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陽
一九九七年夏天,正值小學四年級暑假,那年我剛滿十歲,我的好朋友兼小學同學馬如龍亦與我同歲。那年暑假,中國發(fā)生了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闊別多年的香港終于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至于香港距離我們鎮(zhèn)子有多少里路?要翻越多少座山?跨越多少條河?這是在我長大之后才知道的事情。毫不夸張地說,在當時,找遍我們整個鎮(zhèn)子也找不出一個去過香港的人。也是在這年暑假,我們鎮(zhèn)子上同樣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段時間,女人們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好似大年初一起早拜年,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大喜事。馬如龍對我說,你聽說了嗎?今年夏天咱們鎮(zhèn)上的女人要一起坐火車去南方做生意,火車票都統(tǒng)一買好了!我聽我媽跟我爸商量她也要去,你媽去不去?就像去年秋天她們一起去新疆摘棉花,前年春天一起去福建采茶葉,她們總是一起去又一起回,乘同一列火車,又帶回許多錢。
當時,我們鎮(zhèn)子下面的煤幾乎都被掏空了,整個鎮(zhèn)子滿目瘡痍,仿佛身處在即將轟然倒塌的懸崖邊緣,搖搖欲墜,隨時會土崩瓦解一般。后來,鎮(zhèn)子上的許多小礦黑礦都被查封了。再后來,很多男人便沒了活計。因為我爸早些年在礦上打工腰被砸折,直不起身,像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C,行動多有不便,所以是第一批被趕回家中整日無所事事的人。雖說如此,或許是因為我爸天性熱情好客,又或許是遠在南方的媽媽隔些時日便會寄一筆錢來,雖說具體數(shù)目我不得而知,倘若以我家每日三教九流高朋滿座的熱鬧景象來看,那應當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用我爸與他那些不請自來狐朋狗友的醉言醉語來說,屁股一撅啥都不缺,床板一響黃金萬兩。那時我尚且年幼,很難理解我媽在南方做生意與我爸所說的那些詰屈聱牙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過那時我關心最多的不是我媽。坦白地說當年我嘴饞的狠,我想吃很多肉,我想喝很多飲料,我什么都想吃,可什么都很難吃到。衣服臟點兒啦舊點兒啦褲襠開線露屁股啦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關心,我最關心的是這個夏天每天都能喝到一罐冰鎮(zhèn)的可口可樂。
然而馬如龍就沒有這么幸運了。雖說他媽早已打點好行裝,拾掇妥當萬事俱備,可惜還沒來得及踏上南下的火車,馬如龍他爸突然死了。一段時間內,鎮(zhèn)子上的小道消息鋪天蓋地。聽我二妗子悄悄對我三表嬸說,馬如龍他爸近來伙同幾個宗族兄弟夜里常去一座已然炸毀封閉的黑礦偷煤,接連干了十幾夜橫發(fā)了一筆小財。按理說來,一伙人挖煤半生應當是經驗頗豐才對,不曾想最后還是出了事情。聽事后那些目睹過死者的人說,要數(shù)馬如龍的爸爸最為慘烈。具體是怎么個慘烈法兒,一怨我那天得到消息為時已晚,二怨我爸那輛破自行車騎得不能再快一點兒,所以沒有機會看到。當我躬身猛踩著腳蹬趕到礦上的時候,如同一場精彩電影閉幕,只留下意猶未盡的觀眾還在津津樂道地閑談著那場慘烈,以及我們這些仿佛錯過了一場精彩而懊惱不已的孩子。
馬如龍亦懊惱地說他爸死的太不挑時候,留下了他們孤兒寡母無人照料,導致他媽去南方做生意賺大錢的計劃全盤落空。
