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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搖晃著前進(jìn)

2020-06-29 07:26唐風(fēng)
百花園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糖豆羅曼口哨

唐風(fēng)

丟下飯碗,孩舅便去村街站著,我的外婆說(shuō)他在家里能把尾巴憋折。我貓咪般地圍著孩舅轉(zhuǎn)來(lái)轉(zhuǎn)去,故意喊著“孩——”,拖著長(zhǎng)長(zhǎng)的尾音,那個(gè)“舅”字遲遲不肯出口。孩舅眼睛瞪得溜圓:“叫我什么?”

我笑嘻嘻地把“舅”字喊出口。

孩舅樂了,弓身拍我的小腦袋:“叫舅舅的,怎能光叫一個(gè)‘孩字呢?”隨即,孩舅掏出五分錢硬幣,大大咧咧地說(shuō):“買糖豆兒去吧!”又囑咐:“慢點(diǎn)兒跑,別摔倒!”

我買糖豆兒回來(lái),孩舅歪著頭,很稀罕地說(shuō):“讓老舅吃一粒,我的錢買的?。 ?/p>

我把糖豆兒遞到孩舅嘴邊,孩舅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舌尖舔著蠟黃的牙齒:“不吃不吃,大人怎能吃小孩的玩意兒呢!”

孩舅抿著嘴唇甜甜地望著我,鼻涕在寒風(fēng)里不自覺地流了出來(lái)。他用手指擰下來(lái),兩手掌合在一起,搓搓,然后,兩手兄弟般地相互著插進(jìn)袖管里。日子久了,孩舅的袖筒黑油油的,像刷了一層漆。

孩舅沒見過火車僅見過驢車,卻對(duì)北京、上海的事情特別清楚。孩舅沒有女人,談起女人卻滔滔不絕。外婆說(shuō):“真想用針把他的嘴縫住!”

孩舅每天都說(shuō)歌星、影星的事情,說(shuō)自己修理地球便是球星了。

我的父親在鎮(zhèn)上工作,家里責(zé)任田全靠孩舅和外公幫忙耕種。在外公身邊,孩舅像一頭聽話的小毛驢兒。外公有個(gè)特點(diǎn),做著活兒愛唱豫劇。外公沙沙的嗓音唱著老生的唱腔,孩舅便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伴奏。孩舅忙著做活兒,顧不得抬頭望外公一眼,口哨卻知道在哪里捏彎趕調(diào)。廚房里,母親做著小雞燉蘑菇,香氣濃濃。孩舅停下口哨,說(shuō):“靠近廚房真比靠近廁所強(qiáng)?。 ?/p>

外公道著戲里的念白:“吾兒切莫笑談!”接著,二人笙歌又起。大概是肉香太誘人了,孩舅的口哨吹跑了調(diào)。外公笑了:“你往哪兒吹???”

孩舅調(diào)皮地說(shuō):“我往雞肉上吹呢!”

樹影兒正了,外公、孩舅停下來(lái)吃飯。

母親用海青碗給孩舅盛滿米飯,米飯上面是金黃色的雞肉。孩舅甜甜地叫著姐姐,說(shuō):“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咋行呢?人是鐵,飯是鋼!”外公呵斥:“吃飯,別凈窮話!”孩舅望著母親說(shuō):“我說(shuō)得對(duì)嗎,姐?”

母親把一只雞腿送進(jìn)孩舅的海青碗里,孩舅放下重重的飯碗,捂住眼睛呆坐著,稍后,拽住母親的手,嗚嗚咽咽地說(shuō):“真真假,假假真,還是俺姐跟我親!”

后來(lái),我到省城讀書,畢業(yè)后娶妻生子,很少見到孩舅了。元旦,我偕妻子羅曼回家探親,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孩舅。孩舅年輕時(shí)的模樣已不復(fù)存在,粗硬花白的頭發(fā)雜草般堆積在頭頂,口內(nèi)少了一顆門牙。見到我們,孩舅有些拘謹(jǐn),居然稱呼羅曼“官太太”。我?guī)状渭m正,孩舅畢恭畢敬地傻笑。

我們跟著孩舅回到家里,他手足無(wú)措,不知該怎樣招待我們。孩舅說(shuō)自己曾找了個(gè)四川女人,錢花光了,人跑了,雞飛蛋打;眼下,家里的玉米賣過了,僅有些紅薯,小麥已不是很多。孩舅架起爐火為我們烤紅薯,爐火騰騰,屋內(nèi)溫馨起來(lái)。孩舅說(shuō),他這一生凈在土坷垃縫里鉆,很想看看鐵路上跑的火車。孩舅認(rèn)真地問我:“火車真的沒有輪胎嗎?”

