意鄭璧成為其保管財物,藏于民生輪船公司防空洞中,鄭因此而入獄。
17鄭義:《懷念甘鐵生》,《縱覽中國》2018年7月19日。
20當時市面上以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為主,知青點也會下發(fā)此類書籍供知青學習。史鐵生在《插隊的故事》中也提及他當時攜帶的書箱中大部分是馬列經(jīng)典,只有部分文學和哲學名著。
2125印紅標:《“文革”時期的“青年思想村落”:見證思想解放之路》,《中國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
2237鄭義:《大地和海洋,感謝你!》,《中國青年》1980年第7期。
23鄭義:《向往自由——代跋》,《遠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83頁。
24錢理群:《1970年代民間思想村落研究》,《生活在后美國時代——社會思想論壇》,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頁。
26《閃閃的紅星》又名《凝結的微笑》,后發(fā)表于《花城》1979年第3期。
2835太谷縣志編纂委員會:《太谷縣志》,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49、1527頁。
32中共太谷縣委:《關于安排好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冬季生活的通知》,太谷縣檔案館,全宗號:5,目錄號:11,案卷號:37。
33北島:《斷章》,載《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3頁。
36關于知青擔任民辦教師一事,系筆者于2019年10月23日采訪大坪村民李萬根得知。
38鄭義:《太行牧歌——代跋》,《老井》,中原農(nóng)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2頁。
39截至1973年8月15日,太谷縣接收的352名北京知青中招工154人,參軍17人,升學17人,遷往他處79人,犯罪被捕1人,死亡4人,剩余知青80人。太谷縣知青辦:《太谷縣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變動情況統(tǒng)計表》,太谷縣檔案館,全宗號:5,目錄號:11,案卷號:36。
40甘鐵生父親是臺灣人,曾在軍閥齊燮元的部隊里擔任日文翻譯官??箲?zhàn)期間,齊燮元的部隊投靠了親日的汪精衛(wèi)南京政府,因此甘父被定為“漢奸”,“文革”中甘鐵生成為“黑五類”子弟。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