馬如龍這么說的時候,我正喝著一罐冰鎮(zhèn)可樂沾沾自喜,打了一個飽嗝響徹肺腑。此時我已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我媽南下做生意之后生活質量的巨大改善,現(xiàn)在我爸每天給我三塊錢買一罐冰鎮(zhèn)可樂就是最好的證明。如今回想起來,不禁令人感慨萬千,那還是在一九九七年,毫不夸張地說,那在當時,找遍我們整個鎮(zhèn)子也找不出十個喝過可口可樂的孩子,更何況是像我這樣每天一罐,這幾乎是微乎其微。現(xiàn)在回想起來,若以那年夏天我們父子倆的生活質量在鎮(zhèn)子上突飛猛進直線攀升到中等偏上的水平來看,大概可以估算出我媽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好,甚至收入頗豐。
或許我天性善良,又或許我繼承了我爸熱情好客的優(yōu)秀品德,所以每次我都會留下三分之一罐可樂送給馬如龍解饞。馬如龍干涸龜裂的嘴唇上泛起了白色的皮,流著眼淚說,我媽南下做生意賺大錢,我每天喝一罐冰鎮(zhèn)可樂的幸福憧憬,都被我爸葬送掉了。
就是這樣,那年暑假除了天氣更加炎熱柳條上知了叫得更加聲嘶力竭之外,和往年夏天沒什么兩樣子。布谷鳥依舊如約而至,從遙遠的南方趕來。當然,布谷鳥這樣的學名也是在我長大之后才知道的。那些年,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其實至今也仍是一頭霧水,就是這鳥的叫聲分明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可我姥姥偏說這鳥叫的是:婆婆殺我——婆婆殺我——所以我姥姥對我說這鳥的名字叫婆婆殺我。只要聽到這鳥在天上叫,我姥姥就又開始情緒激動地將我奶奶狠狠批判一番,言辭粗劣,難聽的很,傷情處,聲淚俱下。我壓根沒聽過任何人對我說起我奶奶究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以至于死后多年仍被我姥姥反復唾罵難以釋懷。我姥姥對我說這鳥叫婆婆殺我,這故事每年暑假我姥姥都會對我講無數(shù)遍,以至于我耳朵眼兒里早已磨起了繭子。
我姥姥說這鳥是我媽變的。我姥姥說很久很久之前我們鎮(zhèn)子上有這么一戶人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這家人婆婆心腸毒辣,兒子好吃懶做,兒媳勤勞善良。這兒媳春夏紡線織布秋冬去南方賣布換錢苦苦支撐著一家人的衣食。不想一年秋天,兒媳在南方販賣布匹,兒子被一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中,欲招做上門女婿。這婆婆愛慕虛榮貪圖富貴便想著如何結果了兒媳性命好與那大戶人家結親。轉眼隆冬時節(jié)雪花漫天,除夕這夜,兒媳懷揣著賣掉布匹換來的錢財趕回家中與丈夫團聚,桌上婆婆用計勸兒媳多飲了幾杯酒,趁兒媳酒醉昏睡之際,這心腸毒辣的婆婆操起兒媳裁布的剪刀直插心口刺死兒媳。兒媳死后來到閻羅殿,方知事情原委,傷心欲絕悲憤不已,閻王憐憫這兒媳便使其化作了一只小鳥。從此之后,天上就有了婆婆殺我——婆婆殺我——這小鳥無日無夜地哀嚎鳴叫……
我姥姥每每講到此處,往往泣不成聲老淚橫流。但我一直對這故事持以懷疑態(tài)度,簡直是漏洞百出。首先,哪里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會看中一個家徒四壁又好吃懶做的懶漢?我姥姥說這鳥是我媽變的,這更是無稽之談,因為自打我記事起,我姥姥家比我奶奶家更窮,我都六七歲了還記得我姥爺總是穿著他那件千瘡百孔的老頭汗衫接我上學下學,我坐自行車后架上一個個數(shù)過,單單是我姥爺后背,那汗衫上就足有大大小小一百個窟窿眼兒。因為這,我沒少被同學恥笑。所以,我爸和我媽的結合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誰也別想把我爸媽拆散!