我有些心酸,低頭不語(yǔ)。羅曼勸孩舅到省城走一趟。孩舅沉思許久,說(shuō):“見不見火車,地球都照樣轉(zhuǎn),不想破費(fèi)那錢!”

我們帶著孩舅來(lái)到省城,下了公共汽車直奔火車站。一列火車喘著粗氣呼嘯而來(lái),孩舅驚叫:“這是啥家伙?比家里的黑驢跑得還快!”我告訴孩舅:“這就是您想見的火車?!焙⒕嗣竽X勺,不自然地笑了:“真是騎著驢找驢了!”

回到家里,已是掌燈時(shí)分。晚飯后,我把孩舅安排在帶洗浴間的臥室里,羅曼恭敬地把睡衣和香皂放在托盤里端過來(lái)。孩舅驚奇地問:“這是做啥?”

羅曼告訴孩舅:“睡衣是晚間睡覺時(shí)穿的?!焙⒕苏f(shuō):“我睡覺從不脫衣服,還再穿上這個(gè)?”

我和羅曼笑了。孩舅指著香皂說(shuō):“這東西白得像雪團(tuán),看著就讓人稀罕!”

天亮,我便去上班了。晚上回來(lái),羅曼悄聲告訴我,大概孩舅身上的灰塵太多,那塊香皂他居然用完了。夜晚,我和羅曼又端著一塊香皂過來(lái)和孩舅聊天。一看到香皂,孩舅連連擺手:“這糕點(diǎn)就免了吧。俺鄉(xiāng)下人沒有那福氣,確實(shí)吃不服??!鬧肚子,一直和廁所打交道!”

羅曼大吃一驚:“您吃了?”

孩舅認(rèn)真地說(shuō):“再難吃也得吃啊,你們孝順,我不能負(fù)你們的心意??!”

羅曼使勁地捂住嘴笑,我眼睛澀澀的,真想抱住孩舅哭一場(chǎng)。我說(shuō):“那是洗浴用的,可不是糕點(diǎn)?。 ?/p>

孩舅頓悟,呵呵地笑了:“這一回,你們讓老舅洗了個(gè)透徹,連腸胃都洗了!”

我怎么也不舍得離開我的孩舅了,堅(jiān)持要與孩舅一起睡。孩舅連連擺手:“不行?。∥宜X打呼嚕,出氣回氣來(lái)回呼嚕,像牛車,去時(shí)送糞,回來(lái)拉糧,一點(diǎn)兒都不虧載……”

十天后,孩舅要回家了,我堅(jiān)持陪護(hù)孩舅回家。孩舅十分自信:“狗記千,貓記萬(wàn),小雞還記二里半呢。我這么大人,丟不了!”

公共汽車?yán)?,孩舅像城里人一樣晃著手?/p>

孩舅離去半月后,我收到母親的唁電:“前天,你孩舅突發(fā)心肌梗死,猝死。已入葬。家中安好,勿念!”

我佇立窗前,深吸著冬日干燥而清冷的空氣,反復(fù)品味著電文,“孩舅猝死”,家中怎能是安好呢?我甚至無(wú)端地怨恨起電文的撰稿人了。

冬云像薄薄的棉絮鋪滿天空,我的思緒在寒冷里抖動(dòng)。我的孩舅不是一條龍,是一條蟲,是小小村落里一條可憐的蟲。誰(shuí)會(huì)把以見到火車作為奢望的孩舅——這位修理地球的球星的生死當(dāng)作一回事兒呢?

臨近春節(jié),鞭炮噼噼啪啪地炸響了,街巷微微地顫抖著。

日子,搖晃著前進(jìn)……

[責(zé)任編輯 吳萬(wàn)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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