知了吱吱大叫,我爸眉開眼笑。那個夏天,我家整日大排筵宴熱鬧非凡。我爸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礦友爭相與我爸推杯換盞,在眾人一浪高過一浪,一潮高過一潮的恭維話語中,很明顯,我爸在我們鎮(zhèn)子上的地位已經平步青云扶搖而上。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我也被眾人冠之以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美譽。在這飄飄然中,我更加堅信了我媽去南方做生意的正確性與重要性,同時也對馬如龍的失望與懊惱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同情。
所以,我愛我媽媽,我祝愿我媽的生意越做越好,生意興??!財源廣進!
可惜,生活不總是一帆風順事事如意。天真的我原以為整個暑假都將與冰鎮(zhèn)可樂永遠幸??鞓返厣钕氯ァ埧岬氖?,有一天中午,我們鎮(zhèn)子上來了一個南方女人。因為她猝不及防的到來,猶如晴天霹靂,我的美夢至此破碎了。
首先,她是那種典型的南方女人,不是說她有多漂亮,個子也算不上高挑,怎么說呢,也不是矮,是小巧,是小鳥依人。那時鎮(zhèn)子上的女人臉上好像總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煤灰,她擁有我們鎮(zhèn)子上的女人從未有過的白皙,包括我媽在內,鎮(zhèn)子上的所有女人與她相比都顯得那么相形見絀。她也沒有戴頭巾,自打我記事起,無論春夏秋冬我媽像鎮(zhèn)子上的所有女人一樣,頭上總是五顏六色裹著一塊頭巾,去新疆摘棉花也是,去福建采茶葉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是一輛拉滿煤的卡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因為煤變得越來越貧瘠,所以拉煤車也變得越來越稀落,只是車輪偶爾揚起的煤灰還在見證著我們鎮(zhèn)子的過去是何等繁華喧囂。她操著一口鎮(zhèn)子上所有人都很難聽懂的南方方言,走到每一個人面前懇請眾人辨認她手里的一張照片。
在我們能夠辨別出的只言片語中,我們大概能夠理解她要表達的意思是: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去年夏天來到我們鎮(zhèn)子上。他沒有帶冬天蓋的棉被。女人說她來到我們鎮(zhèn)子上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雖然是夏天,晚上還是涼得很厲害,是需要燒煤爐需要蓋棉被的。
時值夏日正午,鎮(zhèn)子上的所有女人好像都在一個晚上消失不見,趁著夜色趕去了南方。那輛拉滿煤的卡車呼嘯而過之后,整個鎮(zhèn)子又重新死氣沉沉。我爸與他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礦友已有了幾分醉意。還有一些目光呆滯茍延殘喘的老頭兒,偶爾咳出一口粘稠的痰,沉悶的聲響顫動著四周污濁的空氣,像是在以此證明他們沒有死,他們還活著。我與馬如龍騎著自行車在鎮(zhèn)子上四處搜尋我爸,像兩條嗅覺靈敏的狗努力搜尋肉骨頭一般,不放過破舊的街道上每一處犄角旮旯。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爸他們的蹤跡,他正和他那些醉醺醺的礦友蹲在馬路邊的樹蔭下吸煙,咀嚼著不知道咀嚼了多少次的化險為夷茍且偷生的井下故事。眾人紅光滿面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宇軒昂散發(fā)著一股英雄氣概。我與馬如龍費盡周折找到我爸是來向他索取我每天三元的零花錢,我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買一罐冰鎮(zhèn)可樂,馬如龍也能從中得到些許好處。
那女人穿著一件紅色碎花短衫,她好似灰蒙蒙中的一抹鮮紅沿著破敗的馬路朝我們走來。大概是找她男人來了。蹲在我爸旁邊只有一只胳膊的男人說。她怕是一輩子也找不到了,都在下面睡著了。另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男人又說。女人手里的照片在我爸和那群礦友之間傳遞。每個人都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眼又交給下一個人。這是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后來他開始蓄起胡須。他的左腳有一點點跛。他喜歡說笑話,他喜歡和他的朋友開玩笑。女人繼續(xù)操著一口我們很難聽懂的南方方言對我們講述照片上這個男人的故事。
其實類似這樣的故事,在那些年每天都在發(fā)生。很多來我們鎮(zhèn)子上找自己男人的女人,那些山東人,青海人,甘肅人,她們來了,然后四處去找,四處去問,如果她們某個人中的哪個人運氣好一點,多多少少是可以領到一筆補償款的。這么說吧,其實故事的結局我們早就知道,她們要找的男人都在我們鎮(zhèn)子下面睡著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我們鎮(zhèn)子下面睡著那么多人,包括我們自己的人,鎮(zhèn)子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了,所以誰又懶得記起一個照片上的南方人呢?
我爸擺了擺手,把照片還給女人。女人又說了幾個字我們大家都沒聽懂。她收起她的照片,她在鎮(zhèn)子上所有男人的注目禮中沿著破敗的馬路繼續(xù)往前走。
這是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事情了,故事講到這里本該可以結束了。但是當時包括我在內鎮(zhèn)子上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是,這個南方來的女人并沒有像那些山東青海甘肅來的女人一樣憂心忡忡的來了又傷心欲絕地離開。這個南方來的女人,如今在我們鎮(zhèn)子上租下了一間屋子。
與此同時,因為這個南方女人的到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暑假,一切都開始悄悄地發(fā)生著改變。隨之而來的,就是我爸開始克扣我的零花錢。從最初的每天三元錢改為一天一元,也就是說之前我每天一罐冰鎮(zhèn)可樂到如今變成了三天一罐。然而就是這樣,也是好景不長。直到有一天,我爸美其名曰:小孩子正是長大個兒的時候,喝那么多糖水骨頭會糟掉的。這樣一來,我三天一罐可樂的奢求也徹底破滅了。雖然我也為此據(jù)理力爭,也曾與我爸大聲爭論,這是我媽給我的三元錢!這是我媽做生意得來的錢!這是我媽給我買可樂的錢!你沒有權利剝奪!雖然我已大吵大叫,大哭大鬧,但除了引得眾人哄然大笑,沒有任何收效。我不得不畏懼我爸賞給我那一記響亮的耳光與憤怒的目光。我因此黯然傷心,馬如龍也為我忿忿不平,因為這也觸動了他的根本利益。但是那在當時,我還能有什么好辦法呢?只能是逆來順受罷了。
雖然沒有了可口可樂,但這個暑假仍要繼續(xù)。我與馬如龍整日無所事事,二人騎著我爸那輛破自行車在鎮(zhèn)子上東游游西逛逛,斑駁陸離的街道被自行車轱轆碾壓得更加支離破碎。
那是一日上午,我與馬如龍百無聊賴,我們騎著自行車經過路邊南方女人租住的屋子時看到那女人正蹲在路邊搗鼓著她那些腌泡菜的玻璃壇子,是一大壇黃瓜,一大壇豆角,一大壇白蘿卜,一大壇胡蘿卜,一大壇洋芋,一大壇花椰菜。
那天上午是我第一次見到居然會有人把各種青菜塞進玻璃壇子里泡著。在這個南方女人到來之前,我們鎮(zhèn)子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泡菜,沒有人吃過,更沒有女人會把青菜塞進玻璃壇子里。
說到泡菜。話說在那之后又過了好多年,大概是我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媽往家寄錢的頻率越來越慢,這時我已漸漸覺察出我媽的生意大概不如以前好做了,經營慘淡,南方偶爾會飄來一張匯款單也是數(shù)目寥寥,每每惹得我爸在床上一邊揮舞著匯款單一邊破口大罵。如今我爸早已爬不起床,每日癱躺在床上,昔日賓客如云的壯觀景象業(yè)已煙消云散。有好幾次,我真的以為我爸的確是死了,幽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珠一動不動灰蒙蒙直愣愣地盯著上方黑魆魆的房梁,我怕極了,躡手躡腳地朝他床邊走近,悄悄地喊了一聲爸,他又忽然嘆出一口長長的氣,眼角有幾滴渾濁的眼淚流了出來,我就知道那是房梁上的灰落在他眼睛里了。其實我那時想,我爸真的是不如死了的好。雖然我已每日堅持給他翻身,每日堅持拿筷子挑他后腰生出的許多白花花的小蟲,我爸問我挑凈了么?我對答曰挑凈了。其實那小蟲有些實在是細小,筷子尖兒稍一碰,這蟲便像受了驚嚇一般紛紛攘攘朝膿血里鉆,實在是有些無從下手,只得等到第二日養(yǎng)胖一些再挑。我爸讓我拿扇子扇他后腰,扇子一扇,屋子里便臭氣熏天。
好在,我爸終于是死了。
我與馬如龍初中畢業(yè)然后結伴出去打工,去過山東,去過青海,去過甘肅,這么說吧,哪里有煤挖我們就去哪里。在四川的時候我們經歷了一次透水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很多人,死的比馬如龍他爸還要慘。幸運的是下井多年九死一生我們兩個居然都活了下來,如今我只少了一只胳膊馬如龍只少了一條腿,這算是不幸當中的萬幸了。更讓我們感到生活對我們有所眷顧的是我們在四川的礦上各自尋了一個四川女人成家,我們居然沒有打光棍,而且現(xiàn)在我又有了自己的兒子,馬如龍也有了自己的女兒,這更算是不幸當中的萬幸了。
四川人離不開泡菜,我們的四川老婆也更是腌泡菜的好手。如今我與馬如龍兩家同在南方做生意,說不上生意興隆,也不至于經營慘淡。這里的房子貴的離譜,所以買房子安家落戶的夢,我們早就不再做了。我與馬如龍只想多賺一點錢,終究最后我們還是要回到北方那個臟兮兮的小鎮(zhèn)子上去的?,F(xiàn)在我與馬如龍攜妻帶子合租在一間不足十五平米的筒子樓里,一日三餐泡菜頓頓不離餐桌,我們也實實在在離不開泡菜了。
正如每天我們都會聞到泡菜的味道,正如每天都會聽到我們的老婆說著和那個南方女人一樣的方言,所以盡管時隔多年,我們仍會想起那個南方女人。
二十多年前那個百無聊賴的上午,我們騎著自行車經過路邊南方女人租住的屋子,她應當也早早地看見了我們,她應當是認出了我們,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子上的時候就見過我們了。她站起身朝向我們揮手,女人問我們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們隨口說去鎮(zhèn)上的礦友商場。其實我們是胡說的,我們去礦友商場能做什么?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商場里的那些營業(yè)員像防賊一樣盯著我們這些孩子。沒想到女人信以為真,她居然掏出十塊錢交給我們,她問我們去了鎮(zhèn)子上可不可以順便幫她買兩卷衛(wèi)生紙再買兩袋鹽巴?剩下的錢是你們的辛苦費,這樣熱的天氣,你們去買飲料喝好了,女人說。
狡猾奸詐的馬如龍從后面稍稍拽了拽我的衣角,聰明伶俐的我瞬間便心領神會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我與馬如做的事實在是有點兒過分。我們拿了女人的錢并沒有去鎮(zhèn)上的礦友商場,我們猛蹬著車子朝鎮(zhèn)子外邊大堤的方向逃竄。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拖拽著那輛破自行車爬上了大堤,我們筋疲力竭氣喘吁吁,這是我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那天下午,我們圍著大堤漫無目的地騎著自行車,正午的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閃爍著刺眼的白光,令人耳暈目眩,我們知道那女人隨時會暴跳如雷地降臨在我們面前,我們在大堤上騎著自行車足足有一百圈,確定那女人沒有跟在我們身后也沒有緊追過來,顫抖的心才開始慢慢恢復平靜。臨近黃昏,雖然猶豫再三,但當時我們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喝過可樂了,又在大堤上忍受了一下午的暴曬,這會兒我們實在是口渴難耐,像兩條擱淺在河床上瀕死的魚??蓸返拿烂钭涛对缫焉钌钤谖覀兊哪X海里,在這一瞬間被喚醒,擁有著無比巨大的誘惑力。就是這樣,我們在大堤上一直呆到落日淹沒在遠處的防洪林里,我們終于下定了決心,拿著女人給我們的錢去買了兩罐可口可樂,然后重新爬上了那座高高的大堤,如旱苗逢甘露痛痛快快一飲而盡。剩下了幾塊錢我們塞進了大堤上的石頭縫里。
喔?。∧銈冞@兩個滑頭!狡猾的很喲!馬如龍的老婆說。我躲在樓道口與馬如龍吸煙。我看到馬如龍的老婆一邊照看我們兩家的孩子一邊搗鼓那些泡菜壇子。我們兩家同吃同住,生意輪流做,孩子輪流看,賺錢平均分,吵架拌嘴那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后來,我說,我們與南方女人的再次相遇,就是在礦友商場。不過那件事情之后,我與馬如龍有整整一個星期都不敢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上。
那個南方女人的第一句話也是這樣說的。喔??!你們這兩個滑頭!狡猾的很喲!害我白白擔心了一個下午。女人說還以為我們在鎮(zhèn)子上遇到了壞人,以為我們在路上被拉煤的車子碰到了。她說她看到拉煤的車子心就揪了起來,她說她擔心了一個下午,她還說我們是兩個滑頭,女人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
那天在礦友商場南方女人買了衛(wèi)生紙買了鹽巴還買了兩罐可口可樂。而且那兩罐可樂居然是買給我們的!她買給我與馬如龍一人一罐!
就是這樣,從那天開始我與馬如龍對這個南方來的女人迸發(fā)出了強烈的好感。
南方女人把她的泡菜分給我們吃。我與馬如龍第一次喜歡上這種來自南方的鮮美滋味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甚至還有一次她送給我們一人一大碗泡菜,讓我們拿回去給家里人吃。不知道為什么,我姥姥把我拿回去的泡菜統(tǒng)統(tǒng)都倒在豬圈里了。馬如龍和我說他媽罵他再敢拿這女人的東西就把他的腿打斷。他媽還說吃這女人的泡菜會得艾滋病的。艾滋病是個什么病呢?那時我與馬如龍都不得而知,只是能隱隱感覺到鎮(zhèn)子上的女人普遍對這個南方女人沒有好感。
曾有幾次,南方女人要我與馬如龍認她做干媽。她說她在南方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她說她的女兒和我們一般大,都是十歲,如今就想要兩個兒子了。礙于上次的泡菜事件,我們不知該如何是好,遲遲沒有吭氣。女人又說認了干媽每天都會有可樂喝喲!我與馬如龍面面相覷齊聲高喊——干媽!干媽笑逐顏開,這是我們第二次看見她笑。
很多時候干媽會騎著我爸的那輛破自行車帶著我們兩個去鎮(zhèn)子上的礦友商場買東西,當然了,每次去干媽都會買給我們一人一罐可樂。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在干媽租住的小屋子里玩,或者是蹲在外面看她腌泡菜。那時偶爾會有礦上的小領導和一些拉煤過路的司機來找干媽,這時候干媽就會讓我們到屋子外面去玩,干媽說她要在屋子里談重要的事情。至于為什么經常有人來找干媽談重要的事情,那時我與馬如龍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們猜想那大致是在談關于干媽男人的事情。干媽還對我們說她的眼睛是X光,可以穿透門板,可以看到我們有沒有不乖,是不是又把臟兮兮的小手伸進了泡菜壇子里。干媽說完這話就又笑了,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看見她笑。
唔。那后來呢?馬如龍的老婆吁了一口氣便去了水池邊淘米,她把兩個孩子交給我照料,這會兒孩子們正扯著我那根空蕩蕩的袖管玩得起勁。馬如龍的老婆一邊淘米一邊問我,你們的干媽后來找到她男人了嗎?
哦,怎么說呢,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的干媽是一個騙子,她根本就不是來找她男人的,她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
那是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當時我們手里還攥著兩張學校發(fā)的電影票一直沒舍得看。我與馬如龍商量好了,我們要請干媽去鎮(zhèn)上的紅煤電影院看一次電影,以此感謝這個夏天干媽給我們買了那么多次可口可樂。我問馬如龍我們只有兩張電影票,這可怎么是好?馬如龍說不要擔心,他自有法子進得去。馬如龍還說干媽這次還會給我們買可樂的,也許干媽還會買很多零食給我們看電影的時候吃。我們倆興奮地騎著自行車,開心得快要飛了起來。
我們來到干媽的小屋子時,看到房門是關閉的,但是門上沒有上鎖,這就說明干媽還在屋子里,大概是又有人在和干媽談重要的事情。我們足足等了有五分鐘不見干媽出來。我們又等了五分鐘干媽還沒有出來。電影快開場了,我們沉不住氣了,猜想干媽是不是出門去了?就在這時,屋子里傳出聲響,我們便趴在門縫仔細聽,聽到里面有人喘著粗氣,好似我姥姥燒火做飯拉著風箱呼哧呼哧響。就是在這一天,我想我看到了這輩子最不應該看到的一幕。我看到屋子里光線昏暗,我看到干媽正在整理她的床單,我還看到我爸掏出三十塊錢給干媽!那時我不明白屋子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但我實實在在看到我爸在掏錢給干媽!整整三十塊錢啊!這是我媽媽做生意得來的錢!這是我媽給我買可樂的錢!整整三十塊錢?。】梢再I整整十罐可樂!我的混蛋爸爸居然把這么寶貴的三十塊錢送給這個南方來的混蛋女人!
后來就像馬如龍在電影院里說的那樣,她給我們買的可樂其實是用我媽做生意賺來的錢!她是在用原本就屬于我的零花錢給我們買可樂!我們都被騙了!我們所謂的干媽其實一直都在騙我們!我終于知道我姥姥還有馬如龍的媽媽為什么不喜歡她了,因為她是一個騙子!我爸克扣我的零花錢!我爸打我的那一記耳光全都是拜她所賜!現(xiàn)在我們居然還要請她看電影!我們居然還認她做干媽!她就是一個騙子!她是一個南方來的大騙子!我憤怒地把原本屬于她的那張電影券一撕兩半!我發(fā)誓,我要復仇!
那天的電影是《小兵張嘎》,雖然看過無數(shù)遍,但是電影里笑容甜美的小英子曾是我兒時最初的夢中女神。特別是她在船上喊張嘎子時那聲清脆的嘎子哥,聲音真是好聽。還有嘎子堵胖墩家煙囪那段,每次看都引得我開懷大笑。但是那天的電影再也沒有讓我感受到一點點快樂,我心里想的全都是復仇。我可以像嘎子扎爆羅金寶車胎那樣復仇。但仔細一想南方女人壓根就沒有自行車,所以行不通。我可以像嘎子用煤油火燒敵人炮樓一樣把女人的小屋子點著。但這個想法一出來就先把我自己嚇了一跳,真要這樣做豈不成了殺人放火?再說去哪里搞煤油呢?所以還是行不通。我想來想去直到電影結束也沒想出一個報復南方女人的好方法。但是我一定要復仇!
我是這么說的,也確實這么做了。我對馬如龍說從今天開始,誰也不許再去南方女人那里玩。馬如龍說要是她買可樂給我們呢?我說那也不許去,不然我就和你絕交。有一次,我們假裝著說說笑笑故意出現(xiàn)在她屋子門前,等著她看到我們,等著她喊我們的名字,隨即我們跳上車子從她身邊飛馳而過,狠狠地將她拋在身后。還有一次,我們看到她正蹲在路邊搗鼓著她的泡菜壇子,泡菜壇子上放著兩罐可口可樂,像是在引誘著我們的出現(xiàn),好在我們每次都故伎重演,沒有被可樂誘惑。
但只是不再去南方女人那里玩,好像還不能讓我感到復仇的快感。馬如龍也漸漸對這種幼稚的復仇方式感到了厭煩。我需要策劃一個更加完美的復仇計劃!我要為我被克扣的零花錢復仇!我要為我爸打我的那一記耳光復仇!
喔??!真是兩個憨蛋!最后你們的復仇計劃成功了嗎?我老婆問我。她從屋子里走出來,她在用濕巾擦拭乳頭開始給我們的兒子喂奶,我們的小寶貝嗷嗷待哺真是餓壞了。馬如龍的老婆收起了他的拐杖,攙扶著馬如龍坐在小矮桌前。她現(xiàn)在又開始為我們切泡菜,開始為我們碗里添飯。我對折起剛才那個男人給我的一百塊錢,塞進了上衣口袋。
那是在暑假結束前的最后一天晚上,那天夜里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我夢到我與馬如龍去了鎮(zhèn)子外邊的大堤上收回捕魚的地籠。我夢到我們再一次騎著我爸的破自行車經過南方女人的小屋子。我夢到屋子里的燈光已然熄滅,夜深人靜,煙囪里正冒著徐徐白煙。我夢到南方女人的窗臺上擺放著她的泡菜壇子,泡菜壇子上放著兩罐可口可樂,月明如晝,我知道那是我媽媽做生意換來的可口可樂。
我還夢到南方女人披著蚊帳似的婚紗與我爸舉行婚禮,我第一次見我爸的腰桿挺得那么直。我夢到我爸身上正穿著我姥爺那件一百個窟窿眼兒的老頭汗衫。我夢到每一個窟窿眼兒里蜂擁而出的蛆蟲。我夢到我奶奶用一把鋒利的剪刀刺死了我勤勞善良的媽媽。我夢到我媽媽化作了一只布谷鳥,她從南方飛了回來,她在天上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她大聲地對我說婆婆殺我——婆婆殺我——
我又夢到我像嘎子一樣扎爆了南方女人的車胎。我夢到我像嘎子一樣點燃了南方女人的小屋子。我夢到我爸給了我三十塊錢讓我去買可樂喝。我夢到我打了南方女人一記耳光。我夢到我把泡菜壇子上的兩罐可樂塞進了南方女人的煙囪里去。我夢到我像嘎子一樣堵住了胖墩家的煙囪。
這天夜里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這是在暑假結束前的最后一天晚上。
故事講到這里終于結束了。一九九七年的那個暑假也隨之落下帷幕。
那年我剛滿十歲,我的好朋友兼小學同學馬如龍亦與我同歲。那年暑假,中國發(fā)生了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闊別多年的香港終于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上е钡饺缃?,我連一次香港都沒有去過。一直到今天,我真的希望那個南方女人只是睡著了。
開學的那天上午我看到南方女人的小屋子前擠滿了黑壓壓的人,我擠過人群的時候看到她正躺在她那間小屋子里的床板上,一動不動地像是睡著了。我看到我們鎮(zhèn)子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議論不止爭吵不休。沒有人在乎床單下面的南方女人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我們鎮(zhèn)子下面睡著那么多人,包括我們自己的人,鎮(zhèn)子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正午的陽光照耀在床單上閃爍著刺眼的白光,令人耳暈目眩。我聽到我們搖搖欲墜的鎮(zhèn)子上每一個女人都在嚎叫著窗臺上裝滿泡菜的壇子是自己先搶到的。我聽到我們搖搖欲墜的鎮(zhèn)子上仿佛正在經歷著一場末日的狂歡。我聽到我們搖搖欲墜的鎮(zhèn)子下面,已然響起土崩瓦解的轟鳴。